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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史記·留侯世家》——淺評張良之謀略(駱曉曙)

張良,是我國古代著名的謀略家,為西漢的建國立下了顯赫戰功,傳奇色彩濃厚。而後世對張良謀略的評價是多層面的:一方面,或稱「三傑之冠」,可謂極盡褒獎之辭;另一方面,或言張良用計,不講信義,「可畏!可畏!」等。為此本文從張良謀略之淵源角度出發,淺評如下。

一、張良謀略之淵源

據《史記·留侯世家》記載:良嘗從容步游下邳圮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圮下,顧謂良曰:「孺子,下取履!」良愕然,欲毆之。為其老,強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業為取履,因長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驚,隨目之。父去里所,復還,曰:「孺子可教矣。後五日平明,與我會此。」良因怪之,跪曰:「諾。」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復怒曰:「與老人期,後,何也?」去,曰:「後五日早會。」五日雞鳴,良往,父又先在,復怒曰:「後,何也?」去,曰:「後五日復早來。」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頃,父亦來,喜曰:「當如是。」出一編書,曰:「讀此則為王者師矣。後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谷城山下黃石即我矣。」遂去,無他言,不復見。旦日視其書,乃《太公兵法》也。……子房始所見下邳圮上老父與《太公書》者,後十三年從高帝過濟北,果見谷城山下黃石,取而葆祠之。留侯死,並葬黃石。每上冢伏臘,祠黃石。

司馬遷在《贊》中又補充說:「學者多言無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見老父予書,亦可怪矣。」依據史家公認,司馬適作史記,採錄至為廣博,並重視實地考察,採取「信以傳信,疑以傳疑,故兩言之」(褚少孫補《三代世表》);對於「譽者或過其實,毀者或損其真」的情況,採取「疑者闕焉」(《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中的太史公《贊》),故《太史公自序》云:「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司馬遷稱《史記》能以「實錄」見稱於世,為後來良史所效仿,成為流傳千古歷史名著。

對於「老父予書」的情節,太史公採取「述而不作」的方法,本著「信以傳信,疑以傳疑,故兩言之」的原則。司馬遷明知「亦可怪矣」,但還是記載下來的原因,我們認為有兩種:一是巧合之中不乏合理的因素。雖然傳奇,但「老父予書」這件事做起來,似乎還是很容易的,也許沒有傳說中的情節吧。二是張良十年苦讀兵書。如果說無書可讀,張良謀略之淵源就無從談起。

後人或有誇大引伸之處。據清代吳見思說:「引節夜半來去,消消默默,寫出鬼神氣。」又說「文應授書老父,似有如無,終以不了了,倘恍莫測。」(《史記論文》)日本人井范平說:「《左傳》善寫鬼,此段若有若無之事亦類鬼。史公蓋自狐突見太子申生之章變化來,極奪胎換骨之妙。」(《史記評林補標》)宋代劉辰翁說:「此傳從倉海君力士、圮上父老以至四皓,豈必有名姓哉!殆以天下助興漢業,故屢現不為怪。末著子房之欲輕舉,與黃石俱葬,首尾奇事。」(《班馬異同評》)等,傳奇色彩似乎太濃厚。

我們認為,張良在博流沙中刺殺秦始皇未遂,「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賊甚急,」(《史記·留侯世家》)張良無處藏身,「乃更名姓,亡匿下邳」。而下邳老人又恰巧在此隱居,彼此相會,應在情理之中。因此在下邳發生授書事,亦不為怪。至於「引節夜半來去,悄悄默默」的情況,是由於秦皇帝「大索天下,求賊甚急」的時局造成的。

下邳老父無庸置疑是一位頗具傳達色彩的人物,但從《史記·留侯世家》的記載來看,下邳老父就是黃石公,他送給張良的書就是《太公兵法》。

《太公兵法》是何書?似有三種說法:

一是指後人假託齊國姜太公名義的一部軍事著作。《漢書》把該書列入道家類,全書以「絕去禮學,兼棄仁義」為其宗旨,主張「柔能制剛,弱能制強」,可惜此書久已失傳。

二是指後人從張良墓中盜得的黃石公《素書》。宋晁公武的《郡齋讀書志》、陳振孫的《直齋書錄解題》、明都穆《聽雨紀談》、清《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都懷疑是張商英(或多人)偽托黃石公而作。而宋王安石認為,此書即是黃石公送給張良的書,至於谷城山下黃石頭,是不可能成為張良的老師的,並作《張良》詩云:「《素書》一卷天與之,谷城黃石非吾師。」

三是指《黃石公三略》。據《隋書·經籍志》記載:「《黃石公三略》三卷,下邳神人撰」。所謂「下邳神人」即是圮上老父。據《鰲頭七書·三略》記載:明張居正曰:「《三略》本太公書,黃石公推演之以授子房」。而明王陽明《武經七書》、清《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等認為此書「文義不古」,斷言為「後人所依託」,應是比較公允的。如果單從《黃石公三略》記載的內容而言,此書卻不失為我國古代一部重要的軍事著作。東漢末年陳琳的《武軍賦》,曾把該書與《孫子兵法》、《吳起兵法》和《六韜》相提並論,似乎並不為過。

我們認為,以上三本軍事著作應當說都是以黃老學派思想為主的,基本上都是黃老學說在古代軍事思想方面的體現。而張良通過「常習誦讀之」,不僅開闊了眼界,達到了「運乎之妙,存乎一心」的境界,而且為他最終成為一代謀臣提供了軍事理論上的準備,則是無庸置疑的。同時也為我們研究其謀略提供了理論依據。

二、張良謀略之評析

《史記》等典籍記載張良的事迹,主要是圍繞俠、謀、權三個方面來寫的。對於張良的謀略和功勛,大多數後人是很敬仰的。

例如《史記評林》中宋代真德秀評價說:「子房為漢謀臣,雖未嘗一日居輔相之位,而其功實為三傑之冠,故高帝首稱之。其人品在伊、呂間,而學則有王伯之雜;其才如管仲,而氣象高遠則過之。其漢而下,惟諸葛孔明略相伯仲。」

又如《黃氏日抄》中黃震評價說:「利啖秦將,旋破嶢關,漢以是先入關;勸還霸上,固要項伯,以是脫鴻門;燒絕棧道,激項攻齊,漢以是還定三秦;敗於彭城,則勸連布、越,將立六國,則借箸銷印;韓信自王,則躡足就封,此漢所以卒取天下。勸封雍齒,銷變未形;勸都關中,垂安後世;勸迎四皓,卒定太子,又所以維持漢室於天下既得之後。凡良一謀一畫,無不系漢得失安危,良又三傑之冠也哉!」

對於司馬遷在《史記·留侯世家》在「老父予書,亦可怪矣。」之後接著說:「高祖離困者數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豈可謂非天乎?」表明太史公也十分讚賞留侯的謀略用得妙,發人之未發,合乎「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孫子兵法·虛實篇》),達到了「微乎!微乎!至於無形;神乎!神乎!至於無聲。故能為敵之司保命。」(《孫子兵法·虛實篇》)的境界。後人或有不知其精髓者,進而產生不同的議論。如宋張商英就把張子房的謀略全部歸納到《太公兵法》上。他在《素書》序中說:黃石公知秦之將亡,漢之將興,故以此書授子房。而子房者豈能盡知其書哉?凡子房之所以為子房者,公能用其一二耳!書曰:「陰計外泄者敗」,子房有之常勸高帝王韓信矣;書曰:「小怨不赦,大怨心生」,子房用之常勸高帝雍齒矣;書曰:「決策於不仁者險」,子房用之常勸高帝罷封六國矣;書曰:「設變政權,所以解結」,子房用之常致四皓而立惠帝矣;書曰:「吉莫吉於知足」,子房用之常擇留自封矣;書曰:「絕嗜禁慾,所以除累」,子房用之常棄人間事從赤松子游矣。

這固然不可全信,但張良熟知《太公兵法》要旨則是可以理解的。正如孫子曰:「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孫子兵法·始計篇》),而張商英說子房「僅能用其一二耳!」顯然是誇大了《素書》的作用,不然何以只能列舉出六例呢?這裡既沒有體現張良謀略的全部,也沒有體現作為謀略家的張良在許多危險時刻,挺身而出的英雄氣慨,並「運籌策帷帳中,決勝千里外」的「帝師」風範。

宋代楊時對於張良破嶢關行賄秦將、跨鴻溝襲殺項羽這兩次獻策,頗見微詞。他評論說:「老子之學最忍,他閑時似個虛無單弱底人,到緊要處發出來令人支吾不住,如張子房是也。子房如嶢關之戰,與秦將連和了,忽乘其懈擊之;鴻溝之約,與項羽講解了,忽回軍殺之,這便是柔弱這發處,可畏!可畏!(《史記評林》)對於這段議論,我們認為值得商榷。

首先,楊時說「他閑時似個虛無單弱底人,到緊要處發出來令人支吾不住,如張子房是也」,「這便是柔弱之發處」一句,是針對《史記·留侯世家》中的「余(指太史公)以為其人(指張良)計魁梧奇偉,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的發明,對張良進行諷刺。楊時卻忽略了司馬遷曰:「蓋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顯然是不可取的。

其次,楊時說「子房如嶢關之戰,與秦將連和了,忽乘其懈擊之;鴻溝之約,與項羽講解了,忽回軍殺這」一句,是不顧當時特定歷史的態勢,固守「老子之學最忍」的信條而得出的結論,是不合時宜的妄加評論。

據《史記·留侯世家》中的記載:「沛公欲以兵二萬人擊秦嶢下軍,良說曰:『秦兵尚強,末可輕。臣聞其將屠者子,賈豎易動以利。願沛公且留壁,使人先行,為五萬人具食,益為張旗幟諸山上,為疑兵,令酈食其持重寶啖秦將。』秦將果叛,欲連和俱西襲咸陽。」

張良以重金利誘,「秦將果叛」,可見秦國將領是多麼的貪婪和輕率。試想在「秦兵尚強」,漢軍與之正面交鋒都不能輕易取勝的情況下,與之「俱西襲咸陽」的危險性有多大。假若叛軍又為更大利益所誘,從內部襲擊漢軍,劉邦軍的結局是可想而知的;加上當時秦軍並不知道漢軍的真正實力,一但得到「為五萬人具食」和「益為張旗幟諸山上」都是「疑兵」的話,局面將再難為二萬漢軍所控。故在「沛公欲聽之」的情況下,張良果斷決策:「此獨其將欲叛耳,恐士卒不從。不從必危,不如因其懈擊之。」《史記·留侯世家》此計符合「利而誘之」,「攻其不備,出其不意」(《孫子兵法·始計篇》)的原則。沛公乃引兵擊秦軍,大破之。否則,漢王是不可能攻進咸陽,推翻殘暴的秦朝。

又據《史記·項羽本紀》中的記載:漢王復使侯公往說項王,項王乃與漢約,中分天下,割鴻溝以西者為漢,鴻溝而東者為楚。項王許之,即歸漢王父母妻子。軍皆呼萬歲。漢王乃封侯公為平國君,匿弗肯復見。曰:「此天下辯士,所居傾國,故號為平國君。」項王已約,乃引兵解而東歸。

此為第二個「鴻門宴」的局勢,但劉邦和項羽的角色去對換了。劉邦的志向遠遠超過了項羽,不是要做什麼霸主,而是要一統天下。為此劉邦採納了張良、陳平的建議:「漢有天下太半,而諸侯皆附之。楚兵罷食盡,此天亡楚之時也,不如因其機而遂取之。今釋弗擊,此所謂『養虎自遺患也』。」(《史記·項羽本紀》)此計符合「兵以詐立,以利動,以分合為變者也」,「善用兵者,避其銳氣,擊其惰歸」(《孫子兵法·軍爭篇》)的原則。漢軍不失時機地向楚軍發起了攻勢,最終消滅了勁敵項羽,完成了統一大業。否則,天下仍將是戰亂不止,生靈塗炭。

總之,張良通過下邳起義擇明主之後,只「言天下事甚眾」,不談「非天下所以存亡」之事。他以其過人的膽識和智慧,不斷地為劉邦出謀獻策,經歷了除後憂獻策圍宛、破嶢關行賄秦將、巧諫安民奪天下、鴻門臨危義救主、臨行獻策燒棧道、計惑項王調楚軍、下邑之策謀破楚、借箸急諫阻分封、立齊王撫綏韓信、跨鴻溝襲殺項羽、勸都關中封雍齒等,最終為劉邦一統天下,建立了不朽的功勞。難怪高帝曰:「運籌策帷帳中,決勝千里外,子房功也。」王安石《張良》詩稱讚道:「漢業存亡俯仰中,留侯當此每從容。」在西漢建國後,張良還整理和編次了漢初傳世的各類兵書,也正說明他的謀略也是中國古代人民智慧的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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