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鵬:落空的救人之旅
這是一支幾乎毫無準備的救災團隊,他們沒有明確負責人,沒有分工,甚至沒有救災工具——除了一個手電筒,兩根竹竿,以及兩塊倉促寫上「抗震救災」四字的紅布,他們從四川省眉山市丹棱縣出發,在茫茫夜色中駛向九十公里外的地震災區。
4月21日,西南民族大學的志願者楊程成(左一)、肖龍和部隊官兵將傷者抬往10多公里外的急救點。 當日,記者在蘆山縣寶盛鄉通往龍門鄉的山區公路上遇到了成都軍區的10名救援官兵和西南民族大學的2名志願者,由於道路在地震中受損嚴重,他們跑步接力將在餘震中受傷的一名傷員抬往10多公里外的鳳西村急救點接受治療。攝影_新華社記者陳誠
4月20日深夜,黃玉超率領一支熱血沸騰的摩托車隊,從四川眉山丹棱縣出發,在茫茫夜色中駛向九十公里外的雅安市。
其時的雅安,人們正成群結隊地坐在馬路邊躲避餘震,醫院外臨時搭建的雨棚下躺滿受傷的人,街頭急馳而過的救護車將刺耳的鳴笛聲傳遍整座城市。
黃玉超的摩托車隊心急如焚地行駛在公路上,「救人要緊」的悲壯情懷讓他們渴望儘快趕到災區。插在摩托車尾的細長竹竿上,寫有「抗震救災」四字的紅布迎風招展。
倉促出發
4月20日早晨8:02,家在離雅安90公里外丹棱縣的黃玉超,正在朋友劉學元的茶館裡悠閑地喝著茶,突然間地下傳來陣陣沉悶的轟鳴,地板猛烈搖晃起來,「糟嘍,又來地震了!」黃玉超和朋友驚叫著衝出了茶館——經歷過5年前波及眉山的汶川地震後,他們瞬間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中午,黃玉超接到了朋友王光新打來的電話。王激動地說自己打算去災區抗震救災,想多約些朋友一同過去。黃一口應承了對方。
災難總能激發出人性中的美好一面。當黃玉超將奔赴災區的邀請告知朋友後,大多得到了肯定答覆。傍晚時分,黃玉超已經組建起了一支由五名洋溢著英雄情懷的青壯年組成的志願者團隊。他們都是丹棱縣人,包括兩位木材商人,一位棉被商人,一位茶館老闆以及一名隧道工程技術員。
與黃玉超合夥做木材生意的楊培松家裡受災較為嚴重——他和兩個妹妹家裡的房屋都有不少磚瓦掉落,他女兒家裡的汽車也被磚瓦砸壞。但當接到黃玉超的電話時,楊培松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自己家大不了就漏雨嘛,」他覺得與被埋在廢墟里等著救治的傷員相比,這算不了什麼。
這些從無救災經驗的普通人,被災難催生出的崇高情懷擰在一起。他們覺得,參與救災簡直就是自己責無旁貸的使命。
他們商定第二天一早就奔赴災區。但哪怕是組織者黃玉超,也不知道需要準備什麼工具,「絕對不能給災區添亂,」黃玉超說,在這個原則下,「災區需要我們幹什麼,我們就幹什麼」。
晚上十點剛過,王光新再次給黃玉超打來了電話。他跟朋友楊成國已經騎摩托車趕到雅安,正打算往重災區蘆山縣龍門鄉進發。開赴雅安時,他們匆忙得甚至忘了跟黃玉超說一聲。
正打算上床的黃玉超瞬間睡意全無,他感覺浪費一夜時間簡直就是犯罪。一小時後,楊培松、劉學元、張永舟、張永沖趕到了約定地點。黃玉超在號召大家出發的電話里說,災區救人的黃金時間只有72小時,而他們已經浪費了大半時間。
這是一支幾乎毫無準備的救災團隊,他們沒有明確負責人,沒有分工,甚至沒有物質準備——除了一瓶礦泉水、幾個麵包和幾件備用衣物外,他們的救災工具只是一個手電筒,兩根竹竿,以及兩塊倉促寫上「抗震救災」四字的紅布。
迎風招展的紅布就像一隻巨手,在夜幕中推著五名對前方一無所知的志願者進發了。
危險夜行
當這支四輛摩托車組成的車隊轟鳴著在公路上穿插疾馳時,車手中只有兩個人戴著安全頭盔。楊培松的摩托車已經開了八年,顯示行駛里程的儀錶盤早已失效。當車隊高速行駛時,他的車被路面的碎石絆了一下,差點失去平衡。
此時,與汶川地震一樣,無數車輛正從四面八方趕往災區,離雅安越近道路就堵塞。當摩托車隊終於在4月21日凌晨兩點多趕到雅安時,去往蘆山的道路上已經停滿望不到頭的車隊。一些絕望的媒體記者甚至開始徒步向三十多公里外的蘆山縣走去。
當黃玉超和同伴們在車陣中穿插前行時,他們覺得自己邁出了成功的第一步——選擇摩托車而不是汽車。疲憊的他們在路邊暫停下來,一邊抽煙休息,一邊彼此鼓勁。在這裡,摩托車隊新增了成員——從四川彭州趕來的一名救災志願者。
這名只有21歲的食品公司職員的救災經驗比黃玉超還差——在穿上黃玉超慷慨提供的皮衣前,只穿著一件T恤的他正被夜晚寒風吹得瑟瑟發抖。在談及此行目的時,這名職員激動不已地表示,他最大的願望是「救幾個人」。這令黃玉超的隊伍倍感振奮,感覺找到了志同道合的兄弟。
從雅安到蘆山縣的雙車道道路上滿是碎石坑窪,救災的軍車、救護車、卡車不時掀起濃密灰塵。有好幾次,救災車輛鳴著急躁的喇叭,幾乎貼著摩托車駛過。除了汽車,懸在路中的電線、路旁傾斜伸出的樹枝、煙塵瀰漫的路段,都是一個個致命陷阱。
摩托車隊不停行駛,每闖過一個危險之地,他們便大聲叫喊著慶祝幾聲。領頭的黃玉超駕乘著一輛車頭鍍成銀白色的太子摩托,威風凜凜,儼然一副騎士模樣。
為救他人而置自身安危不顧的舉動,讓這些平日默默無聞的普通人倍感驕傲,他們堅信自己的生命已然更有意義。
花了近兩小時,他們終於駛入了漆黑的蘆山縣龍門鄉。一路上,不時能見到路邊倒塌房屋,有些災民從自家房屋的廢墟中抽出木板,燃起篝火取暖。他們還聽到過圍著一具棺材的死者家屬的悲痛哭泣。
這支亢奮的車隊決定在路邊一戶人家的小院里歇息一會。藉助手電筒的燈光,他們第一次近距離目睹了地震的威力——兩層小樓外牆大片脫落,每一間房屋裡都布滿令人恐怖的裂縫,地板上狼藉一片。
黃玉超想儘快跟王光新、楊成國會合。給主人留下幾包麵包後,車隊又上路了。
但在漆黑的山路上,他們只能依靠偶爾出現的路牌和打電話確認行駛方向。王、楊二人此時的境況也好不了多少。他們在一處自己也說不清方位的地點等待同伴。
經過十多個電話的彼此問詢,凌晨近四點時,他們終於在約定的那座大橋的一端會合了。這些夥伴站在橋頭抽了會兒煙,彼此埋怨對方的電話浪費了自己的手機電量。三輛民間志願者的汽車途經此處,對方搖落車窗向他們打聽前往鄉政府的道路。王光新熱情地向對方介紹了大致方向。目送對方離開後,他轉頭向同伴們大聲說道,「你看,我們不是孤獨的嘛。」
就在此時,一陣猛烈的餘震突然而至。黃玉超和同伴們被嚇得四散逃竄,其中二人慌不擇路,徑直往橋上跑去。
短暫餘震結束後,志願者再次會合,一身冷汗的他們又朝龍門鄉政府駐地摸索而去。他們認為在那裡能找到救災大部隊,「到時候先了解災情,看哪裡受災最重就去哪裡幫忙。」楊培松說。
在漆黑的龍門鄉里,摩托車的燈柱射過之處,低矮平房倒塌傾斜的混亂場景隨處可見,而居民們早已不知所終。
他們駛入了龍門鄉的老城區。唯一一位睡在路邊三輪車裡的當地人給他們指了路:通過一條商業街向右轉就能見到鄉政府了。
這是一段讓所有人心驚肉跳的狹窄街道,兩旁連綿林立著三四層高的破裂樓房,路面滿是坍塌落下的電線杆、磚塊、碎玻璃、廣告燈箱。
車手們小心翼翼繞開路障,轉過商業街後,他們順利地找到了鄉政府,駐紮於此的部隊軍車的燈光為他們指引了方向。
大失所望
從廢墟中拯救出傷者的激情鼓舞著這群開了五個多小時車的志願者,靦腆地向一名正大吼著指揮士兵搬運救災物資的軍官表明了身份。隨後,他們得到了一個救災任務——將軍車上的木板搬進已經紮好的帳篷里。這與他們想要救幾個人的初衷大相徑庭。
「廢墟里的傷員要靠專業救援人員施救,」軍官帶著責備的口吻說,「你們赤手空拳,連個安全帽都沒有,還打算去救人?」事實上,此時的龍門鄉並沒有志願者們幻想的燈火通明的救災場景,除了不時駛過的軍車外,鄉政府附近的居民房一派寂靜景象。被困在廢墟里的人早就被救出了。
勇士們的盲目熱情被迎頭澆了盆冷水。片刻之後,他們安心服從指揮,奔跑著搬起了床板。
這個簡單的任務沒花多少時間。當他們搬完床板,一名士兵匆匆將他們帶向幾分鐘車程外的一塊空曠田壩里。
在那個種滿了油菜籽的田壩里,數以百計的士兵和工程人員正在忙著搭建通信指揮營地。那些從未見過的特種車輛、大型設備,讓黃玉超和同伴們倍受打擊。
「人家救災靠高科技,我們只有一身使不上勁的蠻力。」身材瘦小的劉學元懊惱地說道。跟眼前的專業救援力量相比,這些一度幻想著會有英雄經歷的志願者們發現,他們能做的是如此微不足道。
在東張西望地走進營地後,他們跟丟了那名帶路的士兵。所有人都在忙碌,摩托車隊員們蹲在田地里一籌莫展。「不是我們不幫忙,確實是找不到幫得上忙的地方。」黃玉超這樣安慰抽著悶煙的同伴們。而那位中途入伙的公司職員,對士兵手裡的通訊設備產生了好奇,他蹲在一旁看了起來。
天色蒙蒙亮的時候,黃玉超提出了新建議——翻過臨近的一座大山,前往同為重災區的太平鄉救災。建議被一致通過。劉學元大聲說:「要是救不到人,還有什麼臉跟別人說自己做過志願者。」
鬥志重燃的摩托車隊再次出發。他們帶著賭博般的心態認為,新的災區也許能讓他們「轟轟烈烈大幹一場」。
彎曲陡峭的山間,摩托車隊緩緩而行。不時可見被山上滾落的巨石橫卧路旁,「這條路很兇。」黃玉超說,他提醒同伴們控制車速。
他們在太平鄉山間見到的第一戶災民是廖文全家。對方的房屋垮塌了一大半。見到摩托車隊時,廖文全正與家人在生火燒開水,打算煮食速食麵。黃玉超走上前去向對方作了自我介紹,表示願意提供幫助。
「我們最需要帳篷和吃的,你們有沒有?」廖文全問。這令黃玉超感到十分羞愧——別說沒有帳篷,他們連隨身攜帶的食品也快吃光了。
那位食品公司員工走到附近一處尚未垮塌的房子前,驚奇地叫喊道:「這間房子竟然沒有垮。」這讓大夥感到憤怒,他們認為這名年輕人不僅沒幫上任何忙,還像個累贅似的給人添亂。「我看他不是來救災,倒像是來旅遊的。」楊培松憤懣抱怨道。
另一位走上前來講述自己家受災情況的女村民說,她的房屋也倒了,「我們一家人晚上就睡在地里,遭冷慘了。」對這樣的遭遇,摩托車隊里沒人接得上話。不遠處一位受災人家旁,一名老人正吃力地用竹篾捆紮晃晃悠悠的木棚。摩托車隊的所有人似乎都沒有意識到對方需要幫助。他們繼續前行。
當車隊終於駛入太平鄉時,迎面而來街道兩旁嚴重受損的房屋再次讓他們大失所望。更讓他們驚愕的是,街道上滿是手握鐵鏟、鋼釺、切割機、消防斧的士兵和消防員。
當這些全副武裝的專業救援人員排隊從身旁駛過時,站在一旁的摩托車手們面面相覷。一位消防員告訴他們,他們是在幫助災民搶救財產物資,現在已經沒有災民被困在廢墟里。對方還警告說,房屋隨時有倒塌危險,讓他們不要隨便接近。
這伙志願者冒死而來,但最終發現「救人」的幻想破滅後,他們形神俱散地呆坐在街道一頭的亂石堆上。在他們附近還有為數不少的民間志願者困頓不堪地坐在地上。 幾位從成都志願者說,他們帶了幾千元的速食麵、餅乾、牛奶,途中沒多久就發放一空。「我們原以為離重災區越近越能發揮作用,現在發現在這裡幫不上什麼忙。」一名年輕人說,他們休息一陣後就返回蘆山縣城,「那裡是救災物品集散地,我們能幫上忙。」與汶川地震相比,這次雅安地震,草根志願者更為理性,並沒有蜂擁而至災區。2008年汶川地震的受災面積超過10萬平方公里,很多人員救治、物資派發需要志願者完成,但雅安地震受災面積僅1.25萬平方公里,沒有專業設備的、沒有救助經驗的志願者擠向不大的災區,反而增加了災區負擔。在龍門鄉,每天被勸離的便多達1000多人。而國務院辦公廳也下發通知,要求非緊急救援人員、志願者等在現階段盡量不要自行前往災區。
但個人志願者自有其不可替代的用處。備受打擊後,黃玉超跟同伴們終於承認當初的救災目標不過是個虛妄想法。他們也打算像成都志願者一樣,回蘆山縣做之前他們瞧不上眼的搬運工。
而那名曾經雄心萬丈的食品公司員工早已萎靡不振。他提出自己要回家了,理由是「星期一還要上班」。他希望同伴能載他回雅安市搭車。但沒人搭理他。這名員工在不久後獨自離去,走時還忘了歸還黃玉超的皮衣。
卑微的意義
臨近中午時,摩托車志願者吃完最後一袋麵包,再次向蘆山縣進發。一事無成的救災之旅,讓他們羞愧地拔去了車尾系著紅布的竹竿。
途經龍門鄉時,他們決定前往前晚匆匆而別的鄉政府休息一下。他們是如此疲倦,以至於身強體壯的黃玉超說,他剛才有十多分鐘是「閉著眼睛在開車」。
中午時分,他們在鄉政府大院的一頂帳篷下睡上了兩個小時。這頂帳篷屬於年過七十的災民廖啟弟和付文秀夫婦。當這兩位老人外出回來見到帳篷里橫七豎八躺著的這群志願者時,他們安靜地坐在帳篷外。「他們是來幫我們的好心人,讓他們睡吧。」頭上纏著繃帶的付文秀說——她在地震中被一根鐵管砸中了頭部。
她的兒子廖洪強在成都一家制門企業打工,得知老家受災後,當天下午就趕回龍門鄉。在眼見兩年前花光積蓄購買的房屋已經殘破不堪後,這名40歲的堅強工人轉身當起了志願者,他一刻不停地為其他災民搬運食品、安裝帳篷,直至深夜方才休息。
與廖洪強一起的還有制門企業里上百位蘆山籍員工。這家企業的老闆在災後兩小時就帶領員工前往災區救災,他們帶來的120頂帳篷、整車的飲用水和食品,讓蘆山縣不少災民度過了災後第一個寒冷的夜晚。地震發生後,國內大量企業援助的物資,和NGO組織的民間援助,在政府之外,對災民生活發揮了巨大作用。與汶川地震相比,這部分民間的行動力更為迅速,也更為專業。
5年前還鮮為人知的壹基金,截至4月22日24點,有超過61萬人次的個人和企業向壹基金捐款8000多萬元。除了救災之外,壹基金還將在雅安地震後籌備設立龍門地震帶災害管理中心。而與之相比,汶川地震捐贈主渠道——中國紅十字會因一系列醜聞,遭到了民眾的噓聲,地震首日僅收到14萬元的捐款。
當摩托車志願者醒來時,已是下午四點過。他們一臉羞愧地告別帳篷外的老夫婦,繼續朝龍門縣駛去。
一個小時後,這支隊伍抵達了龍門縣人民醫院,那是各地援助物資的集散地。志願者一刻不停地將物資從卡車上卸下。醫院門外的一處志願者接收點四周,不時被各地趕來的民間志願者圍滿。填上姓名、年齡、聯繫電話後,他們就加入到救災的繁瑣事務中去。來自四川夾江縣的遊戲代理商劉磊說,他跟另外三位同伴接連不停地搬運了八個小時物資。
除了搬運物資,志願者們還做著各種瑣碎的工作:煮粥、蒸饅頭、扎帳篷、疏導交通……在他們緊張的神情下,散發著對災區發自內心的憐憫之情。
一位企業老闆率領員工主動承擔起了運水清潔醫院廁所的工作。「如果沒人來干這件臟活,醫院廁所半小時內就無法踏足」,蘆山縣人民醫院的付學濤醫生敬佩地說,志願者所做的這些看似卑微的小事,對災區提供了巨大幫助。
黃玉超與同伴們加入了志願者的洪流,他們參與了取水工作——到河邊裝滿一桶桶的水,拉到醫院廁所里供沖洗用。這天晚上,他們還在醫院大門外幫忙搬運了好一陣物資。
「雖然沒有成為英雄,但我覺得心裡很舒暢。」楊培松說,他有一種「找到出路的感覺」。而正是徒勞無功近兩天後新找到的這個方向,讓這群摩托志願者感到自己的救災之旅不算徹底失敗。
這天晚上,蘆山縣旁陰雨連綿,這伙志願者一直忙到深夜。最後,他們在醫院大門外找了幾塊廢棄的帆布,蓋在身上沉沉睡去。
「如果今後還有機會做志願者,我們肯定不會像這次這麼失敗了。」黃玉超慚愧地為這次救災之旅做了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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