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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女人,我有困惑

『閱讀需要主張』

這次採訪真是一次感同身受的經歷。因為身為女人,我有困惑。她們也有困惑。

我們在三八節的前一天,擺下一張茶桌,邀請在學術、文藝創作、社會活動領域開創出自己一片天地的女性參與這次圓桌會,談談身為女人在日常生活中曾遇到過的最大困擾是什麼。她們因自己的研究、作品、活動而知名,或以學者、作家等社會身份獲得了不同程度的社會認同,但她們是否仍有一些關於如何與女性身份相處的困惑、仍未想明白的難題,或者感到難以面對的現實?

當然有,比如做了全職媽媽之後,作家阿子發現「女性們談家婦色變,視家婦為革命叛徒,蔑視各種家務勞動」;性別研究學者丁瑜的學生問她,有了這樣的性別敏感意識後,怎麼樣才能和這個世界安然相處?她坦誠:說實話,我已經沒有辦法安然相處了。學者田曉菲則受困於對社會媒體上流傳的失真傳聞,「我很少見過哪位男性學者,特別是從事古典文學研究的學者,其個人生活會被拿來編造成傳奇在網上流傳的」。

如朋友一般地聊聊天甚至說說小抱怨,這樣的茶桌小聚可能無法讓你看到全面而壯闊的女性生存圖景,但卻更加親切、開放,像用一架小小的攝影機錄下些許真實的片段。也正是這樣的真實,可能喚起更多人的共情。

但我們所期待的遠不止是共情。這樣的閑談,像是不同領域的女性寫給青年人的真誠且充滿期待的一封信,它們在等待回聲。等待更多的人,無論男女,意識到我們身邊所發生的在性別觀念上有失偏頗的事情不是理所當然,也不是女性就應該接受的境況。創造一個對女人——無論是女性學者、作家,還是女權主義運動者或家庭主婦——更友好的社會,需要我們每一個人一點一點去撬動、去改變。

所以,三八節的前一天,請接收我們的邀請函,來共讀幾封女人們寫的信,分享她們對一個更理想的社會的期待。

田曉菲學者

哈佛大學東亞系中國文學教授,東亞研究碩士生院主任。作品有《塵幾錄:陶淵明與手抄本文化》《烽火與流星:蕭梁王朝的文學與文化》《神遊:早期中古時代與十九世紀行旅寫作》《秋水堂論金瓶梅》等。

The World of a Tiny Insect華盛頓大學出版社 2014年2月

《塵幾錄》

田曉菲

中華書局 2007年8月

很少見過哪位男性學者個人生活被編成傳奇

思想、學識和智慧,都是沒有性別的。但社會上還是有相當嚴重的性別偏見和性別歧視。性別不平等的現象存在於各行各業,學術界也不例外,而且表現也各式各樣。比如說,很少人會把一位男性學者的學術成就、學術風格與其性別聯繫起來,然而涉及女學者,就往往要就其性別做些花樣文章,對其學術觀點、著述風格和個人成就,從其女性身份出發做出評論。

我個人在這方面遇到過的困擾包括社會媒體上傳聞的失真。比如說,有一篇寫我的文章完全是作者的想像之詞,編造的情節包括已故詩人海子如何和我相識並欣賞我的詩,甚至還捏造了我和我先生的結婚紀念日,等等等等,都是「野史」,毫無事實根據,但在網上廣泛流傳,許多人看到後信以為真。我很少見過哪位男性學者,特別是從事古典文學研究的學者,其個人生活會被拿來編造成傳奇在網上流傳的。

我常想,糾正性別偏見應該從兒童教育開始。父母親不應該基於孩子的生理性別為其劃定範圍和界限,告訴他們「這不是女孩子該做的」、「這不是男孩子該做的」。此外,積極的樣板與典範非常重要。在社會生活中,在大眾文化產品比如影視作品裡,我們都需要更多的女性典範形象,因為這方面做得還遠遠不夠。大眾文化產品一方面反映了社會意識,一方面也可以塑造社會意識,我們不能忽視它們的巨大影響力。

阿子

家婦

本名周舒,家婦、專欄作家、業餘文史愛好者、金牛座居家廚子。

《灶下書》

阿子

法律出版社2011-06

《吃素稗聞》

阿子

2012-01

家務很可能被看作女性被壓迫的象徵

以前當學生的時候,老師們問起理想,我都會說我的理想就是做個家庭婦女。那時候那麼回答純粹是出於中二時期的叛逆心,就非要來一個劍走偏鋒,誰也想不到的答案。現在這個理想算是實現了,不過可能應該修正一下,終極願望還是愛麗絲·門羅那樣的「家庭婦女」吧,雖然離她大概還有到愛神星那麼遠。

我並不推薦女生們做家庭婦女,因為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回到家庭確實只能說「逃避雖可恥但有用」。我也被很多人說回家做家婦太浪費,但這是一個衡量了經濟等等各因素的決定——並不是我丈夫賺很多錢,我們的財務自由大概遙遙無期。只是托丈夫工作單位的福,未來可見的養娃成本還算能負擔,我辭職對家庭財務的影響不算特別大。做家婦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照顧孩子,長輩們沒有義務也沒有體力來幫我照看我的孩子,我對那種大家庭生活的興趣也並不大。本來以為我以前那份靈活性很強的工作和帶孩子可以兼容,但最後還是不行。不過,就算是辭職了,孩子夜裡好不容易睡了還要響應抓我寫專欄的編輯們的殷切期待,邊陪著睡覺很輕的小朋友邊寫稿的事情也是有的。

大概這種「本來想得到戰友理解,結果反而被當成叛徒踢出去」的躺槍感是最讓人在意的。家務勞動本來就有其價值,不然小時工們也沒錢賺了,更不用說家務勞動其實也有很多學問。有不少姑娘都把不做家務當作進步與女性革命,我也能理解她們,可能她們生活在一個父親從來不做家務的家庭,那麼家務很可能就會被她們看作女性被壓迫的象徵。但是家務本身就是家務,除非全部外包,內褲都讓小時工來洗,否則無法從生活中剝離。我周圍也有全職爸爸,承擔照顧孩子和家務,大家都是根據自己的情況來做選擇。我以為的女性共同體理想狀態是親密的互相支持的姐妹情誼,像現在這樣分出高下等級甚至還有攻扦的狀況,還是讓人有些難過的。

沈洋

學者

上海交通大學青年教師,倫敦政經學院博士,研究領域為性別、移民、親密關係 。她還創作電影劇本,併兼職電視劇劇本顧問。

為什麼男性可以在公共領域談論「打飛機」

女性卻羞於直接說出「衛生巾」?

與女性身份相關的困擾,我首先想到的是在成長過程中,在經期無數次側漏的經血。在初中時,有好幾次經血漏在椅子上,只能熬到上午最後一節課結束,等到其他同學都走掉,一個人默默起身把椅子擦乾淨,把褲子前後翻轉過來,拿本書擋在身前,回家換褲子。相信有不少女性有類似的尷尬經歷,但因為難以啟齒,所以不為人知,尤其是不為男性所知。有很多與女性相關的經驗與知識,比如月經、生育、哺乳,被認為只與女性有關,並且只在女性論壇上被女性參與者所討論。

在高中時,女生在聊天時羞於直接說出「衛生巾」,給它取了個代號叫「麵包」。現在回想起來,這是否算是女性的自我監控與自我信息過濾?什麼樣的知識不能在大眾面前傳播,為什麼公開談論這些事情會使女性羞恥?為什麼男性可以在公共領域肆無忌憚談看A片,談「打飛機」,但是女性卻更可能選擇在微信閨蜜群和育兒論壇上討論與女性有關的經歷與體驗?

在布置家居時,我在衛生間放了一隻垃圾桶。我伴侶問為什麼衛生間要放垃圾桶?他第一反應不會想到女性在月經期需要垃圾桶扔衛生巾,因為他既沒有這樣的經歷,也沒有相關知識儲備。

鑒於現在的政策制定者大多是男性,他們大多數不具備女性視角,那麼如果女性想在公共領域獲得更多的支持,比如建立更多的託兒所,在公共場所建立更多的育嬰室,就需要把女性的知識變成公眾的知識、在公共領域可以被探討的知識。這需要男性與女性意識上的轉變,以及共同的參與。

黃燈學者

湖南汨羅人。現任教於廣東金融學院。主要從事文學批評和文化研究,業餘寫作隨筆。2016年春節,《大地上的親人: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經新媒體演變成一個公共傳播事件,黃燈筆下的豐三村引發了全國鄉村話題大討論。

《大地上的親人: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作者:黃燈版本:理想國/台海出版社 2017年3月

我的生活被瑣事分割得過於瑣碎

在我的人生經驗中,我最大的困惑來自社會轉型期的斷裂對個人生命的震撼,我無法理解社會運轉的諸多邏輯,客觀說,這種精神上的困惑和女性性別無關。作為女性學者,在現實生活中,唯一來自我身份上的日常困擾在於,我的生活被瑣事分割得過於瑣碎,我沒有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很多時候,不得不屈從中年人的生存困境,去對付一些日常的雜事。中年心性的相對成熟和個人時間上的匱乏狀態,常常讓我無所適從。

我希望能有更好的社會服務,能有更公平的法律保障和就業機會,幫助家庭主婦分擔更多的壓力,不要讓她們處在事業和家庭的雙重夾擊中無所適從,以致很多女性到了年齡也不敢生孩子,給自己留下太多遺憾。

我希望生活越來越簡單,不要各類密碼,不要填太多表格,不要將有限的生命浪費在一些無聊的事情上面,能夠集中精力去干一些真正有意義的事情。

肖美麗女權運動者

參與及策劃眾多女權倡導行動,廣州F女權小組發起人,話劇《陰道之道》編劇及演員。

話劇《陰道之道》

有多少人敢用中文說

「我們都必須成為女權主義者」?

作為一個女權活動家,我確實在面對很多難以面對的現實。例如三八婦女節現在都不叫婦女節了,叫「女神節」「女王節」,變成了又一個購物節,變成了買些化妝品和做家務的工具送給女性,好讓她們保持美麗和更好的進行無償勞動。「婦女」這個本來充滿革命性的稱呼也變成了讓人避之不及的貶義詞。

很少有人想起來這一天是用來關心女性的處境,爭取女性的權利的。相反,如果你想行動甚至只是想要談論女性的權利,都會發現困難重重。兩年前的三八節5個女權行動者,因為準備去做一個在地鐵上派送反性騷擾小貼紙的行動,在活動前一天就被抓。今年的三八節,最具影響力的女權平台「女權之聲」的微博被禁言。禁言前夕《環球時報》和《中國婦女報》說:主流媒體要奪回女權話語,避免它被腐蝕。同時,大批水軍無端端硬要把女權和支持極端穆斯林扯在一起。還有些常見的奇怪說法,如果你接地氣,他們說你是「田園女權」不夠高大上,如果你高大上了他們又說你是境外反華勢力。想要做些事情束手束腳,越來越難。

詹妮弗·勞倫斯、蕾哈娜身著迪奧「We should all be feminists」標語T恤

「女權」呢,作為Dior T台上的新潮,一款「We should all be feminists」的體恤被山寨,在淘寶上月銷上千件,我擔心很多買這件衣服的人的都不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她就是我們日常生活本身很重要很重要的一部分。有多少人敢用中文說「我們都必須成為女權主義者」呢?

張艷華

「雙創人」

80後女性夢想實踐者,一位「雙創人」,除了創作外,也是一名創業者。

《本司汀》

作者:張艷華

版本:新星出版社 2017年1月

他說,女作家寫的硬科幻幾乎不能看

在最近這本愛情科幻小說《本司汀》的一次簽售會上,有一位讀者在和我交流時說的第一句話是,「張老師您好,我沒想到您是位女作家,還是位漂亮的女作家。」我問為何,他說,「小說里龐大的世界觀、對未知世界的想像力不像是一個女作家能夠駕馭的;而且,女作家寫科幻題材的小說是一個大挑戰,特別是硬科幻幾乎不能看。」

我聽完不免有點心驚與不安,但很感激這位坦誠的朋友直言不諱說出了他對女作家的想法。

我的名字有時候會讓人誤以為是男生。以前在上市公司做高管時,我通過郵件與客戶或外地同事往來,他們常會認為我是男生,直到接通電話或者見到本人,會說,原來你是女生啊。言語中感覺得到他們似乎認為只有男生才有魄力和格局觀,才能在公司里擔任更重要的職務。在職場時,這種偏見不時會讓我產生困擾。

當辭掉優渥的工作,開始專職寫作,創辦文創公司時,我發現我仍然面對著這樣的偏見。周圍人在猜測我是不是富二代,就因為我總是孤注一擲,任性地做喜歡的事。我還得發聲說,我只是出生在一個平凡的家庭,也沒有富豪男友,從大學時靠勤工儉學和獎學金付學費到畢業後獨自闖上海,全靠自己做到經濟獨立、人格獨立。

現在我是「雙創人」,創作和創業同步進行。女性是有機會也有能力衝破偏見、按照自我設定去生活的,我確信這一點,也一直在實踐。現在我創作一本愛情科幻小說,也是希望更多的女性能釋放想像力,關注自然、科技和未來發展。女性的學識、性格、視野、價值觀等等,將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我們的下一代,因此每一位女性更應該相信自己、不斷嘗試突破,即使偏見可能無處不在,但是夢想與性別無關。

一葦作家

原名黃俏燕,作家,語文教師。無可救藥的自然主義者,書痴。寫童話,也寫小說,私底下寫詩。近年致力於整理中國故事,夢想為中國孩子建一個中國故事庫。

《中國故事》

編者:一葦

版本:中信出版社·大方 2017年3月

生為女人,一下地就被強加一種無價值感

面對這個問題,首先想到的,是童年的際遇。在我祖母與村中年長女性眼中,男孩才有價值,他們是傳續香火、傳宗接代的必需。而女孩是賠錢貨。生為女人,一下地就被強加這樣一種無價值感,它激起我強有力的叛逆心。

我們身處的文明,不可否認仍然以男性立場為主。在很多場合,女性會不自覺屈從於這種立場。我看過很多女人,她們終其一生致力於營造自身的女性魅力,去取悅男人,從而獲得好處。成為人偶,即使是最美麗的人偶,對女人來說,也是可悲的吧?我覺得,這種立場妨礙了女性真正的成長。

生為女人,你要成長,直到成為你自己。我覺得,不管男性還是女性,必須要有一個自我的立場,這是腳下最穩固的根基。男人從小被要求成家立業。而女人,要去追求事業,要去實現自身的價值,必須先為自己造一個根基。

丁瑜學者

畢業於香港大學社會工作與行政系,獲得博士學位,現執教於中山大學社會學與社會工作系。性別研究是她在學生時代就形成的研究興趣。

《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動人口社群特殊職業研究》

《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動人口社群特殊職業研究》作者:丁瑜版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16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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