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話 |《無問西東》:西南聯大憑什麼讓我們如此懷念?
隨著電影《無問西東》的熱映,眾多自媒體颳起了一陣「追懷西南聯大」風。其實這陣風從去年就已經開始,2017年11月1日,北京大學舉行西南聯大建校80周年慶祝大會。與會人員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批「90後」,99歲的北京理工大學教授吳大昌,95歲的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楊振寧,93歲的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鄭哲敏……
楊振寧等人出席西南聯大80周年紀念會
80年前在戰火紛飛的年代臨時成立的一所大學,卻創造了中國教育史上的奇蹟,被譽為「中國教育史上的珠穆朗瑪峰」。從西南聯大走出的人才令世人矚目:
2位諾貝爾獎獲得者:李政道和楊振寧
5位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
黃昆、劉東生等
8位「兩彈一星」元勛:鄧稼先、朱光亞等
92位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
100多位人文大師
十幾年前的「錢學森之問」仍然言猶在耳,錢老說:「這麼多年培養的學生,還沒有哪一個的學術成就,能夠跟民國時期培養的大師相比。為什麼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不出傑出的人才?」今天我們回望這座戰爭中的臨時大學不禁感慨,為什麼在那麼艱苦卓絕的環境中,中國的學術研究和教育事業非但沒有中斷停滯,反而得到長足發展並取得璀璨成果?
西南聯大舊影
延續火種的「南渡」和「長征」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日寇發動全面侵華戰爭,北方的國土在一天天淪陷,瀰漫的硝煙里再也不見大學校園的安寧,大家忙著搬遷逃難。眼看大學瀕臨毀滅,1937年8月28日一封公函卻把中國三所高校的命運聯繫到了一起。國立北京大學、國立清華大學和私立南開大學三校校長接到國民政府教育部的公函,要求三校南遷至長沙,聯合組建長沙臨時大學。任命三校校長蔣夢麟、梅貽琦、張伯苓為臨時大學籌備委員會常務委員,楊振聲為教育部代表任秘書主任。
臨時大學籌備委員會常務委員蔣夢麟(北大校長)、梅貽琦(清華校長)、張伯苓(南開校長)與籌備委員會秘書主任楊振聲(教育部代表)
然而11月三校剛到長沙,尚未站穩腳跟,淞滬會戰失敗上海城破,12月首都南京淪陷。日寇沿長江步步緊逼,三校只好繼續南下,遷往昆明。他們兵分三路入滇,其中聞一多、黃珏生、李繼侗等11名教師率領290多名男生組成湘黔滇旅行團,歷時兩個多月跋涉三千多公里到達昆明。三校會師,改名「西南聯合大學」。
說這是一次教育史上的「長征」也不為過,不僅僅是從北平、天津一路奔波到長沙又輾轉湘黔滇各地的里程數,還有其中的艱險和磨難。有些學生得知遷校複課的通知,不遠萬里向學校奔來,汪曾祺在回憶文章里說,他的同學有的從河南一步一步走來,有的從西康騎著驢子來。有的人甚至要穿越敵人的層層封鎖線,隨時都有可能把性命丟掉。在戰爭中還能秉持求學若渴的態度,這是「教育長征」的精神內核所在。
湘黔滇旅行團
同時「南遷」又讓我們聯想到中國歷史上幾次「南渡」,晉人南渡保存了衣冠士族,宋人南渡使輝煌燦爛的文化得到延續。當時中國頂尖的三所大學南遷昆明,亦是延續精神文化火種之舉。當時日本人對淪陷區的知識分子進行利誘,陳寅恪的父親著名詩人陳三立在北平攻陷之時絕食而死,陳寅恪沒來得及好好安葬父親就收到日本憲兵司令部送來的邀請函,為避免被辱,他憤然南下。吳宓臨行前寫了一首詩:「鳥雀南飛群未散,河山北顧淚常俱。」他本打算在北平隱居讀書,但陳寅恪「救國經世,尤必以精神之學問為根基」、「文化不可亡」的思想影響了他,於是他決定跟隨學校南下。聞一多對日本人開出的優厚「待遇」嗤之以鼻,拿著幾本書就加入了南遷的隊伍。
像這些故事還有很多,面對戰爭,面對敵人的威逼利誘,他們選擇了最有氣節的做法,讓精英和人才得以保存,這是一個民族的大幸。後來陳寅恪在蒙自的南湖寫下「南渡自應思往事,北歸端恐待來生。」「南渡」與「北歸」成為那段歲月大師們的註腳。如果當時三校沒有南遷,恐怕8年抗戰下來,中國會少出很多大師和精英。他們保存下一個民族最重要的精神與文化,敵人打進來終有一天將他們趕走,老祖宗留下來的精神文明卻不容被鐵蹄踐踏。國祚蒙難之際,有捐軀赴國難者也自當有圖存留薪火的傳人。
陳寅恪
剛毅艱卓和衷共濟
聯大學生一路奔波赴滇,所經之處受到當地人的幫助,讓他們備受感動。經過偏僻小鎮,地保敲鑼通知趕集的鄉親對大學師生不要抬價。經過貴州玉屏,時任縣長的劉開彝專門發了個政府公告:
查臨時大學近由長沙遷往昆明,各大學生步行前往,今日(16日)可抵本縣住宿。本縣無寬大旅店,茲指定城廂內外商民住宅概為各大學生住宿之所。凡縣內商民,際此國難嚴重,對此振興民族的領導者——各大學生,務須愛護借重。將房屋騰讓。打掃清潔,歡迎入內暫住。並予以種種之便宜。
務此布告,仰望商民一體遵照為要。
此布。
縣長:劉開彝
在國家危難之時,還能對知識分子和學生如此禮遇,那時的民眾用最樸素的行動支持精神文明的火炬的傳遞,實在是民族之幸!
三校師生到達昆明的時候,還沒有教室。只能暫借中學、民舍等場地上課,校點分散各處。三校領導都為籌建學校愁白了頭,經費嚴重不足,校舍蓋不起來。梅貽琦請梁思成、林徽因夫婦設計校舍,設計稿一改再改。改到最後除了圖書資料室做磚瓦建築、教室用鐵皮做屋頂,其他都是茅草房。梁思成對梅貽琦發火,茅草屋農民都會建,要他這個設計師幹嗎?兩個著名的設計師居然設計了茅草屋校舍,這在世界建築師行業里也算是奇事一件吧。
西南聯大校舍
聯大學生就在鐵皮屋頂做成的教室里上課,一下雨屋頂響聲太大,有一教授無奈只好在黑板上寫:「現在停課賞雨」。這就成了電影《無問西東》里的經典鏡頭,王力宏飾演的沈光耀對著窗外賞雨。
停課賞雨
教授們也一個個生活得異常艱苦,甚至到了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地步。當時物價飛漲,很多教授只能喝粥度日,連梅貽琦校長的夫人都要做糕餅拿去販賣。朱自清冬天禦寒的衣服是一件趕馬人穿的披風,聞一多靠刻章賣點錢一眾教授聯名給他打廣告。華羅庚從英國回聯大任教只能租住架在牛棚上的小屋,夏天牛糞臭氣衝天,華羅庚一邊被牛虱咬著一邊埋頭鑽研學術。
教授們的生活如此,學生的生活更艱苦。汪曾祺回憶說,當時他們食堂里吃的飯被戲稱為「八寶飯」,「八寶者何?曰:谷、糠、秕、稗、石、砂、鼠屎及霉味也。」李政道靠在茶館裡打掃衛生吃別人剩下的食物過活,別人一跑警報,他冒險留下來打掃並看管茶館。學生住的地方十分簡陋,土牆草頂,往往三四十人住一間。
儘管條件如此艱苦,教授們依然刻苦鑽研學術,對教學一絲不苟傾囊相授。而學生們則不敢懈怠,冒著隨時可能掉下炸彈的風險一心求學。他們並非不怕死,但越是在那樣艱險的環境中,他們越顯得勇敢無畏,因為他們的胸腔里跳動著一顆愛國之心。當年還是學生的任繼愈說:「感受到中國民氣還在,雖然窮,可是當亡國奴他不幹。」當時西南聯大學生最愛唱的歌有三首,《松花江上》《畢業歌》(田漢作詞,聶耳作曲)以及西南聯大校歌,這些歌曲激勵著他們為救國而學習。西南聯大師生用實際行動踐行他們的校訓:剛毅堅卓!
西南聯大校歌
大師雲集群星璀璨
清華校長梅貽琦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這句話放在今天依然是一句至理名言,我們現在的大學高樓大廈樹了一座又一座,但大師卻比那個時代少了又少。簡陋的西南聯大卻在短短8年時間雲集了當時全中國最頂級的教授和學者,約150多人,翻看西南聯大教授名錄,每一個名字都閃耀著光芒,每一個名字都重若泰山,真可謂群星璀璨:
胡 適 朱自清 羅常培 楊振聲 劉文典
聞一多 王 力 陳寅恪 浦江清羅 庸
游國恩 陳夢家 葉公超陳岱孫 錢鍾書
吳 宓 朱光潛費孝通錢 穆 聞家駟
傅斯年 湯用彤陳省身馮友蘭 吳 晗
金岳霖 熊十力向 達華羅庚 吳大猷
吳有訓 葉企孫 周培源 趙忠堯 趙九章
張奚若唐 蘭潘光旦 余冠英 馬約翰……
聯大部分師生合影
這些教授們很多都有中西兩方面的教育背景,他們學識卓著,博通古今,融會東西,是真正實現「無問西東」的一代知識分子。他們的教育理念即使放到現代也依然很先進,最重要的一點是,西南聯大「重在育人」的教育理念,刻著「育才先育人」的石碑現在依然挺立在西南聯大舊址上。首先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而後才來談選擇做什麼樣的學問。很遺憾現在大學培養有學問的人卻培養不出有素養的人。這些大師以其自身的人格精神與專業素養言傳身教,深深影響著一代學子。
當時條件艱苦,教授們都窮得叮噹響,連乞丐見了他們也自覺走開。但他們卻堅持上課,從不遲到。劉文典說:「我寧願被日機炸死也不能缺課。」周培源住在十幾里地外,每天騎馬來上課,有一次馬受了驚嚇險些喪命,但這些困難都沒有嚇到他們。「治天下之治者在人才,成天下之才著在教化」的信念鐫刻在這些教授們的心底,成為國難當頭他們自覺肩負起的責任。
作為聯大實際校長的梅貽琦,以身作則將自己的兒女送上戰場。1941年美國空軍來華抗日,急需翻譯,梅貽琦動員應屆四年級學生去當翻譯,他的兒子梅祖彥雖讀三年級卻提前參軍,他的女兒梅祖彤也隨軍當了護士。在如此精神的感召下廣大學子讀書不僅僅是為了知識而學,更是為了愛國禦侮而學。
梅貽琦校長
如此惡劣的環境,卻沒有讓這些大師在學術上有任何懈怠,反而在那一時期產生豐厚的學術成果:
湯用彤的《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陳寅恪的《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雷海宗的《中國文化與中國的兵》,後來都成了經典著作。聞一多的《楚辭校補》、馮友蘭的《新理學》也成為文學、理學界的奠基之作。華羅庚在昆明郊區的牛棚里,完成了震驚學界的《對壘素數論》。費孝通在昆明東南郊的呈貢魁閣,寫出《祿田農莊》《內地農村》。潘光旦在破舊的村舍編譯《性心理學》,填補了中國人文科學的一項空白。張青蓮的《重水之研究》、趙九章的《大氣之渦旋運動》、馮景蘭的《川康滇銅礦紀要》……
數不清的著作都在在那個危難艱苦的歲月完成。教授們的學術精神也對學生產生深遠的影響。
陳寅恪著《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
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
西南聯大是一所無法再複製的大學,有一點是今天大學沒辦法企及的,那就是這所大學所秉持的獨立思想和自由精神。1946年,馮友蘭為這個存在了八年多的大學撰寫《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有一句話廣為流傳:
以其兼容並包之精神,轉移社會一時之風氣,內樹學術自由之規模,外獲民主堡壘之稱號,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
西南聯大紀念碑
當時三所風格完全不同的學校合併到一起,並沒有妨礙他們彼此間兼容並包、取長補短。清華的嚴謹、北大的自由、南開的活潑,熔成西南聯大獨特的風格,兼具「清華和南開的研究教學的精神及北大自由研究的傳統。」
學校從不干預老師和學生的思想,無論信仰哪一種主義,也無論激進還是保守,基本都能在聯大「和而不同」。雖所執意見不同,但卻能相互包容,共同砥礪前行,這才有聯大百花齊放異彩紛呈的景象。聯大允許跨專業自由選課,很多學生並不拘泥於自己所學一科,常常到各個院系聽不同的老師講課。學生可以自由選擇老師,老師們的教授內容、方法以及考核辦法都有自己的主張,學校也不干涉。有一年聞一多、羅庸和游國恩都開了《楚辭》這門課,幾個教授像擺擂台一樣各自拿出看家本領,吸引同學來聽。
聯大學生上課
聯大追求自由之風,但絕非散漫無章,聯大的大考小考不斷,要求極為嚴格。只不過這些考試,並不完全以生硬的考題呈現。比如經濟學系陳岱孫有一年開《財政學》,期末考試的題目是「假若我當財政部長」。老師們非常愛才,沈從文、聞一多就特別欣賞汪曾祺,儘管汪曾祺平時上課散漫,最終還是個肄業生,但並沒有妨礙他的文章被教授們激賞。
師生們之間也是亦師亦友的關係,聞一多經常在信中稱呼學生為「兄」,上課前抽煙還讓給學生抽。教授們上課,經常帶著問題來。學生們課堂上有時提出質疑,意見不同的甚至會發生爭執。聞一多和汪曾祺就曾意見向左,兩人爭持不相上下。
聯大的學習條件簡陋,當時的圖書館只有幾排書架,書少得可憐。擺著幾張桌椅,光線昏暗。很多人只好轉移陣地,當時最受歡迎的是昆明街頭的各處茶館。學生在茶館裡花一點錢,喝茶、看書、讀報、寫論文,他們稱之為「泡茶館」。
聯大圖書館
聯大師生不僅爭分奪秒地學習,有時候還要身手敏捷躲避敵人的炸彈。西南聯大曾被炸過多次,只要警報一拉響,大家立馬相互幫扶一起「跑警報」。跑警報的時候發生很多有趣的事情,狷狂的劉文典看不慣沈從文,一看見他跑就罵道:「我劉某人替莊子跑,就你這麼個人,跑什麼跑?」但是一想起眼神不好跑不快的陳寅恪落在後頭,就立刻拉上幾個學生,把陳教授架到安全地帶,聲稱要保護好國寶。大家躲在山洞裡等得實在無聊,有的看書、有的閑聊,還為一些男女同學提供了戀愛的機會。在最危險的境地卻培養出聯大人最崇高的信仰和幽默坦然的生死觀,這亦是聯大的卓越之處。
聯大辦學8年,先後有8000多人在此學習。她的存在雖然十分短暫,卻創造了人類教育上的奇蹟。美國弗尼吉亞大學教授伊瑟雷爾說:「這所大學的遺產屬於全人類。」我們今天之所以如此懷念西南聯大,不僅僅是因為她產生了那麼多赫赫有名的大師,更在於她的存在折射出一個民族在國家危難時刻所迸發的精神力量。
西南聯大畢業證書
今天我們生活在和平的社會,享受著文質文明極大豐富的世界。但那些可貴的精神卻離我們遠去,高校培養人才就像流水線上生產的一顆顆螺絲釘。我們不再追求獨立自由的思想,不再崇尚真理。這是中國大學十分悲哀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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