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當一個人的孤獨,被所有人看見
如果是許知遠寫這篇文章,他應該會這樣開頭:多年以前,還在《經濟觀察報》作主筆的許知遠,一定不會想到多年後的自己,會因為一次對話,而火爆網路。
這次對話來自訪談類節目《十三邀》,對話雙方是許知遠和馬東。
這期節目火了以後,我們才發現,原來《十三邀》已經不溫不火地做了一整季。
在《十三邀》每期節目的片頭,許知遠都會重複這個欄目的宗旨:帶著偏見看世界。
他解釋說:
每個人都是帶著偏見看這個世界的,如果你不帶著偏見,那麼你對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看待的方式。
所以從一開始,這就不是一檔傳統的訪談類節目,它並不要求採訪人保持客觀中立,做一個引薦者,相反,許知遠更像是一面「變形的鏡子」,他想要追問每個被訪者的是:坐在對面的你和鏡中的你,哪個才是真實的?
而這面鏡子,就是他的「偏見」。
他對馬東的偏見是什麼?
他相信:馬東雖然做出了《奇葩說》,在這個過度娛樂化的年代,像是一個毫無抗拒的迎接者。但在他的內心深處,一定有一塊地方,安放著某種焦慮,對於「娛樂至死」的焦慮,或是對「情懷已死」的焦慮。
許知遠想要挖出的,正是馬東內心的這塊地方。
所以,他一直試圖引導對話,想讓馬東說出:是的,你想得沒錯,我雖然投奔了娛樂,但內心卻仍然嚮往崇高。
可是,馬東卻始終沒有說出。
在許知遠的一再逼問下,馬東的回答仍然篤定。
許知遠問:你喜歡這個新時代?
馬東沒有猶豫,連回了三句:我喜歡……我喜歡,我喜歡。
一點抵觸的情緒都沒有?
又是重複的三句:沒有,沒有,沒有。
為什麼呢?很奇怪啊……
馬東想了片刻,幽幽地說道:我沒那麼自戀。
引得哄堂大笑。
這也是後來在網上流傳最廣的一段對話。
它彷彿為這次對談定了調:看一個酸腐文人,怎樣被一個他無法理解的新時代,逼得手足無措,淪為笑柄。
可我一點也笑不出來,甚至覺得凄涼。
我想起張楚在《西出陽關》里唱的那句:
我不能回頭望,城市的燈光,一個人走,雖然太慌張。
許知遠走在自己的路上,也不敢回頭望吧。
這種凄涼的背後,是「孤獨」。
許知遠自戀嗎?
我想是的。
想起幾年前參加理想國的講座,坐在藍色港灣露天的咖啡廳,許知遠就坐在離我五米遠的地方。
我對身邊的T小姐說,「許知遠在那邊。」我確定聲音很小、很小,可是,許知遠還是聽見了,眼神迅速地掃過來。
當時我就覺得,這人也太自戀了吧?不然雷達怎麼能這麼敏感?
那時也讀他的書。
印象最深的是兩篇。
一篇是《唐山如何記憶》,那篇文章的結尾是這樣的:
每年7月27日的夜晚,唐山所有的路口都有人在燒冥紙,紙灰滿天飛舞。地震後的屍體無法辨認,況且也不可能再辨認,它們被推土機推進了大坑中掩埋了,倖存者不知道他們的親人埋在哪裡,他們在所有的十字路口都繼續送自己的親人一程。
另一篇是《小城故事》,裡面寫到了山西汾陽,寫到了賈樟柯的《小武》。
那時的賈樟柯和許知遠,都發出了同樣的感慨:人們匆忙地拆除了舊世界,卻不知道新世界在哪裡。
這句話,看見就忘不了,我一直都記得。
後來,在《十三邀》的節目里,賈樟柯再次坐在許知遠的對面。
這時的他,戴著墨鏡,叼著雪茄,滿臉的疲倦。
他說:我對共識不感興趣,對現實也不感興趣,我最近在研究天體物理,你要不要讀讀我新寫的論文?
那一刻,許知遠的臉上寫滿了困惑,他彷彿不認識眼前的這個老友了:這還是那個拍出了《小武》《站台》《任逍遙》的賈樟柯嗎?是什麼,讓他對現實不再關注?又是什麼,讓他顯露出厭世的情緒?
或許在《三峽好人》里,賈樟柯早已袒露了內心。在這部關於三峽移民的電影中,他用不斷飛過天空的UFO和騰空而起的移民紀念碑,來表達了內心的惶恐:他對現實已無力追問,只好去尋求超現實的答案。
這當然也是一種選擇。
只是親眼看見這種選擇的時候,許知遠還是會感到震驚。
看《十三邀》的節目,就像是看許知遠一次次的「灰心喪氣」。
他表面是在採訪別人,其實都是在質問自己。他問自己是不是過時了?自己的那些堅持還對嗎?怎麼眼前的這些同齡人,都不這麼想?
許知遠是1976年生人,開始做《十三邀》是2016年,剛好40歲。
這是一個人,最需要辨認自己的年紀。
所以他邀請的這些人,又成了他照見自己的鏡子。
他去採訪羅振宇,他想要彌合自己內心的有關情懷與商業的永恆衝突。
羅振宇告訴他,別和我談什麼情懷,我就是個買賣人,對得起買我商品的人,就是情懷。
他去採訪俞飛鴻,他想要探究女神充滿「秩序感」的美,是否源自內心對精緻的追求。
女神告訴他,生命原本是件毫無意義的事,我只願活得瀟洒一點,快樂一點。
他去了解二次元,採訪90後少女,和他們尷尬地合影,雞同鴨講地聊天。
他還去參加了他們的cosplay活動,行走其中時,他一定覺得自己老了,老到需要在年輕人的陪同下,才能了解這個世界最新的秘密。
這對於一個自戀的人來講,無疑是一種打擊。
說到底,自戀是什麼?
自戀,就是堅信自己的獨特是能夠被人欣賞的。
可在《十三邀》的節目里,許知遠卻一次次看到自己的「獨特」,成了別人眼裡的「陳腐」。
曾經的他,春風得意,年紀輕輕就成了《經濟觀察報》的主筆,每期的頭版都有他的文章。他知識廣博,視野寬闊,以精英主義的視角洞悉時代、解讀世界。在那時年輕人的眼中,他就像是一個先鋒的思想者,一個酷酷的知識分子。
可轉眼十年過去,許知遠卻發現,這個世界彷彿一夜之間就變了,變得看不懂了。而他曾經的獨特,此刻仍是獨特,只是不再能引領年輕人的思想風潮,反而站在了時代的反面,成了應該拋棄的東西。
這種落差,就橫亘在他的心裡,淤積成了無法排遣的落寞。
其實,從許知遠所著的書名里,你就能看到這樣的心理變化:
2001年,《那些憂傷的年輕人》。
2007年,《我要成為世界的一部分》。
2010年,《祖國的陌生人》。
2011年,《一個遊盪者的世界》。
曾經,在他憂傷的背影后,還有那些年輕人,他們可以一起吶喊「我要成為世界的一部分」。
可如今,他只能一個人去遊盪世界,即使回到祖國,也像是一個陌生人。
一個自戀的人,十年未變,在嬗變的時代面前,他自戀出了一種真誠。
他仍然堅守著內心對於「精緻」的嚮往,他拒絕這個娛樂的時代,可又無從安放內心的慌張。
就像他自己說的:
我是一個不太靠譜的作家,試圖捕捉時代的精神,卻又常常厭惡時代的流行情緒;我是一個勉強的創業者,努力獲得商業上的成功,卻又不完全相信商業的邏輯。
是啊,做一個歡呼著擁抱時代的人,是容易的,是政治正確的,是理直氣壯的,他會被時代的浪尖推上潮頭,成為眾人讚歎的對象。
而做一個逆潮流而動的人,在眾人的讚歌聲里,仍然努力唱出不和諧的音符,是困難的,也是需要勇氣的。
他會被眾人說成是矯情、迂腐、孤芳自賞,還要經受眾人的嘲諷,「哈,快看他呀,都唱跑調了!」
可是,我要說:我永遠願意為了這樣的人的存在,獻上我的敬意。
因為他代表了某種不迎合、不妥協的精神,那是我們每個人的內心裡,一直應該存在的聲音。
此刻,耳邊的張楚繼續唱到:
我走在古道上,古道很凄涼,沒有人來,也沒有人往。
我想起了梁文道講過的一個故事:在香港有一家老書店,開了很多年,最近那位老店長死在了店中,被書架壓死了,過了很多天才被人發現。
我還想起了一本書,捷克作者赫拉巴爾的《過於喧囂的孤獨》,講了一個老垃圾工漢嘉,他每天的工作是把垃圾打成包。而在垃圾站里,每天都有嶄新的書被送來,很諷刺的是,漢嘉就這樣在垃圾堆里,讀到了人類思想的精華。
最終,他鑽進了那台機器,把自己和最心愛的書,打成了包。他終於用這種方式,離開了喧囂的塵世,去了孤獨的天堂。
我還想起了村上春樹說過的那句話:
若要在堅硬的高牆與擊石的雞蛋之間作選擇,我會永遠選擇站在雞蛋那一邊。
如果,許知遠已成為那枚脆弱的雞蛋,只能說,我們這個時代,已太過堅硬。
- End -
本文由人物專題主編@一棵花白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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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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