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漢風雲中的一個奇人,沒背景的人都該看看他(下)|文史宴

大司馬亂入:蒯通和酈食其的較量,以蒯通的完勝結束。接下來,他將要與之決鬥的,是酈食其背後的劉邦,是韓信頭上的劉邦,是三分天下已得其二的劉邦。他給劉邦造成了巨大的兇險,最後卻又從劉邦手上逃得性命,這是何等的傳奇。文章節選自《兵仙:楚漢風雲中的韓信》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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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漢風雲中的一個奇人,沒背景的人都該看看他(上)

五、站在站在歷史方向盤邊的韓信

蒯通歷史上最輝煌的事情,就是勸韓信造反,雖然失敗,卻留下了天下的隱患,而這一事,還得從一個韓信打敗龍且說起,從一個只露過一次面卻名載史冊的人物——武涉說起。

蒯通這樣聰明的人物,當然不會讓自己衝到最前面,雖然手上沒權沒人,更沒錢,但還是碰到了武涉這樣高級、千年一遇的炮灰,並加以利用。

濰水之戰,韓信徹底打敗了項羽派來救援的大將龍且,並一舉殲滅了項羽留在大後方的20萬大軍,對這20萬人的下落,《史記》上有一個簡單而令人膽寒的記錄:這二十萬人一個不留,都沒有回到家鄉(皆虜楚卒)。

濰水之戰水淹楚軍

聽到這個消息,一向以憤怒表達對不滿意事件態度的項羽,此時卻沒有了一點點脾氣,只強烈感到一絲絲寒氣穿透厚厚的盔甲和棉襖,從脊椎骨深入骨髓,讓他一口氣岔成幾股,平生第一次知道了恐懼的滋味。

直到此時,他才真正意識到了這個曾經在他帳下供職的年輕人文弱身上那股強大不可藐視的力量。

他氣急敗壞地想要找出那些他曾經給自己的上書,但他讓人翻遍了任何可能存放那些上書的地方都沒有找到。他只記憶中隱隱有那幾片竹籤的模樣,卻怎麼也看不清楚上面的文字。

也是直到此時,他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一直不相信那是事實,多次派人前去核實,他想把時間掰回到以前,不是由龍且而是自己親自前去,可是,世上沒有後悔葯,二十萬大軍說沒就沒了,他心疼。

老毛說過,所謂戰略決戰,簡單說就是賭國家的命運,賭軍隊的命運,這個賭字很不好聽,可又找不到一個更恰當的字代替它,就是這麼一回事,啪的一下押上去了。

戰無不勝的項羽顯然沒有這樣的覺悟,所以,甚至在決戰之前都沒有把它當成是最後的決戰,更沒有心慌。

他想當然地認為那是一件小事,仍以老大自居,替人收拾局面,順便撈點好處,但這卻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賭局。

為此,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他承受了無法估量的代價,不光是老將軍的死和二十萬大軍的覆沒,作為一個職業的軍事天才,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此舉對於整個戰略格局的影響。

就像一盤圍棋,至此,他們已完成了對自己的戰略包圍,之前看似平淡無奇的西魏和趙國將真正開始發揮作用,此時身陷一個大大的包圍圈中。

濰水一戰,失去的不光是老將龍且的生命和二十萬大軍,還有他的後方。身邊就剩滎陽這點人手了,分兵已經不可能,要想打韓信,只能帶著這些人手,那就意味著把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滎陽拱手送給劉邦。

更要命的是,如今後方空虛,彭城無力,劉邦在那一帶已經營多年,必然抓住這樣的時機,而韓信平定齊國,彭城就在眼前,不可能沒有行動。以韓信那樣的銳氣,彭城隨時可破,一旦彭城淪陷,自己將如無本之木,早晚枯死。

當務之急,只有退兵彭城才是上策,可相持一年多時間,這絕對不是一次簡單的撤退,而是一次大的潰敗,不管對士兵、對天下人做怎樣的解釋都沒有意義。

潰敗之下,大量的士兵會離開自己另謀生路,大量的將軍會出賣自己換取富貴,大量的中立派會毫不猶豫地站到自己的對面,劉邦必然跟進。

那時,自己將徹底被擠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前有劉邦,後有韓信,將真的陷入人間絕境。他們的網越扎越緊,最終把自己悶死在網中,而在這裡,至少目前自己還佔有優勢,還有一線希望。

他不甘心撤兵,卻沒有別的辦法阻止這種情況繼續惡化下去。雖然仍然擁有相對的優勢,兵強馬壯,佔據天下的中心滎陽,但沒有敖倉(大糧倉)的滎陽,就像一個易碎的花瓶,光彩奪目,卻要巨額的保護經費,一旦失去經費來源,它註定破碎一文不值或者落入別人的手中。

楚漢戰爭的焦點——滎陽、成皋間

此時,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茫然,感到無措,在據守還是放棄滎陽的問題上進退兩難。

一個不起眼的文臣看到了他的困惑,跑過來說:「大王,不必焦慮,當務之急,不是放棄或者據守滎陽,而是韓信。」

這一下點醒了他,此時的項羽,就像一個溺水的孩子,完全沒有了主見,有什麼都想抓住,他立即問:「此話怎講?」

那人說:「此時天下格局,已經發生轉移,權在韓信,他投劉邦則劉邦贏;他投大王則大王勝。」

項羽說:「可他明明是劉邦的人啊?」

那人說:「但是他還有第三種選擇——誰都不投,自守一方,如此則又是一個強齊,對我們來說,利莫大焉。

「首先,劉邦勢力大大減弱,其次,客觀上造成天下三分的格局。為了維持這種局面,享受它帶來的果實,誰都不願其中一方滅亡,如此一來,他不但不會幫助劉邦消滅我們,還會在我們面臨困難的時候幫我們一把。

「他現在一心輔佐劉邦,那是他還沒有明白自己處境的微妙變化,如果他明白了這種新的處境,在巨大的富貴面前相信他不會無動於衷。解決了當前的危機,收拾戰局,天下容再慢慢圖之。

「所以,現在大王不必考慮放棄滎陽,堅守滎陽,我們會有更多談判的籌碼。」

項羽一聽,兩眼發光,怎麼平時沒發現自己身邊還有這樣的能人?他立刻全盤同意了他的意見,讓他去遊說韓信。

這個人名叫武涉,當年天下太多奇人,今天我們已叫不出他們的名字,就是這個武涉,我們所知道的關於他的全部,也只有這個名字。

歷史的台階太高了,很多人輝煌一生,當紅一世,卻連個姓也沒有留下來,實力,財富,名聲,這些當時看起來高不可攀炙手可熱的東西,在歷史的大車輪下,不過路邊的花花草草,有時歷史的車輪稍稍走偏,帶上了它的一星半點,它終於在史冊上有個蚊子大小的痕迹。

然而,有這麼一些人,他們沒有實力,沒有財富,沒有名聲,當時碌碌無聞,懷才不遇,最終卻名垂千古,只因為一件事,甚至一句話。

歷史並沒有偏袒他們,因為他們這一件事,一句話,剛好趕上了趟,發生在牽動歷史脈搏的最關鍵部位,最關鍵時刻。

武涉,無疑就是如此。

歷史至此,已經積累了足夠的能量,大到完全可以出現一種可能,武涉站在了歷史的關鍵路口,身負使命,去推動這種可能。

項羽第一次低三下四跟人求和

不單單他,還有我們的一位老熟人,早已為此等了很久。而他們,雖然意識到了什麼,卻並不能決定什麼。所以,對所有的可能,他們只能依賴於一人:韓信。

如果說歷史是一輛大車,那麼此時,韓信無疑就是那個唯一掌握方向盤的人,所有有見識的人都把目光對準了他。一些與大車行走方向息息相關的人,早已背負行囊,小心翼翼來到他的身邊,用一切可能,包括財富、女人、天下,企圖勸說他按照他們的意思轉動方向盤。

至此,他將決定歷史的走向,他的人生達到了頂峰。但是,在如此的誘惑與決策面前,韓信,你準備好了嗎?

六、武涉對韓信的一波進攻

果如武涉所料,在軍事上掌握精度的韓信卻在歷史上缺乏維度,他雖然也知道此役對整個戰局的影響,卻對自己地位的微妙變化缺乏足夠的認識。

他此時也希望榮華富貴,享受多年來奮鬥的果實,但別人都是期望比現實高,他卻總是預期比現實低,所以,雖然身掌天下大權,此時他心中只有當年劉邦踞鞍下馬時的一句話:「關東我不要了,誰可與我共取天下?」

所謂關東,就是函谷關以東的廣闊土地。韓信沒有那麼大的胃口去吞下整個關東,他只想當一個齊王。當年為張耳請封,劉邦爽快地答應了,那樣一個沒有實際功勞的人,都能如此,可見劉邦言之不虛。

此番以如此的功勞只要一個齊王,韓信相信劉邦會滿足他這個要求。但他不知那只是領導情急中的一句話,僅僅一句話而已,那句話並不是目的,當目的達成,話早已經收回。

連當時就在領導身邊的張良都沒怎麼當真,偏偏獃頭獃腦的韓信卻信以為真,他顯然缺乏官場的覺悟,註定要為此付出代價。恰恰此時,在他做夢的時候,武涉來了。

張良比韓信成熟多了

武涉是一個天才的判斷者,卻不是一個天才的演說家。他知道真理是服人的必要條件,卻不知道真理並不是服人的充分條件。

一個演說家,除了雄辯的口才,起碼還要具備四項能力:

第一,會嚇唬人或拍人的馬屁,讓被演說者首先從情感上臣服於你;

第二,會安慰人,顛倒黑白卻讓被演說者完全按照你的邏輯去思考問題;

第三,會引導人,使角色轉移,並讓被演說者毫無保留地認同你賦予他的新身份;

第四,臉皮要厚,適當帶點坑蒙拐騙的江湖習氣,說大話時義正言辭,慷他人之慨,成自己之美。

蒯通當年勸說縣令將此發揮得淋漓盡致,一嚇二哄三救,把一個堂堂的縣令搞得七葷八素差點就認他當乾爹了,他也儼然一副救世主的模樣,哪有說不服的道理!

但對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辦法,而歸根到底,是攻破他的心理防線。一旦他對你失去了防禦能力,就可以用真理去說服他,最終讓他走向你要的方向。

真理就像一把長劍,雖然厲害,但需要掌握使用的方法,而顯然武涉並沒有掌握。

所以,當他土頭土腦走到韓信面前時,客套話都不會說半句,老老實實就開始了真理陳述,從「天下苦秦」說起,像一篇敘事散文。韓信不是一個文藝愛好者,但不管怎樣且聽聽無妨,畢竟是老家來人。

武涉說:「當年大家一起參加革命,說好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滅秦之後,裂地封王,正義化身的項王也正是這樣做的。可是,漢王卻背信棄義,擾亂美好的格局,讓大家都不得安寧。他舉兵向東,殘殺兄弟,搶了本屬於別人的地盤,還攻擊盟主,看他這樣的架勢,是不吞盡天下不罷休,他這樣不知道足,難道你不知道嗎?」

可能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韓信是幹什麼的。

作為項羽集團中的失意者,第一批跳出項羽圈子的人,至少韓信,是雙手贊同劉邦東征的。而東征的契機,就是他一手創造;東征的方法,就是他親自提供;劉邦才得以如此順利。今天,此人一開口就否定了這次行動,他這是想說服自己,還是來挑釁?

對這樣一個沒有眼色的人,韓信心中又好氣又好笑,但對這位千里迢迢從老領導那裡趕來的使者,他還是選擇了讓他把話講完,然而第一印象如此,註定了後面再怎麼精彩,這篇散文都只能得個不高的分數。

武涉接著就開始評價起了劉邦的為人——不可信。他說:「劉邦多次落入項羽手中,項羽可憐他,放他一條生路,他卻不知道感恩,一旦脫身,馬上就回過頭來咬項羽一口,這樣一條白眼狼,出爾反爾,難道你不知道嗎?」

至少劉邦現在還是韓信的主子,在人面前卻說人主子的壞話,武涉又犯了一個大忌,固然你說的都是事實,但是,又能怎樣?何況劉邦能夠落入項羽手中,還不是手下的人保護不力?我可是他的大將軍!

雖然韓信口上不說,但對此人的印象已經很差,他仍然耐著性子聽他講下去,畢竟這麼多年,第一次從老家來人,還專程來找自己,心中想不感動都不行。

武涉這才說到了問題的要害:「就他這樣的人品,你雖然自以為和他交情很深,但自比他和項王何?你遲早會落在他的手裡。你之所以還能有須臾之安,那完全是項王今天尚存,你還有利用的價值。」

然後,分析他現在的處境,為他指明出路:

「當今天下,權在足下。你投漢則漢贏,投楚則楚勝。項王一旦被滅,下一個就輪到你了。你和項王乃是故交,為什麼不反漢與楚聯合,三分天下做一方之王呢?放棄這樣難得的機會,卻一定要依附於劉邦對付項王,自掘墳墓,一個真正聰明的人,怎麼會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呢?」

雖然句句在理,但在韓信那裡卻是那麼刺耳。他只覺得好玩,曾經的郎中,連話都搭不上半句,現在居然被稱為「故交」,明明還是相國,可在他們眼裡,卻已經等同主子。所以,他想都沒想,立刻回絕,並擺明身份,以正視聽。

要說服韓信

必須先滿足其傲氣

他說:「我和項王,哪裡談得上故交?充其量不過是他手下的一個小卒,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計不用,才無奈離開,投奔漢王。漢王一見我,就封我為大將軍,給我數萬兵馬,見我衣衫單薄,立刻脫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和我共用一個飯桌,夾菜給我吃,言聽計用,所以我才能有今天。他那麼器重我相信我,我怎能做出對不起他的事情?請你代我向項王傳達我的歉意。」

話說到這份上,武涉只能走了。但隔牆有耳,在他的失敗和韓信的態度中,另一位高人已經胸有成竹。比起武涉,他可謂是真正的演說家,有成功的經歷和豐富的經驗,他將發起第二波進攻。

站在歷史大車方向盤邊的韓信,此刻才體驗到人世間的榮耀。

有時候,老天是那麼的不公,當你貧病交加最需要別人時,沒有人在乎你的生死,甚至還有人落井下石;當你如日中天,只想安安靜靜過日子時,他們卻像吃了炫邁一樣來找你,怎麼也停不下來。說白了,是你佔據天下的要位,和他們利益相關。

此時,不純真的世界,各種利益漩渦,激烈考驗著韓信的智慧和判斷,而他的人生中,似乎並沒有受過這樣的教育。

七、蒯通發起了第二波進攻

大家可能已經猜出來了,即將展開第二波進攻的人,就是我們的老朋友蒯通,這一天他已經等了很久。

上次不過略施小計,韓信便乖乖就範,一舉拿下齊國,包括韓信身邊的人,都沒有看出端倪,何況這次是經過充分準備的?他對這次遊說充滿了自信。

然而,他還是小看了韓信,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事情會進展這麼快,更沒想到老將軍龍且在這個年輕人面前會如此不經,這種局面曾一度失控,他知道必須改變計劃,跟上韓信的節湊。

所以,這些天來他一直暗中觀察韓信的一舉一動尋找機會,武涉的到來給他提供了這種契機。看到時機已經成熟,他決定提前發起進攻。

這是楚漢年間唯一一位在政治上可與劉邦過招的高手,是一位貨真價實的縱橫家,演說在他那裡只是小兒科。

這個壞老師,多才多藝,生猛無比,完全替代了廣武君李左車老師的位置,以一個老翁,接連發動了三波進攻,給韓信上演了一場精彩絕倫的演說實戰課,讓韓信頭暈目眩,應接不暇。

雖然韓信最終並沒有採納他的建議,卻無形中已受到他思想的毒害,並在日後長成毒瘤,為之送命。

第一波中,他以一個相面士的身份出現,韓信沒有絲毫戒備心理,一點點被引入他的邏輯中。

但即使相面,也不老實,他裝模做樣地看了韓信一番,在還沒有告訴韓信結果之前,先用一個排比句,排山倒海,尾隨看相專業用語,巧妙地說明了正確的人生觀,企圖印入韓信的心中,為日後打下埋伏:「貴賤在於骨法,憂喜在於容色,成敗在於決斷。」

前兩句,不過老生常談,最關鍵是後一句中「決斷」二字。可能通過這段時間的觀察,他已經發現了這個青年優柔寡斷的特點,會影響自己大計的實施,於是特別指出,埋下伏筆。

對與自己息息相關的命運,誰都興奮,韓信也不例外,連忙問:「說得太好了!那先生看寡人的面相究竟如何呢?」

看著獵物自覺往套中鑽,蒯通表現出一個大縱橫家放長線釣大魚的從容氣度,他讓韓信遣散了身邊的人,神秘叨叨地對他說:「相君之『面』,不過封侯,還暗藏殺機;相君之『背』,貴不可言!」

表面上說的是前面和後面,實際上說的卻是順從和背叛。你說他造反,他說他在看相,你說他看相,他又慫恿你造反。真是高人,看相都用上了雙關了,你不能不佩服他的水平。

韓信有點警覺,問:「你什麼意思?」

看到意圖已經達成,他又回到了武涉的路線,搖身一變成為一個歷史散文家,雖然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的,但話以別樣的方式從他口中說出,卻格外發人深思。

蒯通說韓信造反

他也從天下發難談起,並一針見血地指出,當時社會的主要矛盾,是推翻大秦的帝國主義統治;而後來,楚漢之爭,社會的主要矛盾發生重大的轉移,變成了誰勝誰負誰王誰寇的問題。

天下百姓已經為此肝腦塗地,父子相繼暴骨於中野,無人埋葬,哀鴻遍野,急需一位能人出來扭轉局面,解天下之倒懸,救人民之苦難。

首先看項羽,追亡逐北,兵臨滎陽,威震天下,然困於京索之間,不能再進一步,到今天三年了。

(其實,哪有三年?從第四年六月,到今天第七年初,只不過跨了三個年度,滿打滿算才一年多時間,演說家的信口雌黃由此可見一斑;所謂京索之間,那早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中間多少個比之還大的勝利,卻單單只說那一單,只因為那是韓信的功勞,韓信聽了心中能不舒服?雖然都不是現實,但似乎又是那麼回事,你還無法駁斥他,這就是他的過人之處。)

再說說漢王,將兵數十萬之眾(哪有這麼多),踞鞏洛(對了,這才是事實,此時項羽已佔領滎陽成皋),阻山河之險,然一日數戰(誇張了),無尺寸之功(能堵住項羽就不錯了),連接丟了滎陽、成皋,跑到宛、葉之間避難(為什麼不說跑到修武奪取韓信兵權?看這尺度把握的,真是令人叫絕!)。

「此所謂智勇俱困者也。」言下之意,他們已經都沒有指望了,接著,他才拋出了問題,一個天大的問題,光榮而無上:「他們攻堅挫銳,連戰糧竭,誰都不能拿誰怎麼樣,誰都無法收拾戰局給老百姓一個安寧的生活。」

那麼,誰能給老百姓一個安寧的生活呢?「非天下之賢聖固不能息天下之禍。」

誰是「天下之賢聖」?「只有將軍您了!當今兩主之命懸於足下。足下為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

同樣的話從不同的人口中說出,怎麼味道就完全不一樣了呢?

將韓信擺在救民於水火的高度,韓信對此話並不反感,對這位信誓旦旦為天下老百姓著想的人的動機也不能有半點懷疑。但蒯通猶嫌不夠,又拍著胸脯說:「我雖不才,願剖肝輸膽,為你偉大的事業盡忠盡責,但恐足下不能用也。」

這才提出觀點:「如果您真能聽我的,莫若兩利而俱存之,三分天下,鼎足而立,相互掣肘,這樣誰都不敢先動,天下可得安寧。」

然後再進一步,他又論起了韓信的實力和齊國的地形,說齊國之霸王之國,韓信如果能以德治天下,肯為百姓請命,則天下「風走而響應」矣。

最後,還不忘稍微嚇唬一下:「我聽說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希望你認真考慮。」

其實,去掉水分,和武涉的話一模一樣,但從拍馬屁到安慰,到引導,最後還稍稍嚇唬一下,並以真理貫穿其中,真真假假,同樣的話就完全認不得了。

於是,韓信猶豫了,雖然還是回絕,但已沒什麼底氣,以致想不出更好的託辭,只好再用回曾經對武涉說過的話,但口氣明顯沒那麼堅定了,足見思維的凝滯,心中的徘徊。誰又能在這麼大的榮譽面前而無動於衷呢?

蒯通很明白乘勝追擊的道理,看到有所鬆動,又不依不饒,乘勢發起了第二波進攻。

八、蒯通發起了第三波進攻

蒯通看到了這個缺乏父愛的年輕人對劉邦那個老男人的依戀,決定先解決這層障礙。

畢竟是高人,他沒有像武涉那樣詆毀劉邦的形象,而是客觀地運用對比的手法讓人心服口服。可是,他還是低估了韓信豐富感情在理性思維下的抵抗力。

他一針見血地指出,韓信想要依附劉邦建立萬世之基業完全是一廂情願,為了證明,他開始舉例,現成的例子信手就能拿來——陳余與張耳,韓信曾經的搭檔和對手,同時代的楷模,最有說服力。

他說:「張耳和陳余什麼關係我就不多說了,當時他們何等地讓人羨慕,可就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事交惡,從此不同戴天,為天下人所笑。這樣的兩個人為什麼竟會如此呢?患生於多欲而人心難測也。現在你和漢王恐怕沒有這樣的交情,而他五次三番奪你兵權,你也有時候不聽他軍令,你們之間的矛盾又何止雞毛蒜皮?如果你還堅定地認為漢王不會害你,那就是執迷不悟了。」

這是交情,然後是忠信,前人活生生的故事就在眼前,輔佐勾踐的大夫文種、范蠡,忠信度如何呢?然終不免於一死,為什麼?「野獸已盡而獵狗烹也。」

交情不如張耳陳余,忠信不如范蠡大夫種,卻想要萬世平安,可能嗎?這還不夠,他又從客觀的君臣著眼,提出「功高天下不賞、勇略震主身危」的觀點,將韓信這兩年來輝煌戰績一字擺開,明明白白地指出:「你以今天的威勢,投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你還想怎樣?」

假使蒯通說韓信成功

三國演義提前上演

最後總結:「夫勢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竊為足下危之。」言下之意,就是說以你的實力和地位,再也回不到當年的馬仔時代了,你必須改變實現身份的轉換,身份和實力相稱,才能避過此禍,不然必受其殃。

從吹捧到威脅,從拯救天下到避禍求生,他說話比韓信打仗還猛烈,在這樣的窮追猛打下,韓信逐漸蔫了下來。他不再一口回絕,因為他已經沒有了主見,但他深知此事事關重大,不能草率決定,便說:「你先不要說了,容我再想想。」

這一想,想出了問題,便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了。

九、蒯通發起了第四波進攻

等了幾天,一直沒有等來韓信的消息,蒯通決定發起再一輪進攻,也是最後一波,成敗在此一役。

不知道韓信這幾天是怎麼過的,他從來傾心於兵法,心無旁騖,沒有破解不了的難題,做不了的決斷。可是,他不知世間竟還有這麼多道道,在這些道道面前他顯然疲於應付,雖然創下蓋世的奇功,但他的心靈純凈無比。他無法說服自己否定這些道理,但又情知這是一條不歸路。

他自忖一生,從來沒有那麼大的野心,只想做一個職業軍人施展平生才能,但成王的機遇卻不期而來,尤其在蒯通的嘴裡好像不接受就要面臨滅頂之災。為此,他惶恐不安,寢食難寧,這已不在他所能獨立承擔的範圍之內。

這期間他可能找過他的老師廣武君,廣武君這次也一起來到了齊國。自從上次請教之後,經過長時間的相處,韓信潛意識認為他是一個好人,一位長者。廣武君可能從他對這個年輕人的理解上給了合理的建議,不同於蒯通,所以韓信雖然依舊猶豫,卻打消了那樣的念頭。

當蒯通再一次走到他的面前看到他依然猶豫的神色,知道說什麼都沒用了,好在曾經打過伏筆,現在姑且用上,開始圍繞猶豫的反面「決斷」做文章,這是最後的希望,也是這位縱橫家最後的掙扎。

他告訴他,機不再來,時不再得,決斷才是處理事情的唯一正確方式。在千年一遇的機會面前,不早作決斷,必然錯失良機;如果決斷,就要執行,決斷而不敢執行,乃百事之禍也。接著連用一段古訓,說明決斷和執行的重要性,勸韓信趕緊決策並快速執行。

最後,用一段頗有詩意的感慨結束了自己的演說:「夫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得而易失也。時乎時,不再來,願君詳察之。」多少顯得有些無奈。

這段話飽含深情,是一個心計千重、城府通天的人的感情,他希望以此感動韓信。但深陷猶豫之門,一心惦記劉邦承諾的韓信並沒有為此而感動,他可能認為通過合法的手段就能得到,為什麼還要冒生命的危險去造反呢?終於還是辭絕了蒯通。

善念戰勝惡念,蒯通縱橫家的理想宣告破產,但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雖然可能不是蒯通的本意,但這麼重要的話說出來就收不回了,更何況是如此高水平富有煽動性的話,惡的種子已經留下,劉邦那裡多的是惡的土壤,註定時機成熟,破土而出,讓這個青年萬劫不復。

當然,現在說這些尚早,當務之急,是蒯通何去何從。

當年是兩個人,安期生飄然而去,做了神仙。如今,演說不成,涉世太深,神仙的大門已經對他關閉。

蒯通的好友安期生

已經成仙了

而苦心孤詣的結果,卻是在世間埋下了太多隱患,即使這個青年人心地善良,不把他拿去請賞,項羽大勢已去,異日劉邦稱王,這個青年人必定成為犧牲品,清算起來,難免會追究到他身上。

教人謀反,誅滅九族。

他身陷困境之中,但作為一代縱橫家,他並不慌張,只用四個字,就輕鬆化解了這一切,雖然沒有安期生逍遙,卻也樂得自在。

這四個字是「佯狂為巫」。一仙一巫,譜寫縱橫的餘緒。

十、蒯通的動機

一直以來,對蒯通的動機,眾說紛紜。

這個人,我們只知道他是齊國人,身負天下的絕學,卻沒有相應的經歷,只在情急時出來保護一下自己的家鄉,隨即成功隱藏於亂世之中。

但他又不是隱士能看破世間的紅塵,當項羽來時,似乎看到了某種希望,又破殼而出,但當獻言不被採用,沒有任何的糾纏與等待,果斷放棄,一隱又是數年,他的心堅如磐石,直到韓信踏上那片土地。

他彷彿對世間沒有期盼,卻又似乎有太大的期望,他似乎在意於百姓的安危,又似乎著意於歷史的軌跡,他的話語真真假假,他的行為神乎其神,從而讓你最終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做些什麼。

憑他驚人的眼力,那麼長時間的默默觀察和貼身相處,他不會不知道韓信的性格,對未來的事情,他應該能料出一二,卻一改往日的作風,全心全意做一件事情,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甚至為此佯狂為巫。

他可能隱隱感覺到,這是最後的機會吧,他想抓住。

但這也只是一種假設,直到此時,我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什麼來頭,更無從研究他做事的動機,只從他的言行舉止中,推測他有可能是一位縱橫學派的人物。

縱橫學派,如前文所說,是亂世的攪局者和操縱者。可經歷了秦朝,統一已成為一種趨勢,註定了它成為戰國孤臣孽子,和當年的寄食者們一樣被歷史拋棄。

他對劉邦心理的把握,對韓信命運的推測卻是那樣的精準,但這已不是他們的時代,雖然看得清清楚楚卻無法改變,只能活得不清不楚。皇帝很快就位,沒過多長時間,果如他所言,韓信從最高處一路跌落,直至被殺。

韓信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只想到了他:「恨不用蒯通之言。」這個傻乎乎的年輕人,到死都沒明白,卻無意中把他揪上檯面。裝了十年瘋還是沒能躲過這一劫,劉邦似乎也認識他,他被帶到了劉邦的面前,劉邦只給他一種選擇:烹。

這是最殘忍的刑罰,劉邦要讓他為當年的行為付出最殘酷的代價。

但是,兩個大人物面對面,不用太多的客套,他太明白劉邦心中的想法,雖然一個貴為天下之王,一個賤為階下之囚,但精神世界沒有貴賤之分。對縱橫家們來說,世間最強大的,是思維,是語言,只要有此兩樣在,足矣。

他只一句話,就替自己解了圍。非但如此,他還在替自己解圍之前小小調戲了劉邦一回,劉邦卻爽快地放了他。

這就是一個縱橫家的水準。

因為勸韓信獨立對項羽有利,有些人以他曾經向項羽進言為依據說他是項羽的人,並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但這樣理解似乎太小看他的理想和水平了。

我更願意把他想成是一個過時的縱橫學者,懷抱燦爛的理想,追憶前輩們的輝煌,對世間名利沒有任何企圖,只想以自己的方式改變歷史的格局,這是一個縱橫家的職業追求。

作為亂世的操縱者,他們不可能事必躬親,皇帝有大量的臣子可用,但他們沒有,只能自己去發現世間的能人,並想方設法引導他們按照自己的思維去行事。

通過觀察,韓信無疑是最佳的人選,他沒有野心,只懂得打仗,卻無意中掌握了令所有野心家都發狂的歷史這架馬車的方向盤,通過他,不但可以改變天下的格局,還可以儘可能多地加入自己的元素。

這對一個縱橫學者來說太具誘惑力了,多少前輩可望而不可即。無論是對百姓的關心還是對韓信的保護,無不出於這一點,可他還是低估了劉邦的影響力和韓信的忠誠度。

於是,他失敗了,在最關鍵的一步失敗,雖然失敗,但他努力過了,並使這一切險些成為可能。

他死而無憾,歷史清晰地記下了他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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