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渡者紀實:夢沉地中海

他們或許是最寂寞無名的小人物,但社會的痛感不正來自神經末梢?這是末梢的第一篇。


56歲的拉希德至今沒有走出喪子之痛。那是他的長子,納迪爾,23歲。

出發前兩三周,納迪爾才把偷渡的決定告訴父親。

「留在突尼西亞,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拉希德回憶著送別兒子的情景,嘴角抽搐,眼淚沒有流下來。

1.

拉希德是省政府的一名公務員,算得上中產階級。一家5口住在市中心的祖宅,四室一廳,門前是車棚和小院。

納迪爾的房間掛著舒馬赫的海報。他從小喜歡賽車,偶爾在自家車棚給朋友搗鼓修車。

拉希德說,兒子之所以要去歐洲,是因為對前途「徹底失望」。高中畢業後,找不到工作的納迪爾學了點汽修技術,打算開間小修車鋪。他好幾次向銀行申請貸款,只是沒有結果。

他們生活的吉比利省位於突尼西亞南部。比不上那些東部沿海地區,這個挨著撒哈拉沙漠的地方只能靠沙漠旅遊和種椰棗,維持著經濟。

而政府部門的低下效率,用這個公務員的話說,「正在扼殺年輕人的任何一丁點希望。」

「他就和其他同齡人一樣。」拉希德說,這裡失業率高,物價飛漲,年輕人逐漸失去信心,對國家前途,也對自身命運。

2.

拉希德記得,非法移民是從2011年之後才多起來的。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鋌而走險,希望去歐洲「改變命運」。

兒子納迪爾的同行者中,有幾個小時候的玩伴。其中一個人落水後被海事人員救起,撿回條命。

在得到不公開他姓名的保證後,這個小夥子告訴我們,蛇頭通常是船主——他們在全國各地發展線人,再由線人網羅偷渡客源。

偷渡的「廣告」在社交網站上就能找到。

聯繫到當地線人後,納迪爾和同伴每人交了3500第納爾(約合9300人民幣),然後就收拾衣物,告別家人,動身前往一個叫斯法克斯的東部海濱城市,再分批坐輪渡登上20公里外的蓋爾甘奈島。

一切都是為了避免引起警察注意。蛇頭先安排他們在島上等了兩天,直到那天夜裡兩點,他們坐著一艘舢板出海,換了一艘大一些的船,折騰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又登上開往義大利蘭佩杜薩島的船。

納迪爾他們是最後一批上船的。

將近100個偷渡者擠在一起,活下來的只有差不多一半——船開了沒多久,一艘本國軍艦撞上來,45條生命連同他們的歐洲天堂夢,一起沉入地中海。

拉希德永遠記得那一天:2017年10月8日。

3.

蓋爾甘奈這座不起眼的小島,因為這樁海難出名了。

這裡不到1600人,原先幾乎見不到外人。以前人們只知道這裡新鮮的章魚、海蟹在突尼西亞頗受歡迎,如今發現還有偷渡這個地下產業。

生在小島上的艾曼就幫朋友接待過偷渡者,安排他們在島上落腳,也因此被警方調查過。

他只有19歲,高中畢業後在父親的咖啡館幫忙。咖啡館面積不大,顧客都是周邊鄰居。大家聚在一起,點杯茶或咖啡,能聊上半天。

而偷渡者是幾乎不出門的。他們大多是外地人,擔心島上的警察盤問,只能群居在蛇頭提供的出租房裡。

艾曼說,一間卧室一般住10多人,最多時擠下近30人,每人每天還要向蛇頭交50第納爾(約130人民幣)的住宿費。而蛇頭提供的食物,一根法棍要5第納爾(約13人民幣),是市價的10多倍。

至於什麼時候能出發,還要看天氣條件、海警巡邏強度等因素,有些偷渡者就在島上等了將近一個月。據艾曼講,夏末秋初通常是偷渡最猖獗的時候。

4.

12月的地中海南岸,陽光溫暖、明媚。蓋爾甘奈島的大片荒地正逐漸被綠色覆蓋,與湛藍海面形成自然分界。

9個月前,從首都來的小夥子賈盧勒也是從這裡出發,經蘭佩杜薩,再坐船到義大利本土,最終抵達移民法國的親戚家。為了船票,他向蛇頭交了3800第納爾(約1萬人民幣)。

賈盧勒是「幸運」的八千分之一。據突尼西亞當地民權機構報告,今年前11個月,以非法移民方式抵達義大利境內的突尼西亞人有將近8000個,其中三分之二在20-30歲間。

報告還說,約40%的突尼西亞人希望去歐洲,絕大多數是年輕人。除了因為找不到工作,賈盧勒說,還有「歐洲天堂的自由、繁華和舒適」。

對23歲的納迪爾來說,「歐洲天堂」成了永遠無法觸及的彼岸;而對他那位死裡逃生的夥伴而言,那不過是一段100多公里的冒險旅程。

他說:「我還會再試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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