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仲則《圈虎行》分析(續完)
06-15
詩人借虎喻人,抨擊文人奴性,具有重大社會價值。有清一代,政權合法性始終存在挑戰。建州女真部族奉行叢林原則,勇於搶劫,恥於耕作,有擄掠漢人為其耕作的陋習,明朝為此時常討伐他們。努爾哈赤、皇太極推行仇漢主義,關外漢人被斬盡殺絕,還深入內地燒殺搶掠,深為漢人痛恨。清兵進關時,放棄了仇汗政策,但殺伐過重,歷史重負未能清理。而且,滿清還從狹隘的統治利益出發,對漢族士人採取了籠絡與鎮壓的兩手策略。鎮壓政策中歷時最久,影響最大的就是文字獄。文字獄從順治朝就開始了,一直延續了一百四十多年。黃仲則生活的乾隆朝,則是文字獄登峰造極的時代。乾隆一生作詩四萬首,其中也有一些可觀之作,算是個詩人了。可是他越精通漢族文化,民族自卑感就越強烈,總覺得別人在罵他。乾隆文字獄的特點是,捕風捉影,疑神疑鬼,故入人罪,強詞奪理。其用意就是借人頭來維持高壓態勢,鉗制思想,強制馴服。據統計,乾隆一朝文字獄高達一百三十餘起,被害人大都被判大逆,凌遲處死,子孫處斬,妻女為奴。株連極廣,稍有干係,即罹刑禍。如距本詩僅一年多的一柱樓詩案,江蘇東台已去世的舉人徐述夔因《一柱樓詩集》獲罪。集中詩句「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遭上諭嚴斥「用朝夕之朝為朝代之朝,不用上清都、到清都,而用去清都,顯寓欲復興明朝之意,大逆不道至此已極」,父子被開棺戮屍,梟首示眾,兩孫判斬監侯,籍沒家產。列名校對的徐首發、沈成濯因名字連起來為「首發成濯」,被認為「詆毀本朝剃髮之制」,判斬監侯並被抄家。凡涉及到一柱樓詩者,均一個不漏地予以嚴辦,連已故著名詩人沈德潛也被牽連,被革職、奪謚、撲碑。經辦此案的官員亦牽連獲咎,江蘇布政使陶易及幕友陸琰處斬監侯,揚州知府東台知縣等均獲罪。文字獄不僅使無辜者慘遭刑戮,而且造成恐怖氣氛,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漢族士人受害尤深,只能歌功頌德,俯首帖耳當奴才,形成了苟且偷生、阿諛奉承的士林風氣。黃仲則游幕他鄉,結識各色士人,並於乾隆四十一年進京,見識了高級官僚,對士林的媚態,人性的扭曲深惡痛絕。歲首觀劇,詩人看到任人頤使的依人虎之種種醜態,聯想到士林風氣,深以媚態為恥。本詩就是對號稱盛世之乾隆朝那種近乎變態的君尊臣卑關係的深刻感慨和嘲諷,詩中特別鞭撻了扭曲虎性的伴虎人: 此曹一生衣食汝,彼豈有力如中黃,復似梁鴦能喜怒。顯然隱含對高張文網,鉗制思想,強迫馴服的滿清朝廷之蔑視。我們不禁想起《賣柑者言》:「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孫吳之略耶?峨大冠、拖長紳者,昂昂乎廟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業耶?盜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廩粟而不知恥。觀其坐高堂,騎大馬,醉醇醴而飫肥鮮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哉!」詩人所寄託的感慨和譏諷中,折射出人格的尊嚴,個性的覺醒,因而獨具鮮明的時代意義。蘊函重大社會價值的詩,具有永久的生命力。曾經有一種認識,認為古典詩詞的社會價值只有歷史意義,而不涉及現實意義。那是受了盲目趨新情緒的影響。自十九世紀末甲午庚子打了兩個大敗仗,傳統社會不斷受到抨擊,最後竟成了萬惡的舊社會。世人喜新厭舊之情達到極致。舊社會的東西自然一無可取,新社會又那麼美好,尤其是決定歷史進程的力量,是那麼完美無缺,因此古典詩詞的社會價值,如果有的話,那也終止了。可是在有影響的現代新詩中,我們又看到了虎。那是50年代因胡風事件受到牽連,一度系獄的詩人牛漢,於1973年寫的,發表於《詩刊》1982年2月號,全文為: 華南虎 在桂林 小小的動物園裡 我見到一隻老虎。 我擠在嘰嘰喳喳的人群中, 隔著兩道鐵柵欄 向籠里的老虎 張望了許久許久, 但一直沒有瞧見 老虎斑斕的面孔 和火焰似的眼睛。 籠里的老虎 背對膽怯而絕望的觀眾, 安詳地卧在一個角落, 有人用石塊砸它 有人向它厲聲呵斥 有人還苦苦勸誘 它都一概不理! 又長又粗的尾巴 悠悠地在拂動, 哦,老虎,籠中的老虎, 你是夢見了蒼蒼莽莽的山林嗎? 是屈辱的心靈在抽搐嗎? 還是想用尾巴鞭打那些可憐而可笑的觀眾? 你的健壯的腿 直挺挺地向四方伸開, 我看見你的每個趾爪 全都是破碎的, 凝結著濃濃的鮮血! 你的趾爪 是被人捆綁著 活活地鉸掉的嗎? 還是由於悲憤 你用同樣破碎的牙齒 (聽說你的牙齒是被鋼鋸鋸掉的) 把它們和著熱血咬掉…… 我看見鐵籠里 灰灰的水泥牆壁上 有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溝壑 象閃電那般耀眼刺目! 我終於明白…… 我羞愧地離開了動物園。 恍惚之中聽見一聲 石破天驚的咆哮, 有一個不羈的靈魂 掠過我的頭頂 騰空而去, 我看見了火焰似的斑紋 和火焰似的眼睛, 還有巨大而破碎的滴血的趾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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