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 離開汶川的羌寨
「5·12」大地震後,隱藏在汶川崇山峻岭深處的夕格村被整體搬遷至成都平原上的邛崍南寶山鎮。八年過去了,這個曾經與世隔絕的羌族文化堡壘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現在,他們想要什麼?
記者 蕭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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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2日,距離汶川縣300多公里開外的邛崍市南寶山鎮是個難得的晴天。
5月的南寶山還是雨季,往常都是陰雨綿綿,空氣潮濕,棉被都極易發霉。頭天還是陰雨天,5月12日一大早天放晴了,陽光照在南寶山木梯羌寨的金色招牌上褶褶發光。村口一塊巨石上,紅色字體上寫「5·12地震異地安置紀念碑」。
在邛崍南寶山幫夕格羌人新修了一座現代化的羌寨,取名木梯羌寨,這是一個地震異地安置村。 圖/財新記者 蕭輝(下圖同)
木梯羌寨是成都平原上一顆獨特的羌族文化「活化石」。九年前的「5·12」汶川大地震地動山搖,把遠在岷江上游深谷高山裡的古老羌寨夕格村搖得支離破碎,2009年5月,全村249人離開羌人生息上千年的家園,整體搬遷到成都西部的邛崍市南寶山。如今他們是成都平原上千萬人口中僅有的數百羌族人。
69歲的楊貴生一大早起床了,即使搬到這裡八年了,他還是不習慣多雨的氣候,從老家帶來的猴頭帽、羊皮鼓長了不少霉點。他的老家汶川,深山裡氣候涼爽乾燥,皮料從不發霉。
楊貴生是一名「釋比」,巫師的意思。釋比在羌族人中是最有地位的人,他們能通鬼神,掌管祭祀招魂、驅鬼驅邪、祭山還願等法事。猴頭帽、羊皮鼓是楊貴生從師父手中傳下來的,據說傳了十幾代,猴頭帽檐黝黑髮著油光,透出歲月的痕迹。
祖傳的釋比法器很少能用上,孤零零放在屋子一角,天氣潮濕發霉,遇到晴天,釋比楊貴生會點香請願曬法器。
從汶川深山遷徙到邛崍後,楊貴生極少能用到他的祭祀法器。除了一年一度的羌歷年演出,猴頭帽、羊皮鼓大多數時候孤零零地躺在新蓋的羌樓角落裡,就像總是沉默著抽旱煙的楊貴生一樣落寞。法器長霉點,楊貴生很是心疼,「祖師爺傳下來的的東西不能弄壞」,因此在這個難得的晴天,楊貴生點燃香燭,小心翼翼請出法器,擺放在太陽下曬。
木梯村支書陳永全比平日起得早。這一天他的手機頻繁響起,多是老家那邊的幹部和朋友發來的問候。8年前,陳永全在考察邛崍南寶山情況後,動了異地搬遷的心思,「至少南寶山交通方便,能把村民們從肩挑背馱中解放出來。」
2009年5月8日,他帶著248名村民跨越高山和溝壑,在成都平原邛崍安了家。這是一次史詩般的「出埃及記」,他一心想帶著羌人尋找一塊安居樂業的家園。
在和記者的交談中,他還是習慣叫老寨子的名字夕格村——那個隱蔽在海拔3000米深山裡的古老羌寨,「夕格村」在羌語中意思是雲朵上的羌寨。
八年過去了,47歲的陳永全頭髮白了一半,比原來也瘦了10多斤,但他從來不問自己:「我們搬出來,是對的吧?」
遷徙:告別世外桃源
木梯村的老人時時會面朝著北面,遙想深山中的故鄉。夕格村位於汶川縣龍溪鄉3000米以上的深山裡,是全縣唯一不通車的邊遠村寨,僅有一條在懸崖峭壁間踩出來的崎嶇碎石子山路與外界相通,這段山路距離最近的通車村莊有10公里,一般人要攀爬兩三個小時。很少有外人進村,夕格村人也只是在需要買大米、鹽巴等日用品時,才牽馬下一趟山。
被廢棄的夕格老寨子,如今成為牧馬的地方。
與世隔絕的環境使得夕格村保存了最原始的羌族文化。2007年,阿壩師專研究羌族文化的教師陳安強到夕格村採風,從險峻的山路進入夕格村,他用「世外桃源」形容看到的一切:高山上草甸鮮花盛開,牛馬點綴其間;龍潭壩前五座山峰聳立,村民稱之為「五龍歸位」,兩條溪澗若龍吐水,由林叢淙淙而過,這是高處雪山融化的冰泉水,也是村民日常飲用的水。居民聚集點古樸的羌碉牆挨著牆,頂連著頂,房屋錯落有致,阡陌縱深。
王龍清的石頭房子位於高山草甸龍潭壩中,鮮花盛開,冰川融化的泉水淙淙流過屋前,儼然現代版「世外桃源」。
陳安強在村裡住了一個月,挨家挨戶的村民請他到家裡做客,吃煙熏臘肉、擺龍門陣。村民們在坡度呈60度的田地里耕作,在山林里敬拜天地神靈,高興時便扯開嗓子用羌語唱山歌、跳鍋莊(羌族的特色舞蹈),日子簡樸而快樂。
「20多年我遍訪阿壩州的羌族村寨,夕格村的羌族文化傳統是保存最為完整的。」陳安強告訴財新記者,「村民的衣食住行,都是活生生的羌族文化展示。」
突如其來的汶川大地震把夕格村撕扯得支離破碎,村裡一半以上的房屋倒塌,沒倒的房子也裂開成了危房。所幸村中僅有一個人因地震去世,而且是在別的村遇難的。「釋比」楊貴生認為這得益於村民敬畏神靈,天神保佑夕格村。
但災後重建面臨難題。不通路,重建房屋需要的石料、木頭只能靠人力和馬、騾子馱上去,這是一項極為艱險的工程,夕格村的重建工程比別的村慢一大截。
村支書陳永全告訴財新記者,四川省政府在2009年出台地震安置政策,對那些失去耕地、在原地重建困難的村莊,在自願的基礎上可以申請易地安置。2009年3月,有一批青川縣的地震移民搬遷至成都市下屬的邛崍市南寶山,那裡原來是一個勞改農場,因為監獄內部系統調整,勞改農場搬遷,留有大片國有土地,可以安置地震移民。
2009年4月,四川省、阿壩州、汶川縣組織多個地震受損嚴重的村莊代表去邛崍考察,陳永全也跟著去了。讓他心動的除了這裡離省城近、交通方便,還有一點:據邛崍的幹部介紹,南寶山的高山茶葉一畝產值可以達到5000元,人均分二畝茶地,年收入就能達到1萬元。而在夕格村,村民全部的收入靠在山裡挖冬蟲夏草等名貴藥材換錢,一個家庭年收入僅5000元,日子貧窮拮据,到年底買敬神的酒肉還需要賒賬。
回到夕格村,陳永全向村民宣傳邛崍如何好:告別肩挑背馱,種茶葉遠比挖草藥賺錢,娃娃讀書也方便了。陳永全甚至把自己在邛崍鬧的笑話告訴村民,在高檔賓館裡他第一次見到抽水馬桶,他不知道該往哪裡拉屎。
外面的新奇世界就在眼前,多數年輕人同意搬遷,但多數老年人不同意。「不去別人的地頭,死也要死在自己家裡。」陳永全的大舅子楊永富是不肯搬遷的頑固分子,他拒絕在「自願搬遷書」上按手印:「下山有啥子好的,我們的大山裡有蟲草、貝母,那邊的山上沒有,也不能養牛、馬,難道有了公路就能吃飽飯了?」
陳永全逐一上門做思想工作,反覆開會,號召年輕人動員家裡的老人。半個月後,村民終於就搬遷達成一致。
4月底做的決定,政府通知5月初搬遷。牛、羊、馬等牲口不能帶走,僅帶必要的食物和生活用具。留給村民們變賣家產的時間只有十天。種在地里的玉米、土豆、蠶豆來不及收,留在地窖里的去年的土豆和玉米背下山去賣,還有帶不走的桌椅板凳、牲口要變賣。
村民楊永順告訴財新記者,那時候他和媳婦見天背著上百斤的糧食和傢具,趕著牛、羊往返山下三、四趟賣東西。由於時間緊急,對方壓價,只能賤賣東西。兩頭耕地的牛,每頭足有七八百斤,光賣肉一頭牛也能賣好幾千塊錢,最後作價每頭1000元賣掉。
對楊貴生來說,賣掉他養了十年的馬是件非常難過的事情。他稱馬為「孝順兒」,馬能馱糧食和鹽巴,還能作為山路上的代步工具。平時楊貴生會牽著馬去後山吃草,用羌語和馬聊天。
馬被買主牽走的那一刻,楊貴生把臉貼在馬頭上,「馬的臉貼著我的臉,它眼睛裡有眼淚,我也流眼淚,捨不得」。楊貴生還賣掉了留給自己和老伴的兩副實木棺材,每副180元,「現在值好幾千元」。
定下來5月8日出發。最後三天,楊貴生天天到母親墳前哭。楊貴生和母親感情很深,母親36歲守寡,拉扯大他們兄弟四人,幾年前96歲高齡去世。他邊燒紙錢邊哭:「媽媽,我就要永遠離開你了,以後再也看不到你了。」
2009年5月5日,全村人聚集在玉帝神廟,最後祭拜祖先和神靈。楊貴生穿上全套行頭,主持祭拜儀式,村民們跪在神廟前,楊貴生用古羌語唱誦經文,祈求神靈:「天上的神仙呀,為你獻上神羊;敬神的時刻到了,我的呼吸是那樣急促。天上的神仙哪,我們就要離開故土;請你跟著我們,一路保佑我們。」
搬遷的最後時刻,村們糾結帶哪些東西走。楊貴生一定要帶走的是師父傳給他的釋比法器和母親的畫像;楊永富決定把家裡的神龕帶走,「到哪裡都要敬神」;楊永順把家裡的火塘鐵圈和鐵鍋帶走,「沒有火塘,怎麼生火做飯,一家人聚在哪裡閑聊」。
陳永全忙著做村民工作,只帶了鋪蓋走。到現在他還後悔沒拿走家裡的神龕,「那是與故土聯繫最緊密的東西」。
離開的日子到了,在那條走過無數次的羊腸小道上,老人牽著小孩一步三回頭,中年人沉默地背著鍋碗瓢盆和傢具,全村人浩浩蕩蕩下山了。楊貴生凄涼的古羌語唱經回蕩在山谷間:「天山的神呀,地山的神呀,我們要離開故土,我們將要爬過九十九座山脊,沒有雲霧沒有雨,沒有飛石沒有猛獸,我們依然供奉你。」
獨立紀錄片導演高屯子跟拍了夕格村遷徙的過程,他說:「那是我聽過的最為幽怨哀傷的曲調。」
陳永全忍著沒有回頭。「決定搬出去,就沒有回頭路走了。」背倚五龍,面朝深峽的夕格老寨子就丟在身後,從此他們有一個嶄新的身份:邛崍人。
羌人沒有自己的文字,在口口相傳的歷史中,他們歷經過幾次大遷徙。羌人曾經縱橫在華夏西部廣闊的地帶,及至唐宋與中原文明相遇,一部分羌人融入漢、藏、蒙古等民族之中,另一部分羌人在戰敗後越來越深地躲進大山,到現代只剩下岷江上游和湔江上游的高山深谷里,聚居著不到30萬的羌人,與現代文明隔絕,過著自給自足的農耕文明。
汶川大地震的重災區落在西南羌人最後的聚集區,這個經過無數次戰亂遷徙的民族不得不再次外遷。與祖先相比,他們逆向遷徙,這一次他們將遭遇什麼,羌民們心中都沒有底。
適應:與現代文明相遇
楊永順沒有用上他的鐵鍋,村民們也沒有用上他們的鋪蓋。
2009年5月,在邛崍的臨時接待點魯川小區板房裡,政府給每戶羌民準備好了嶄新的炊具和鋪蓋。村民們第一次用上了電磁爐和電飯鍋。楊貴生還鬧了一個笑話,淘米插上電,他忘記按煮飯的按鈕,全家人等了兩個小時也沒有吃上早飯。
不適應的還有亮堂堂的廁所。過去村民們習慣在木板搭的簡易茅房上廁所,換成乾淨的旱廁反倒不習慣。老年人說:怕把廁所弄髒,使勁憋著,拉不出屎,悄悄到小區附近的灌木叢,找個隱蔽的地方才拉出屎來。
夕格村的羌族人很少洗澡,有些老年人一生沒有洗一回澡,身上濃濃的汗味。邛崍天氣熱,空間狹窄,體味很大。陳永全號召村民洗澡,有些老年人不習慣,由子女摁著脫了衣服,拉到淋雨噴頭下沖洗,漸漸也就習慣洗澡了。
最難熬的是搬下山的第一個清明節。當地漢人在祖墳上掛親,紙錢燒得亮堂堂,羌人卻沒有祖墳可以祭拜,只能遙想大山裡雜草叢生的祖墳,暗自垂淚。
剛開始和漢人接觸,語言溝通困難,一些老年人只會講羌語,聽不懂漢族人的方言普通話,看到生人就躲。村支書陳永全負責和漢族人幹部對接,對於漢族幹部的普通話他經常聽得一頭霧水,對方交待工作,他連蒙帶猜,口頭應諾:好,好,好,但實際並沒有聽懂。對方反覆交待,多次溝通,他才知道怎麼做。南寶山鎮黨委書記楊永勝告訴財新記者,做羌族地震移民的工作,比別的漢族村莊多花了兩倍的功夫。
很多羌族人是第一次到城市,完全找不著北。到邛崍的第一個月,一位老人從小區走出去,不知道怎麼回來,走丟了。陳永全心急如焚,向政府報告,邛崍出動了100多警察和社區幹部,沿著大街小巷找走丟的老人,最後老人被熱心的群眾送了回來。
剛開始,邛崍政府動員幾十家企業來魯川小區招臨時工,有紡織廠、啤酒廠、建築公司,但大多數羌族壯年勞動力不識字,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數數也數不清楚,打了幾天工就做不下去了。
在魯川小區過渡四個月後,2009年9月,夕格羌民們搬到南寶山,改名為木梯村。木梯村所在地原是勞改農場,海拔在1400米,村民們分到人均兩畝茶地和半畝菜地。
村民們此前在老家沒有種過茶葉,政府為他們買好茶樹苗,請技術員教他們種茶,一村老小們熱火朝天地種起了茶樹。然而,2010年、2011年連續兩年遭遇雪災天氣,四五十厘米的積雪覆蓋樹苗,很多茶樹凍死了。補栽過後,又缺少種植和管理經驗,茶園內雜草叢生。村民們對種茶失去信心,2011年把茶園整體承包給一家茶葉公司,收取每畝地300元一年的轉租費用。一個人在茶地的人均年收入只有600元,與先前邛崍幹部宣傳的種茶人均年收入1萬元相去甚遠。村民告訴記者,一般茶葉三年就能採摘,但他們種的茶葉直到去年第七個年頭才有少量產出,種茶葉以失敗告終。
村民們又想種玉米和洋芋,但是南寶山土地貧瘠,雨水多,玉米剛抽穗就爛在雨水裡。種紫色土豆,原來在夕格寨子里土豆豐收時一塊土豆有成人的拳頭那麼大,而在邛崍收穫的只有拇指大。原來在夕格村20斤土豆種可以收500斤土豆,在南寶山只能收不到100斤。村民們失去了種地的熱情。
南寶山可利用空間狹窄,又不能養牛養馬,正好應了楊永富當初的那句話:「下山有啥子好的,難道有了公路就能吃飽飯了?」每年冬蟲夏草生長季節,楊永富又和妻子返回汶川的大山裡挖蟲草,一年收入能有五六千元。
更多的壯年勞動力只能到邛崍周邊的建築工地打零工。但是語言溝通、思維習慣與漢族包工頭存在差異,他們並不受待見。33歲的王良軍告訴記者,他剛開始做建築小工,漢族包工頭喊他「拿灰過來」,王良軍不懂「灰」是什麼,他連蒙帶猜把一包干水泥拿給包工頭,被劈頭蓋臉的臭罵「腦子不好使」,原來包工頭讓他拿調配好的水泥漿。
跟漢族人一邊幹活一邊抽捲煙不同,羌族人做活時踏實,做累了會停下來,蹲著抽一桿煙。「被包工頭看到了不高興,就會訓斥我們懶。」王良軍說,「我們干體力活做得巴巴實實,但外頭的老闆不了解,訓斥我們,我們受不得委屈,會回嘴,老闆更不高興了,說羌族人不服管,以後就不用我們了。」
打零工不可持續,木梯村民們沒有穩定的收入來源,頭三年由政府包吃,每個月政府會派車到村口發糧食、油和肉。後來改為發低保,從每月每人90元,到179元,2016年漲到309元,一個人一年接近4000元,成為一筆穩定的收入來源。
村支書陳永全覺得搬到邛崍八年了,還靠吃低保實在有點丟人,老家來的親戚告訴他,他們山腳下的垮坡村種了李子和櫻桃樹,一家年收入能達到五六萬,好的一年收入能到十多萬。陳永全盤算著,好歹要比原來的日子過得好,不能輸給老家的其他村寨。發展特色羌族文化旅遊成為陳永全的「救命草」。
2013年,時任成都市委書記黃新初到木梯村調研,拉著陳永全的手問有啥心愿。陳永全說,希望把寨子改造成傳統的羌族特色房子,以後靠民俗文化旅遊發展。黃新初拍板同意給木梯村做風貌改造。成都幹部來了一批又一批開現場辦公會,2014年下半年啟動2000多萬專項資金,給木梯村民修了嶄新的羌族特色房子「羌碉」。2015年春節,木梯村搬進了新的羌寨,村民們把房子改做賓館,接待遊客,2016年收入100多萬元,戶均收入3萬元左右。
沒有遊客的時候,羌人們坐在自家院子前閑聊。
但陳永全一直擔憂,每戶單搞「農家樂」不成氣候,還會形成鄰裡間噁心競爭,希望政府幫助引進投資商,整體打造羌族特色文化旅遊村。
「目前還沒有形成品牌,希望能有一個文化廣場,介紹我們羌族的文化特色,有一筆資金養起來一個固定的羌族文化表演團隊,展示我們羌族文化特色。」陳永全說他的目標是每戶一年收入能達到10萬元,摘掉低保的帽子。
離陳永全的目標顯然還有一段距離。5月12日的這個周末,木梯村來了不少觀光客,住宿的客人並不多,有幾個從成都來的年輕遊客在羌寨里轉了五分鐘就出去了,一個遊客說:「除了幾個石頭房子,沒啥好看的,看不出啥羌族文化。」
木梯羌寨成為旅遊景點,遊客爭相與羌寨大爺合影。
邛崍市文體局的一位負責人告訴財新記者,木梯羌寨位於南寶山旅遊帶上,政府正逐步把南寶山打造成戶外旅遊和消夏避暑之地.「旅遊開發有一個逐步的過程。」他說,南寶山的旅遊正在起步階段,「等到整個南寶山旅遊發展起來,也會帶動木梯羌寨旅遊發展」。
已經調入四川省民族研究所的陳安強認為,木梯村的特色是獨一無熱的羌族文化寶庫,村民們就是行走的羌族文化符號,政府要想辦法充分釋放他們的活力。
楊永順則滿面愁容地告訴記者,日子是比過去好一些了,但壓力更大了。「以前在山裡靠山吃山,自給自足,現在啥子都要錢。以前憑的是體力,現在拼腦力,我們又沒有漢族人腦子靈活。」楊永順把家人住的地方騰出來改裝成接待客人的標準間,他和孩子們睡在臨時搭的三四平米的閣樓上,他自嘲為「鑽狗窩」。平時沒有客人的時候,他們也不去住客房。
「我們身上有股味道,我怕我們住進去,客人再來住,會嫌棄。」楊永順說。
20歲的陳文舉也認為沒有以前在山林里開心了,鍋莊舞也跳得少了。「現在生活壓力大了,沒心思跳舞。在水泥地里跳舞,也找不到感覺。年輕人偶爾跳個舞,還會被大人說,跳啥子喲,沒事幹去找點事情干。」他說,「以前在山裡雖然窮,但窮開心,現在滿腦子都想著要怎麼去掙錢。」
發展:從「文盲村」到「職高村」
儘管有抱怨,陳永明認為全村在教育上有翻天覆的改變。
今年60歲的陳永明在夕格村小學當了30年教師。村小學有一至三年級的三個班,據他統計,自他開始教書的1979年到2000年前後,村裡的適齡兒童一大半沒有跨入過學校的門,能堅持讀完小學三年級的不到30%,能下山到鄉小學讀完小學的更是鳳毛菱角,外界稱夕格村「文盲村」。
即使義務教育免去學費,村民還是很少送自己的孩子下山讀小學,因為窮交不起寄宿費。這種情況直到2000年後阿壩州實行「兩免一補」政策才得到改觀。
村幹部有確保義務教育指標完成率任務,陳永全說過去在夕格村經常為這項任務發愁。家裡窮實在讀不起書,小孩也是放羊的勞動力,村幹部只能動員他們去學校報名把名字登記上,實際上是沒有來學校讀書的。
在夕格村,30歲以上的村民,一大半是不會寫自己名字的文盲。村支書陳永全的妻子楊翠花,今年47歲,她有兄弟姊妹八人,僅有二哥進過村小學念書,其他七人均沒有讀過一天書。
搬到邛崍南寶山後,政府對羌人的教育給予特別關照,免去所有學雜費並提供補助,所有的小孩都完成了九年義務教育,並接著進入職高念書。
幼兒園內,有6個羌族兒童和漢族學生一起讀書。
陳永全的大兒子陳文舉今年20歲,初中畢業後在四川省交通管理學院讀職高,在成都地鐵公司做了一年安檢員,現在回到家裡做廚師,幫助管理農家樂。18歲的小兒子陳文學在讀機電專業職高,目前在一家建築機械公司實習,每月能拿到2500元工資,準備畢業後就留在該公司。
21歲的女孩楊慶利在四川礦產學院念電子商務大專,明年畢業,她計劃畢業後回家幫父母管理農家樂,做導遊接待遊客。父母不認字,不會用手機收款,她想給遊客提供更現代化的服務。「我們這一代比父母那一代讀書多,自由選擇的空間大。」
木梯村還有一個巨大的改變,生活富裕了可以自由選擇婚姻。,過去的夕格村是汶川縣有名的窮困村,不通路,外村的人不願意嫁過來。下山相親,女方看小夥子長得不錯,一聽是夕格村的就瞧不上。幾百年來的習慣是本村人內部訂娃娃親,哪家生了女娃,另一家有男娃的家庭就來訂親。男娃比女娃多,就有人打光棍。陳永全介紹,地震前,夕格村有十多個大齡男青年找不到對象。搬到邛崍後,與當地漢族人通婚,那些光棍都娶上了媳婦。
村民楊彩華在地震中失去了丈夫,當年楊彩華37歲,獨自帶著兩個孩子,男孩12歲讀四年級,女孩9歲讀一年級,日子艱苦。搬到邛崍後,經人介紹,她又嫁給一個南寶山鎮的本地漢族人,丈夫人很實在,對她和孩子都好,兩個孩子目前在讀職高,前年又添了一個女娃。
楊彩華覺得搬到邛崍後日子好過了很多。「等兩個孩子職高畢業找到工作,我就輕鬆了。如果不下山,日子很難過,娃娃很難讀完小學。」
凋零:沒有傳人的釋比
楊貴生最發愁的不是營生,而是沒人願意跟他學藝了。他經常望著靜靜躺在角落裡的釋比法器,心裡苦悶:「祖師爺傳下來的手藝,難道要在我手裡失傳,沒有臉去見祖師爺吶。」
楊貴生14歲時跟著舅舅陳冰清學釋比手藝,白天和大家一樣做農活,晚上學釋比文化。有很多東西要學,畫彩畫、划水、踩鏵頭、坐紅鍋、踏刀山,這些只是表面上的絕技,最重要的傳承古羌語經文。羌族沒有文字,正是通過釋比把氏族歷史、宗教典籍、法事技藝、天文知識、醫藥知識世代口口相傳。在羌族人的祭祀、祈福、驅魔、婚嫁喪娶等活動中,釋比通過唱誦經文,擔當著羌人與鬼神、自然之間的交流媒介。
羌族文化研究者陳安強認為,釋比文化能夠在沒有文字的情況下,代代相傳數千年是個奇蹟。他曾花了半年時間和楊貴生一起整理羌族史詩《刮窩》(天路之歌),講述羌族人創世紀及古代遷徙戰爭的歷程。楊貴生能連續唱20個小時,容量達到15400行,長度超過古希臘史詩《伊利亞特》。
過去在汶川,楊貴生是遠近聞名的釋比,四鄰八鄉的羌人在有祭祀、嫁娶、上樑下基腳等重要活動時,都會請楊貴生主持,每次給100元「份份錢」。
楊貴生展示2008年汶川縣政府頒發給他的「古羌釋比文化傳承人」證書。
楊貴生記得最風光的一回是2006年,汶川縣政府在蘿蔔寨舉辦羌族文化旅遊節,開場表演羊皮鼓舞,楊貴生站在高高的祭台上敲響羊皮鼓,數百名群眾舞蹈演員跟著鼓的韻律擺動。那一刻,他眯著眼睛,唱著古羌語經文,鼓點越敲越快,「神降臨在我身上。我不是在表演,我是在與神對話」。
表演之前,楊貴生給舞蹈演員們上了一個月課,演員們畢恭畢敬尊稱他「釋比老人」,「相當於你們漢人里的教授。」楊貴生不無得意地說。2006年4月,汶川縣政府還給楊貴生頒發了釋比文化傳承人的證書,他和阿壩州州長、汶川縣縣長握手,一起吃過飯。
搬遷到邛崍後,風光不再,楊貴生成了一個抽著旱煙、曬太陽打瞌睡的普通老頭。很少有人請他做祭祀、驅邪、看病,只有每年一次的羌歷年他會被請出來主持祭祀大典,「比過去也潦草很多了」。
「這裡的人不信神,我在這裡的空氣里也感應不到神。」楊貴生說,過去在夕格村,村民們每到節慶日,要祭拜水井神、樹神、土地神、羊神、家神等等。老寨子村口的那棵古樹有上千年歷史,四個壯漢合抱才抱得攏樹榦,樹蔭下放有一口古井。陳文舉記得,當他還是小孩子時,大年初一早上,他會和父親到古井旁上香燭祭拜水井神和樹神。這些儀式在邛崍都省略了,「在這裡,我們很少再感應到自然和神靈,心靜不下來了。」
2009年,楊貴生被邀請到香港參加慈善表演,他印象中的香港樓房很高,巷子很深很窄,見不到陽光,空間狹小,「空氣中也聞不到神的味道」。
在夕格村,楊貴生還要承擔醫生的角色。羌族人相信生病了是有邪魔附體,請釋比老人「划水水」念咒語,就能驅邪驅魔。但搬出大山來到邛崍後,沒什麼人再找楊貴生看病,病魔也紛至沓來。據陳永全介紹,在邛崍的八年間,整個村子有12人去世,其中六個是青壯年,患肝癌、喉癌、腦癌等病。30歲以下的年輕人中,有近20人患膽結石、腸炎等到邛崍的醫院動了手術。而以前在夕格村,十多年間只有兩三個年輕人在醫院做過手術。大多數時候病了就到山上采草藥吃,或者請釋比老人「划水水」。楊貴生自己也未能倖免,去年在醫院檢查出冠心病,每個月要服藥。
楊貴生還有一件煩心事,2009年10月,阿壩州登記「非遺」傳承人,汶川縣有30名釋比享受政府津貼,其中國家級每年補助1萬元,省級每年補助5000。但2009年5月楊貴生的戶籍也遷出汶川縣,不能參加阿壩州的評比。「如果他還在汶川縣,以他的地位肯定能享受國家級『非遺』傳承人補助。」村支書陳永全說。
楊貴生找邛崍政府相關部門反映情況,對方告知,邛崍沒有申請羌族文化「非遺」立項資格,因此沒有這方面的經費。羌族文化學者陳安強多次向政府相關部門呼籲,給予楊貴生津貼補助,均沒有成功。
財新記者近日向邛崍市文體局了解此事,一名官員告知,因為地域差異,以前沒有申請到項目資金,目前邛崍市準備和省里探討,想辦法解決釋比老人的津貼問題。
在夕格村,楊貴生有四個徒弟,但到木梯村,徒弟們都沒有心思學了。楊貴生的大兒子楊永順跟著父親在夕格村學了兩年釋比經文,現在全忘光了。他告訴財新記者:「釋比在汶川很受尊敬,也是一門生計。但在漢族人這裡沒有實際用處,我父親都沒有人請了,我們學了有啥子用喲?還不如老老實實打工掙錢。」
楊貴生幾次找村支書陳永全,讓他動員青年人學釋比,陳永全攤攤手表示沒辦法。
陳安強認為釋比是羌族文化的核心和精髓,他們掌管著文化遺傳密碼。「這一代釋比去世,沒有傳人,以後誰還能口述羌族歷史,誰還能主持祭祀儀式?羌族文化會迅速消亡。」陳安強認為,釋比本身沒有能力應對現代化的衝擊傳承下來,但政府應該承擔起責任,他向政府建議傳承釋比學徒的三年計劃:政府設立專項資金,給每一位願意學習釋比技藝的學徒每年二萬元補助,為期三年,三年潛心學習就能培養出一名釋比。
「國家是重視民族文化多樣性的,並撥了大筆經費,但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國家撥了2000多萬給他們修房子,更應該拿出一筆錢保護釋比文化,幾十萬就夠了。」陳安強強調。
留守:老羌寨最後一戶遺民
八年過去了,汶川夕格村的羌人已經習慣了自己被稱為邛崍木梯村人,故鄉逐漸遠去。但還是有一戶人家放棄了木梯村現代化生活,回到被廢棄的深山夕格村裡。
楊貴生的哥哥楊水生今年77歲,也是一名受人尊敬的老釋比。八年前,他隨大部隊下山,僅在邛崍住了兩個月,他就和老伴返回夕格村。四年前,楊水生的二女兒楊翠雲和丈夫王龍清也返回老寨子居住。一家四口在斷水斷電的老寨子過著與世隔絕的原始生活。沒有自來水,喝雪山融化的山泉水,溪水潺潺流過家門前;沒有電,點油燈,吃完晚飯一家人圍在火塘旁邊聊天。平時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種菜、餵豬、放羊,自給自足。
楊水生的老伴經常望著群山發獃,她很想念在山下治病的丈夫。
楊水生是汶川遠近聞名的釋比羌醫,享受政府每月補貼的1000元錢,有時候還會被請下山去給人治病。不幸的是,今年3月,楊水生在撿柴時摔斷了脊椎,被人抬下山,在醫院裡住了一個月,被送到邛崍木梯村的大兒子家休養。財新記者在木梯村見到楊水生老人,他半癱瘓在床,精神狀態不佳,臉有些塌陷,那是年輕時被黑熊拍了一巴掌把鼻子削去了。老人家盼望著回到生活77年的夕格村,但他喃喃自語:「怕是回不去了,釋比法器還放在老家。」
楊水生說,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搬來邛崍,九年前臨走時,一家人去給母親上墳,他故意沒去。「我不會離開的,我要守著祖墳和神靈。」為了不影響村人的情緒,他跟隨大部隊下山,又很快搬回山裡住。
「山下沒有神廟,沒有神靈,山裡才有神。」他的語氣很堅定。
楊水生從山裡下來治病,老伴王珍芬和二女兒、女婿還住在夕格老寨子里。5月16日,財新記者專門去夕格老寨子拜訪他們。開車抵達龍溪鄉,在懸崖峭壁上爬了三個小時山路,進入龍潭壩,五座山峰聳立在眼前,這就是村民所說「五龍歸位」的地方,高山草甸上鋪滿蒲公英,兩匹棕色的馬在草地悠然散步,一副田園牧歌的景象。
黃昏,王龍清放羊歸來,他用羌語吆喝驅趕羊只歸家。
正是黃昏,遇上放羊歸來的王龍清,他趕著60頭羊回羊圈,山谷里回蕩著他悠揚的羌語吆喝聲。一會兒,楊翠雲也從深山裡摘蟲草回來。在4000米以上的陽頂山上,有珍貴的冬蟲夏草,此時正是蟲草採摘季節。楊翠雲當天的收穫只有一根蟲草。雪還沒有融化,蟲草很難采,「能採到一根已經算不錯啦,前面九天我都剃了光頭」。
楊翠雲在整理晒乾的蟲草,這是她1個月來的收穫,26根蟲草,平均一天采不到一根蟲草。
采蟲草是艱苦的,楊翠雲告訴記者,早上天剛亮,她就背著饃饃出發,穿上膠鞋和毛褲,山上很冷,要爬四個小時山路,走到雪線以上才有蟲草。找四個小時蟲草,然後下山還要走四個小時,要趕在天黑前下山。去年,楊翠雲在山裡采蟲草還遇到黑熊,「我吼它,它就跑了。」
75歲的王珍芬在家中已經把火塘燒旺,把早上做的飯菜熱好,等著勞作回來的女兒女婿一起吃飯。晚飯吃的是野生的蕨菜和煙熏臘肉,蕨菜是楊翠花採藥時從山上帶回來的。
夕格羌寨夜晚沒有電,楊水生一家人圍坐在火塘邊烤火聊天。
吃完飯後,一家人坐在火塘旁聊天。王珍芬說,「還是山裡的生活好」,不過她也惦記在山下養病的楊水生。楊翠花也認為,「山裡的生活自在」,但是住在邛崍的大兒子有兩個娃娃,大的五歲,小的才一歲,兒子兒媳要忙著經營家中的農家樂,多次喊她下山去帶孫子。
楊翠雲和王龍清商量,等今年秋天把羊子都賣了,就返回邛崍照顧孫輩。王珍芬也想回邛崍照顧老伴。到那時,夕格村就成為真正的空寨子。
在木梯村,村民們閑聊時經常辯論:到底是夕格村好,還是木梯村好?有人認為夕格村好,生活自由自在,順應自然,沒有城市生活的壓力大;有人認為木梯村好,比過去富裕很多了,幹活也沒有過去辛苦了。但誰都沒想過要再返回夕格村生活。
釋比楊貴生經常會回憶在山林里祭神的場景:密集的鼓點,神靈附身的時刻。但他知道山林再也回不去了。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找個徒弟,把他的羊皮鼓、猴頭帽、古羌唱經傳承下去。
村支書陳永全從來不問自己:當年力主搬下山是對是錯。八年來,他從沒有回老家夕格村探訪,老家的親戚告訴他,他媽媽的墳被野豬拱壞了,他也不在人前流淚,只是夜晚偷偷抹淚。
這個倔強的羌族漢子,在村民指責他時也會偷偷抹淚,只是從不辯解。八年前,他勸全村人下山,就是想過上富裕的生活,不再被人看不起。如今木梯村已經摘掉「文盲村」「光棍村」的帽子,他還想讓這個平原上的羌人寨子變成「富裕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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