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城貧民窟札記（十五）：螃蟹度日

在前面的幾集里，咱從四樓說到了二樓，把有特色房客大致介紹了一下，這回該輪到咱自己住的一樓了。本應該早在前的章節里介紹自己人，但考慮到他是咱的二房東，還是留在後面介紹，算是壓軸吧。其實他也不是很有故事的人，說壓軸可能有點誇張。不管怎麼說，他在這裡住了很長時間了，有人說三年，又說是五年，反正是他一個人先把這套公寓租下來，然後再招租其他人進來的。我們都是後來的，所以，到底他在這裡住了幾年，沒有人說得清楚。哦，忘了介紹這二房東姓張，看年紀應該是五十開外了，所以，我們毫不猶豫地稱他「老張」。老張不愛說話，更不願意出門，每天除了看電視以外，幾乎沒看到他在做別的事情。也許是因為年齡關係，咱覺得我們之間溝通有困難，咱問一句，他答一句，「是」或者「不是」，不再多說，咱覺得他在語言方面很吝嗇，生怕多說了。按照目前流行說法，應該叫做「代溝」吧。也許有人會問，老張不愛出門，又不愛說話，那你是如何找上門來租房子的？是啊，咱怎麼會找到這裡呢？這個簡單，咱是被另一位名叫SAM的室友，在老張的授意下給忽悠進來的。呆了一段日子後咱發現，老張也不是跟所有人說話時，只說「是」和「不是」，對熟悉的人，比如SAM，他們之間的話就要說得要多些，而對咱這類新來的房客就比較簡單了事。老張很少在公共區，如廚房，洗手間，起居室等地停留，除了必要活動在這些地方作停留以外，大部分時間一個人悶在自己卧室里看電視和看報紙。每周星期六的傍晚，他的夫人會從外面回來和他一起住，周日，他們老夫老妻會在一起房間忙乎一整天，去中國城買菜，然後回來做飯，洗衣服，打掃自己的卧室等等，忙完了以後，到了周日傍晚，老張的夫人又離開了。 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應該說還包括星期六的大半天，咱從沒見到老張正經做飯炒菜，他的拿手好戲就是從冰箱的冷凍室拿出一隻凍螃蟹，在微波爐里化了霜之後用一個小不鏽鋼鍋煮螃蟹。螃蟹煮熟後，他便坐餐桌前，慢慢地享受這隻螃蟹，這個過程比較長，一般是一個小時以上，他要很細心地把螃蟹的每一個部位的細肉全部用小鋼針挑出來，然後在慢慢品味。偶爾，在吃完螃蟹後，他也會泡一袋速食麵再補充一下。最後的一道工序就是要用那些吃剩下的螃蟹殼在桌上擺出一個什麼形狀來，再好好地欣賞一陣子，最後將它們掃入垃圾箱，整個享用螃蟹儀式才算結束。整個吃螃蟹的過程，他很少抬頭看周圍情況，只顧自己邊吃邊欣賞。咱在關注了好幾次之後，忍不住問老張，「一個螃蟹能吃飽么？」，老張很不耐煩地回答，「怎麼就吃不飽，你見我還吃別的東西了嗎？」對，除了偶爾見他吃一包速食麵以外，沒吃別的！那就是說，對老張而言，大部分情況下，一隻螃蟹是完全可以吃飽的，這個真神！打心眼裡開始佩服老張了。這也許是老張不願意運動的原因，吃得那麼少，再去運動肯定就餓了。咱終於想明白了，其實，老張的這種活法就是烏龜活法，吃得很少，行動很慢，結果很長壽！通過跟SAM多次閑聊才弄明白老張的大致情況。據SAM介紹，老張出國前是上海某名牌大學數學系的教授，系主任，1983年系裡分到第一個公派來美進修名額，老張毫不猶豫將這個名額利用職權據為已有了。兩年的進修很快就結束了，按照中美之間的文化交流協議，這類簽證屬J-1簽證，學習結束後要回國才能申請其他身份。換句話說，持J-1簽證的人沒有任何理由在美國學習結束之後，以任何名義留在美國，但老張留下來了，這就意味著老張是黑在美國了，他把自己變成了非法移民。老張的夫人是來陪讀的，她是老張在上海那所名校里同一個系裡的副教授，她拿的是J-2 簽證，如果J-1 過期作廢，J-2自動作廢，所以他們夫妻倆都是黑的，屬非法移民之列。這就是他們為什麼要住在平民窟的主要原因，因為這地方移民局的官員是不會來過問的。在美國上了年紀男性非法移民幾乎是沒有工作機會，但女性還是有機會的，所以老張夫人是在外面替人家做保姆，吃住都在東家，只有周末回來看看老張，可想而知，老張的夫人才是整個家庭的收入來源，這也許是老張不敢多吃的另一個原因，一個男人被老婆養起來，多少有點難受，伴隨著肯定還有一些自卑，這也許是他不愛說話的另一個原因，心理上太壓抑了。為什麼老張只關注電視新聞和報紙呢？據SAM 說，他在等待總統大赦。1986年里根總統給非法移民一個大赦，很多黑在中國城裡華人都受益了，那次大赦的規定是1982年以前來美國的非法移民，而老張是1983年來的合法移民，到了1985年在變成非法移民，所以不合格。為了被大赦，像老張這樣的有合法變非法的人好辦，簽證過期之日就是證明他非法的時間，對很多中國城裡偷渡過來非法移民可就麻煩了，因為他們無法證明他們是何時登錄美國，何時黑下來的。據說，那次大赦的人里，沒有被移民局種抓過的人，因為沒有留證據反而沒有得到大赦，那些被移民局抓了，留下證明，在遣送途中跑掉的人倒是得到了大赦，看來美國的體制也是鼓勵逃跑的，呆在一個地方不動的非法移民也是沒有好果子吃的。如果想指望總統大赦把自己由非法變成合法，老張肯定是沒有希望的，因為到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了，後來的幾任總統，誰也沒有給非法移民大赦。倒是64卡救了老張的命，1991後老張轉為合法移民，並順利拿到綠卡。好多年後，一次在中國城購物意外地碰到SAM，我們談起來老張的遭遇，他說，其實老張一直在後悔，後悔不該在J-1簽證過期後黑在美國。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葯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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