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心齋語錄
王心齋語錄
按語:此《王心齋語錄》選自日本永嘉元年和刻本《王心齋全集》,原本分上、下,分別為《全集》卷二、卷三。 王艮(1483年7月20日-1541年1月2日),原名王銀,字汝止,號心齋,明朝泰州安豐場(今江蘇東台安豐)人。思想家王陽明弟子,泰州學派創始人。 生於明憲宗成化十九年(西元1483年),為平民階級,以燒鹽為生,世代為「灶戶」,「七歲受書鄉塾,貧不能竟學」,11歲時家貧輟學,「從父商於山東,常銜《孝經》、《論語》、《大學》袖中,逢人質難,久而信口談解,如或啟之」,因善經營,「自是家道日裕」,成為富戶。 年三十八時,遠赴江西師從江西巡撫王陽明,是王陽明的重要弟子之一,王陽明一開始覺得他個性高傲,因此把他的名字改成帶有靜止意思的「艮」字;王艮經常與陽明爭論,「時時不滿師說」,堅持自己的觀點,自創「淮南格物說」。有一次坐「招搖車」招搖過市,遭陽明指責。 陽明病逝後,「迎喪桐廬,約同志經理其家」,「往會稽會葬」,照料其後人。後來王艮定居泰州安豐,開始自立門戶,創立泰州學派,主張「百姓日用即道」,他深知「百姓日用條理處,即是聖人之條理處,聖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為失。」明世宗嘉靖十九年(1540年)十二月八日卒於鄉。有其門人收輯的《心齋全集》6卷傳世。 王艮的門徒以平民百姓居多,「入山林求會隱逸,過市井啓發愚蒙,沿途聚講,直抵京師」,但亦不乏著名學者如羅汝芳、何心隱等人,子弟至五傳共有487人,黃宗羲稱他此一派竟能「赤手以搏龍蛇」。泰州學派提出「百姓日用即道」的觀點,強調「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天德良知也」。《中國思想通史》認為泰州學派是唯物主義學派。王艮在講學別出心裁,按《禮經》制著深衣、戴五常冠,「行則規園方矩,坐則焚香默識」,他一生布衣,拒絕入仕,並直指統治者:「使僕父子安樂於治下,仍與二三子講明此學,所謂師道立,則善人多,善人多,則朝廷正,而天下治矣」。故被斥為「異端」。
語錄上
《大學》言平天下在治其國,治國在齊其家,齊家在修其身,修身在正其心,而正心不言在誠其意,誠意不言在致其知,可見致知、誠意、正心,各有工夫,不可不察也。 《中庸》「中」字,《大學》「止」字,本文自有明解,不消訓釋。「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是分明解出「中」字來。「於止,知其所止」、「止仁」、「止敬」、「止慈」、「止孝」、「止信」,是分明解出「止」字來。 天下之學,惟有聖人之學好學:不費些子氣力,有無邊快樂。若費些子氣力,便不是聖人之學,便不樂。 「不亦悅乎」,「說」是心之本體。 「志於道」,立志於聖人之道也。「據於德」,據仁義禮智信,五者,心之德也。「依於仁」,仁者善之長,義禮智信皆仁也,此學之主腦也。「游於藝」,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也。 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故立吾身以為天下國家之本,則位育有不襲時位者。 「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不論有位無位,孔子學不厭而教不倦,便是位育之功。 學是愚夫愚婦能知能行者。聖人之道,不過欲人皆知皆行,即是位天地育萬物把柄。不知此,縱說得真,卻不過一節之善。愚夫愚婦與知能行便是道,與鳶飛魚躍同一活潑潑地,則知性矣。 戒慎恐懼莫離卻不睹不聞,不然便入於有所戒慎、有所恐懼矣。故曰:人性上不可添一物。 論道理若只得一邊,雖不可不謂之道,然非全體也。譬之一樹,有見根未見枝葉者,有見枝葉未見花實者,有見枝葉花實卻未見根者,須是見得一株全樹始得。 不執意見,方可入道。 學講而後明,明則誠矣。若不誠,只是不明。 孔子雖天生聖人,亦必學詩、學禮、學易,逐段研磨,乃得明徹之至。 知得身是天下國家之本,則以天地萬物依於己,不以己依於天地萬物。 「若能握其要,何必窺陳編」,白沙之意有在,學者須善觀之。《六經》正好印證吾心,孔子之時中,全在韋編三絕。 人之天分有不同,論學則不必論天分。 體用不一,只是功夫生。 天行健,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故知行合一。 學者有求為聖人之志,始可與言學。先師常云:「學者立得定,便是堯舜文王孔子根基。」 學者初得頭腦,不可便討聞見支撐,正須養微致盛,則天德生道在此矣。六經四書,所以印證者也。若功夫得力,然後看書,所謂溫故而知新也。不然,放下書本,便沒功夫做。 塵凡事常見俯視無足入慮者,方為超脫。今人只為自幼便將功利誘壞心術,所以夾帶病根,終身無出頭處,日用間毫釐不察,便入於功利而不自知,蓋功利陷溺人心久矣。須見得自家一個真樂,直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然後能宰萬物而主經綸。所謂樂則天,天則神。學者不見真樂,則安能超脫而聞聖人之道?仁者安處於仁,而不為物所動,智者順利乎仁,而不為物所陷。仁且智,君子所以隨約樂而善道矣。 齋明盛服,非禮不動,一時具在,便是立志用功。 誠意、忠恕、強恕、致曲,皆是立本功夫。 容得天下人,然後能教得天下人。《易》曰:「包蒙吉。」 善者與之,則善益長;惡者容之,則惡自化。 一友論及朋友之失,先生曰:「爾過矣,何不取法君子?見不賢而自省之不暇,那有許多功夫去較量人過失!」 若說己無過,斯過矣;若說人有過,斯亦過矣。君子則不然:攻己過,無攻人之過,若有同於己者,忠告善導之可也。 先生於眉睫之間省覺人最多。學者有積疑,見先生,多不問而解。有學者問放心難於求,先生呼之,即起而應,先生曰:「而心見在,更何求心乎?」有別先生者,以遠師教為言,先生曰:「塗之人皆明師也。」得深省。 百姓日用條理處即是聖人之條理處。聖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會失。 教子無他法,但令日親君子而已,涵育薰陶,久當自別。 古人定省,謂使親安妥而常定省之,非必問於親而後謂之定省也。文王朝於王季日三,亦只問安否,於內豎而已。 學者指摘舉業之學,正與曾點不取三子之意同。舉業何可盡非,但君子安身立命不在此耳。 即事是學,即事是道。人有困於貧而凍餒其身者,則亦失其本,而非學也。夫子曰:「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愛人直到人亦愛,敬人直到人亦敬,信人直到人亦信,方是學無止法。 「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身,不怨勝己者」,正己而已矣。「君子之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亦惟正己而已矣。故曰:「不怨天,不尤人。」 「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性情之正,非惑也。既欲其生,又欲其死,中無定主,抱不決之疑,方是惑。 「無為其所不為,無慾其所不欲」,只是致良知便了,故曰:「如此而已矣。」 「大德不逾閒」,守經之謂也。「小德出入」,行權以正其經也。 「人心惟危」,人心者,眾人之心也。眾人不知學,一時忿怒相激,忘其身以及其親者有矣,不亦危乎?「道心惟微」,道心者,學道之心也。學道則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見幾微也。 經所以載道,傳所以釋經。經既明,傳不復用矣,道既明,經何必用哉?經傳之間,印證吾心而已矣。 「將上堂,聲必揚之」,仁之用也。故曰:「經禮三百,曲禮三千,無一事而非仁。」 一友初見,先生指之曰:「即爾此時就是。」友未達,曰:「爾此時何等戒懼,私慾從何處入?常常如此,便是允執厥中。」 孟子道性善,必稱堯舜,道出處,必稱孔子。 隱居以求其志,求萬物一體之志也。 社稷民人固莫非學,但以政為學最難,吾人莫若且做學而後入政。 「君子之欲仕」,仁也;「可以仕則仕」,義也。大人之事畢矣。孟子曰:「惟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孔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價者也。」待價而沽,然後能格君心之非。故惟大人,然後能利見大人。 當屯難而乘馬班如者,要在上有君相之明。求而往,明也。「女子貞不字,十年乃字」,相時耳,此君子出處之節也。 孔子謂期月三年,孟子謂五年七年之類,要知聖賢用世,真實步步皆有成章,定應毫髮不差。 陰者陽之根,屈者伸之源,屯卦初爻,便是聖人濟屯起手處。曰「利建侯,只是樹立朋友之義。」 卑禮厚幣以招賢者,而孟軻至梁,即求而往,明也。「國有道,不變塞焉」,即女子貞不字。 聖人經世,只是家常事,唐虞君臣,只是相與講學。 禘之說,正不王不禘之法也。知不王不禘之法,則知君臣上下,名分秩然,而天下之治,誠如示掌之易矣。 刑所以弼教者也,故不教而殺謂之虐。古之時,百工信度,故數罟不入污池。凡宮室器用,一切皆有制度,百工惟信而守之,莫或敢作淫巧以取罪戾。故人將越度,而工不敢為,所以令易行而禁易止也。 或言為政莫先於講學,先生曰:「其惟聖德乎!僚友相下為難,而當道責備尤重。《易》曰:『莫之與,則傷之者至矣。』其必曰:官,先事信而後言,可也。」 孔子曰:「諫有五,吾其從諷諫乎?」諷字從風,其入也微。事君有三:君有可諷不不(此「不」當為「可」之訛)諷,君有可諫不可諫,君有可犯不可犯。匪石之貞,不可與幾,無罪而殺士,則大夫可以去;無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可與幾也,去而不失吾君臣之義。可與存義也,故女樂去幾也。燔肉行,存義也。 知此學,則出處進退各有其道:有為行道而仕者,行道而仕,敬焉、信焉、尊焉,可也。有為貧而仕者,為貧而仕,在乎盡職會計,當牛羊茁壯,長而已矣。 仕以為祿也,或至於害身,仕而害身,於祿也何有?仕以行道也,或至於害身,仕而害身,於道也何有?君子不以養人者害人,不以養身者害身,不以養心者害心。 吾身猶矩,天下國家猶方,天下國家不方,還是吾身不方。 先生每論世道,便謂自家有愧。 學者但知孟子辨夷之告子有功聖門,不知其辨堯舜孔子處,極有功於聖門。 康節極稱孔子,然只論得孔子元微處,至其易簡宗旨,卻不曾言。 堯舜禹相傳授受曰:「允執厥中。」此便是百王相承之統。仲尼祖述者,此也。然宰我曰:「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子貢曰:「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有若曰:「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孟子亦曰:「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是豈厚誣天下者哉?蓋堯舜之治天下,以德感人者也。故民曰:「帝力何有於我哉?」故有此位乃有此治。孔子曰:「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某也。」只是學不厭,教不倦,便是致中和,位天地、育萬物,便做了堯舜事業,此至簡至易之道,視天下如家常事,隨時隨處無歇手地。故孔子為獨盛也。先師嘗有精金之喻,予以為孔子是靈丹,可以點石成金,無盡藏者。 舜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諸人者。孔子則自不暇耕稼陶漁,無非取諸人者,故曰:「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某也。」 舜於瞽叟,命也。舜盡性,而瞽叟底豫,是故君子不謂命也。陶淵明言:「天命苟如此,且盡杯中物。」便不濟。孔子之不遇於春秋之君,亦命也。而周流天下,明道以淑斯人,不謂命也。若天民則聽命矣。故曰:「大人造命。」 「文王望道而未之見」,「道」如「魯一變至於道」之「道」,視民如傷,故望天下於道也。「見」如「豈若於吾身親見」之「見」。當紂之亂,故卒未之見也。 微子之去,知幾保身,上也。箕子之為奴,庶幾免死,故次之。比干執死諫以自決,故又次之。孔子以其心皆無私,故同謂之仁,而優劣則於記者次序見之矣。 貴戚之卿,君有大過則諫,反覆而不聽,則易位。微子、箕子,殷之貴戚卿也,當紂之惡,不可以不諫,而諫之也當,不在於虐焰之後,而其去之也當,不為儉德辟難已焉,可也。昔陳恆弒其君,孔子,魯去位之臣也,且沐浴告於魯,而倡大義以請討。則微子箕子者,猶當有旁行之智矣。蓋三分天下,文武有其二,微子、箕子豈不知之也?周家歷年仁義忠厚,微子、箕子豈不知之也?文武有天下三分之二,則周之時足以格紂也明矣。且其祖宗夫子仁義忠厚,則可諒其無代殷之念,而易位之舉,亦可必其協同襄贊,而有以共濟天下之難者矣。且夷齊清風高節,素抱羞辱污君之義,以此告之,安知其不詢謀僉同,而有以共安社稷之危。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也。」且不惟成湯之祀尚可以永於無疆,而箕子不至於囚,比干不至於死,武王夷齊無相悖之道矣。此天下本無難事,而惟學識之有未盡焉耳。 伯夷之清,齊莊中正有之矣,然而望望然去,不能容人而教之,此其隘也。柳下惠之和,寬裕溫柔有之矣,然而致袒裼裸裎於我側,此其不恭也。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又從而引導之,其處己也恭,其待物也恕,不失己。不失人,故曰:「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 孔子謂「二三子以我為隱乎」,此「隱」字對「見」字,說孔子在當時雖不仕,而無行不與二三子,是修身講學以見於世,未嘗一日隱也。隱則如丈人沮溺之徒,絕人避世而與鳥獸同群者是已。乾初九「不易乎世」,故曰「龍德而隱」,九二「善世不伐」,故曰「見龍在田」。觀桀溺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非隱而何?孔子曰:「天下有道,某不與易也。」非見而何? 夢周公,不忘天下之仁也,不復夢見,則歎其衰之甚,此自警之辭耳。 請討陳恆,仁也;不從而遂已,智也。若知其必不從,而不請,亦智也,然非全仁智者也。仁且智,所以為孔子。 居是邦,不非其大夫,故斂床之問,孔子不答子路而答子貢,以是知八佾雍徹之譏,皆孔子早年事也。 孔子知本,故仕止久速,各當其時。其稱山樑雌雉之時哉,正以其色舉而翔集耳。故其系《易》曰:「君子安其身而後動。」又曰:「利用安身。」又曰:「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也。」 子見南子之謂中,子路不悅之謂正。中者,自無不正,正者,未必能中。 孔子卻顏路之請車,而不禁門人之厚葬,無成心也。 曾點童冠舞雩之樂,正與孔子無行不與二三子之意同,故喟然與之。只以三子所言為非,便是他狂處。譬之曾點有家宕,不會出行,三子會出行,卻無家宕,孔子則又有家宕,又會出行。 子路只以正名為迂,所以卒死衛輒之難。 子夏篤信謹守,為己切矣,但不免硜硜然,言必信,行必果,故孔子進之曰:「無為小人儒。」 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常知故也。「知之未嘗復行」,常行故也。 孔子之學,惟孟軻知之,韓退之謂孔子傳之孟軻,真是一句道著。有宋諸儒只為見孟子粗處,所以多忽略過。學術宗源,全在出處大節,氣象之粗,未甚害事。 漢高之有天下,以縱囚斬蛇一念之仁。韓信之殺身,以聽徹襲齊一念之不仁。故人皆有惻隱之心,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保四體。 光武召子陵與共榻,伸私情也,非尊賢之道也。子陵不能辭而直與共榻,失貴貴之義也。賢者亦不如此自處。故加足帝腹,子陵之過;狂奴之辱,光武之失。 智譬則巧,聖譬則力。宋之周、程、邵學,已皆到聖人,然而未智也,故不能巧中。孔子致知格物而止至善,安身而動,便智巧。 周茂叔窗前草不除,仁也。明道有覺,亦曰「自此不好獵矣」。此意不失,乃得滿腔子惻隱之心。故其言曰:「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 「人心惟危」,伊川賢者,猶因東坡門人一言,遂各成黨,況其下者乎?學者須在微處用功。顏子不遠復,乃道心也。 天性之體,本自活潑,鳶飛魚躍,便是此體。 「惟皇上帝,降中於民。」本無不同。鳶飛魚躍,此中也,譬之江淮河漢,此水也,萬紫千紅,此春也。保合此中,無思也,無為也,無意必,無固我,無將迎,無內外也。何邪思,何妄念?惟百姓日用而不知,故曰:「君子存之,庶民去之。」學也者,學以修此中也。戒慎恐懼,未嘗致纖毫之力,乃為修之之道。故曰:「合著本體是功夫,做得功夫是本體。」先知中的本體,然後好用修的功夫。 《中庸》先言慎獨、中和,說盡性學問,然後言大本、致中和,教人以出處進退之大義也。 良知之體,與鳶魚同一活潑潑地,當思則思,思過則已。如周公思兼三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何嘗纏繞?要之自然天則,不著人力安排。 周子曰:「一者,無慾也。」無慾即無極,一即太極,無極是無慾到極處。凡涉人為,皆是作偽,故偽字從人從為。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學之準則也,便是一以貫之。孔子以前,無人說忠恕,孟子以後,無人識忠恕。 程子曰:「一刻不存,非中也,一事不為,非中也,一物不該,非中也。」知此,可與究執中之學。 乍見孺子入井而惻隱者,眾人之仁也;無求生以害仁,有殺生以成仁,賢人之仁也;吾未見蹈仁而死者矣,聖人之仁也。 「山樑雌雉,時哉時哉」,歎其舉止之得時也。「三嗅而作」,是舉得其時也;「翔而後集」,是止得其時也。 誠明之至,無物不復,反求諸身,把柄在手。會得此數語,便是宇宙在我,萬化生身。 見龍,可得而見之謂也,潛龍,則不可得而見矣。惟人皆可得而見,故利見大人,聖人歲時乘六龍以御天,然必當以見龍為家捨。 飛龍在天,上治也,聖人治於上也。見龍在田,天下文明,聖人治於下也。惟此二爻,皆謂之大人,故在下必治,在上必治。 《易》曰:「二多譽,四多懼,三多兇,五多功。」先生曰:「初多休,六多周。」 六陽從地起,故經世之業,莫先於講學,以興起人才。古人位天地、育萬物,不襲時位者也。 大丈夫存不忍人之心,而以天地萬物依於己,故出則必為帝師,處則必為天下萬世師。出不為帝者師,失其本矣,處不為天下萬世師,遺其末矣。進不失本,退不遺末,止至善之道也。危其身於天地萬物者,謂之失本;潔其身於天地萬物者,謂之遺末。有心於輕功名富貴者,其流弊至於無父無君,有心於重功名富貴者,其流弊至於弒父弒君。 聖人之道,無異於百姓日用。凡有異者,皆謂之異端。 或言:「佛老得吾儒之體。」先生曰:「體用一原。有吾儒之體,便有吾儒之用。佛老之用,則自是佛老之體也。」 正己正物,此是吾人歸宿處。凡見人惡,只是己未盡善,若盡善,自當轉易。以此見己一身不是小,一正百正,一了百了,此之謂通天下之故。聖人以此修己以安百姓,而天下平。得此道者,孔子而已。
語錄下
程子云: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清固水也,濁亦不可不謂之水。此語未瑩,恐誤後學。孟子只說性善,蓋善固性也,惡非性也,氣質也。變其氣質,則性善矣。清固水也,濁非水也,泥沙也。去其泥沙,則水清矣。故言學不言氣質,以學能變化氣質也。故曰:「明得盡查滓便渾化。」張子云:「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此語亦要善看,謂氣質雜性,故曰氣質之性。 《大學》乃孔門經理萬世的一部完書,吃緊處只在止於至善,格物卻正是止至善。格物之物,即物有本末之物。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格物也。故即繼之曰: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不用增一字解釋,本義自足。驗之《中庸》、《論》、《孟》、《周易》,洞然吻合。孔子精神命脈具此矣。諸賢就中會得,便知孔子大成學。 諸生問止至善之旨,先生曰:「明明德以立體,親民以達用,體用一致,先師辨之悉矣。此堯舜之道也,更有甚不明。但謂至善為心之本體,卻與明德無別,恐非本旨。明德即言心之本體矣,三揭在字自喚省得分明,孔子精蘊立極,獨發安身之義,正在此。堯舜執中之傳,無非明明德親民之學,孔子卻於明明德親民中立起一個極來,故又說個在止於至善。止至善者,安身也。安身者,立天下之大本也。本治而末治,正己而物正也,大人之學也。是故身也者,天地萬物之本也,天地萬物,末也。知身之為本,是以明明德而親民也。身未安,本不立也。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本亂,治末愈亂也。故《易》曰:「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也。」如此而學,如此而為大人也。不知安身,則明明德親民卻不曾立得天下國家的本,是故不能主宰天地,干旋造化。立教如此,故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者也。」 諸生問:「夫子謂止至善為安身,則亦何所據乎?」先生曰:「以經而知安身之為止至善也。《大學》說個止至善,便只在止至善上發揮。物有本末,格,絜度也,絜度於本末之間,而知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知本,知之至也。知至,知止也。如是而不求於末,定也,如是而天地萬物不能撓己,靜也;如是而首出庶物,至尊至貴,安也;如是而知幾先見,精義入神,仕止久速,變通趨時,慮也;如是而身安,如綿蠻黃鳥,止於丘隅,色斯舉矣,翔而後集,無不得所止矣,止至善也。孔子歎曰: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要在知安身也。安身以安家而家齊,安身以安國而國治,安身以安天下而天下平。故曰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孟子曰:守孰為大?安身為大。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同一旨也。不知安身,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天下國家哉?」 或問格字之義。先生曰:「格如格式之格,即後絜矩之謂。吾身是個矩,天下國家是個方,絜矩,則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是以只去正矩,卻不在方上求,矩正則方正矣,方正則成格矣。故曰物格。吾身對上下前後左右是物,絜矩是格也。「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一句,便見絜度格字之義。大學首言格物致知,說破學問大機括,然後下手功夫不差,此孔門家法也。 或問:「反己是格物否?」先生曰:「物格知至,知本也;誠意正心修身,立本也;本末一貫,是故愛人治人禮人也,格物也。不親、不治、不答,是謂行有不得於心,然後反己也。格物然後知反己,反己是格物的功夫。反之如何?正己而已矣。反其仁治敬,正己也。其身正而天下歸之,此正己而物正也,然後身安也。知明明德而不知親民,遺末也,非萬物一體之德也。知明明德親民而不知安身,失本也。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亦莫之能親民也。知安身而不知明明德親民,亦非所謂立本也。」 先生謂諸生曰:「大學謂齊家在修其身,修身在正其心,何不言正心在誠其意,惟曰所謂誠其意者。不曰誠意在致其知,而曰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此等處諸賢曾一理會否也?」對曰:「不知也,請問焉。」先生曰:「此亦是吃緊去處,先儒皆不曾細看。夫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言國治了而天下之儀形在是矣。所謂治國在齊其家者,家齊了而國之儀形在是矣。所謂齊家在修其身,修身在正其心者皆然也。至於正心,卻不在誠意,誠意不在致知。誠意而後可以正心,知至而後可以誠意。夫戒慎恐懼,誠意也。然心之本體,原著不得纖毫意思的,才著意思,便有所恐懼,便是助長,如何謂之正心?是誠意功夫猶未妥貼,必須掃蕩清寧,無意無必,不忘不助,是他真體存存,才是正心。然則正心固不在誠意內,亦不在誠意外,若要誠意,卻先須知得個本在吾身,然後不做差了。又不是致知了,便是誠意,須物格知至而後好去誠意。則誠意固不在致知內,亦不在致知外。所謂誠意毋自欺之說,只是實實落落在我身上做功夫。不先致知就去誠意,則誠意又做差了。不先誠意就去正心,則正心又著空了。既能誠意,不去正心,則誠意又卻助了。知至而後有誠意功夫,意誠而後有正心功夫。卻不可以誠意為正心,以致知為誠意。故不曰正心在誠其意,誠意在致其知者,如此也。悟此大學微旨否?」諸生謝曰:「此千載未明之學,幸蒙指示,今日知所以為學矣。」 先生謂朱純甫曰:「學問須先知有個把柄,然後用功不差。本末原拆不開,凡於天下事,必先要知本。如我不欲人之加諸我,是安身也,立本也,明德止至善也;吾亦欲無加諸人,是所以安人也,安天下也,不遺末也,親民止至善也。此孔子學問精微奧領處,前此未有能知之者。故語賜曰:『非爾所及也。』」 程宗錫問:「『此之謂自謙』,訓作『自慊』,何如?」先生曰:「此正承物格知至說來。既知吾身是個本,只是毋自欺,真真實實在自己身上用功夫,如惡惡臭,如好好色,略無纖毫假借、自是、自滿之心,是謂自謙,即《中庸》敦厚以崇禮也。謙者無不慊,慊者未必能謙也。然功夫只在慎獨而已。故『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如此而慎獨,則心廣體胖而身安也。」 先生謂周季翰曰:「止於仁,止於敬,止於孝,止於慈,止於信。若不先曉得個安身,則止於孝者,烹身割股有之矣;止於敬者,饑死結纓有之矣。必得孔子說破此機括,始有下落。才能內不失己,外不失人。故大學先引綿蠻詩在前,然後引文王詩做誠意功夫,才得完全,無滲漏。」 先生謂徐子直曰:「何謂至善?」對曰:「至善即性善。」曰:「性即道乎?」曰:「然。」曰:「道與身孰尊?身與道何異?」曰:「一也?」曰:「今子之身能尊乎?否歟?」子直避席請問曰:「何哉?夫子之所謂尊身也?」先生曰:「身與道原是一件。聖人以道濟天下,是至尊者道也。人能宏道,是至尊者身也。尊身不尊道,不謂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謂之尊道。須道尊身尊,才是至善。故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必不以道殉乎人。使有王者作,必來取法,致敬盡禮,學焉而後臣之,然後言聽計從,不勞而王。如或不可,則去。仕止久速,精義入神,見幾而作,不俟終日,避世避地避言避色,如神龍變化,莫之能測。易曰: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又曰: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若以道從人,妾婦之道也。己不能尊信,又豈能使彼尊信哉?及君有過,卻從而諫。或不聽,便至於辱且危,故孔子曰:清斯濯纓,濁斯濯足。自取之也。」子直拜而謝曰:「樾甚慚於夫子之教。」 門人問志伊學顏。先生曰:「我而今只說志孔子之志,學孔子之學。」曰:「孔子之志與學與伊尹顏淵異乎?」曰:「未可輕論。且將孟子之言細思之,終當有悟。」 或曰:「『出則為帝者師』,然則天下無為人臣者矣。」先生曰:「不然。學也者,所以學為師也,學為長也,學為君也。帝者尊信吾道,而吾道傳於帝,是為帝者師也。吾道傳於公卿大夫,是為公卿大夫師也。不待其尊信而炫玉以求售,則為人役,是在我者不能自為之主宰矣,其道何由而得行哉?道既不行,雖出,徒出也。若為祿仕,則乘田委吏,牛羊茁壯,會計當盡其職而已矣。道在其中,而非所以行道也。不為祿仕,則莫之為矣。故吾人必須講明此學,實有諸己,大本達道,洞然無疑。有此把柄在手,隨時隨處無入而非行道矣。」 或問「時乘六龍」,先生曰:「此是說聖人出處。是這出處便是這學,此學既明,致天下堯舜之世,只是家常事。」 或問:「能容下之慢,而不能受上之陵,其病安在?」先生曰:「總只是一個傲容。下之慢,視以為不足與校雲耳。君子只知愛人、敬人。」或問節義。先生曰:「危邦不入,亂邦不居,道尊而身不辱,其知幾乎!」曰:「然則孔孟何以言成仁取義?」曰:「應變之權固有之,非教人家法也。」 門人歌「道在險夷隨地樂」。先生曰:「此先師當處險時言之,學者不知以意逆志,則安於險而失其身者有之矣。」 或問:「處人倫之變如何?」先生曰:「處變而不失其常,善處變者也。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此常道也。舜盡事親之道,而瞽叟底豫。象憂亦憂,像喜亦喜,不以其害己而或間也,此處變而不失其常也。」 有疑先生安身之說者,問焉曰:「夷齊雖不安其身,然而安其心矣。」先生曰:「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不安其身而安其心者,次之;不安其身又不安其心,斯其為下矣。」 或問:「《易》稱: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論語》稱: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民到於今稱之。是皆孔子言也,何事異而稱同邪?」先生曰:「湯武有救世之仁,夷齊有君臣之義,既皆善,故並美也。」曰:「二者必何如而能全美?」曰:「紂可伐,天下不可取。彼時尚有微子在,迎而立之,退居於豐,確守臣職,則救世之仁、君臣之義兩得之矣。且使武庚不至於畔,夷齊不至於死,此所謂道並行而不相悖也。《易》曰:『安貞之吉,應地無疆。』」 有以伊傅稱先生者,先生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學我不由。」門人問曰:「何謂也?」曰:「伊傅得君,可謂奇遇,設其不遇,則終身獨善而已。孔子則不然也。」 或問:「辭受取與,固君子守身之節,不可不慎。如顏子之貧,孔子何不少助之?」先生曰:「重於情則累於道。君子之與受,視諸道而已。故曰:非其道,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如其道,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 或問:「昔者仲由、端木賜、顏淵侍孔子而論學,仲由曰:『人善我者,我固善之,人不善我者,我則不善之。』端木賜曰:『人善我者,我固善之,人不善我者,我姑引之進退之間而已。』顏淵曰:『人善我者,我固善之,人不善我者,我亦善之。』孔子曰:『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此三子之是非何如?而孔子之所以異於三子者又何如?」先生曰:「子路之謂,直也;子貢之謂,教也;顏子之謂,德也。直可加之夷狄,教可行之朋友,德可行之親屬。孔子之無可無不可者,在夷狄則用子路之直,在朋友則用子貢之教,在親屬則用顏子之德,並行而不相悖者也。」 先生問門人曰:「孔子與點之意何如?」對曰:「點得見龍之體,故與之也。」曰:「何以為狂也?」曰:「以其行不掩言也。」曰:「非也。點見吾道之大,而略於三子事為之末,此所以為狂也。」 王子敬問莊敬持養功夫。先生曰:「道一而已矣。中也,良知也,性也,一也。識得此理,則見見成成,自自在在。即此不失,便是莊敬;即此常存,便是持養。真體不須防檢。不識此理,莊敬未免著意,才著意,便是私心。」 或問中。先生曰:「此童僕之往來者,中也。」曰:「然則百姓之日用即中乎?」曰:「孔子云:『百姓日用而不知。』使非中,安得謂之道?特無先覺者覺之,故不知耳。若智者見之謂之智,仁者見之謂之仁,有所見便是妄,妄則不得謂之中矣。」 劉君錫問:「常恐失卻本體,即是戒慎恐懼否?」先生曰:「且道他失到那裡去?」 先生謂子敬曰:「近日功夫何如?」對曰:「善念動則充之,惡念動則去之。」曰:「善念不動,惡念不動,又如何?」不能對。先生曰:「此卻是中,卻是性,戒慎恐懼此而已矣。是謂顧是天之明命。立則見其參於前,在輿則見其倚於衡。常是此中,則善念動自知,惡念動自知,善念自充,惡念自去,知此慎獨,便可知立大本。知立大本,如何內不失己,外不失人,更無滲漏,使人皆如此用功,便是致中和,便是位天地、育萬物事業。」 或問:「『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先生曰:「我知天,何惑之有?我樂天,何憂之有?我同天,何懼之有?」 或曰:「出必為帝者師,處必為天下萬世師,毋乃好為人師歟?」先生曰:「學不足以為人師,皆苟道也。故必修身為本,然後師道立而善人多。如身在一家,必修身立本,以為一家之法,是為一家之師矣。身在一國,必修身立本,以為一國之法,是為一國之師矣。身在天下,必修身立本,以為天下之法,是為天下之師矣。故出必為帝者師,言必尊信吾尊身立本之學,足以起人君之敬信,來王者之取法,夫然後道可傳亦可行矣。庶幾乎!己自配得天地萬物,而非牽以相從者也。斯出不遺本矣。處必為天下萬世師,言必與吾人講明修身立本之學,使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夫然後立必俱立,達必俱達。庶幾乎!修身見世,而非獨善其身者也。斯處不遺末矣。孔孟之學,正如此。故其出也,以道殉身,而不以身殉道。其處也,學不厭而教不倦。本末一貫,合內外之道也。夫是謂明德親民止至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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