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錢穆《易經研究》札記(一)(文:李守力)_國學之窗:李守力博客專欄_lishouli的和訊博客
2014年12月15日10:23:25
2014年12月16日08:15:22
原文:黑體字。札記:粉紅字。
錢穆(1895.7.30-1990.8.30),男,江蘇無錫人,中國學術界尊其為「一代宗師」,更有學者謂其為中國最後一位士大夫、國學宗師。他一生寫了1700多萬字的史學和文化學著作,在國內外學術界有著很大的影響。
民國時期,學術界疑古派思潮風行。後來的考古事實證明,疑古派製造了大量的「冤假錯案」。如今學術界已經逐漸恢復到「二重證據法」的正確軌道上來。
「二重證據法」是王國維提出,錢穆曾提出「竊願以考古名,不願以疑古名。」錢穆早年治史既不同於疑古過頭、否定古史的疑古派,也有別於迷戀往古、以古為尚的信古派,他與考古派史家王國維等人的治史觀更有接近處。把20—30年代以考據名家的錢穆歸為王國維一類的考古派史家,恐怕更為恰當。
總之,錢穆先生對古史辨派的評價大致經歷了一個由正面肯定到基本否定的過程。20年代末30年代初,他對古史辨派正面肯定的居多,30年代中後期,在《國史大綱》中,錢穆針對顧頡剛的古史層累造成說提出了古史層累遺失說。(陳勇:疑古與考信——錢穆評古史辨派的古史理論,《學術月刊》2000年第5期)
因此,民國諸多疑古派對《周易》的研究成果當變成「荒謬的妄語」時,錢穆先生的《周易》研究就顯得尤其珍貴。
余英時(1930-)求學時師從錢穆,他後來被公認為全球最具影響力的華裔知識分子之一,2006年11月獲得美國國會圖書館頒發的有「人文諾貝爾獎」之稱的克魯格人文與社會科學終身成就獎。2014年9月18日,獲得漢學最高殊榮第一屆唐獎漢學獎。事實再次證明,錢穆晚年成熟的治學理路在當時最為醇正(錢穆早年仍然有疑古派思想)。
錢穆《易經研究》說明:
此稿在民國十七年夏應蘇州青年會學術演講會之請,分講兩次,凡四小時。經茅、童兩生筆記,稍加刪潤,刊載於《蘇州中學校刊》之十七、十八期。
此文來源於錢穆著《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卷一》(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他曾草易學三書,一《易原始》,專論易卦起源,及其象數;二《易本事》,就《周易》上下經六十四卦,論其原本之事,而主要在闡明《易》起商周之際之一傳說;三《易傳辨》,專辨《十傳》非孔子作。一二兩篇先成,第三篇因事擱置。後一二篇在抗戰時被白蟻所蝕,無法補寫。本文《易經研究》,只是其一鱗片爪。錢穆終未再重寫。
錢穆《易經研究》正文:
《易經》是中國一部最古最神秘的書,也是一部最易引人研究的興味而最不易得到研究的結果的書。清初胡渭(朏明)著有一部《易圖明辨》,算是研究易經一部很好的書。前人說看了胡渭的《易圖明辨》,宋以來講易的書統可不看了,因為他們都講錯了,都不可靠。但是清儒從宋儒的道士易一反而為漢儒的方士易,依然是二五之於一十,至多是五十步之於百步,仍是不可靠,仍都是講錯了。最近有人把西洋哲學來講易經,將來此風或者要日漸加盛,我想題他一個名目叫做博士易,表示他也只與方士易、道士易同樣的講錯,同樣的不可靠罷了。他們將易的錯誤與不可靠,無非是他們研究方法的失敗。我今天來講易經研究,只是講一個研究易經的新方法,比較可靠少錯誤的方法,卻不敢說自己已經對於易經研究有什麼無誤而可靠的成績。
李守力按:
易學有兩大流派,一是漢代的象數易學(錢穆謂之方士易,這是源於漢易雜糅陰陽),一是宋代的圖書義理易學(錢穆謂之道士易,這是源於圖書來自道士)。錢穆認為易學史上的這兩大學派都講錯了,都不可靠。
錢穆所說的「最近有人把西洋哲學來講易經」,這是民國易學的一大特色。民國時期,西學東漸,很多學者開始用西方哲學研究《周易》,錢穆認為「仍是不可靠,仍都是講錯了」。
下文就是錢穆提出研究《周易》的新方法。
前人說《易》經四聖,時歷三古。伏羲劃八卦,文王作卦辭,周公作爻辭,孔子作《十翼》。伏羲為上古之聖人,文王周公為中古這聖人,孔子為近古之聖人。一部易經是如此完成的。此說是真是假,我們暫可不論,但我們卻從此可以知道,《易經》決不是一個時代一個人的作品,而是經過各時代許多人的集合品。我們並可以說《易經》里的《十翼》,是最後加入的東西,我們可以說其是《易經》完成的第三期。次之卦辭爻辭,是《易》的第二期。其餘只剩八八六十四卦,便是《易》最先有的東西,是《易》的第一期。我們現在借用近人胡適之所稱剝皮的方法,先把《易經》里第三期東西剝去,再把他第二期東西剝去,單只研究《易經》第一期裡面的東西。把第一期的《易經》研究清楚了,再研究第二期。把第二期的東西弄清楚了,再來研究第三期。把《易經》成立次第依著歷史的分析的方法去研究,這是我今天要提出的一個比較可靠而可少錯誤的新方法。
換一個方面講,前人研究《易經》,不外分象數辭理四者。我在第一期里研究易卦象數,第二期里研究上下篇的繫辭,第三期里研究十傳的哲理,似乎盡足以涵納一部《易經》的內容了。
李守力按:
錢穆提出的研究《易經》用三期法:第一期是伏羲八卦和六十四卦;第二期是卦爻辭,即文王、周公的《周易》古經;第三期是孔子的《易傳》(十翼)。
其實這個方法不是錢穆的發明。漢代劉歆已經提出,宋代朱熹也重新提出。
劉歆《漢書·藝文志》說:
《易》曰:「宓戲氏仰觀象於天,俯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至於殷、周之際,紂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諸侯順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於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孔氏為之《彖》、《象》、《繫辭》、《文言》、《序卦》之屬十篇。故曰《易》道深矣,人更三聖,世歷三古。
朱熹在其《周易本義·圖說》中曰:「右易之圖九,有天地自然之易,有伏羲之易,有文王、周公之易,有孔子之易。自伏羲以上皆無文字,只有圖畫,最宜深玩。可見作易本原精微之意。文王以下方有文字,卽今之周易。然讀者亦宜各就本文消息,不可便以孔子之說為文王之說也。」
錢穆的所謂「新方法」不是原創,漢人、宋人已有。漢易、宋易皆有很高價值,不應全盤否定。
三期法無疑是正確的,這種方法就是還原古義法。只有還原經典本義,才能傳承聖賢之道。
以下錢穆用三期法研究《易經》,很有創見。
先講第一期——易卦,從象的方面講。易卦八八六十四個,起原只是八個。八卦的取象,只有兩爻。
此當為八卦成象之第二步。從此
—增而為天。
--增而為地。
天地兩卦為什麼要三畫呢?這是牽強的,無可說了。不過是把來和上舉六卦歸成一律而已。
以上便是八卦的來歷。
我們可以知道,八卦只是一種文字,只是游牧時代的一種文字。把文字學上的六書來講,他應歸入指事一類。後來重卦發生,這便是六書裡面的會意字了。例如:
本為雷在地下之象。後來沿用既久,一看便認它為雷,因此雷在地下,別又造了一個象。
本為山在地上之象。後來沿用既久,一看便認它為山,因此山在地上,別又造了一個象。
從文字學的例來講,采本從手,繼而加手而為採。莫已有日,後更增日而成暮。都是一理。
因此,一個家庭也可包括在卦象裡面去。照此推衍,卦象的含義,愈推愈廣。若把六十四個卦重疊起來說,尤其包含得多了。但是卦象儘是推衍,應用到底有窒礙。八卦只好算是古文字之僵化。後世實際應用的,還是另一種更巧妙更靈活的文字。
李守力按:
以上錢穆對八卦類象的分析極有價值。我們知道,文字起源於刻畫符號,而八卦正是刻畫符號中的最精華的部分,所以即使符號演變為文字,八卦仍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延續到現在。八卦也具有文字的「指事」、「會意」的特徵。
但是錢穆的分析也有很大的局限性。他把陽爻認定為「天神下格」,把陰爻認定為「地氣上通」,殊為迂曲。《莊子》曰:「《易》以道陰陽」。民國諸儒幾乎一直認為《周易》古經和《詩經》都沒有陰陽思維,即西周時期沒有陰陽思維。這是疑古派的思潮。他們以為古人很愚蠢,怎麼會有二元論哲學呢?這種疑古思潮是極其幼稚而荒謬的。古代文獻和現代考古都證明,三代時期(甚至更早)天文學觀測已經很發達,早已有了赤道、黃道、二十八星宿、回歸年、四時、八節、十天干、十二地支、十月太陽曆、十二月太陰曆、二十節氣等天文曆法概念,這說明當時不僅早已具有了陰陽思維,更高層次的四象、八卦、六十甲子、六十四卦的思維早已成熟了。
以上粗粗講了一個卦象的大略,下面講卦的數。
從數的方面講:象奇數一,象偶數二。這本是象數一原的。就是《十翼》里天數一、地數二的話。後來一轉而為象奇數三(一與二之和),象偶數二。這便複雜了,進步了,這就是《十翼》里「叄天兩地而倚數」的話。也就是老子莊子說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話。天上日月星三光的崇拜,應該也和卦數有些關係。二加三為五,五行說的起源,或者也和卦數有關。
從此八卦又成了記數的符號。
3+3+3=9(老陽)
2+2+2=6(老陰)
3+2+2=7(少陽)
2+3+3=8(少陰)
九六為老,七八為少,便是如此的來源。八卦的總數,乾坤兩卦合十五,其它六卦合四十五,總數卻成了六十,這與甲子曆數顯有關係。古人常易歷連稱,八卦在天文曆數上的應用,這又是值得推考研究的。後來天地合數之五的十倍五十,便成為大衍之數,前人說是函有勾三股四弦五的三面積:3平方+4平方+5平方=50,這竟是一種很高深的數學遊戲。他的佔法,要四營成易,十有八變成卦。最先筮卦,只以二三起數,至九六七八為止,只是一種初步的計數遊戲,決不能像大衍數那樣的繁複。
李守力按:
錢穆對四象之數的解析很有見地。
錢穆是根據《易傳》(十翼)《說卦傳》里的「叄天兩地而倚數」這句話推導出四象之數的。他的結論很正確。但是他用的方法卻是以《傳》解《經》、以《傳》釋古。如「叄天兩地而倚數」,二加三為五,五行說是也。大衍之數50來源於五行。八卦總數60與60甲子顯有關係。
以上粗粗講了易卦的數。照易卦的象與數講來,本來是很簡單很粗淺的,但是何以後來把它看得很神秘的呢?
從占的方面講:
我們設想上古有一隊牧人,遠出遊牧,路經山野,其地乾旱,遍覓水泉,得之山上,那隊牧人臨走的時候,想到後隊接踵便至,便在山下顯處劃個記號??,這便是說山上有水了。後隊到此,知道山上有水,便可徑自攀登。又如見??便知水在山下,無須上山尋覓。這本如後世文字的使用,無足為奇。但初民愚昧,他以為卦中有神,告他方便,他此後,一遇疑惑,便難免要乞靈卦神了,這便是占卦的起始。其實我們現社會的拆字,何嘗不與古人的占卦同一見識。我們的敬惜字紙,便是把八卦來壓邪的行徑。
從辭的方面講:
有了占,便漸有辭。辭的起源,是從占卜者口裡記下來的話。今設想有人因為娶妻去占卦,得??,這卦的本義是山上有澤,這與嫁娶吉凶有何關係呢?但自有聰明人為他推詳,說?是少女,?是少男,正都是應該婚嫁的當兒。而且女悅而男止(澤是行獵故說悅,山是靜止的),男的能止於禮,不侵犯女的,女的能悅從男的,那還不好么?而且是男下於女,尤合於婚姻上男先求女之禮,這正是一個男女相感,很通利的卦,用來娶女自然是吉的。聽的人心裡歡喜,把他的話簡單記下,便成了下式:??咸(感),亨,利,貞取女,吉。
今再設想娶妻占卦得??,這卦象是天下有風,又與嫁娶吉凶何關呢?但聰明人說,照卦象看來,這女子是個長女,很活動很難管束的。你看風行天下,隨遇而合。這卦象明明是一個女子卻有五個男子,水性楊花,隨便的遇合,哪好和她結為佳偶呢?聽的人信了,把他的話約略記下,便成下式:??姤,女壯,勿用取女。
這便是卦辭的原始來歷了。
李守力按:
以上是錢穆解釋卦辭的原始來歷。由於錢穆對八卦的認識只限於是上古的文字元號,所以他認為卦辭不過是基於符號的進一步象徵意義。這種思路還是對的。
我們試再把《十翼》里的話來看,他說:
山中有澤,咸,君子以虛受人。
天下有風,姤,後以施命誥四方。
那就板著面孔說正經大方話,和上面卦辭里說的性質大異了。這因為《周易》上下傳里還保留著不少古初卜辭遺下的痕迹,《十翼》卻完全是後人的造作。研究《易經》,應該用歷史的眼光分析的方法去加以研究,其道理也就在這些處。
李守力按:
此處就是錢穆先生受疑古派影響,對《易傳》的《大象傳》做出了錯誤的判斷。
關於孔子作《易傳》的說法出現的很早,在學術界,從漢代的司馬遷到唐代的孔穎達,都一致認為《十翼》是孔子作的,是聖人之言。
可是到了宋代的歐陽修作《易童子問》認為《易傳》非孔子作。到清代崔述在《洙泗考信錄》中做了詳細論證。民國學者幾乎一直認為《易傳》非孔子作。錢穆也是如此。由於1973帛書《易》的出土,當代學者大都恢復了宋代之前的孔子作《易傳》的古來定論。也有少數學者如陳鼓應先生的觀點最為激進,認為孔子不僅沒有作過《易傳》,而且《易傳》是出於道家。
錢穆所舉「山中有澤,咸,君子以虛受人」,「天下有風,姤,後以施命誥四方」,這是《大象傳》的內容。實際上《大象傳》是《十翼》中最古樸的說理。《大象傳》的大象,就是指八卦的基本卦象。「山中有澤,咸,君子以虛受人」,咸卦上艮山下兌澤,澤一般位於窪地,低於地面,而山位於地上最高。山在地下是謙卦,今咸卦是山在澤下,也是謙虛之象,即《荀子·大略》云:「咸,感也,以高下下」之義。姤卦上乾為君為後,下巽為命,故曰「天下有風,姤,後以施命誥四方」。夏代君主稱「後」。后稷、后羿等的「後」,都是君主的意思。可見《大象傳》起源很早,據我考證它是《連山易》的遺存。(詳見拙作《周易密鑰》:論《大象傳》與《連山易》的淵源)
另外,在《文子》一書中,老子已經引用、化引《大象傳》,詳見:《周易詮釋》:發現老子讀《周易·易象》的文稿——《文子·上德》。
現在再舉一例來講,卦辭里的貞字是常見的。據《說文》,貞,問也。易辭里的貞字,都應該作貞問解。《十翼》里忽然造出元亨利貞的四德來,這是最無根據的,從原始意義講來,是最不通,最難信從的。貞字有指人而言的,如
利君子貞。
不利君子貞。
貞大人吉。
貞丈人吉。
利武人之貞。
幽人貞吉。(幽人是囚繋的犯人)
利幽人之貞。
貞婦人吉,夫子凶。
利女貞。
婦貞厲。
女子貞不字,十年乃字。(字訓妊娠。女子貞得此卦,主不生育,要隔了十年才得生育)。
這都是很明了的說,哪一等人佔到這卦便吉,哪一等人佔到便凶。貞字又有指事而言的,如:
師貞,丈人吉。這是指行軍的貞卜而言。
旅貞吉。這指出行的貞卜而言。
利居貞。這指居住的貞卜而言。
居貞吉,不可涉大川。
征凶,居貞吉。
利艱貞。處艱危,佔到此卦的有利。
艱貞吉。
貞疾,恆不死。病人貞得此卦,便難保了。
小貞吉,大貞凶。大貞如不立君卜大卦等,見《周官》。
在近代發現的殷墟甲骨文里,也有師貞行貞等名語,正與易辭里師貞行貞等一例。此外還有指吉凶而言的,如利貞、不利貞、貞凶、貞厲、貞吝、貞無咎等皆是。要之凡《周易》上下二篇里的貞字,照「問」解無一不通。照《文言》里貞固之德解,便無一可通。《易經》應該分析的研究,豈不於此益信嗎?
李守力按:
此處仍然是錢穆先生受疑古派影響,對《易傳》的「貞」做出了錯誤的判斷。這是整個疑古派的共同錯誤。是對孔子《易傳》的否定。
有關「貞」的論述,詳見拙作《周易密鑰·論「元亨利貞」近人之歧見》。《易經》111個「貞」,皆應訓為「正」,即「守正、固守」之義也。子曰:「吾道一以貫之。」近代、當代的古文字學者,從屈萬里,到裘錫圭、李學勤諸多大家,通過嚴格考證,認為「貞」當訓為「正」。證明傳統的《易傳》的解讀才是正確的。以今非古,以今人之意識辨析古人之思維,猶如嬰兒測度父母,往往得出幼稚荒謬的結論。
廖名春教授說:
古史辨派的疑古辨偽,在政治上、在史觀上勿庸置疑是正確的;但在學術層面上,它的具體結論則往往是錯誤的,經不起時間和出土材料的檢驗。學術的錯誤卻得到了非學術的肯定,這不得不引起我們的深思:對疑古學派作政治上的肯定是不是得當?對構成古史辨運動政治背景的新文化運動作基本肯定是否正確?(廖名春:《錢穆與疑古學派關係述評》,《原道》第五輯,北京:學林出版社,1999)
以上粗粗講到卦辭,便已侵入《易經》的第二期,現在我們接著講第二期《周易》。
最初的易辭,只在《周易》上下篇里存了一些痕迹。至於《周易》上下篇,是特別用它的用意的。《十翼》裡面說,易之興也,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當文王與紂之事,易言殷周之際,這卻真是不錯的。原來《周易》之作,在明周家之得天下蓋由天命。後來《左傳》里保存著的田氏魏氏等篡竊齊晉的預言,很靈驗的占卦,都是和《周易》同樣用意。不過《周易》裡面的話,沒有《左傳》里那樣顯露,格外難推詳些罷了。現在舉兩例為證。《周易》里說:
西南得朋,東北喪朋。(坤卦彖辭)
利西南,不利東北。(蹇卦彖辭)
利西南。(解卦彖辭)
這三條里的西南東北,從來解《易》的人,都從易卦的方位上去解釋。但是我卻懷疑,何以易辭里只留下利西南不利東北的卦,更沒有利東北不利西南的。而且八卦代表方面,應該各方皆全,何以易辭里只有記到西南東北兩方,而沒有西北東南。原來西南是指的周,東北是指的殷,易是《周易》,自然只利西南,不利東北了。這也不是我的創解,屯卦的彖辭說,密雲不雨,自我西郊。鄭康成就說,我者,文王自謂也,既濟的九五爻說,東鄰殺牛,不如西郊之祭,實受其福。鄭康成也說,東鄰,謂紂國中。西鄰,文王國中。可見漢儒也尚如此說,不過沒有悟到西南東北也是一例罷了。
李守力按:
錢穆所說不能算錯,只是狹義。
《周易》西南、東北之義,先儒皆以坤、艮二卦釋之,故謂西南屬地而平易,東北屬山而險阻。此乃廣義。因為後天八卦貫穿夏商周三《易》,故干寶雲「帝出乎震,齊乎巽,相見乎離,致役乎坤,說言乎兌,戰乎乾,勞乎坎,成言乎艮,此《連山》之易也。」
又:
帛書《衷》篇曰:「歲之義,始於東北,成於西南,君子見始弗逆,順而保彀。」
《淮南子·詮言訓》:「陽氣起於東北,盡於西南;陰氣起於西南,盡於東北。陰陽之始,皆調適相似,日長其類,以侵相遠,或熱焦沙,或寒凝水,故聖人謹慎其所積。」
荀爽注《文言·坤》之「天玄而地黃」曰:「天者陽,始於東北,故色玄也。地者陰,始於西南,故色黃也。」
以上所說按先天八卦,震為陽氣之始,起於東北;巽為陰氣之始,始於西南。
陽居東北,陰居西南,陽先陰後,陽進陰退。故處於陰地之時,當居退後平易之位,此謂之「利西南」;處於陽地之時,可前往行進險阻之方。
坤卦卦辭「西南得朋,東北喪朋」,坤道主成,成在後,故先乾而動則迷,而失其道,從乾而動則順,而得其常。西南為後,於坤為得地,故往西南,則與類行;東北為先,於坤為不得地,故往東北則必喪朋。
蹇卦卦辭「利西南,不利東北」,因為蹇,為行難。故適宜居退後平易之位,此謂之「利西南」,不適宜前往行進險阻之方,故謂之「不利東北」。
解卦卦辭「利西南」,卻沒有說「不利東北」,因為解卦意為困境剛剛解決,仍然需要居退後平易之位,猶如大病初癒,不可妄動。解卦的卦辭全文是:「利西南。無所往,其來複吉;有攸往,夙吉。」無所往,就是指不可到處亂跑,還是以來複內守為好。最後又說「有攸往,夙吉」,這是值困境解除了一段時間後,如果非要前往行進有把握之地,可速去速回。
《彖傳》說:
「蹇,利西南」,往得中也。
「解,利西南」,往得眾也。
這是說蹇卦的「利西南」與解卦的「利西南」的範圍程度有所不同。「蹇,利西南,往得中也」,是指蹇卦歸宿是上卦坎險,九五得中。「解,利西南,往得眾也」,是指解卦歸宿是上卦震卦,震為動,所以解除困境,而震的卦體是坤,坤為眾。
再舉一例,師卦的六五爻說:長子帥師,弟子輿屍,貞凶。
輿屍兩字,從來也沒有確解。據《爾雅》,屍,主也。《史記》上說,武王為文王木主,載以車,中軍,武王自稱太子發,言奉文王以伐,不敢自專也。長子帥師,便是《史記》說的自稱太子發,不敢自專的話。輿屍,便是《史記》說的載文王木主的話。可見師卦明明是記載著周武王伐紂的事迹。這還有兩條旁證:
(一)《楚辭·天問》,武發殺殷何所挹,載屍集戰何所急。
(二)《淮南子》,武王伐紂,載屍而行,海內未定,不為三年之喪。
都是用的屍字。我們參考著《楚辭》《淮南子》,便可明白易辭里輿屍兩字的真意義。但是何以說貞凶呢?在王充《論衡》的《卜筮》篇里說過:
武王伐紂,卜筮之,逆,占曰大凶,大公推蓍蹈龜而曰:枯骨死草,何知而凶矣。
可見武王當時本佔到凶卦的傳說。現在師卦的六五爻又說:
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
這明明是說周家得天下是有天命的,以後小人卻不得妄覬非分,借著周家這件故事來自取其禍。勿用的用字,也是卜辭里慣有的字,如利用行師,利用祭祀,勿用有攸往之類。小人勿用,只談小人不能用此卦。後來解《易》的人說,開國承家須用君子,勿用小人,真所謂郢書燕說了。
以上粗舉兩條,證明現在一部《周易》上下篇,其中卦辭頗有特別用意,不同泛說。至於其它例證,恕不詳及。
李守力按:
《史記》說「武王為文王木主,載以車中軍」,這是按禮制,長子(太子)主祭,中軍為統帥,故將木主(文王牌位)安置在中軍的車上。而師卦繫辭既稱「弟子輿屍」,則絕非文王木主(牌位)也。《左傳·宣十二年》師卦筮例中明言以晉軍統帥「荀林父將中軍,先縠佐之」,又言荀林父為元師(長子、丈人),先縠為偏師(弟子)。晉楚邲之戰,因先縠不服從軍令,致使晉軍大敗,死傷無數。此正是「長子帥師,弟子輿屍」之象。
屍,出土楚簡《周易》作「[歹+屍/示]」,應該是「屍」字異體。屍、屍古雖通用,但祭祀之屍(屍,主也)不可借用屍字。
揚雄《太玄》眾首,准《周易》師卦。《序卦傳》「師者,眾也。」
眾初一讚辭「屍將班于田」,司馬光註:言死者之多也。
次八:「兵衰衰,見其病,不見輿屍。」
測曰:「兵衰衰,不血刃也。」
士氣衰落,知道疲憊,故不再血刃用兵。此以「血刃」訓讀「輿屍」也。故揚雄《法言·淵騫》曰:「鼓之以道德,征之以仁義,輿屍血刃,皆所不為也。」
故當從楚簡《周易》、揚、虞、宋、王、司馬之訓,屍為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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