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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倫·古爾德:作品演繹者

讀了巴扎納那本著名的傳記《不可思議的驚奇》,我好奇地找來他寫的第一本關於GG的書《格倫·古爾德:作品演繹者》,原來仍然好得讓?吃驚。本書是他據自己在伯克萊大學的博士論文改寫而成,也是很了不起的GG演奏分析。對照書後所附CD來讀,真是受益良多。書後還附了張CD,差不多是GG最有代表性(未必最好)的演奏集合,其中速度過快、近於癲狂的莫扎特著實荒謬,讓我哈哈大笑。   全書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前提」,也就是GG給自己創建的一套理論和「出發點」。第二部分是「實踐」,從「節奏」、「動態」、「GG和鋼琴」、「分句」、「裝飾音」等部分分別來談,本文試著綜合自己的經驗總結一下作者的看法,當然,我難免也在「詮釋」著他的意見。  (一)前提   「美學和曲目」這篇,開頭這麼說的,「古爾德的全部美學觀念的最基礎部分就是,音樂首先是精神性的,其次才是『機械性』的。聲音是傳播音樂的手段,但未必是音樂的決定性部分。對古爾德來說,音樂是抽象的,所以先要在頭腦中徹底地理解——在沒有聲音或者機械運動的情況下。」觀點其實不新,但GG的獨特在於他實踐理論的方式。他身體力行地排斥音樂的抒情元素,把「結構」強調到無以復加的程度,好像音樂僅僅意味著聲音之間的「幾何關係」。不僅如此,他不顧同行和批評家的指責,把「過度詮釋」堅持到底,從結果來?,幾乎是用「反巴赫」的方式來「發現巴赫」。   按巴扎納的解釋,GG是一個受浪漫派影響的「現代人」,他對勛伯格思想的發展,對「言說」的熱衷,都和現代文化精神中某些側面,也就是用文本來參與藝術的觀念十分吻合。這在相當程度上是GG成年後刻意追求的結果,但也和他早年居於邊緣的多倫多,遠離美國歐洲主流文化中心有關。年輕時他沒有被灌輸太多的主流傳統,也沒有和同行做什麼比較和競爭,但成年之後的閱讀、分析和吸收讓他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理由。巴扎納說,他對「文本」的態度,和羅蘭·巴特近似,不惜對作品「過度詮釋」,?外,他演奏本身就有明顯「文本」意味,包括從分析、結構出發,希望聽眾同時又是演奏家、作曲家,隨時有針鋒相對的交流,等等。   過度強調「文本」、「智性」特徵,自然意味著減弱音樂中本能的歌唱性。大師中,幾乎沒有誰像他那樣義正詞嚴地跟浪漫派,尤其是早期浪漫派(包括早期古典派)決裂。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就說老師Guerrero是「心靈之人」,「但我要當個有頭腦的孩子」。在研究和探索中,他幾乎一直把浪漫派當作靶子,有意識地跟它對著干,希望自己的演奏完全處於智力和思索的控制之下。GG聲稱只感興趣「絕對音樂」、?音樂,也就是音符之間的關係自動揭示的音樂,而非歷史研究、音樂學研究背景下的產物。他演奏巴洛克音樂,但聲稱對音樂史毫無興趣,也不打算向本真演奏靠攏。他演奏最多的作品當然是巴赫和勛伯格的音樂,但理由很可能和別人不同。對他而言,巴赫代表文藝復興和巴洛克時期對位藝術的中心,而勛伯格是20世紀「結構化」音樂的中心。勛伯格認為,音樂寫在紙上就可以了,不一定要演奏,音樂應該可以通過內心聽覺製造出來,所以音樂的結構和理性因素十分重要。勛伯格的理念好比一隻透鏡,GG用它來觀照巴赫、其他早期音樂家,甚至莫扎特和貝多芬。   他為強調「結構」簡直不惜一切手段,比如常常故意在有多種選擇的情況下咬定一種顫音或裝飾音形式,遇到類似情況就一股腦照彈,而別的鋼琴家會在不同情況下稍作變化。不僅如此,他彈文藝復興時期作曲家吉本斯(Orlando Gibbons)的「帕凡舞曲」,幾乎是無中生有地為作曲家「創作」出賦格,為此甚至改變了音高!他在羽管鍵琴上錄製的亨德爾組曲也是如此。他對作品的解釋最終成了「偏離」、「游移」式的探索。這類早期音樂他錄過不少,既充溢著「邪氣」又有別緻的幽玄之意,好像一串串稀薄的星斗。我們不得不承認他為之注入了新鮮的靈魂。

  可是,他的演奏卻又有著鮮明的浪漫派特徵,雖然他很少承認。早年還開音樂會的時候,他在信中說自己是個「不可救藥的浪漫派」,但後?越來越有意與之背道而馳。過於強調中聲部,並非他的發明,而是20世紀初一撥大師所擅長,後來被漸漸發展的流派,尤其是二戰後的鋼琴家們所摒棄。他在彈琶音、分解和弦的時候,故意斷開幾個,又加速連接一些,刻意強調的歌唱性也是很浪漫的,更不要說很多樂句他都改變了速度,其中「表情」的範式,也來自浪漫派傳統。這些手段,主要來自少年時代的老師的影響。   其實,關於巴赫、早期音樂和浪漫派,有經驗的聽者都不會忽視他們之間的聯繫,儘管那是一種比繼承對立得多的聯繫。霍洛維茨有句名言,「所有的音樂都是浪漫的」。有人嘲?這句話,說「只有在霍洛維茨眼裡,所有音樂才都是浪漫的」。但兩極取中,我們確實能在巴赫的音樂中找到大量浪漫、歌唱的因素,也能在浪漫派音樂中,在對古典、巴洛克的「補充」中聽到巴赫的回聲。GG聲稱自己反浪漫派,但他刻意空疏、素凈的聲音卻又形成另一種形式的浪漫;他反對用力壓迫琴鍵,但他對旋律的擠壓和變形形成一種新的歌唱感覺;他反對「個人感受」,打算以心智和理性形成「純粹的」甚至超越樂器的表達,效果卻比別人更個人化。輕信他論述巴赫的人,往往會被誤導,因為他往往自作主張地塑造巴赫的形象,比如聲稱巴赫是「超越時代?的作曲家,故意不提巴赫音樂中明顯的時風影響。    (二)實踐   筆者剛開始學管風琴,就發現GG分句的方式類似管風琴演奏的理路,不過更誇張。後來看到跟GG有關的書,發現他自己也說,少年時的管風琴訓練對他有重大影響,他甚至建議所有鋼琴家都花一些時間練習管風琴,因為那種沒有強弱、完全依賴於音和音之間的「空檔」的方式,會逼你尋找聲音的關係。看到GG這樣的話,我不由十分得意,原來猜測竟然被證實。但過了一段時間,我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因為GG猛烈敲擊琴鍵的方式,顯然和管風琴無關,何況管風琴也不應?彈得那麼「斷」,因為畢竟相當多的曲目來自聖詠,天然地附和於人聲。   不過我現在對GG的態度又開始撥亂反正。他坐得很低,手指緊貼鍵盤,基本不用身體重量發力(所以他從未獲得演奏炫技浪漫派音樂的效果),這都是「管風琴體質」的表現——更不要說比一般鋼琴家多得多的斷音。他的斷音常常不均勻,有著鮮明的導向,不惜為之改變速度。當然,說他以管風琴的方式來彈鋼琴也是片面的。任何成熟的大師運用手藝,總是對它「綜合」的結果,而根本原因,是他超出常人的敏感器官(比如聽覺)能夠平衡和綜合各種手段。他憑藉自己在演奏上?能力和天賦,挑戰了兩百年來鋼琴演奏的基本原則,比如刻意抹殺鋼琴的歌唱特質——這在他演奏莫扎特、貝多芬、肖邦等人的作品時最明顯。他認為音樂應以抽象為先,要超出樂器的局限,所以那些獨為鋼琴所有的特質(比如隨旋律推進而增強),應該盡量淡化。他對給他拍紀實片的導演Bruno Monsaingeon說,他尋找的是「超越鋼琴」的鋼琴演奏法,也就是說,能移植到管風琴、羽管鍵琴上的方式。   這樣的想法,在多數鋼琴家來說是不可思議的。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鋼琴是一種多麼消耗時間和體力的樂器,那無窮的技術和永無止境的進取空間,活活榨乾演奏者整個的生命。而GG幸運地屬於那類需要極少練琴時間的人,雖然他在青少年時代,也曾瘋狂地練習。他從老師那裡學會,要多想、多分析,甚至在練習之前就把作品清楚準確地背下來,這樣就不需整天坐在鋼琴跟前。聽上去輕鬆,不過這實在是天才才能享受的奢侈,無法被他人仿效!

  GG在鋼琴上高度靈巧、細膩的控制,讓人難以相信他真的練得那麼少。他盡量摒棄「歌唱」式演奏,但不缺乏表現力,手段之一是充滿變化?生機的「留白」。以留白來呈現樂句,聽上去固然十分有趣,但聽者若要正確地傾聽,首先要熟悉樂譜和他的演奏習慣,不然很可能被誤導。然而即使你手捧樂譜,仍然感到他的「結構」也許並非巴赫所圖,而部分來自他的「虛構」。對筆者而言,至今仍有這樣的疑惑:他對聲部的重新組織分明拆散了某些結構!對於過度強調中聲部而減弱了高聲部,他的解釋是,「人們本來就容易記住旋律,哪怕它不夠強」。他用自己的積木蓋的房子,仍然剔透而堅固地挺立,甚至因為立方體被擠壓成菱形柱而多了一些曲折反射的妙處。那彎曲的光線讓我們看不清真相,卻因迷宮的吸引而反覆觀看。GG推崇羅蘭·巴特的「作者創作出作品就死去了」,這也正適用於我們面對他的錄音的態度。   GG除了演奏,還做廣播節目,寫文章。不過這些活動,在他去世之前並未產生什麼影響。人死之後,「遺世獨立」的生活方式才出了大名,與之配套的活動,比如為動物保護組織捐款、走訪嚴寒中的「北方人」等等事情也被後人大寫特寫。的確,那都是他的生活哲學的一部分,和演奏並非毫無關係。不過在我看來,跟他強大的演奏影響相比,寫作、製作廣播甚至作曲,都算邊邊角角的東西。   據巴扎納分析,GG本人在閱讀、思索上是獨立的,未經系統學習和訓練,在哲學、思想等等領域也並未達到超常的深度。他持續寫作30年,文章有著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有時十分尖銳,閃耀著智慧之光,但因學習和研究的不足,也有不少平庸、陳腐的說法。總的來說,從寫作角度看,他的文章其實乏善可陳。但他非常信服自己的種種心得,所以他不顧同行批評,自信地固執己見。但是,他的以圖解理論為目的的演奏,在演奏效果上沒有被平板的理論所局限。這種理論和實踐之間的對話本身,就構成一種奇妙的「對位」——既相關又相斥。他從理論上避免「抒情因素」,但他的演奏那麼生氣勃勃,精緻、尖銳而不失美感。我想,這不僅在GG身上,在很多藝術家身上都存在:他們強調一種理論,不論高明與否,因為能達成自我平衡和貫通,用感官能力和技術來調勻了表達的手段而形成了圓滿的藝術作品。而面對作品本身,後人已經無法還原他們的「理論」。   巴扎納說,GG在作曲方面雖然野心很高,但效果並不突出。他唯一的天才,分明就在鋼琴上,揮手就表達出詩意。我讀到這裡不由想,詩意究其根本還是想像力和表達技術的平衡,勝者能在偏離習慣的險境中穩穩地走鋼絲;不管用文章還是音樂、畫筆寫詩,其能力往往來自強大的感官天賦,它使詩人能夠兇猛出手、偶爾搏出位而不欲矩。GG的詩意有一點特別之處:它的「載體」,往往是過度精密、機械的表達,然而那「凝固」、「冰凍」、「空曠」的意象,反而更留出空間,激發幻覺。儘管詩意往往是模糊、渲染式的,但詩意的本質卻又和「陌生化」分不開。能在基本準則下陌生化到這個程度,GG的「清晰」聲音創造了一種乾淨天空和平坦馬路之間的海市蜃樓。   本書的「實踐」這一部分,Rhythm(節奏)這個話題佔了最大的篇幅,而Dynamics(強弱動態)篇幅最小。熟悉他的人知道,GG特別的節奏和分句,是其最重要特色,而漸強漸弱的幅度,則是他刻意壓低的,從他那裡很難聽到浪漫派表達的勻長、歌唱的漸進變化。他寧願把句子彈得很平,好像小榔頭叮叮噹噹從頭敲到尾。這確實是他明顯反浪漫派的所在。   關於節奏,巴扎納的科學分析簡直令人倒吸涼氣,比如對1981年所錄的《哥德堡變奏曲》,每個變奏的時間、節拍都統計出來,畫出圖表,總結其中的規律,比較類似情況下GG對別的曲子的演奏,尋找「這樣做」和「不那樣做的」理由。不少譜例上標出來圖雷克怎麼彈,GG怎麼彈,各自用的節拍器速度,GG的整體規劃,等等。按相當多業餘愛好者的觀點,這樣分析音樂實在「煞風景」,因為藝術被解剖成冷冰冰的標本。我卻不這麼看。我認為這些枯燥的數字和分析,恰恰是揭示音樂思想的必經之途。在研究過GG的整體節奏、快慢穿插的規律後,巴扎納說,對GG來說,節奏是表達音樂的最重要手段,因為在節奏中可以施加結構的特徵。這也正是我多年來聽錄音的印象。假如有一幅五彩的圖畫,你有意勾勒出其中一些本來就有的線條,雖然沒改變它的存在,但因為被強調,整個畫面看上去就不同了。通常來說,表達結構的基本手段主要是「重複」,變化也往往要建立在重複的基礎上。重複、對稱、呼應,文本(包括音樂)能表達結構的元素無非靠這些手段。當然,對複雜音樂來說,到底重複和強調哪個聲部,也有很多可能性。這一章的結尾說:「對這個超等的演奏(比如其中的c小調和A大調賦格)或者1981年版的哥德堡變奏曲來說,你可以說節奏就是形式。」   太對了。Form(形式)一詞,內涵十分豐富,甚至讓人聯想到《GEB》那樣的宏富之作。《GEB》本身就是對世界的投影方式,而GG的演奏,是對巴赫的一種投影。說句題外話,如果有人讓我推薦唯一一套巴赫某作品的錄音,我不認為GG的錄音是最好的選擇。我甚至認為他對巴赫的解釋是誤導的;只有對十分了解巴赫音樂、聽過多種版本又有好奇心的人,我才會推薦GG。對樂於探究思想的人來說,也許一個哈哈鏡的投影比一面普通的鏡子更能揭示真相。    (三)手藝和思想   GG的神話,包括他所謂「子宮般的寧靜」,也就是錄音室中那絕對的靜謐、無擾的情景。然而與此形成鮮?對比的是,他幾乎是不休、焦灼地思考著表達著,用音樂和文章來講述自己的「理論」和「思想」,生怕自己不夠新鮮有趣、和別人雷同,為了凸顯音樂的活力,不惜將巴赫的音樂「扭曲」到極致。如今GG的錄音已經堂堂正正地進入「主流」,GG的「後現代解構」也不夠新鮮了,倒是他的思想和手藝之間若即若離造成的微妙「傷口」,讓人既難以拒絕又難以接受,想尋求合理的解釋但註定會失敗。也許一切不可複製的好東西都如此。   我一向有個大膽的偏見:可持續發展的手藝近于思想。也許更確切的表達是,思想就是對種種手藝的綜合、調配與平衡?這其中有無限種可能,而個性就爆發於此。可不可以把思想從技術中相對孤立出來?這當然也對。畢竟思想和技術都是很廣的概念,有很大的交集,也有各自獨佔的場地。思想跟音樂技術的對應,不是一對一,也不是一對多,而是多對多的關係,從技術不能還原思想,從思想也不能還原技術。它們彼此沒有直接指向,只有層層疊加更新的關係。巴扎納的音樂研究向我們揭示了這一點。當然,好演奏家絕非只有GG一人,我奇怪的是,對其他演奏大師,為什麼沒有人做這樣顯微鏡式的研究?要知道,對大師的研究並不僅僅為揭示他的秘密(那太局限也太無趣了),這個?讀作品的過程,其實是揭示音樂的捷徑。細緻的研究,往往被視為「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但我現在的看法是,只有反覆觀察樹木,才有可能看見森林。甚至,有時樹木本身就是森林。     Glenn Gould: The Performer in the Work: A Study in Performance Practice, by Kevin Bazzana,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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