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華 | 父親的記錄:唐詩中的兒童書寫
父親的記錄:唐詩中的兒童書寫
內容提要:唐代詩人關愛兒童、欣賞兒童,在唐詩中書寫了豐富多彩的兒童活動,描述了充滿童趣的兒童生活,創造了迥異多姿的兒童形象。從父親的記錄和描寫角度來看,唐詩中的兒童書寫主要表現為詩人在面對一個源於自我卻又獨立於自我的新生命個體時,所感知到的生命歡愉、所進行的審美活動以及所寄予的生命期待。從性別視角分析可知,唐代男性詩人的兒童書寫於有意無意間通過書寫內容、策略或情感方式的不同,流露出詩人對於男女兩性的不同期待,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了對兩性不同的社會認知。
作者簡介:趙小華,華南師範大學學報編輯部/政治與行政學院副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唐宋文學、唐宋哲學思想與文化。
原文出處:《貴州社會科學》2015年第6期。
兒童,是人類成長的重要階段,也是人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唐代詩人關愛兒童、欣賞兒童,在唐詩中書寫了豐富多彩的兒童活動,描述了充滿童趣的兒童生活,創造了迥異多姿的兒童形象。然而,從人類自然生命的成長階段來看,兒童處於生命的啟蒙階段,向來被認為蒙昧不識;從文學閱讀和創作對象來看,兒童並非書面文學的獨立閱讀對象,有時也非獨立創作對象;從社會倫理來看,尊老愛幼的社會倫理更強調對老年的孝的方面。這些因素都造成了唐詩中的兒童書寫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和關注。相較而言,作為女性的女童在社會生活中往往更處於受忽視的弱勢地位。因此,無論是在文學作品的書寫還是解讀方面,她們得到的關注都遠遠少於男孩。
梳理唐詩中的「父親」對兒童進行的細緻書寫,可以發現詩人在面對一個源於自我卻又獨立於自我的新生命個體時,所感知到的生命歡愉和進行的審美活動,在此基礎上探究詩人對兒童寄予的生命期待。同時,並從性別的角度,分析唐代男性詩人是如何通過對兒童的不同書寫來表達對於男、女兩性不同的社會認知的。
1對生命的感知
兒童是種族繁衍的必然結果和新生希望,也是人類社會生存發展的重要環節。新生命的到來,往往給為人父母者帶來巨大的歡愉。唐代詩人以父親的身份在詩歌中對此屢有揭示。從這一角度解讀唐詩,往往可以突破詩人在身份、名氣、官職等方面的外在差異,直接進入到作為人性最深處的親情那裡,還原詩人純粹的父親身份。
白居易老來得子,欣喜異常,其詩《予與微之老而無子,發於言嘆著在詩篇。今年冬各有一子,戲作二什,一以相賀一以自嘲》(《全唐詩》卷四百五十一)流露出掩飾不住的喜悅:「常憂到老都無子,何況新生又是兒。陰德自然宜有慶,皇天可得道無知。一園水竹今為主,百卷文章更付誰。莫慮鵷雛無浴處,即應重入鳳凰池。」新生命帶來的不僅是一個自然體的生命,更是延續種族、傳承家業的新希望,其意義如此重大。一旦「五十八翁方有後」,生命的意義便得到了完滿,「八子雖多不羨鴉」。此間的自足不難讀出。《和微之道保生三日》也云:「相看鬢似絲,始作弄璋詩。且有承家望,誰論得力時。莫興三日嘆,猶勝七年遲。我未能忘喜,君應不合悲。嘉名稱道保,乞姓號崔兒。但恐持相併,蒹葭瓊樹枝。」晚年得子的寬慰躍然紙上。甚至在《崔兒》一詩中,對自己病卧東都、遲暮孤單、「羸然一老夫」的書寫,都是抑筆,意在為後面鋪寫老來得子的喜悅做準備:「蘭入前春夢,桑懸昨日弧。里閭多慶賀,親戚共歡娛。膩剃新胎髮,香綳小綉襦。玉芽開手爪,酥顆點肌膚。」作者不厭其煩地提到吉祥的夢境、歡娛的現實一一敘寫小嬰兒的胎髮、體香、綉襦、小手小腳以及嬌嫩的皮膚,細緻入微的描述中,充滿著愛不釋手的由衷喜悅。《晚起》也云:「酒性溫無毒,琴聲淡不悲。榮公三樂外,仍弄小男兒。」這些詩歌均真實再現了白居易內心難抑的激動、喜悅和憐愛。
作為生命傳承的結晶,小嬰兒具有天然的男女兩性生理差別。這種自然生理差別跟隨他們一生,並從一開始就給他們帶來了各各不同的生存境遇。恰如《詩經·小雅·斯干》所云:「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雖然新生命的降生都帶來歡樂,但古人對於男女兩性的區別對待,在生命的最初階段已經初見端倪。
白居易的女兒詩里,自然也有生命歡娛的流露。如《念金鑾子二首》其一云:「衰病四十身,嬌痴三歲女。」三歲的孩童,天真、活潑,是最惹人愛憐的時候,料想給詩人帶來不少歡樂。《金鑾子晬日》云:「行年欲四十,有女曰金鑾。生來始周歲,學坐未能言。慚非達者懷,未免俗情憐。從此累身外,徒雲慰目前。若無夭折患,則有婚嫁牽。使我歸山計,應遲十五年。」金鑾子是詩人非常鍾愛的女兒,有不少詩作寫到她。試將該詩與晚年得子的詩歌涵詠對照,相比起崔兒出生幾日便欣然題詩、記夢、取名以及託付家業等重大期望,詩人對於女兒金鑾子既無形象上的鮮明刻畫,也無情感上的完全投入。玩味此詩,詩人對女兒的憐愛被輕化成「非達者」的未免俗情,女兒雖能安慰目前,但她所帶來的身外累也被明確提出;對於她的一生,如果能健康成長,餘下的頭等大事便是婚嫁了;而為了撫養女兒長大成人的最直接代價,便是「使我歸山計,應遲十五年」。詩至此,似乎讀到一絲遺憾。
這種「非男猶勝無,慰情時一撫」(《念金鑾子二首》其一)的感情,在白居易的女兒詩里一再體現。面對七歲的女兒阿羅,他嘆息:「嗟吾不生子,憐汝無弟兄。」(《吾雛》)無子承父業,只好退而求其次:「各有文姬才稚齒,具無通子繼余塵。琴書何必求王粲?與女尤勝與外人。」(《餘思未盡加為六韻重寄微之》)即便家中連生三女,但想到將來有嫁無娶、後繼無人的情形,詩人還是難免心情苦悶。《自到潯陽生三女子因詮真理用遣妄懷》中說:「遠謫四年徒已矣,晚生三女擬如何?預愁嫁娶真成患,細念姻緣儘是魔。賴學空無治苦法,須拋煩惱向頭陀。」內心的苦悶只能藉助宗教來排遣。
這種無子的遺憾造成了白居易對女兒和兒子截然不同的感情,金鑾子、阿羅仍得他鐘愛,但只要將詩句做一對比即可看出,白居易對女兒的感情全然沒有後來得子那種「何況新生又是兒」的喜不自勝。究其原因,因男孩長大後可以託付家業、令家道振興有望的期待使得男女兩性在新生嬰兒時期便遭遇了差異明顯的對待。
2對生命的審美
兒童,是天真可愛的代名詞。在人類文明發展的初期就被視為真善美的化身和人類自身發展的希望所在,兒童那自然淳樸的天性、天真拙趣的童心,在我國詩歌史上留下了閃光的記錄。
晉代左思的《嬌女》詩開創了專門用詩歌記錄兒童現實生活、反映兒童生活情趣的先例。憑著慈父的細心觀察,兩個純真可愛的小女孩日常生活中弄妝、塗鴉、識字、跳舞、摘花、跑鬧等不為人知的小趣事便浮現在讀者面前。
這些多彩的兒童生活和富有兒童情趣的記錄,在唐詩里也很多見。唐代詩人以父親的視角觀察孩子的生活世界、記錄孩子的童年趣事、反映孩子的童年遊戲,吟詠於詩,發而為嘆,為唐代兒童的生活狀況留下了豐富的資料。
其一,刻畫兒童嬌態。白居易《弄龜羅》詩中寫到他的侄兒阿龜和女兒羅兒「朝戲抱我足,夜眠枕我衣」的嬌態,讓人不由產生憐愛之情。撒嬌,不僅為兒童增添了幾分可愛之態,更給大人帶來感情的慰藉。白居易詩中,對此屢有揭示。「寒衣補燈下,小女戲床頭。」(《贈內子》)哪怕是在艱難的生活環境中,兒童的嬌痴也給大人帶來了不少歡樂。「弟妹妻擎小娃甥,嬌痴弄我助歡情。」(《歲日家宴戲示弟娃等兼呈張侍御二十八殷判官二十三兄》)「稚娃初學步,牽衣戲我前。」(《效陶潛體詩十六首》)「稚女弄庭果,嬉戲牽人裾。」(《官舍》)小兒因生命尚未發育完全,往往生活在自我的認知世界和感官世界中,對於外界的真實狀態少有理解。因其不諳世事而表露出來的行為,卻得天然、顯率真,發自衷心,撫慰大人。
當要求無法清楚地訴說或得到滿足時,稚子唯有以哭泣來表達抗議。「無奈嬌痴三歲女,繞腰啼哭覓金魚。」(白居易《初除尚書郎脫刺史排》)「三樹稚桑春未到,扶床乳女午啼飢。」(杜牧《題村舍》)「見人初解語嘔啞,不肯歸眠戀小車。一夜嬌啼緣底事,為嫌衣少縷金華。」(韋莊《與小女》)幼童的心事,都借哭鬧、撒嬌表現了出來。有些在大人看來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孩子卻鄭重對待、哭之鬧之,令人哭笑不得。任性撒嬌的幼兒對大人的病苦也是茫然無知,有時哭鬧著要抱他去看花。「數日不食強強行,何忍索我抱看滿樹花。不知四體正困憊,泥人啼哭聲呀呀。」(盧仝《示添丁》)大人的煩惱,孩子無法理解,因而常常亂中添亂、惹人煩惱。但其機杼天然的性情,也在事後令人感嘆不已。
其二,吟詠兒童趣事。杜牧《別家》《歸家》詩通過離別、歸家的趣事塑造了一個憨氣十足的孩子形象:「初歲嬌兒未識爺,別爺不拜手吒叉。拊頭一別三千里,何日迎門卻到家。」離家千里、何日歸來,這對大人來說是一件很沉重的事,而孩子對此卻沒有任何概念。因此,當父親要出遠門時,他「別爺不拜手吒叉」,表現得無動於衷,一點惜別的情懷都沒有,讓大人的沉重白白落了空。但經過很長時間的離別,待到父親歸來時,孩子的表現便大不相同了:「稚子牽衣問,歸來何太遲。共誰爭歲月,贏得鬢邊絲。」彷彿看見一個小小的人兒,急切地迎上前去,牽著大人的衣服,歡呼雀躍,喜不自勝,絮絮叨叨問個不停。兒童幼稚的問題既引人發笑,又讓人感動於他對父親的關心。
盧仝的《示添丁》充滿戲謔和自嘲,作者寫自己年邁力衰:「春風苦不仁,呼逐馬蹄行人家。慚愧瘴氣卻憐我,入我憔悴骨中為生涯。」這樣病苦的身體狀況要去照顧一個生機勃勃的小孩,可想而知會有多難。精力旺盛的孩子還是按照自己的自然法則生長,該搗亂時照樣搗亂:「數日不食強強行,何忍索我抱看滿樹花。不知四體正困憊,泥人啼哭聲呀呀。忽來案上翻墨汁,塗抹詩書如老鴉。父憐母惜摑不得,卻生痴笑令人嗟。」這個生機勃勃、精力充沛的小人兒,全然不知大人的疲倦困頓、力不從心,滿樹的花朵、案几上的墨汁以及嚴整的詩書都讓他好奇,是以要仔細觀看,並親手翻檢,弄得到處一團糟還不以為然地呵呵直笑,令父母哭笑不得。作為一個以「險」、「怪」為美的詩人,盧仝書寫子女的詩歌是如此真實樸素,字裡行間表露出來的慈父之情令人感動。
施肩吾《幼女詞》:「幼女才六歲,未知巧與拙。向夜在堂前,學人拜新月。」寫一個不知巧與拙、卻最終見拙的幼女學大女孩「拜新月」的趣事。詩人裁取了一個典型鏡頭並加以放大,未具體描寫此幼女學人拜新月的情景,但不難設想,一個「才六歲」的幼女學大女孩拜新月,其動作怎能不「拙」,又如何不令人忍俊不禁?弄巧成拙、天真爛漫的幼女形象就從與其年齡相悖的行為中塑造出來了。
其三,記錄兒童遊戲。遊戲是兒童的成長方式,最能體現兒童的真性情。在左思《嬌女詩》詩中,可以看到各種遊戲。鍾惺曾評價說:「通篇描寫嬌痴遊戲處不必言,如握筆、執書、紡績、機抒、文史、丹青、盤福等事,都是成人正經事務,錯綜穿插,卻妙在不安詳,不老成,不的確,不閑整,字字是嬌女,不是成人。」[1]不是成人卻在模仿成人和周圍現實中的一切,這既是兒童遊戲的源泉,也是兒童天真可愛的表現。
唐詩有很多描摹兒童遊戲的佳作。路德延《小兒詩》是繼《嬌女詩》之後唐代描寫兒童生活最全面詳實的作品,其中提及多種兒童遊戲,如騎竹馬、圍棋、放紙鳶、藏鉤、鬥草、鞦韆、捕鳥、撲蝶等,是研究唐代兒童生活的最直接材料。
情態任天然,桃紅兩頰鮮。乍行人共看,初語客多憐。臂膊肥如瓠,肌膚軟勝綿。長頭才覆額,分角漸垂肩。散誕無塵慮,逍遙佔地仙。排衙朱閣上,喝道畫堂前。合調歌楊柳,齊聲踏採蓮。走堤行細雨,奔巷趁輕煙。嫩竹乘為馬,新蒲折作鞭。鶯雛金鏇系,貓子彩絲牽。擁鶴歸晴島,驅鵝入暖泉。楊花爭弄雪,榆葉共收錢。錫鏡當胸掛,銀珠對耳懸。頭依蒼鶻裹,袖學柘枝揎。酒殢丹砂暖,茶催小玉煎。頻邀籌箸掙,時乞綉針穿。寶篋拏紅豆,妝奩拾翠鈿。戲袍披按褥,劣帽戴靴氈。展畫趨三聖,開屏笑七賢。貯懷青杏小,垂額綠荷圓。驚滴沾羅淚,嬌流污錦涎。倦書饒婭奼,憎葯巧遷延。弄帳鸞綃映,藏衾鳳綺纏。指敲迎使鼓,筋撥賽神弦。簾拂魚鉤動,箏推雁柱偏。棋圖添路畫,笛管欠聲鐫。惱客初酣睡,驚僧半入禪。尋蛛窮屋瓦,探雀遍樓椽。拋果忙開口,藏鉤亂出拳。夜分圍榾柮,聚朝打鞦韆。折竹裝泥燕,添絲放紙鳶。互誇輪水碓,相教放風旋。旗小裁紅絹,書幽截碧箋。遠鋪張鴿網,低控射蠅弦。詀語時時道,謠歌處處傳。匿窗眉乍曲,遮路臂相連。鬥草當春徑,爭球出晚田。柳傍慵獨坐,花底困橫眠。等鵲前籬畔,聽蛩伏砌邊。傍枝粘舞蝶,隈樹捉鳴蟬。平島誇趫上,層崖逞捷緣。嫩苔車跡小,深雪履痕全。競指雲生岫,齊呼月上天。蟻窠尋徑劚,蜂穴繞階填。樵唱回深嶺,牛歌下遠川。壘柴為屋木,和土作盤筵。險砌高台石,危跳峻塔磚。忽升鄰舍樹,偷上後池船。項橐稱師日,甘羅作相年。明時方任德,勸爾減狂顛。
詩中所寫到的遊戲,在其他詩人筆下也多有反映。如竹馬,「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李白《長干行》)、「稚子比來騎竹馬」(顧況《悼稚》)、「已見曾孫騎竹馬」(白居易《送滕庶子致仕歸婺州》);放紙鳶,「有鳥有鳥群紙鶯,因風假勢童子牽」(元稹《有鳥》之七);鬥草,「姊妹教人且抱兒,逐他女伴卸頭遲。明朝鬥草多應喜,剪得燈花自掃眉」(司空圖《燈花三首》)、「髫齔七八歲,綺縱三四兒。弄塵復鬥草,盡日樂嬉嬉」(白居易《觀兒戲》);鞦韆,「村落清明近,鞦韆稚女誇」(鄭谷《旅浴洛南村舍》)、「風煙放蕩花披猖,鞦韆女兒飛短牆」(李山甫《寒食二首》),等。以上遊戲形式,深得兒童喜愛,並無明顯的性別差異。然而,檢唐詩中有關兒童的書寫還是可以發現,像鬥雞這一類競爭激烈、經常衝突加劇的遊戲,幾乎是男孩的「專利」。
整個唐代,鬥雞一直非常流行。陳鴻的《東城老父傳》中就記載了少年鬥雞手賈昌飛黃騰達的故事。[2]唐詩中也對少年鬥雞進行了多處描寫:張仲素《春遊曲三首》其三「當年重義氣,先佔鬥雞場」、趙暇《廣陵道》「鬥雞台邊花照塵,煬帝陵下水含春」、於鵠《公子行》「馬上抱雞三市斗,袖中攜劍五陵游」、張籍《少年行》「日日鬥雞都市裡,贏得寶刀重刻字」等,無不生動描繪了少年們尚武、好強、善斗的心理。「正像打獵是因它能模擬戰爭而被看重一樣,鬥雞活動和狗與熊的搏鬥受到重視,是因它們能代表個人戰鬥。」[3]確實,雄雞相鬥,在旁觀看的少年揮臂呼喊。男孩的尚武情結和戰鬥慾望,在鬥雞遊戲中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滿足。
3對生命的期待
唐代兒童學詩風氣濃厚。唐詩中多次寫到「稚子齊襟讀古論」(盧綸《晚次新豐北野老家書事呈贈韓質明府》)、「書從稚子擎」(杜甫《正月三日歸溪上有作簡院內諸公》)的幼童讀書情景。白居易《聞龜兒詠詩》說:「憐渠己解詠詩章,搖膝支頤學二郎」;顧非熊及第,劉得仁在賀詩中說:「愚為童稚時,已解念君詩。」杜甫更是常常為他天資極高的兒子感到欣慰:「驥子好男兒,前年學語時。問知人客姓,誦得老夫詩。」(《遣興》)「驥子春猶隔,鶯歌暖正繁。別離驚節換,聰慧與誰論。」(《憶幼子》)
唐代女孩接受教育的機會比較少,所以當自己的女兒表現出學習的興趣和天分,做父親的更忍不住要在詩中表現。如柳宗元的《疊前》:「小學新翻墨沼波,羨君瓊樹散枝柯。在家弄土唯嬌女,空覺庭前鳥跡多。」可惜,這一類的詩歌非常稀少。
檢視唐代詩歌中與兒童讀書的部分,其性別的傾向性非常明顯,基本上呈現為對男孩讀書揚名、建言立功的囑咐和期許。如《全唐詩》卷七百同收入韋莊給兒子和女兒的詩,《勉兒子》云:「養爾逢多難,常憂學已遲。辟疆為上相,何必待從師。」《與小女》云:「見人初解語嘔啞,不肯歸眠戀小車。一夜嬌啼緣底事,為嫌衣少縷金華。」兩詩比照,對兒子所注重的是學,對其學之擔憂是出於有所重望;對女兒因沒有學問、功業上的期待,反倒能輕鬆敘寫一些小兒瑣事,留存一點童年的記憶。
這方面的例子有很多。如李商隱《驕兒詩》明顯擬左思《嬌女》而來,一一敘寫驕兒成長過程中的日常遊戲活動,充分展示了小孩子無憂無慮、隨心所欲的心理特點。其繞前堂、穿後林、扮鬼臉、學張飛、嘲鄧艾、騎竹馬、戲蜂蝶、牽蛛網等活動,將兗師活潑調皮、到處亂跑、成天嘰嘰喳喳、沸反盈天的情形寫得活靈活現,如在眼前。其中當然也流露出深沉的慈父之愛,與左思無異。不同的是,李商隱在詩的結尾還抒發了自己的人生感慨:「兒慎勿學爺,讀書求甲乙。稚直司馬法,張良黃石術。便為帝王師,不假更纖悉。況今西與北,羌戎正狂悖。誅赦兩未成,將養如固疾。兒當速成大,探雛入虎穴。當為萬戶侯,勿守一經帙。」以自己的生命為比照,希望兒子能建功立業、有所成就。韓愈的《示兒》詩和《符讀書城南》,皆重在勸勉學業、寄託厚望。尤其是《符讀書城南》,更是以人的成長過程為例,指出兩家的兒童少小時沒有區別,而「三十骨骼成,乃一龍一豬」的雲泥之別則是由學與不學所帶來的。「一為馬前卒,鞭背生蟲蛆。一為公與相,潭潭府中居。問之何因爾,學與不學歟。」其間的差異,令人深思。雖然後人以為此二詩多言利祿、表露俗人心態而非議頗多;但韓愈家世孤寒,肩負著振興家族的重任,其示兒詩背後表露了詩人對家族的愛和責任則無可置疑。
下面再以杜甫為例,細析其詩中子、女的不同形象以及由此生髮的對子、女之不同期待。
作為一名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杜甫在關懷社會的同時也沒有忘記兒童這個幼小的群體。在艱辛動蕩的生活中,本是最無辜、最可愛的兒童所遭受的苦難,更令人心痛。「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耶背面哭,垢膩腳不襪」(《北征》),貧困的現實使得幼小無依、天真可愛的他們失去了享受童年快樂的機會,一個個蓬頭垢面、衣不蔽體。「痴女飢咬我,啼畏虎狼聞。懷中掩其口,反側身愈嗔。小兒強解事,故索苦李餐。」(《彭衙行》)這是詩人攜子女倉皇逃難途中孩子們食不果腹的慘狀。更令人慘不忍睹的是「入門聞號咷,幼子飢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悲定思痛,落在愧字上,更是字字是痛;「柴門鳴雀噪,歸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羌村》)這一「怪」一「驚」,看似反常的心理反應,寫盡了亂世中骨肉分離、不復相見的哀痛。「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羌村》)從兒童的心理活動入手,更是反襯出人世的凄涼。
雖然杜甫曾針對陶淵明命子、責子詩說過「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達生豈是足,默識蓋不早。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遣興五首》之三)的話;雖然他也有「失學從兒懶」(《屏跡三首》之二)、「失學從愚子」(《不離西閣二首》之一)的詩句;雖然現實生活艱辛苦楚,但兒童畢竟代表了新的生命和希望,杜甫在詩中,也不免常常對自己的子女抒發懷抱、寄託期望。
杜甫的子女詩,明確寫給或提及小兒子宗武的,當屬最多。宗武天資極高,杜甫為此欣慰不已。《遣興》言:「驥子好男兒,前年學語時。問知人客姓,誦得老夫詩。」《憶幼子》云:「驥子春猶隔,鶯歌暖正繁。別離驚節換,聰慧與誰論。」《宗武生日》:「小子何時見,高秋此生日。自從都邑語,已伴老夫名。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熟精文選理,休覓綵衣輕。」
《又示宗武》云:「覓句新知律,攤書解滿床。試吟青玉案,莫羨紫羅囊。假日從時飲,明年共我長。應須飽經術,已似愛文章。十五男兒志,三千弟子行。曾參與游夏,達者得升堂。」
《元日示宗武》:「汝啼吾手戰,汝笑吾身長。處處逢正月,迢迢滯遠方。飄零還柏酒,衰病只藜床。訓諭青衿子,名慚白首郎。賦詩猶落筆,獻壽更稱觴。不見江東弟,高歌淚數行。」
以上每首詩都為宗武而作,非一時一地之作,但還是可以看出貫穿其中的是宗武既對詩歌頗有興趣,又聰慧有天賦,當是可造之材。①因之,父親一再重申對他的重視,並指明他應當追求的未來。而長子宗文,似乎就沒有得到這樣的待遇了。
杜甫詩中,提到宗文的地方往往都是兩兒並列,有詩歌有如下。《熟食日示宗文宗武》:「消渴游江漢,羈馬尚甲兵。幾年逢熟食,萬里逼清明。松柏鄧山路,風花白帝城。汝曹催我老,回首淚縱橫。《又示兩兒》:「令節成吾老,他時見汝心。浮生看物變,為恨與年深。長葛書難得,江州淚不禁。團圓思弟妹,行坐白頭吟。」這些詩並非為宗文而作,都是作者感嘆年華老去、思念親人的感懷之作。《得家書》中杜甫欣慰於兩個兒子都安然無恙:「去憑遊客寄,來為附家書。今日知消息,他鄉且舊居。熊兒幸無恙,驥子最憐渠。臨老羈孤極,傷時會合疏。」另有一首專門寫給宗文的詩是《催宗文樹雞柵》:
吾衰怯行邁,旅次展崩迫。
愈風傳烏雞,秋卵方漫吃。
自春生成者,隨母向百翮。
驅趁制不禁,喧呼山腰宅。
課奴殺青竹,終日憎赤幘。
蹋藉盤案翻,塞蹊使之隔。
牆東有隙地,可以樹高柵。
避熱時來歸,問兒所為跡。
織籠曹其內,令人不得擲。
稀間可突過,觜爪還污席。
我寬螻蟻遭,彼免狐貉厄。
應宜各長幼,自此均勍敵。
籠柵念有修,近身見損益。
明明領處分,一一當剖析。
不昧風雨晨,亂離減憂戚。
其流則凡鳥,其氣心匪石。
倚賴窮歲晏,撥煩去冰釋。
未似屍鄉翁,拘留蓋阡陌。
是否可以說,對於宗文,作者更關注的是敦促其從事力所能及的勞動、培養一定的生活能力並注意其道德的養成和進步?由此可以猜測,對於那些沒有明確指明寫給那個孩子的詩,其基本指向也變得清晰可辨。如「卷耳可療風,童兒可時摘」(《驅豎子摘蒼耳》)、「堂下可以畦,呼童對徑始」(《種高苣》)可能的指向對象是宗文;而要求孩子們努力學習日常功課的「呼俾取酒壺,續兒誦文選」(《小閣朝霽奉簡雲安嚴明府》)、「仗藜還拜客,愛竹遣兒書」(《秋清》)當更屬意於宗武。
身為男子卻沒有詩書之才的宗文在杜甫的詩歌中尚且逐漸隱去,杜甫的女兒們的形象就更是面目不清、模糊不辨了,所留下的,也只是一些截取片段的場景了。如令人心痛的貧苦和飢餓:「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北征》)、「痴女飢咬我,啼畏虎狼聞。懷中掩其口,反側身愈嗔。小兒強解事,故索苦李餐。」(《彭衙行》);兩小女學母化妝的情景:「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北征》)女兒對父母的貼心關懷:「老妻憂坐痹,幼女問頭風。」(《遣懷》)以上所舉,已是十分典型而具體的場景描繪。其他詩歌中,偶爾也出現女兒的形象,但都只如「女病妻憂歸意速(《發閬中》)、「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月夜》)般一語帶過,並非作者詩歌要表達的主體。
杜甫詩作中對女兒的吟詠,從數量來說,遠遠少於兒子;從質量來說,不管是在描寫的生動具體方面還是寄予的深切厚望上,都遠遜於兒子。對於兒子尤其是天賦甚高的宗武,杜甫寄予了傳承「詩是吾家事」的極高期待;對宗文,詩作中也有生活能力的培養等方面的要求;而對於女兒,杜甫除了偶在詩作中記錄她們生活的點滴情況之外,再無置一詞。
綜上所述,唐代詩人於詩歌中書寫兒童,以此表達對生命的感知、審美和期待,這方面的研究有待進一步深化。從性別視角可以看出,唐代詩人的兒童書寫於有意無意間通過書寫內容、策略或情感方式的不同,流露出詩人對於男女兩性的不同期待,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了對於男女兩性不同的社會認知。
注釋①[宋]周紫芝《竹坡詩話》說:「杜少陵之子宗武,以詩示際兵曹,兵曹答以斧一具,而告之曰:欲子砍斷其手,不然天下詩名,又在杜家矣。余嘗觀少陵作《宗武生日》詩云:自從都邑語,已伴老夫名。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則宗武之能詩為可知矣。借乎其不可得而見也。」見[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40頁。
參考文獻:
[1]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編.漢魏六朝詩歌鑒賞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267.
[2](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第485卷[M].北京:中華書局,1961:3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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