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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拿筷子還那麼長嗎?

你拿筷子還那麼長嗎?

文/默默煙如織本文為讀者投稿,轉載請聯繫原作者

01

拿筷子總是拿得很長,這是從小就養成的習慣。外婆給我媽說:你這個女兒,註定要離你很遠很遠。

盯著院子里啄食的小雞,手抓著筷子不停刨飯,我問外婆為什麼。外婆說,她也不知道,這是世世代代留下來的傳說。

那是數年前,外婆來家裡幫忙她的女兒我的媽媽做飯給我們幾兄妹吃,看見我人矮、小,瘦,就讓我拿勺子吃飯,我不允,非要用筷子,但卻拿筷子拿得很長。

我媽說,我的孩子我知道,她不會走得很遠的,等她一長成姑娘,就託人給她找個好婆家。我還沒長成姑娘呢,就有親戚問我媽準備啥時候讓我出嫁。隔壁村表叔家兒子和我差不多大,兩家關係甚好,擅於編故事的我爸於是編了一段又一段關於王玉林與李素梅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當時我們都愛聽,特別是一家人晚上坐在客廳里撕玉米葉的時候,聽著聽著事情就做完了,但後來聽多了,越來越覺得他說的不是傳說,不是故事,而是隔壁村表叔家兒子和我的事。

02

16歲,我在鎮上念初三。身體不好,我爸帶我去縣上看病,順道去了有著很遠的親戚關係的關嶺民中姨父家,他家白色的牆壁、一塵不染的地板和白色的樓道讓我頭暈,我打從心裡不喜歡規格性太強的房子,於是總偷偷向我爸使眼色讓他帶我回家。

那是我第一次進縣城,舟車勞頓、在醫院做一系列檢查,去姨父家進進出出頻繁換鞋,這些都讓我反感。但,走出姨父家,看見關嶺民中初中部、高中部的學生們在樹蔭下背書、做作業,我暗下決心,我要走出小鎮,走到縣上去,或者,走到市區去。於是發奮學習,一心一意要考進安順一、二中,奈何倒在門檻腳,我爸說,差一分也得交高費,是金子在哪裡都會發光,於是,我最終被勸說留在了曾經做夢的關嶺。

03

在關嶺呆了不下六年,發生了很多事。這個曾經激發我鬥志的小縣城,讓我在六年里歷經過生死、別離,我厭倦了。

那時很年輕,足夠矯情,足夠任性,渴望遠方,崇尚流浪,自命不凡,總想找各種理由離開。

高考那年估分填志願,我誰也不聯繫,誰也不諮詢,一心一意要走出去,去遠方,哪裡都行。

志願填完我消失了很久,誰都沒能聯繫上我。我不關心分數,不關心學校,也不關心一批一批下來的錄取通知書,整個人,真像我外婆之前說的那樣,開始離我媽越來越遠。

後來錄取通知書下來,分數高出錄取線大半截,我爸很生氣,追問我是怎麼估的分怎麼填的志願,我卻偷樂著,因為,至此,我終於有了光明正大離開的理由。

村裡和我一起被錄取的還有另外的孩子,雖然都是專科,但學校是遵義醫學院,比我好。臨走的前兩天,他們家轟轟烈烈地辦酒,我沒去。我爸一直希望我學醫,我沒聽,報了會計專業;我媽一直盼著我早嫁,知道我要遠行,一開始很不高興,但後面小心翼翼地問我,要不要也辦酒,讓親戚朋友來為我送行。我當然堅決不同意,走的時候一個人,悄悄咪咪的。

到學校,來不及到處看看、轉轉就糊裡糊塗的分寢室、軍訓、搬寢室。軍訓結束,退學的學生走了不少,有的想家,有的討厭選擇的學校。而我,站在窗邊看寢室下面的湖畔楊柳依依、青草滿地,還是很喜歡自己的選擇的。每天,晨曦微露,校園廣播從東邊響起,我總是心情愉快地出門。這期間,我竟然沒有對家人一絲一毫的思念,也沒有主動和曾經關心我的每一個人聯繫過。我,像是真的、徹底的消失了。

04

有人說,大學不談戀愛會是人生最大的缺憾。但,大一到大三,我忙著和某些討厭的人鬥智斗勇,忙著去外面賺外塊,忙著學習,全忘了人在該戀愛的年紀應該轟轟烈烈地愛著。

那時候,我並不覺得自己孤獨或是異類,相反,生活每天都充實而富足。只是節假日回不了家,一個人躺在草坪上聽歌,覺得頭上的太陽都在對我哭,嗚嗚咽咽的,一直把哭聲傳到了我媽的耳朵。我基本不給家裡打電話,有錢沒錢,生活過好過壞都自己挨著,倒是我媽常讓我爸打電話問我情況,我總是說,好著呢,哪年哪月,被評了三好學生、被評了先進人物、被評了國家獎學金……終於,我爸也釋放了,漸漸原諒了我的叛逆和任性,說,我好就好。

大三畢業,我媽怕我外婆的話一語成讖,怕我嫁在外省,就給我說外省的各種不好,奈何我看穿了她,於是下定決心要在外省生根,就算不發芽,我死,也要死在外面。吃飯的時候,我總會看著自己的右手並對它感激不盡,是這隻能拿筷子很長的右手,讓我最終離我媽遠得心安理得。

05

畢業第一年,我在江西南昌一家私立幼兒園當老師。認識我的人都說,真是可惜了。可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惜的,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每一天,我覺得時光明媚而輕快,他們依賴我,而我也依賴他們,有時候他們任性,不願意和父母回家要和我睡在一起,我也不會因為自己的床小或擠而找理由拒絕,對我而言,他們是天使,能驅除掉我身上的各種不悅。只是和他們呆得太久,厚若城牆的心思也能被他們看穿。有一天,我教他們唱《遊子吟》,歌沒唱完,我卻跑進廁所嚎啕大哭。

原來,其實,一直,我都很思念很思念每一個經過生命里的人,特別是家人。只是我習慣偽裝,習慣逞強,久而久之,我就以為我真的堅不可摧。

2010年冬,我決定回家看看。推開門,看見我的衣服緊緊栓在家裡的柱子上,我爸說,我身體不好,我媽怕我一個人在外面過得不好,所以請巫師來家裡給我叫魂,祈求我平平安安。

雖然,我很反感她的做法,但那一刻,轉過背,走在鄉村小路上的我,居然淚流滿面。走過熟悉的山谷,腳上的泥土,散發著潮濕但淡淡的香味,我想起小時候和我媽一起下地,下雨,我們躲在玉米剁里我被螞蟻咬,我媽心疼地撫摸著我的腳,眼眶紅紅的,那時我的腳也沾滿了泥,黑黑的。可是這雙沾滿泥土的雙腳,隨著時間長長後,跑得越來越野,也越來越遠,遠到,我忘記了落葉歸根,野到,我忘記了生我養我的父母,他們還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下地,乾重活,而回到家,等待他們的只有冷鍋、冷灶、冷飯。

那年冬天,我在家裡呆的時間最長。每天給我爸我媽做飯,樂此不疲。朋友邀約,都被我一一拒絕,那時候,我以為,那會是我和他們過的最後一個冬天。

06

2011年夏,離家已經整整四年的我,以為會通過自己的奮鬥、努力如願以償地在南昌紮根。

這四年,我一共回家不超過三次。幼兒園的園長,想來還是比較喜歡我,給我加了工資,說要把自己朋友家兒子介紹給我,如果我們成了,我就能把我媽或我爸接到大城市生活。

我媽大約真不願意我嫁在外面,我還沒和人家正式見面,她卻病了,給我打電話的是嫂子,她說,其實這幾年,我不在家,我媽暈倒過無數次,但怕我擔心,所以一次也沒告訴過我。這一次,也沒有人打算要告訴我,但我嫂子實在看不下去也實在忍不住了,她覺得,我作為女兒,應該有權利知道一切。

那時候我沒有錢,買不起機票,從南昌轉安順的綠皮火車,20多個小時,我嫌太漫長了,但又沒有辦法。在火車上一著急,就什麼也不管哭得稀里嘩啦,同火車一個廈門的大叔看不過去,問我出了什麼事,我一五一十說完,他說,人一生有很多事情可以等待,但,唯一孝順不能等。他的話,並沒有讓我醒。回到家,看見我媽躺在床上瘦了好大一圈,臉上的黑斑一顆一顆大大地布著圖案,我也還是沒醒。照顧我媽那段時間,村支書出了車禍,打電話給遠嫁武漢的女兒,她還在路上時,他卻等不了她而永遠與世長辭。

下葬那天,我去幫忙了。想起了很多很多以前的事。讀初中的時候,我和支書家女兒在一個學校,她是姐姐,常帶著我。那時候,她每周周末回家,也和我一樣,都要跟父母下地的,那時候,她陪伴她爸她媽,我陪伴我爸我媽,沒有想過有一天他們會離開。那時候,我們的爸媽為了我們讀書,真的是背朝黃土面朝天地累著,像我們的奴隸。那時候,經濟一點不發達,人也保守,只知道幹活,幹活,所以我們每周去學校,他們給我們準備的不是錢,而是玉米、土豆、自製麵條或白菜。那時候,他們盼著、等著地里的大豆早日成熟,盼著母雞趕緊下蛋,盼著玉米趕緊黃,因為這些,是他們能拿到集市兌換給我們的費用。可是我們書讀多了,心大了,不想回來,便不管不顧他們的起居。

當時,全然沒想過,萬一有一天,他們都老了怎麼辦;那時候,總以為,他們不會老,不會死;那時候,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應該對他們好……

07

決定從南昌回來,是哥哥打了無數個電話和在網上勸說我無數次之後。他們把我留在身邊的理由,不是需要我一起來盡對父母的義務,而是,真的,沒有人捨得我一個人在外面的顛沛流離,雖然我從來不曾說過我內心的苦楚。

還有一個理由,是我每次回家,看見大伯大媽身上的衣服很舊很臟,但從來沒有人主動要幫忙他們洗,除了遠嫁湖南的女兒,但,她和我前些年一樣,三四年難回家一次;每次回家,看見他們生病了自己去排隊,有時候不會簽字給我們打電話,嘴裡念叨著女兒嫁得太遠兒子死得太早,我總內心悸動;每次回家,看見村支書留在世上的老伴一個人獨活而女兒遠嫁他鄉,我突然心疼起我爸媽來。我不願讓我爸我媽變這樣,我也不忍他們有一天要這樣生活。

當然,還有一個最大的理由,是我在外面呆累了,想家,想家人。再有就是我的身體真不好,每次自己去醫院,醫生問有沒有家屬,而每次都是我自己聽病情的時候,覺得自己一直是異鄉客。有一次醫生說我也許會怎樣怎樣的時候,我甚至萬念俱灰,覺得偌大的南昌市,我連一直螞蟻都不如。

不可否認的是,我回家這件事,讓我媽一直很開心。我把行李、書拖回家,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後看我整理書架,邊看邊問我幾點,然後晚上,變戲法似的做了一大桌菜,像過年。

我爸說我媽很誇張,但我知道,她只是怕失去了我。

2013年,我媽生病,休克。嚇壞了即將臨盆的嫂子。我打車回家,一路上,想起了那次坐20幾個小時從南昌回家看我媽,忽然很感激自己最終選擇回來。送我媽去貴陽,住了一個月,我爸哭了。在電話里,他像個小孩一樣問我他要不要去貴陽看我媽,那時候,我才知道,在我面前一直能幹的爸爸,其實,並沒有我想像中那麼強大。

照顧我媽那段時間,單位、家、醫院三地跑,我瘦了很多。住我媽隔壁的阿姨說我是我哥哥的姐姐,不過有一句話很中聽,她說,我媽很幸福,兒子女兒都對她很好。

小時候,我們總把家當枷,當鎖,恨不得早日脫離。每次告別,作為兒子女兒的我們,心裡雀躍著。而不舍的,只有身後一直目送我們的爸媽,他們明明眼裡有淚,心中帶傷,卻強壓歡笑地說,快走嘛,一會沒車。以前我以為那是因為他們更愛哥哥不夠愛我,但後來,看了許多陌生的風景,認識許多人,跌倒很多次,等爸媽不再是生命里的全部,等他們再也沒有更多時間來愛我們的時候,才忽然醒悟,從形成細胞的那天,他們的愛從來沒有變過。

現在,還是習慣手拿筷子拿得很長,可是,誰說的,拿筷子拿得長的人,就一定會遠離父母不可?

我從來不後悔我選擇回來,雖然家不在工作的地方,父母也不在工作的地方,但,縮短很多路上的時間陪伴他們,是我能爭取到的幸福。只希望他們的身體更健康一點,希望他們還有更多的時間再等我結婚、生子,希望有一天,我能帶著他們,行走在他們不曾走過也不敢想過的每一寸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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