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晴：她曾經是美的最大公約數，如今卻成了美的孤本

去年有一天，我突然忍無可忍，於是很慫地在老早不用的微博上噴了一句話：范胖和安祖拉寶貝應該為這個時代令人髮指的、恐怖到單一的、史上未曾如此low的面部審美負起歷史責任。

這大概是最近幾年，我所能感受到堪稱恐怖的幾件事之一。其他還有3件，分別是霧霾、創業狂潮和小粉紅。

印象中好像是從「郭美美事件」開始，蛇精臉、外圍臉、網紅臉開始像自動複製和癌症細胞一般，以一種匹敵小龍蝦的生物入侵威力，迅速佔領娛樂圈、社交網路，而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最主要的女性審美。

其中，被稱為當下「時代審美兩座不可逾越高峰」和整容界最不可撼動的「兩大扛把子」和「整容模板」的，就是女星范冰冰和楊穎。兩人分別開創了蛇精錐子臉和混血網紅臉這兩大流派，共同成為生生不息的後來者的精神教母和審美圖騰。

我們時不時會看到類似的新聞：《女子整容成范冰冰，難辨真假》《女孩為追男神休學整容成「范冰冰」》。

在過去的100年里，我所能想到的類似單一面部審美，似乎只出現過一次。那還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幾乎每一個中國人，不論男女，都被催眠了似地拿同一個紅本本，唱同一首歌，跳同一支舞，最可怕的是他們還愛上了濃眉大眼國字臉——大眼還必須瞪得像銅鈴那麼大，發出令帝國主義膽寒的射線。

歷史真是螺旋式弔詭。誰能料想在經歷幾番劇變的半個世紀後，我們又重新愛上了同一個世界同一張臉？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臉同鼻同下巴。

雖然依舊迷戀那銅鈴般的大眼，但我們恨不得把它一路從眼頭開到太陽穴，並搭配上人畜無害、純真無辜的小鹿般眼神。此外，象徵革命意志堅定的大濃眉，變成了韓國傳入的一字眉。象徵為人正派的國字臉，變成了隨時可以戳穿自己胸膛的錐子臉。史上兩次機械複製般的審美狂潮，就這樣在當代成功照見彼此。

她是美的孤本

或許在未來兩百年後的史書里，在關於21世紀上半葉中國女性審美的部分，范冰冰和楊穎會擁有自己的獨立章節。在那裡，她們的臉將與其他極其類似的98張臉排列在一起，成為珍貴的歷史文獻，位列書後列出的「21世紀最不可思議的十件事」之一。

坦率地說，雖然我的很多直男朋友，都曾表示對網紅臉有著迷之寬容和享受，但作為一直堅信生物多樣性價值觀的我和很多女朋友，都在等待這種審美被列入瀕危名錄的那一天。

但我知道這天還不會很快到來。此刻，錐到可去中石油鑽井的尖下巴、廣袤到可以佔去臉部四分之一面積的大眼睛、浩瀚到可畫上整幅清明上河圖的歐式雙眼皮，以及燈光下透明可見的平地起驚雷式的山根，才是這個時代最堅不可摧的主流審美。

只要看看陳思誠和林丹那兩位因為整得像人妖而撞臉的出軌對象，老派港星郭富城和台灣諧星羅志祥那倆整得傻傻分不清楚的女朋友，你就知道我們已經來到了一個多麼因吹斯挺的世界。

請告訴我，誰是羅志祥的女朋友？

於是，在日復一日的審美圍剿和機械複製下，我開始重新注意到一些女性的美。譬如，今年正好48歲的許晴，在我看來就具有非凡的意義——在無數個「范冰冰」和「安祖拉北鼻」的包圍下，她和她所代表的90年代審美，愈發具有活體史料價值。

90年代初，許晴因出演陳凱歌電影《邊走邊唱》而出名，之後以《皇城根兒》《狂》《東邊日出西邊雨》等劇在九零年代走紅,成為當時許多中國人的夢中情人。

那個年代的女神，與現在的網紅完全是兩個路數。

她的臉曾是傳統中最受長輩酷愛的鵝蛋臉。五官標誌，沒有任何一個部分特別想要因搶戲而過分突出。簡言之，這種記憶中掛曆女郎平均式的美，曾經代表最大公約數的大眾審美。

難得的是因為先天和後天的多種幸運和自我保護，她一直把這種風情固執又順利地延續到現在。在粉絲眼裡，她的臉「沒有任何玻尿酸和假體帶來的虛假，也沒有很多明星拚命想要留住青春的歇斯底里」。

如今要評價一位明星相貌如何，似乎還不大好回答，畢竟娛樂圈人士面貌變化比較頻繁。

她和許多著名女星一起構築起曾經多元而生機勃勃的女性審美。簡單翻一下，就能找到許多和她同時代的女星：江珊（1967），王菲（1969），張曼玉（1964），黎姿（1971），俞飛鴻（1971），寧靜（1972），周迅（1974）……

這些人裡面，王菲、俞飛鴻都是著名的大額頭、高顴骨和寬頜骨。你能想像她們倆把自己削成錐子臉然後把大額頭注射成壽星公嗎？能想像鄧麗君、張曼玉、周迅把杏眼拉大再隆起一道山根讓雙眼此生不復再見嗎？能想像林憶蓮、吳倩蓮把自己的單眼皮拉成歐式大雙眼嗎？

在最近被譽為托起直男殘存審美底線的虎撲步行街上，許晴也是那裡最常提到的明星之一。甚至有一個名為「俞飛鴻與許晴誰才是熟女典範」的帖子經常出現。直男們對她倆的愛戴從評論里可見一斑：「私以為，許晴、俞飛鴻二人完爆步行街女神高圓圓、賈靜雯。」「有什麼好比來比去的啊，都是100分 」！

這樣的聲音在公共空間依然是少數。更多時候，我們發現本來走演技派的很多女星也開始頻繁變臉，最後走到垮臉的境地。

近來因為新電影選角而發出「哀嚎」的馮小剛就談到，新作《芳華》的女主角要找沒整過容的女孩兒。最後「能夠從沒有整過容的裡面，挑出這樣幾個女孩，確實也頗費了一般周折」。

馮小剛：整容臉，免談！

對於最後選出的幾個女孩，馮小剛認為「她們漾溢著一種非常真切的氣息」。可見這個年頭，審美還算正常的除了虎撲直男，也就剩下類似馮小剛、張藝謀、姜文這樣的第五代導演了。

不平等的關係

不得不驚嘆，這大概是人類歷史上第一代為攝像頭和直播鏡頭而生的人臉。它的出現，夷平了美和丑的判斷標準，讓女性倒退回要通過他者的慾望去觀看自己，通過複製他人去塑造自己的老路。

在一篇流傳甚廣的文章里，網紅臉的崛起被認為是直男審美的必然。作者認為，這是女性對男性本能的全面迎合。對這種觀點，已經不想再去做論爭。但還是對其中那種沉澱至潛意識的權力關係，深感厭惡。

在他所能建構起的所有思維框架里，女性都是作為被觀看對象的存在。最可怕的是，這種權力關係也早已被內化到許多女性的潛意識中。

「新年計劃做個下巴矯正術，他們喜歡。」「Excuse me?！」

半個月前剛剛去世的英國著名藝術評論家約翰柏格（John Berger），在他的代表作《觀看之道》中就曾說過，在歐洲的裸體繪畫藝術中，畫家、觀賞者、收藏者通常是男性，所以畫作的對象往往是女性。

「這種不平等的關係，深深植根於我們文化之中，以至構成眾多女性的心理狀況：她們以男性對待她們的方式來對待自己，她們像男性般審視和塑造自己的女性氣質。」

多少年過去了，這種存在於審美領域，深層的看與被看的權力關係和消費關係依舊沒有改變，特別在中國，伴隨機械複製整容臉的一手遮天，有愈髮根深蒂固的趨勢。

國民網紅王思聰的當代帝國艷情史，以及他所一手打造的「前女友連連看遊戲」，不正印證著約翰伯格幾十年前所下的判斷？

最專一的王思聰，玩不夠的連連看。

——「理想的觀賞者通常是男人，而女人的形象是用來討好男人的。」

在那些古老的女性裸體繪畫中，他還發現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在這些圖畫中，總是有女人意識到有人在觀察自己，即「男性觀看女性，女性注意自己被觀看」。

這些女人手裡都拿著鏡子。從鏡子里他人的目光，她們將自己異化為一種物體和景觀。而到了21世紀的中國，這面手中的鏡子換成了手機攝像頭和美顏相機。

單眼皮女生的逆襲

就當我要以傷逝般的口吻，認定許晴和她所代表的多元化審美，最終還是會先於整容臉走入時代審美的瀕危名錄時，兩張冉冉升起的清新面孔，又讓我看到了一丁點的希望。

她們就是都長著單眼皮卻又都美得不得了、演技也十分強硬的金高銀和周冬雨。前者是「鬼怪」里精靈又清新，與老戲骨孔劉對戲也毫不遜色的實力少女，後者是最新出爐的不論在正職還是私人審美領域都堪稱搶眼的年輕金馬影后。

鐵板一塊的乏味審美似乎開始鬆動。否則誰能解釋像金高銀這樣一張在中國網紅看來全是槽點的單眼皮大餅臉，竟然都做了好幾部熱門韓劇的女主角了。據說，現在韓國人已經不怎麼迷戀做雙眼皮了，雙眼皮變單手術反而開始抬頭。

在一溜歐式大雙眼皮+高鼻+V臉標配的思密達國，金高銀是一股清流。

而新科影后周冬雨，一直不滿意自己眼角略微往下掉的雙眼，但也沒有像很多小花一樣去悍然動刀，只是每次化妝都對不同的化妝師強調：我眼睛已經往下垂了，眉毛可一定要給我往上畫一些。

有她們在演技和個人外形上的雙重堅持，有許晴和她那一代女星在審美多樣性上的自持，加之老炮兒導演們似乎仍在的審美底線，網紅臉商業、色情、娛樂、審美帝國的倒掉，好像也不是一件那麼遙不可及的事了。

2017，這個世界，似乎變得好了那麼一點。

文 / 安小慶

編輯 / 金焰 盼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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