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危機中的大國博弈前景與俄羅斯「大國夢」
從2013年11月烏克蘭危機爆發以來,烏克蘭先後經歷了亞努科維奇出走、克里米亞併入俄羅斯、馬航班機被擊落、東部持續戰亂等一系列事件,事態發展跌宕起伏。國際媒體全程高度關注幕後的大國博弈背景,試圖通過梳理他們各自的地緣政治目標和實際影響作用推斷出這一事件的今後前景。9月5日,俄羅斯與烏克蘭在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代表的見證下籤署了和平停火協議。可是不過48小時,烏克蘭東部地區戰火重起。在諸多方面的因素糾結之中,烏克蘭危機的徹底解決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美歐欲借冷戰慣性
繼續擴大地緣政治版圖
2013年11月21日,時任烏克蘭總統的亞努科維奇宣布暫停同歐盟簽署聯繫國協議,引起國內部分民眾不滿,並由此逐漸發展成政府危機終於在2014年初全面爆發。將烏克蘭拉入西方陣營遠不是近幾年才有的話題,冷戰結束的不對稱性,原有兩大陣營的一方解體和另一方的擴張帶來了一種突出趨勢:「勝利者」一方空前的戰略自信,使他們更加奉行冷戰思維的實用性,從而在構建冷戰後的國際關係格局中形成了不平等的對話關係。而西方在瓦解了原蘇東政治、軍事集團後,並沒有終止繼續弱化和分化對手的步伐,反而變本加厲地遵循舊式的片面安全觀,試圖徹底將對手「去功能化」以達到自身的絕對安全。而且,為達到這樣的戰略目標,美國及個別歐洲國家領導人甚至不顧當年為得到蘇聯在從東歐撤軍、兩德統一、削減戰略武器等方面主動配合,順利結束冷戰所做出「北約不向東歐擴張」的承諾。這種完全不顧及對方利益關切的軍事戰略推進和地緣政治擴張,在瓦解了蘇聯和東歐陣營後不久,即於1997年迫不及待地開始了。
1999年,北約背棄了柯林頓向葉利欽做出的承諾,首先將捷克、匈牙利和波蘭三國納入北約。五年後,又開始了第二輪東擴:2004年,保加利亞、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羅馬尼亞、斯洛伐克和斯洛維尼亞六國被吸收為北約成員國。與第一輪北約東擴不同的是,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三個原蘇聯加盟共和國的加入,不僅徹底背離了美國「北約不向原蘇聯國家擴張」的承諾,而且使北約的疆界與俄羅斯的國土直接毗鄰。地緣政治版圖的重大變化,使俄羅斯與西方原有的戰略緩衝區失去屏障作用。對此,俄羅斯方面做出的強烈反應是可以想見的。早在1995年,北約計划出動軍隊干預南聯盟波黑塞爾維亞等民族矛盾時,時任俄羅斯總統葉利欽提出警告:「這是北約直接面對俄羅斯邊境的第一個行動,因此戰火可能燒到整個歐洲。」然而,北約並沒有就此止住繼續擴張的步伐。繼第二輪東擴後,2008年4月的布加勒斯特北約峰會上,北約領導人開始提出接受喬治亞和烏克蘭加入北約的要求。對此北約內部也發生了分歧,美國態度明確,支持喬治亞和烏克蘭加入北約。但法國和德國的態度卻十分猶豫,擔心北約東擴的步伐太快而激怒俄羅斯。最終,北約各成員國達成妥協性決定:暫不啟動接納新成員國程序,但卻發表了聲明,支持喬治亞和烏克蘭加入北約的意願。聲明中明確表示,喬治亞和烏克蘭等這些要求加入北約的國家「未來將會加入北約」。顯然,西方並沒有打算停止違背對俄羅斯的承諾,而且在這種自己釀成的錯誤道路上越走越遠。對此,莫斯科方面當然不會由於北約暫時沒有啟動接受喬治亞和烏克蘭加入北約而買賬,因為俄羅斯面臨的戰略壓力根本不會因北約內部的矛盾和妥協而減輕。普京此時堅稱,這將對俄羅斯國家安全產生「直接威脅」。時任俄羅斯副外長格魯什克也明確表示:「喬治亞和烏克蘭加入北約將是巨大戰略錯誤,這將對歐洲安全產生嚴重後果。」 而當時的喬治亞總統薩卡什維利是加入北約的堅定倡導者,他急於統一獨立後長期與中央政府保持分裂狀態的阿布哈茲和南奧塞梯兩個地區。但薩卡什維利急於求成的心理和草率的行動給俄羅斯出手中止喬治亞加入北約創造了機會。2008年8月俄軍開赴喬治亞,薩卡什維利結束國內分裂狀態為加入北約創造條件的企圖化為泡影。俄羅斯用支持阿布哈茲和南奧塞梯兩地經全民公投做出的獨立決定,對西方在冷戰後持續不斷的蠶食和擠壓做出了新世紀以來最強烈的反應。但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繼續推動北約東擴的努力並沒有停止,2009年,阿爾巴尼亞和克羅埃西亞又成為了北約的新成員國。同時,西方啟動了東擴的另一部發動機——歐盟。2008年5月,歐盟發布「東部夥伴關係」計劃,表示要幫助烏克蘭等國繁榮發展,以融入歐盟經濟體。歐盟東擴對俄羅斯戰略擠壓意義是相同的,俄羅斯領導人認為這是一種「用來掩飾北約東擴的敵對行為」。
顯然,西方與俄羅斯按照兩種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和安全觀設計著歐洲的未來。西方作為冷戰「勝利者」的身份主導新世紀歐洲地緣政治格局重新構建,不僅助長了繼續堅持冷戰思維的「合理感」,而且在兩強時代結束後,不受制約地分化、弱化對手,以無限強化控制他人能力的方式擴大自身的安全感,將自身的安全建立在他人受到嚴重威脅的前提上,這種舊式的安全觀在冷戰後的西方國家集團中正被充分地演繹著。西方在烏克蘭危機中扮演的角色也恰恰強化著這種舊式安全觀對新的國際關係現實的嚴重不適應,這也是美國芝加哥大學著名地緣政治學者約翰?米爾斯海默最近提出「造成烏克蘭危機的根本原因並不是俄羅斯阻止烏克蘭靠向歐盟和吞併克里米亞,而美國及其歐洲盟國才是烏克蘭危機的主要責任方」這一觀點的深邃之處。
烏克蘭借西方支持
啟動不現實的民族統一
在2008年4月的北約布加勒斯特峰會上,當北約主要成員國決定暫不啟動將喬治亞和烏克蘭納入北約的同時,明確表示這兩國將來必然會加入北約時,據某些俄羅斯報紙披露,普京對這一「公然的挑釁」曾強硬回應喬治?布希:「如果烏克蘭被納入北約,那麼這個國家將不復存在。」這樣強勢的表態在當時看來似乎有些霸道,但是如果了解烏克蘭歷史上的糾結和現實中的困境的話,即可知普京的警告語出有因。
歷史上的烏克蘭由於在地緣上長期處於「准分裂狀態」,這一特殊的歷史使烏克蘭民族內部國家認同意識薄弱。奧匈帝國、波蘭大公、沙皇俄國等歐洲強大權力中心不斷干預著烏克蘭民族國家進程的正常方向,不同強勢文化的植入更加劇了烏克蘭民族內以語言、文化、宗教為標誌的對立和隔閡。從沙俄統治的建立到蘇聯的解體,兩個多世紀中的俄羅斯政治文化的強大聚合力,使烏克蘭民族內的分裂與隔閡所產生的能量被強有力地壓制住,但這並不意味著從根本上解決了這一矛盾。這就像克里米亞的歸屬在沙俄時期和蘇聯時期可以當做戰利品和禮品一樣隨意轉送和變更屬性,卻並不意味著烏克蘭民族已有能力決定自己的歷史歸屬一樣。冷戰的結束,烏克蘭民族國家進程中原有的弱點和「病灶」在這種大環境的劇變下被激活,國家制度模式的問題、國家發展方向的問題、國家文化核心的問題等,這些重大的選擇擺在了烏克蘭國家面前。加之烏克蘭所處的重要地理位置吸引著大國勢力在這裡聚集,並為獲取優勢地位而施放出各自的能量與對手角逐,烏克蘭民族被生硬地剝離成東西兩部分。現實是對歷史的繼承,不論承襲的是積極的傳統,還是背上了負面的遺產,對於歷史上任何一個「成功」的民族和國家,都必須面對並作出明智選擇才有希望在世界舞台上立足、鞏固與發展。但烏克蘭的悲劇恰恰是沒有這樣一種民族文化自信去面對這些歷史遺產,也沒有哪一個社會集團或政黨領袖具備相應的政治魄力去積極地處理這些歷史遺產。相反,獨立以來烏克蘭上層政治精英更多的是在這些歷史遺留的民族文化裂痕中尋找可被利用的資源,形成在國內權力角逐中壓倒對手和獲取某個大國撐腰的政治資本。這樣一來就使烏克蘭危機的發展進入了一個邏輯上的悖論:無論哪一個利益集團或政治精英當權,都會在形式上做出鞏固國家統一努力,而在實際上採取的每一項政策卻都在擴大著烏克蘭民族的分裂。冷戰結束後,西方繼續採取將俄羅斯困在國境內的地緣政治攻勢,對烏克蘭的藉助需求上升,但大批「新歐洲」國家深陷嚴重「消化不良」的歐盟困境,又無法為接納烏克蘭這個大塊頭而做出實質性的努力和付出。然而2008年4月布加勒斯特會議上關於烏克蘭「未來將會加入北約」的聲明卻點燃了相當一部分烏克蘭人的「歐洲夢」,這就大大加劇了烏國內政治上和文化上的分歧,一個民族陷入了深深的糾結與矛盾之中,最終演變成了一場給民族和國家命運帶來沉重災難的政治危機。有人說,烏克蘭有權決定它的國家發展方向,也有權決定它將與誰結盟。可這些蒼白的理想主義宣示面對著的是烏克蘭國家的政治對立和大國博弈的嚴重影響,抽象的自決權幾乎是毫無意義的。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獨立後從庫其馬到尤先科、從季莫申科到亞努科維奇、從亞采紐克到波羅申科,烏克蘭竟然出現不了一個像樣的、有作為的、負責任的政治家了。
俄羅斯絕地反擊得手
而「大國夢」步履艱難
與烏克蘭不同的是,俄羅斯自14世紀建立莫斯科公國後正式開始的民族國家進程相對要專一得多、順利得多。儘管歷史上和現實中關於「大西洋主義」與「歐亞主義」的爭論仍然影響著政治精英層對國家發展方向和發展模式的設計,但俄羅斯民族國家的歷史已經在社會層面形成了基本牢固的國家認同。而沙皇俄國擴張和蘇聯霸權主義時期,在俄羅斯國家政治文化中還形成了長期經營地緣戰略空間的意識。雖然在20世紀90年代經歷了蘇聯解體這一悲劇,但利用沙俄時期和蘇聯時期遺留下來的傳統資源,俄羅斯在被西方稱作「後蘇聯空間」的廣大區域中竭力保留著自己的影響力和戰略緩衝區,為等待時機恢復世界級大國地位努力做著準備。對這種長期的戰略意圖,與西方對冷戰後歐洲發展的前景設計發生了嚴重抵牾。儘管有西方政治家和學者解釋,北約和歐盟的東擴不是針對俄羅斯,理由是俄羅斯已經衰落,根本不需要西方作為重要對手而大動干戈,東擴的目的是將以「民主政治」為核心的價值觀向冷戰後的廣大區域推廣。顯然這種解釋缺乏說服力,尤其對堅持實用主義國際關係原則的俄羅斯政治精英而言,他們首先看到的是西方在冷戰後採取這一系列動作對俄羅斯造成的實際威脅。2008年布加勒斯特北約峰會的聲明,點燃喬治亞和烏克蘭投入西方懷抱的希望。2008年俄羅斯採取軍事干預行動,中止了喬治亞西靠的進程。而被國際社會嚴詞指責的俄羅斯在烏克蘭與歐盟簽署聯繫國協定前的小動作,其實也是在西方一再施加戰略擠壓的前提下做出的反應。有人將烏克蘭對於俄羅斯和歐盟不同程度的戰略意義用「生死攸關」(針對俄羅斯而言)和「錦上添花」(針對歐盟而言)做比喻,這應該是相對符合事實的。而面對基輔暴力動亂中美國和歐盟領導人的頻繁插手,普京卻一直在冷眼關注。直至2014年2月22日後烏克蘭政府與反對派談判協議被破壞,亞努科維奇出逃,普京趁勢將克里米亞納入俄羅斯版圖,令西方瞠目結舌。5月烏克蘭總統大選後,波羅申科急於統一全境,可東部哈爾科夫、頓涅斯克、盧甘茨克三州反政府戰火不斷。雖然俄羅斯在收回克里米亞後並無願望、也無能力接受這三州的入俄要求,但保留著讓烏克蘭當局難以統一號令的大片地區對俄極為有利。
從俄羅斯將克里米亞納入版圖時起,美國和歐盟就將制裁大棒高高舉起,但歐洲各國對制裁俄羅斯的態度並不一致。因為制裁是柄雙刃劍,尤其在全球經濟聯繫最密切的歐洲,用經濟手段打擊別人的同時難免也會傷及自己。波蘭外交官對西方制裁俄羅斯的解讀很耐人尋味,他們認為制裁不是一種懲罰,而是對俄羅斯過火行為發出的一種不贊同「信號」。但制裁對俄羅斯造成的困難也是顯而易見的,尤其前不久推出的新一輪制裁計劃,將目標鎖定了俄羅斯的能源、軍工等核心經濟領域。2013年俄羅斯的GDP僅為1.3%,今年可能下跌至負增長,俄羅斯股市也在上半年下跌了10%,同時出現大量資金外逃,2014年前三個月達450億美元(2013年全年才500億美元)。俄羅斯恢復大國地位首先需要的是強大的經濟實力,同時也需要一個良好的外部空間,尤其是類似烏克蘭這種周邊地區,二者相輔相成。但是收回克里米亞的做法使俄羅斯徹底失去了烏克蘭,普京通過建立「歐亞聯盟」整合後蘇聯空間恢復大國地位的夢想又漸行漸遠。
同樣,2008年以來遭受金融危機和主權債務危機的歐盟本已陷入持續的經濟衰退,寄望於2014年推進經濟改革和穩健財政政策以求復甦的願望因烏克蘭危機也與「復興之夢」無緣。2014年第二季度,歐盟經濟增長再度停滯,幾個重要經濟體中,德國和義大利均萎縮0.2%,法國零增長,失業率高居11.5%,歐元區甚至還出現了通貨緊縮苗頭。
烏克蘭危機帶來的地區形勢和未來影響對誰都不利好,可是誰也不願在較勁的關鍵時刻服軟認輸,脆弱的停火協議幾乎不具備有效約束力。只要秉承冷戰思維的零和遊戲仍然支配著大國的博弈原則,歐俄在烏克蘭及其他中間地帶中戰略上擠壓與反擠壓、經濟上的制裁與反制裁等形式的較量也將持續下去。烏克蘭國防部長宣布,已有北約國家決定向烏克蘭提供軍火,拉斯穆森表示成員國獨立行為並不受北約約束。來自國內外無數種不同方向和強度的力量繼續撕扯著烏克蘭,這個命運多舛的民族似乎已難以避免分裂的前景。(本文來自《當代世界》2014年10月刊 作者系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俄羅斯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許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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