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讀者、編輯和作者的孫犁

文學大師孫犁有著作家和編輯的雙重身份，用孫犁自己的說法，在他一生從事的三種工作（編輯、教員、寫作）中，編輯這一生涯，持續的時間最長。而孫犁作為一名愛書人，獨創的「書衣文錄」可以說是留給世人的一份寶貴文學遺產。

「書衣文錄」作為孫犁「獨創」的一種寫作形式，在孫犁作品中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歷來受到研究界、出版界及廣大讀者的重視和喜愛，是孫犁作品中最能展示其學識修養、思想軌跡和生活狀態的部分之一。

「書衣文錄」顧名思義，是寫在書皮紙上的文字。它一反傳統藏書題跋的寫法，內容生動活潑，既有孫犁對所藏圖書之內容和版本等的評價，也有隨手記錄下的日常所思所想、所見所聞；其寫作形式亦不落窠臼，篇幅可長可短，既有書話，又有隨感，也可視為日記；其行文樸實無華，平和淡然，不見鋒芒，寥寥數語卻入木三分、切中要害，也多少流露出一代文學大師在特殊年代和特殊境遇下的些許惆悵與無奈，因此也是孫犁個人內心世界的真實獨白。

《植物名實圖考長編》

百花文藝出版社重新編纂出版《孫犁文集》（補訂版），為此進行了大規模的孫犁散佚作品徵集工作。其間，在作者家屬處發現了300餘篇「書衣文錄」手稿，時間從20世紀60年代末到90年代初。許多篇「書衣文錄」均為首次面世，對於孫犁研究及現當代文學史料的豐富具有極大的價值與意義。

《書衣文錄》（手跡）以手稿影印的形式呈現，配以釋文，體現了原作品的本真風貌，具有重大的史料價值和學術研究價值。

《小說考證》

《初刻拍案驚奇》

孫犁認為，編輯和投稿者——作者的關係，應該是文字之交；雙方面關心的問題，應該是稿件，而不是其他。認真、負責、及時、穩妥地處理稿件，就是對作者的尊重。具體說來，有以下幾點：

1．對作者，既要熱情扶持，耐心幫助，又要嚴肅，不能遷就。

2．對不同作者的不同稿件的處理要因人制宜，區別對待。作者們的工作和經歷，學習和愛好不同，他們的創作是各種各樣的。應該歡迎題材和表現方法的多樣性，不能把題材像需要歸檔的文件一樣機械地分類。對待他們的稿子，應該有不同的態度和不同的方法，不能提出過高的或千篇一律的要求。

3．對稿件，一視同仁，不以名頭勢力作衡文標準。

4．要經常地廣泛地聯繫作者，不能把投稿的人看成是自己可以隨時調動的部下，因為「任務」的變化接近或疏遠。不能用著時靠前，用不著時靠後；約稿時急如星火，稿到手，冷若冰霜。對作者不要搞實用主義。要經常出去跑跑，不要只是坐在桌前，守株待兔。

5．要按照文學創作的規律幫助作者，鼓勵他的熱情，幫助他建立創作上的信念和持續進修的習慣，使他逐步提高。

6．不輕易召作者到編輯部，有事寫信商量。這樣互不干擾日常工作，保持編輯部正常秩序。孫犁給投稿者寫了很多信，幾乎有信必復，而且寫得很有感情，很長。

7．要把讀者的意見及時地轉告作者。但對讀者意見要有分析，看它是否符合作品的實際。有些人自稱「專家」，慣於對作品做定性分析，或實際上並沒有任何實際生活經驗，看到一點眼生的東西，就連珠箭一樣發出「難道是這樣的嗎」的叱吒，對這些必須設備防禦的籬笆，以保護創作。

8．要幫助有成就的出了名的作者，經受榮譽的考驗，度過名氣的危機。孫犁作為編輯，不貪天之功，不掠人之美，更沒想過在這片園地上，插上一面什麼旗幟，培養一幫什麼勢力，形成一個什麼流派，結成一個什麼集團，為自己或為自己的嫡系，圖謀點什麼私利，得到點什麼光榮。

《文藝周刊》培養出一批作家，在文壇傳為佳話。孫犁卻認為，「什麼刊物，什麼人，培養出了什麼成名的作家」的說法，是不合乎事實的。他說刊物和編者，只能說起了一些幫忙助興的作用。早在1953年，孫犁就這個問題曾寫了《論培養》一文，明確地指出「一個新作者的成功，也像別的工作的成就一樣，他受的是時代的、社會生活的全部教育，而更重要的是黨的教育和自我教育」。到1980年，他在《成活的樹苗》中誠懇地寫道：「說是培養，恐怕是過重了些，是貪天之功，掠人之美」。1982年，他寫了《論名實》（也可以說是再論培養），進一步指出：「一位好的小說作者的產生，可以說是國家培養、社會培養，也可以說是時代培養。」他還強調，作者「是靠自己生活的根柢，思想的高度，觀察的能力，情操的修養，來完成他的作品，來完成他的使命的。別人對於他的影響，較之他自己須作的努力，即奮鬥不懈，百折不撓，深思熟慮，規模宏遠，不為名利所摧折，不被榮辱所埋沒——就微乎其微了」。

孫犁是一位著名作家，他要投稿，就得與一些報刊社、出版社的編輯打交道，那麼，他是怎樣對待編輯的呢？

孫犁年青時，初登文壇，編輯與寫作，即同時進行。他深知創作之苦，也深知編輯之難。不曾有別人對他的稿件稍加改動就盛氣凌人的狂妄舉動，倒是他對自己作品的過度貶抑菲薄，引起過同事們的不滿。到了晚年，他更是謙遜謹慎。稿成之後，總是多次修改，以此防止錯誤。他是非常歡迎編輯為之把關的。

他很客觀地看待這個問題。他說：「文興之來，物我相忘，信筆抒懷，豈能無過？有時主觀不合乎實際，有時憤懣限於私情，都會招致失誤，自恨悔尤。有識之編者，與作者能文心相印，揚其長而避其短，出於愛護之心，加以斧正，這是應該感謝的。」在《改稿舉例》一文中，就舉出報刊編輯給他修改稿件的例子。對於他們的修改，都認為很好，沒有任何異議，並在編入集子時，採納了他們的修改。即使有的編輯神經過敏，過於謹小慎微，把不必改的地方改了，他還是諒解其苦衷，沒有怨言。

曾有傳言，說他的文章，不能改動一字。孫犁「不知起自何因」。修改不同於妄改。對於「那些出於私心，自以為是，肆意刁難，隨意砍削他人文字的人」，孫犁還是有反感的。

孫犁面對報刊編輯隊伍發生的變化，他說，投稿前必須先摸清報刊編輯的脾胃。在投稿中，他得到的經驗是：小稿件不要投向大刊物，那裡瞧不起這種貨色；摸不清脾氣的編輯，不要輕易給他寄稿。看見編輯把他的稿件隨手裝進衣服口袋裡時，就特別囑咐一句：裝好，路上騎車不要掉了！他還擔心稿件裝在女編輯的手提包里，被點心、醬肉之類的食品沾污了。孫犁是個認真過細的老編輯，他希望現在的編輯對他的稿件，也認真過細，不要馬虎。

孫犁發現有各式各樣的刊物，有各式各樣的編輯。有追求色情的編輯，有追求利潤的編輯，有拉幫結夥的編輯。這些人，各有各的志趣，常常做出一些令人難以理解的事情來。有的人，知識很少，但坐在編輯的位置上，好像掌握了什麼大權，並藉此圖謀私利，孫犁很討厭這種編輯。孫犁希望遇上正派的有學問的認真負責的編輯，樂意把稿件給這樣的報刊，這樣的編輯，並引以為知已。

孫犁不喜歡編輯大砍大削他的文章。有些編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查根據，不問作者，單憑主觀武斷和個人的好惡，武斷地刪改作者的原文，孫犁是反對的。不能用就說明理由給他退回去，他會更加高興。如果為適應版面，而削足適履地刪去很多，文義都不銜接了，這樣發表他的稿件，他也是不高興的。

有人曾聲稱要壟斷孫犁的稿子，而對待稿件又採取輕慢和武斷的態度，出爾反爾，不講信用。孫犁認為是極不嚴肅的，近於胡鬧。

——選自《孫犁研究論文集》之《孫犁怎樣當編輯》一文，作者羅維揚，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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