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靈素——我且空杯君隨意,唯用一生愛一人
金庸筆下所有的女性人物中,我最愛的是程靈素,沒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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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靈素的名字,來自《靈樞》和《素問》這兩本醫學典籍。與王語嫣、小龍女等女主人公的絕世傾城有所不同,金庸筆下的程靈素一出場,卻是一個形容憔悴的鄉村貧女形象,只見她相貌似乎已有十六七歲,卻發育不良如是個十四五歲的幼女,身形嬌小,纖腰一束,嬌怯怯的模樣,宛似弱不禁風;容貌平平,臉有菜色,似乎終年吃不飽,頭髮也是又黃又稀,雙肩如削,身材瘦小,自幼便像是營養不良。除了一雙墨如點漆、精光四射的眼睛讓胡斐一怔之外,胡斐對她的印象甚是平淡,就連這一怔,他也很快放在了腦後。
儘管程靈素出場時已是《飛狐外傳》的第九章,全書快過半了,可是,她出場之後,熱血仗義的胡斐、飛揚洒脫的袁紫衣、頂天立地的苗人鳳,都相形失色,其人格力量甚至於黃蓉、趙敏、小龍女等都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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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個聰明的女子,身為無嗔大師的關門弟子,有著天底下最厲害的下毒解毒功夫,卻處處以德化怨,有著菩薩一般的善良心腸。她不僅是杏林妙手,更是用毒專家。師父無嗔大師告訴她:無論對手如何大奸大惡,都始終要給他們一個自新悔悟的機會。刀劍無眼,下毒可解,所以使毒傷人,卻比兵刃相殘多了一層慈悲。
所以,她卻從來沒亂下一次葯,生前也不曾殺死一個人。她寬恕作惡的師兄師姐,救治作亂橫行的小鐵,替受欺負的弱者王鐵匠出氣,施以援手替姬曉峰療傷…… 直至生命方休,她才被迫出手布局,假手於一段蠟燭,在她死後替師父清理了門戶——即便是這時,她也給了那三個蛇蠍一般的人最後的機會:如果他們不那麼奪書心切、乘夜趕來,他們是不用點上那致命的含有七星海棠的蠟燭。
程靈素胸懷寬容坦蕩,有大俠風範,書中兩處很能體現。一是給胡斐講童年往事。當程靈素講起八歲時被姊姊罵醜八怪扔鏡子的事情時,見胡斐臉有異色,便猜中了他的心思,直截了當地說:「你怕我毒死姊姊嗎?那時我還只八歲呢。嗯,第二天,家中的鏡子通統不見啦。」
此時的程靈素和胡斐,已經經過了許多患難,胡斐已經說過當她是好朋友。若換一般女子,見到「好朋友」這樣揣測自己年僅八歲時的舉止,心中自然不快,可是程靈素並不曾有絲毫的怪罪和不快,還坦然說出了胡斐的心思。
二是在為苗人鳳治眼睛。程靈素與苗人鳳素不相識,只知他是胡斐要救的人,於是風塵僕僕離開藥王莊,為苗人鳳治病。但在她準備扎針,叫他「放鬆全身穴道」時,苗人鳳心中坦蕩身旁的胡斐卻是心中一動,生怕程靈素暗藏陰謀欲藉機加害苗人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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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明的程靈素又看出了胡斐的心思,她不僅沒有怪他這樣猜忌自己,反而問胡斐:你說我是好人呢,還是壞人? 在胡斐答她是好人時,她抱以一笑,再不提此事。
程靈素的智慧、多情、關愛,胡斐不可能沒有感受到,而胡斐懷中那隻玉鳳釵和他偶爾飄忽的眼神,聰明如程靈素,自然對此不會毫無覺察。所以,當程靈素察覺到胡斐挂念袁紫衣時,情節越往後,程靈素的脫口而出話越少、含蓄深沉的話越多——她也知道,自己的鏡子般的清晰透徹給了胡斐無形的壓力。可是,當一個痴心的人愛上另一個人的時候,被愛的人似乎也總是心儀著另一個好像永遠無法達到的目標。無論程靈素如何儘力而為,袁紫衣的影子何曾在他們中間消失片刻?但是,程靈素卻一直不肯面對這樣一個現實。所以,當她提出來要離去、胡斐絲毫不曾挽留時,她還是選擇留了下來。
程靈素要是走了,這將又是一個「郭襄」的故事。
可胡斐卻只願以義結兄妹來維繫,以一聲「二妹」來報答程靈素。當胡斐提出有一事相求不知是否高攀的上之時,程靈素顯然誤會為求親,臉紅到脖子根。但絕還沒來得及高興,胡斐就說出要結為兄妹。這時: 程靈素的臉頰剎時間變為蒼白,大聲笑道:「好啊,那有什麼不好?我有這麼一位兄長,當真是求之不得呢?」 胡斐聽她語氣中含有譏諷之意,不禁頗為狼狽,道:「我是一片真心。」程靈素道:「我難道是假意?」說著跳下馬來,在路旁撮土為香,雙膝一屈,便跪在地上。胡斐見她如此爽快,也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幾拜,相對磕頭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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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靈素道:「人人都說八拜之交,咱們得磕足八個頭…… 一、二、三、四、……七、八……嗯,我做妹妹,多磕兩個。」
果然多磕了兩個頭,這才站起。
胡斐見她言語行動之中,突然間微帶狂態,自己也有些不自然起來……
程靈素這突然的狂態顯得多麼不自然。明明是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心裡悲苦無比卻只能故作輕鬆洒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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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過要跟程英、陸無雙姐妹義結金蘭的時候,兩人一個是「心中一酸」,一個是「眼中含淚」,程英和陸無雙早就知楊過對小龍女深情不渝,都免不了難過如斯。胡斐對袁紫衣底細都還沒摸透,就這麼單刀直入迫不及待把程靈素傷了。程靈素當然知道胡斐喜歡的是袁紫衣,但心裡不可能一點點期待也沒有。連期待的機會都不給,此時程姑娘如不故作洒脫,難道還能在你胡斐面前哭成淚人?
愛你,便不讓你為難,寧可為難自己。 一向深藏不露、從容淡定的她,卻是再也控制不住,「言語行動之中,突然間微帶狂態」。——金庸於此只是淡淡一筆帶過,換做別的女子,不知又是何樣的傷心。可程靈素卻只是淡然一笑,隱忍哀痛,與兄共拜。從此,安撫了胡斐的心,卻冰封了她的心。程靈素為胡斐所做的,比世上一切痴情女子所做的都多都好,可惜,他只要「兄妹相稱」。
聰明人比庸常人痛苦,因為她能夠預先看到自己的將來。
她也並不是沒有機會:跟胡斐朝夕相對,日夜共處,用些軟語嬌嗔,手段伎倆纏住他不算難。然而她是嚴肅和沉默的,誰也不知道,在那樣瘦弱的身軀里,藏著又深又重的愛情;她也曾單獨面對袁紫衣,一陣毒煙或者一顆藥丸便能除掉了情敵,然而她那麼善良,怎麼會那樣做,她連作惡多端的壞人都不忍殺害還給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她更不能讓自己的愛人失去愛人,她怕他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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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斐也是記掛程靈素的。初次見面,程靈素讓胡斐挑糞水澆菜,胡斐幫她,是因為看她弱小可憐。她一直關心胡斐,胡斐也很領情,那朵她送的藍花乾枯了,他也一直珍藏在懷中。在奪華拳掌門時,胡斐用的假名叫「程靈胡」,和程靈素一起,他們曾扮過老爺爺和老奶奶,後來胡斐一生都留著大鬍子。這些點滴往事,說明在胡斐心中,程靈素決不是無聲無息,只不過,那都不是愛罷了。
六神磊磊說,冰雪聰明的程靈素唯獨面對愛情,放棄了進攻。她內心以為自己配不上胡斐,其實在讀者心中卻是胡斐配不上她。
如果讓我選擇金庸小說中最凄苦的場景。第四是《倚天屠龍記》中,小昭為了大局遠赴波斯做聖女和張無忌分離。第三是喬峰親手打死阿朱後埋葬;第二是《笑傲江湖》里,封禪台爭奪五嶽盟主,此時岳靈珊早就嫁於林平之,與令狐沖舞起兩人少年時華山練劍兩人共創的沖靈劍法,往事一幕幕,滄海桑田。而只為博小師妹一笑,令狐沖竟毫不猶豫捨命自傷於師妹劍下。
而第一,則是程靈素為救胡斐所中的無解毒,香消玉殞,並安排好一切後事,連胡斐殉「義」的機會也不給。
她告訴胡斐∶「我師父說這無葯可治,因為他以為天下沒有一個醫生,會不要自己性命來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道我會對你這樣···」她一口口地將毒汁從胡斐身體里吮出,把自己的命一口口地送給他,她終於把她的愛連同生命統統傾訴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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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到極深處應該是什麼樣子呢?整天眼睜睜看著自己愛的人心頭愛著另外一個人,這種「生離」的滋味,怕是比「死別」更加折磨人吧?!
憂鬱滄桑的程靈素,無怨無悔地選擇了死亡,真正演繹了一曲用生命去愛一個人的情歌。
七心海棠的主人死在了愛人的面前,那盆不起眼的神奇的小花,也凋謝在清晨的微風裡………
我常在想如果當初你沒有遇見胡斐,是否你的生命就會少了許多酸楚?也許你就會在洞庭湖畔依舊種著你的草藥,不問江湖是非,安靜平和的度過一生。
可你偏偏遇見了他,而且愛的不可自拔,你打點行裝,伴他走遍萬水千山,瀟湘的草長鶯飛,嶺南的青山綠水,旅途漫漫,你甘之如飴,直至北京陶然亭,你用你的生命救了他。
愛情作為信仰的意義,不在於它的現實圓滿,而在於它對一顆靈魂,是如何放逐而又收容,焚毀而又重生。
程靈素,就是金庸筆底自我點燃、在孤苦寂寞中獨自成灰而又翩然蝶化的愛情女神。
我自始至終都不認為《雪山飛狐》里那個愛上了苗若蘭的胡斐和《飛狐外傳》里這個情深義重的胡斐是一個人。程靈素死後,胡斐在雙親墓前遇上了一度朝思暮想的圓性,圓性走得不是很堅決,可胡斐竟然沒有再挽留她。我想,他或許開始明白,那個讓他敬畏、憐惜的二妹,其實早已經在自己意識到之前,成為了這個世界上,自己最親的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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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雪山飛狐》里,寫過這麼一段:月黑風高,孤燈如豆,胡斐對劍自酌,窗外月華如水,寒意稍濃,不知從何處,飄來當年王鐵匠唱過的小調,聲音暗啞,如泣如訴,事隔這麼多年,如今唱歌的又會是誰呢?
胡斐終於悟出:「當你想到最親愛的人永遠不能再見面時,不由得你不哭得這麼傷心。」他握刀的手許久未動,映射出五彩光環的鋒刃上,不知何時,留下兩滴四散的水珠……
靈樞終未得天樞,素問何曾問髯鬍。
燭淚滴殘海棠冷,忍聽山歌到曉無。
蘭心蕙質誰人知,世間哪得程靈素。
當年藥王谷那夜王鐵匠的山歌婉轉,胡斐不得其解,而程靈素卻笑而未語。然而時過境遷,不知十年後此刻他在對月淺酌時可否已經懂得,她在伴他踏入京城之時,曾落入塵埃之中的那一滴眼淚:
小妹子對情郎——恩情深,
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
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
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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