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勇強:《西遊記》中的「八十一難」,到底有什麼深意

劉勇強先生

主題:《西遊記》中「八十一難」的寓意與想像

時間:2018年5月5日14:00

地點:首都圖書館A座二層報告廳

主講:劉勇強 先生(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八十一難」的寓意與想像

很高興和大家交流閱讀《西遊記》的體會,今天我要講題目是《「八十一難」的寓意與想像》。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里曾經這樣說:「作者構思之幻,則大率在八十一難中。」在《西遊記》的情節設計中,「八十一難」是有著全局性意義的。

這是人民文學出版社新出的珍藏版《西遊記》的「西遊取經歷難平妖簡表」(見下表,請橫屏觀看),這個圖設計得非常好,把取經四眾所到之處也就是「八十一難」的要點繪製得一目了然,有助於我們把握全書的整體結構。

珍藏版《西遊記》內附的「西遊取經歷難平妖簡表」

一、「八十一難」的設定

《西遊記》這部小說的情節是以唐代高僧玄奘西行取經的經歷為真實素材來創作的,經過了很長時間的演變。

歷史上的玄奘的取經,經歷了很多的艱險磨難,不過在玄奘本人的記述中,我們看不到太多這方面的具體記述,我覺得這也是玄奘非常偉大的地方,儘管他自己回來以後寫的《大唐西域記》記述他去西域經歷的一百多個國家的情況,但是在這部巨著中,幾乎沒有記載他自己個人的艱辛的經歷,實際上在玄奘那個時代的長途旅行本身就是非常艱難,可歌可泣的,一定有很多動人事迹值得講述,但玄奘在《大唐西域記》里幾乎一筆也沒有寫到他自己,這也為後世取經題材文學作品將唐僧的形象寫得那麼庸弱無能,提供了一個可能——如果他在《大唐西域記》里把自己寫得具體點,甚至不用誇張,對後來《西遊記》那樣貶損性描寫都會構成一個無法繞行的障礙。

我們看他在回國之前寫給皇帝的《還至於闐國進表》里這樣講到,他所經歷的那些地方是如此艱辛,「流沙之浩浩,陟雪嶺之巍巍,鐵門巉嶮之塗,熱海波濤之路」,自然條件非常惡劣,但是他接著說,「憑恃天威,所至無鯁,仍蒙厚禮,身不苦辛。」好像靠著皇帝的威望,一路之上沒有任何艱難困苦。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是撿好聽的話說給皇帝聽,但是從中我們也可以感受到玄奘謙虛的品格。

在他的弟子慧立、彥悰整理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卻可以看到《大唐西域記》里沒有的一些情形。比如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記述玄奘去西域經過的冰雪高原、沙漠戈壁的情形,如「冰雪所聚,積而為凌」「風雪雜飛,雖復履重裘,不免寒戰」,即使你穿的再多都會覺得非常寒冷,晚上還要「席冰而寢」,可以想見那樣一種艱難的情形。我經常開玩笑說,我們現在看到的《西遊記》其實不算是「西遊記」,因為它所描述的那種自然山水儘管也有非常險惡的情形,也有火焰山的炎熱,通天河的冰凍,但那種嚴峻,其實還是生活在中原大地的人們可以想見的,換句話說,《西遊記》的作者也許缺乏對西域的實際了解,無法想像和描寫出《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所記述的冰雪高原、沙漠戈壁的情形。

到了宋代的時候,有一個《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它的篇幅不是很長,和後來的《西遊記》遠遠不能相提並論,但已基本上呈現出玄奘西行取經故事的完整面貌,其中講到唐僧取經,曾兩次「中路遭難」,西行路上可謂「千死萬死」,非常艱辛,因此有一個猴行者,也就是後來的孫悟空,主動提出來幫助他取經。《取經詩話》提到了一路上「多有禍難之處」,但還沒有磨難具體數字。

元末明初的時候取經題材又有進一步發展,出現了一部《西遊記平話》。這部小說沒有完整地保存下來,但在一些文獻記錄了它的情節梗概,也保留了兩個片斷,使我們可以大致想像《西遊記平話》的規模和敘事上的特點。

據《朴通事諺解》記載,取經人遭遇過黑熊精、黃風怪、地涌夫人、蜘蛛精、獅子怪、多目怪、紅孩兒怪,又經過了棘鉤洞、火炎山、薄屎洞、女人國等惡山險水,而孫悟空幫助唐僧「救師脫難」。其中提到「怪害患苦,不知其幾」,這句話表明在《西遊記平話》的時代,「九九八十一難」可能還沒有完全成型,更沒有把「八十一難」作為全書的一個基本的命意來構思全部的情節。

現在我們就來看《西遊記》,它的整體結構大概包括三個部分:

  • 第一部分,也就是前7回,都是寫孫悟空鬧三界的故事。《西遊記》以孫悟空開篇,表明取經題材的主人公已經轉移到他身上。

  • 第二部分,8 -12回,是唐太宗入冥的故事,這是情節轉向取經的過渡。

  • 第三部分即13 -100回,是《西遊記》的主體部分,也就是唐僧師徒西天取經的故事和「八十一難」展開的過程。

  • 為什麼是「八十一難」?「八十一」這個數字,在中國文化當中,有它特定的意義。它是古代陽數之極「九」的九次重複,象徵終極圓滿、事物發展至於完備的狀態。這一數字在古代官制、天文、律數、宗教、醫學等的各種文獻中均有提及。

    在小說第99回,概述了「八十一難」的名目,實際上是唐僧出生開始所經歷的種種磨難。

    就《西遊記》的描寫來看,「八十一難」的設定並不是很嚴格的,甚至有湊數之嫌。為了滿足「八十一」這一完備數字的數理意義,在第99回到了西天的時候,觀音菩薩看玄奘所經歷的災難薄,數下來只有八十個,還少一個,所以又安排了一個老黿沉水作為一難以補足「八十一」的數字缺憾。

    據第49回里有這樣一個描寫,老黿將取經四眾送過通天河,這個老黿經過一千三百年的修行,會說人話,但還是黿的形體,它希望能夠脫除本殼變成人,就請唐僧到了西天以後問佛祖他什麼時候能夠得人身,唐僧當時答應了。取經回來路上,再次經過通天河,老黿又馱他們過河,問唐僧有沒有替它問佛祖?唐僧在西天專心拜佛取經,忘了這個事情,無法回答,老黿很生氣,猛地下沉,取經四眾又落入水中,從而完成了這最後這一難。

    這一難,前後呼應,雖是湊數,安排得還是自然的,不過,多多少少也有點勉強。所以當年胡適很不滿意,他曾經對魯迅說,《西遊記》的第八十一難,「未免太寒傖」,和整個小說不相配。因此,他重寫了一個第八十一難的故事,這個故事寫得比較複雜,佛教意味比較重。一路上孫悟空降妖伏魔,打死很多妖怪。在回來的路途中,那些妖怪的亡靈又找到唐僧,高喊「唐僧還我命來」。唐僧動了「無量慈悲」之心,情願捨身讓這些妖怪來吃他。當全身的肉都割盡,只聽到空中一聲「善哉!真菩薩行!」唐僧從夢中醒來,「了得西公案,圓成九九劫數」,功成圓滿。這種與佛一樣的慈悲品格,胡適覺得可以撐得住全書的意義。

    「八十一難」的設定並不是很嚴格的,還表現在「八十一難「實際上只有四十一個故事。作者在後面有時把一個故事拆成兩難或者是三難。比如在小說裡面,「黃風怪阻」和「請求靈吉」被算成「八十一難」的兩個難,但實際上遇到黃風怪,然後請靈吉菩薩來幫助降魔是一個故事,按說不應該算成是兩難,但是為了八十一難,就把它拆開了。類似還有過通天河時,請觀音菩薩來把魚精給收復了,這也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同樣被拆成「身落天河」和「魚籃現身」兩難了。這種分災析難的拆解,主要是為了追求八十一數字的完備意義。

    另外,有些「難」並不是唐僧本人直接遭難,「八十一難」前四難是唐僧出生的故事。按照小說的描寫,所有的磨難都應該是唐僧親身遭受的磨難才對,所以觀音菩薩在看災難薄的時候說「聖僧受過八十難,唐僧九九之數未完」,也就是說所有災難都應該是指向唐僧的才對,但我們實際上看到在小說裡面有一些難,比如說「心猿遭害三十難」,心猿即孫悟空,直接遭受遭難的是孫悟空;「袪道興僧三十五難」是降服了車遲國三妖以後的一個結果,也不是唐僧本身遭遇什麼難,作者將其與前面「搬運車遲」「大賭輸贏」一起分成了三難來寫;還有第65回「四眾皆遭大厄難」,在回目里特別提到「四眾」遭難,不只是唐僧一個人受罪。

    總之,「八十一難」的設定,主要是為了突出「八十一」這一個極致完備的數字,就小說實際的描寫來講,並不是非常準確的安排。

    下面我們再看一下在小說裡面「八十一難」的主體構成。

    「八十一難」從結構上來說可以分成設難者、施難者、受難者、解難者這樣幾個不同的主體。

    設難者是這個「難」怎麼形成的、由誰安排的。取經四眾在取經道路上遭遇的一些磨難並不是偶然的。「八十一難」有一個頂層設計者就是佛祖,第10回他宣講到佛經的時候,說佛經本來應該是「我待要送上東土」,但是「叵耐那方眾生愚蠢,毀謗真言,不識我法門之旨要」,親自給他們送過去,他們不會重視,一定要「去東土尋一個善信,教他苦歷千山,詢經萬水,到我處求取真經」。他認為東土必須有主動的需求渴望,佛經的意義才能實現。所以「八十一難」從一開始就是佛祖的安排,有意識地讓取經人經歷很多的波折。

    具體之「難」的安排很多時候則是由觀音菩薩主導的,比如「四聖試禪心」,就是小說裡面一段非常生動有趣的情節。觀音菩薩、黎山老母、文殊、普賢,變化成美女,來試探取經四眾是不是堅定誠心。而這一切都是觀音安排的。在經過平頂山的時候,金角大王和銀角大王這兩個兇惡的妖魔原來是太上老君身邊看爐子的童子,後來被孫悟空降服時,孫悟空指責太上老君放縱自己身邊的童子到下界作妖為惡,老君說「不干我事,不可錯怪了人。此乃海上菩薩問我借了三次(這裡寫得比較幽默,不知道為什麼這樣一個事還要麻煩觀音菩薩三次),送他在此托化妖魔,看你師徒可有真心往西去也。」

    受難者,是指「八十一難」的接受的主體。從取經四眾所必須經歷的波折這一層面來說,所有受難者應該都是唐僧以及他的徒弟。所以在小說里,我們經常可以看到這樣一些描寫,他們確實是經歷了非常艱難恐怖的考驗、折磨。第86回寫到幾個小妖怪把唐僧拿了,一個要把他剁碎了,用大料煎了香噴噴的吃;一個說要把他蒸了吃;一個說煮了吃比較好,還省柴火;又一個說把他腌了吃,「吃的長久」。孫悟空聽著都非常生氣,「我師父與你有甚毒情,這般算計吃他!」由此可以看到在取經過程中,唐僧面臨了怎樣的風險。

    不過,就小說的實際描寫來看,受難者其實也不單單是取經四眾,因為在每個具體的災難的描寫過程中,那些妖魔所侵害的可能是那些地方的普通人,從國王到平民,從婦女到兒童,從百姓到僧人。比如說車遲國國王聽信妖道的蠱惑,折磨和尚,在這個描寫中,實際的災難承受者主要是那些僧人,而取經四眾只是扮演了一個救世主、一個解難者的角色。

    我們再看施難者。剛才講了,那些磨難有不少是由如來、觀音他們安排的,但是這個災難究竟由誰來實施?在小說裡面描寫是各類妖魔,用孫悟空的一段話來說是:「若是天魔,解與玉帝;若是土魔,解與土府。西方的歸佛,東方的歸聖。北方的解與真武,南方的解與火德。是蛟精解與海主,是鬼祟解與閻王。各有地頭方向。」這些妖魔概括的說有兩個大的類別,一類是神佛世界下凡精怪,神佛身邊的一些動物下凡變成精怪,像黃風怪、黃袍怪、金角銀角大王,靈感大王、地涌夫人等等,都是神佛身邊的動物或者童子,他們有的是偷偷下凡,有的是經過觀音的授意安排。

    除了這種天獸下凡以外,還有一類是世間的精怪,就是在各地的一些精怪,包括動物精怪、植物精怪,按照中國傳統觀念,物老成精,什麼東西有了年頭都可能成精做怪的,如黑熊精、白骨精、紅孩兒、九頭蟲、木仙庵樹精、蜘蛛精、多目怪、花皮豹子精等等。

    解難者是「難」的解決的主體。就「難」本身來講是為了考驗取經四眾,解難當然也主要靠他們,所以在小說裡面我們看到很多磨難是靠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齊心協力去降服的,他們是直接的扮演這樣一個替師傅解脫災難的解難者角色。

    另外還有一種情形,孫悟空他們在自己無法戰勝妖怪的時候,會去查找妖怪的來龍去脈,爭取神靈的幫助,降服妖怪,實際上是間接的通過他們的努力來降服這些妖怪。

    《西遊記》解難的過程中,觀音菩薩經常扮演很重要的角色,她一方面是一個具體的設難者,但在很多時候她又作為一個解難者被孫悟空他們請出來幫助。所以明末清初的小說評點家金聖嘆,評點《水滸傳》的時候,認為《水滸傳》比《西遊記》好,說「《西遊記》每到弄不來時,便是南海觀音救了」。這大體也符合《西遊記》的實情。

    不過,《西遊記》畢竟是宗教色彩很強的一部小說,清代的劉一明在評點《西遊記》時說:「《西遊》每到極難處,行者即求救於觀音,為《西遊》之大關目,即為修行人之最要著,蓋以性命之學,全在神明覺察之功也。」他認為這樣的描寫不僅僅是一種結構上的需要,還有宣揚觀音信仰的意義。這一說法也是有道理的。觀音的形象在《西遊記》里也非常突出,甚至可以說是最為突出的一個神靈的形象,孫悟空請觀音來幫忙不僅僅是結構方式與衝突解決的手段,應該也有對觀音菩薩救苦救難的信仰意義的表達在裡面。從解難者的角色意義來看,金聖嘆的評點可能稍微簡單了一點。

    以上講的是「八十一難」設定的形成與特點,下面我們來看一下「八十一難」宗教的寓意和闡釋。

    二、「八十一難」的宗教寓意與闡釋

    八十一難的基本寓意在於,「八十一難」的寓意從最基本的角度來看,它顯示了這樣一個過程,取經是一個理想,一種追求,這樣一種理想、追求要取得成功,一定不會是那麼簡單的,一定會有很多的困難需要克服。災難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是必須的。在這一觀念的基礎上,《西遊記》作者通過對「難」的分類、展開,強化歷難克險、不斷臻於完美的終極指向。總之,只有經過千辛萬苦,需要克服重重困難,才能夠實現完美的結局,這就是「八十一難」基本的寓意。

    由於《西遊記》是一部以佛教人物的傳奇經歷為題材的小說。在演變過程中,又被賦予了強烈的道教思想。同時,世俗化的描寫必然融入了鮮明的儒家文化意識。所以《西遊記》在中國古代小說的詮釋過程當中有一個其他小說所沒有的奇特的現象,就是儒釋道三教競相解說《西遊記》,把《西遊記》看成是演繹各家思想的一部小說。

    剛才講到,《西遊記》這個題材本身是佛教的,當然佛教的詮釋更加突出。清初有一個叫尤侗的人寫了一篇《西遊真詮序》,他認為《西遊記》這部書是「《華嚴》之外篇」,是宣揚《華嚴》思想的一部小說,「八十一難,正五十三參之反對」。《華嚴經·入法界品》里敘述了善財童子一心向佛,一路上先後向菩薩、佛母、比丘、天女、長者這些人蔘訪請教,並依教奉行,終於獲證善果。《西遊記》描寫紅孩兒被收服,特別提到「如今說童子拜觀音,五十三參,參參見佛,即此是也」。作者把紅孩兒的故事和《華嚴經》里所說的善財童子的故事結合在一起,尤侗說「八十一難」是「五十三參」之反對,就是說《西遊記》的降妖伏魔過程是《華嚴經·入法界品》所敘述的正面參訪請教過程的翻版。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他又說《西遊記》八十一難其實就是「傳《華嚴》之心法也」。

    胡適也持有這樣的觀點,他在《西遊記考證》中說到《華嚴經》的《入法界品》敘述善財童子信心求法,勇猛精進,經歷一百一十城,訪問一百一十個善知識,畢竟得成正果。「便是《西遊記》的影子,一百一十城的經過便是八十一難的影子。」

    從道教的角度闡釋「八十一難」的更多,比如陳士斌《西遊真詮》第八回有悟一子評語,講到《西遊記》裡面「設險設怪,作魔作難,至十萬八千之遠,八十一難之多,一十四年之久」,一般的人可能一看取經或者修行的道路這麼艱難,就會產生畏懼之心,以為是不可實現的,「以為必不可至之地,必不可脫之厄,必不可成之功」,但是,他指出《西遊記》並不是要讓人產生這樣一種畏懼的心理,他認為所謂仙師是要「發明未得真傳,而有千魔萬難之極苦;已得真傳,而有一永得之極樂也」。他認為這個才是《西遊記》「八十一難」所要表達的根本意圖。

    我們看《西遊記》「八十一難」的寓意,主要還是要從小說具體的描寫來看。《西遊記》中提到過一部非常重要的佛經《多心經》。所謂《多心經》是民間對《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的俗稱,民間將「蜜多」拆分,重組為「多心」一詞,是一種誤讀,但意思卻很貼近《心經》的本義。唐代《獨異志》里有一個傳說,講的是玄奘在取經之前,有一個老僧向他傳授了一部《多心經》,告訴他只要會誦讀《多心經》的話,一路上就會「山川平易,道路開闢,虎豹藏形,魔鬼潛跡」。也就是說,只要靠《多心經》,一路上都不會有任何的磨難,當然也不會存在「八十一難」。

    這個《多心經》的出現在取經題材的作品裡面有一個很奇妙的過程,雖然唐代已經有了這樣的傳說,但是在宋代的《取經詩話》裡面,講到法師取到佛經的時候,裡面沒有《多心經》,後來有人專門將《心經》送給了他。這同樣是因為這個《心經》特別重要,所以要以特別的方式傳給他,並告訴他「切須護惜」。按照這個描寫,《多心經》當然不可能在取經道路上幫助法師戰勝磨難。

    《西遊記》則上承唐代傳說,從一開始就賦予了《多心經》重要的位置。第19回,唐僧剛上路,就有一個禪師給他傳授《多心經》,告訴他「若遇魔瘴之處,但念此經,自無傷害」。在《西遊記》里,《心經》是唯一被完整引述的佛經,這也可以讓我們看到,對於《西遊記》來講《心經》的重要性。

    在此後的小說情節當中,《西遊記》經常提到《心經》。如第四十三回,寫唐僧過通天河的時候,被河水所驚擾,就問孫悟空這是哪裡水聲?孫悟空提示他,說「你把那《多心經》又忘了」,如果你記得這個《多心經》,就知道那些東西你都不應該放在心上,你就不會怕這些妖魔,妖魔自然也就不會來騷擾你;如果你念念不忘,心懷恐懼,招來六賊紛紛,處於驚恐狀態當中,「怎生得西天見佛?」通常情況下,唐僧聽到孫悟空這樣的開導,就會排除這種雜念繼續向前。比如說第八十五回,同樣的情形,唐僧又是感到非常的驚恐,神思不安,孫悟空再次提醒他你把《多心經》早已忘了,唐僧聽了,便「心神頓爽,萬慮皆休」,進入比較安寧的精神狀態。

    比較有意思的是,《西遊記》中一方面突出《多心經》在取經過程當中的重要意義,但是另一方面我們經常看到的情形是,唐僧正念著《多心經》,妖怪就出來,一陣妖風把他給攝走,看上去《多心經》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這雖然在藝術上有一種反諷的效果,但並不意味著對《心經》的一種否定和背叛,只是表明在這個小說的情景設置當中,有這樣一種需要。

    《西遊記》裡面還有一個描寫也挺有意思的,在唐僧取經之前,觀音菩薩給了他一件袈裟,告訴他穿上後「不遭受惡毒之難,不遇虎狼之災,便是好處」。言下之意只要西行路上穿上這件袈裟就不會有磨難的。然而《西遊記》裡頭有兩個磨難卻直接跟這件袈裟有關,一個是觀音禪院,一個老和尚看中了袈裟,想要謀奪,策劃放火燒死唐僧師徒,這是一次磨難。後來老和尚沒有得逞,黑風山的妖怪又把袈裟給搶去了。也就是說這件袈裟不僅沒有讓唐僧避免災難,反而讓他遭受兩次災難,所以,《西遊記》的思想確實非常複雜,題材本身的宗教性質與小說的世俗化、趣味化描寫,有時也有反差。

    如前所說,「八十一難」的基本寓意就是,所有的災難都是成功道路上所必須要經歷的一個過程。而「八十一難」在小說敘述層面還交待了兩個不可超越的理由,因為讀者很自然地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孫悟空那麼大的本事,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可以到西天去,為什麼不直接到西天替師父把佛經取回來?或者駕雲把師父帶到西天去?《西遊記》的解釋是。第一,唐僧肉身凡胎,不能駕雲。第22回的時候寫到,豬八戒聽說孫悟空能一縱有十萬八千里,就說:「哥啊,既是這般容易,你把師父背著,只消點點頭,躬躬腰,跳過去罷了;何必苦苦的與他廝戰?」孫悟空說明他與豬八戒,因為「師父的骨肉凡胎,重似泰山」,不能夠被駕雲帶去西天。更重要的意思就是,我們剛才講到,「八十一難」是如來佛的設計,經不可輕傳,孫悟空又說:「只是師父要窮歷異邦,不能彀超脫苦海,所以寸步難行也。我和你只做得個擁護,保得他身在命在,替不得這些苦惱,也取不得經來;就是有能先去見了佛,那佛也不肯把經善與你我:正叫做『若將容易得,便作等閑看。』」只有經歷了磨難,誠心誠意求取佛經,才會領受佛經的真諦,才會重視它的價值和意義。

    《西遊記》的「八十一難」具體呈現方式就是一個個降妖伏魔的故事,「魔」這個說法本來並不是中國固有的一種觀念,雖然《西遊記》里描寫很多妖怪、精怪、鬼魂是中國古已有之的想像,但是「魔」這個說法是來自印度,來自佛教。「魔」的梵文本義是「擾亂」、「障礙」等,從佛教的角度看,則指一切煩惱、疑惑、迷戀等妨礙修行的心理活動,「降魔」其實就是這種內心鬥爭的具象化。

    在佛教典籍中,這樣的故事很多,如傳說凈飯王太子發願坐樹下,若道不成,終不起。魔王想破壞太子的道願,以弓箭、魔女、天位相威脅和誘惑,太子對此毫不動心,終於成佛。敦煌變文中的《破魔變文》等後世文學作品都敷演過這一故事。

    在《西遊記》描寫唐僧收服孫悟空,就是所謂「心猿歸正,六賊無蹤」。也就是說,取經的首要努力,就是要讓自己的內心世界能排除干擾。作者把「六賊」這個佛教和道教共有術語,具體化為六個剪徑的強盜。他們分別叫眼看喜、耳聽怒、鼻嗅愛、舌嘗思、意見欲、身本憂。心猿孫悟空皈依了佛教後,首先就是把這六個剪徑的強盜給打死了,也就是戰勝了六賊、六欲。當然,這種慾望的干擾不只是一個「六賊無蹤」的簡單的過程,它是貫穿始終的,很多降妖伏魔都可以理解為取經者所面臨的內心困擾及其戰勝這種困擾的艱辛過程。

    第23回「三藏不忘本,四聖試禪心」,就把取經過程當中所可能面臨的誘惑和內心動搖,通過豬八戒的反應,活靈活現的加以展開。那天天色已晚,唐僧想找一個地方安歇,豬八戒更是希望能夠休息,不停地抱怨辛苦,他希望能夠化些齋飯養養精神才是道理。正好前面就出現了一個富麗的莊園,孫悟空看到,「情知定是佛仙點化」,他不敢泄漏天機,所以這個考驗對孫悟空來講是沒有意義的。這個莊園正是觀音菩薩、黎山老母,還有文殊菩薩、普賢菩薩,變化成四個美女來考驗取經僧人。

    他們進來以後,小說描寫「八戒餳眼偷看」,描寫女主人的容貌,作者不是採用客觀的敘述,而是通過豬八戒的偷看,來描寫她如何的「脂粉不施猶自美,風流還似少年才」的女性之美,寫出了豬八戒的心思。

    莊主對取經四眾說「小婦人娘家姓賈,夫家姓莫」,這個「賈」和「莫」,意味著是虛假的。女莊主極力渲染家資萬貫,良田千傾,還有三個女孩,正好取經四眾經過這裡,「小婦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唐僧一直推聾裝啞,不予理會。這是他意志堅定的表現。而「豬八戒聞得這般富貴,這般美色,他卻心癢難撓;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針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他不斷提醒師父,「你好道也做個理會是」,幾次三番要大家「從長計較」。他的心思很明白的,當然就是要留下來。師父當然不會留下來;孫悟空說我從小不曉得干那般事,他也不會留下,何況他早就知道內情;沙僧更是堅定,說「寧死也要往西天去,絕不幹此欺心之事」。因此,只有一個豬八戒經受不起美色的誘惑,抱怨師父不會幹事,把話說絕了,聲稱「大家都有此心,獨拿老豬出醜」,「都這們扭扭捏捏的拿班兒,把好事都弄得裂了。」實際上,豬八戒參加取經,就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他出門之前跟他的岳父高太公說了這樣的話,說「丈人啊,你還好生看待我渾家:只怕我們取不成經時,好來還俗,照舊與你做女婿過活。」「只恐一時間有些兒差池,卻不是和尚誤了做,老婆誤了娶,兩下里都耽擱了?」

    孫悟空和唐僧因為三打白骨精發生摩擦,唐僧把孫悟空趕回去,後來唐僧又被妖怪搶去,豬八戒到花果山去請孫悟空回來,沒想到一到花果山,他就極其感慨地說:「且是好受用!且是好受用!怪道他不肯做和尚,只要來家哩!原來有這些好處,許大的家業,又有這多的小猴伏侍!」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以為孫悟空跟他一樣的想法,他說:「若是老豬有這一座山場,也不做甚麼和尚了。」

    可以說,從取經一開始,豬八戒就有打退堂鼓的打算。面對四聖試禪心那樣一種富貴和美貌的誘惑,他當然經受不起考驗,因為唐僧、孫悟空、沙和尚都拒絕,他又不好當面應承下來,便偷偷的溜出去跟莊主說他留下來。小說對這裡的描寫特別生動,雖然我們通過影視劇等藝術形式能夠看到小說的一些情節再現,但是我還是建議大家去看小說的文本,《西遊記》這一段描摹特別生動,那不是一般的影視所能夠完全復現的。當時,「那八戒跟著丈母,行入裡面,一層層也不知多少房舍,磕磕撞撞,盡都是門坎絆腳。」把他的急情貪色刻畫得栩栩如生。

    接下來的場面,小說還有很喜劇情味的描寫,因為莊主有三個女兒,現在只有豬八戒一個人表示留下來,三個女兒究竟配哪個合適?豬八戒非常貪心,說「既怕相爭,都與我罷;省得吵吵鬧鬧,亂了家法」。這當然不行的,於是就用撞天婚的辦法,讓他蓋上一個頭巾來摸左摸右,摸也摸不到,這是很多繪畫和戲曲、影視都很熱衷表現的一個場面,確實非常滑稽,同樣也很生動地表現了豬八戒當時受到情慾撩動的醜態。最後庄主提出,三個女兒每個人織了一個汗衫,你穿得上哪一個就讓你配哪個。結果豬八戒穿上了汗衫,就變成了繩索緊緊把他綁在那裡,最後一直把他吊在樹上,第二天早上孫悟空、沙僧他們才把豬八戒解救下來。

    在這個故事最後,作者寫到一首頌子,也就是一首小詩,其中有這樣的提示:「聖僧有德還無俗,八戒無禪更有凡。」唐僧非常堅定,沒有這種世俗還俗之念;而豬八戒禪心不定,老是思凡。神靈就是用這樣的辦法告誡他「從此靜心須改過,若生怠慢路途難」。

    四聖試禪心的意義不是宗教觀念所能夠限定的,但是從這個災難的設定角度看,仍然與戰勝六賊是一脈相承的。對此,清代一些評點本有所揭示。汪澹漪的《西遊證道書》是清代比較流行的《西遊記》的評點本,他認為道家以酒、色、財、氣為傷人之四賊,佛家說財、色、名、食、睡,眾生五欲樂。四賊、五欲,意思是相近的,都差不多,孫悟空他們參加取經以後,「五行既備之後,諸魔未來面美色先見,亦以諸魔之境易持,而美色之關難破也。」取經道路上首先要克服慾望、特別是美色的誘惑。

    張書紳《新說西遊記》從儒家思想觀念來評點《西遊記》,他說:「讀豬八戒之招親,而知《西遊》之寓意實深也。」四聖試禪心的寓意在於儒家所講的「言修身體道之君子,不務本卻先務末,則不知所務矣」。一個君子修身體道首先要正心誠意,他認為這也是四聖試禪心的寓意所在。

    實際上,在《西遊記》中,有關女色誘惑的描寫非常多。經過西梁女國的時候,面對西梁女王的引誘,唐僧堅定地說:陛下請回,讓貧僧取經去。雖然《西遊記》中對唐僧有很多那種調侃性、嘲諷性的描寫,他也確實在很多時候表現得柔弱無能,但是有一點卻是小說很強調的,就是他的意志堅定,面對美色誘惑,小說總是寫他「一生只愛參禪,半步不離佛地」,「鐵打的心腸朝佛去」,如果不是有他這樣一種堅定的志向,「第二個酒色凡夫也取不得經」。這一點我們千萬不要看輕了,孫悟空降妖伏魔固然是無比艱難兇險的過程,但是一個普通人要戰勝慾望的誘惑,同樣也是十分艱難的。可以想像,如果唐僧不能把持自我,稍有動搖,取經順時可能半途而廢,功虧一簣。

    因此,剛才我們提到《西遊證道書》第五十四回回前評還有這樣一段話:「一部《西遊》中,惟女魔最多。始於四聖,終於天竺玉兔,復間以屍魔、杏仙、蠍、鼠、蜘蛛之類,參差錯出,不為少矣。而其中最危而最險者,無如一西梁女國。」為什麼最危險的是西梁女國?他認為原因在於,西梁女國表面看沒有危險,女王也是凡人,不像其他妖怪要蒸要煮要吃唐僧,但「所謂處逆境易、處順境難也」,面臨危險,人當然可能動搖,但抱定了必死的念頭,置之死地而後生,也可能是人最堅定的時候。相反,處於順境,面對比四聖試禪心時更大的榮華富貴,能夠堅定志向,更為難得。所以,陳士斌的《西遊真詮》也說,「評者謂三藏八十一難中,當以此為第一大難,洵知言哉!」西梁女國是不是第一大難,可以見仁見智,不過,清代評點家的闡發,確實有值得關注的地方。

    需要說明的是,「八十一難」不光有一種宗教的寓意,它與中國傳統文化的觀念也是契合的,這一點前人也有所指出,比如張書紳在《新說西遊記總批》中,就引述了我們很熟悉的《孟子》裡面的一段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說明只有歷經磨難,「方才作得將相,方才建得功業,方才成得大聖大賢」的道理,他認為孟子是「正面寫而明言之」,而「三藏之千魔百怪,備極苦處,歷盡艱難,方才到得西天,取得真經,成得正果,是對面寫而隱喻之」,無論正寫還是隱喻,中國文化中艱難困苦、玉汝於成的觀念與「八十一難」的宗教寓意是相符合的。

    另外在中國民間還有一種「好事多磨」觀念,這一觀念同樣「八十一難」的寓意可以相互呼應。

    如果我們把眼光放開,「八十一難」的寓意要更為豐富,它的描寫還具有多方面的自然、社會、人生屬性。

    三、「八十一難」的自然、社會、人生屬性

    《西遊記》的題材雖然是宗教性的,其內涵也具有多方面的宗教意義,但在發展過程中,也逐漸世俗化;非現實的神怪想像由宗教神話轉變為一種更為成熟的藝術思維與表現方式,因而,八十一難的設計與描寫,也具有了不同程度的自然、社會、人生屬性,並給讀者以特殊的審美感受。

    1.自然的災難

    這主要表現為阻礙取經團隊前進的險惡自然環境,如出城逢虎、流沙難渡、黃風怪阻、路逢大水、路阻火焰山、荊棘嶺、稀柿衕穢阻等故事。都與自然環境或災害有關。

    前面講到,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裡面有對冰雪高原的描寫,胡適在當年討論「八十一難」形成原因的時候,曾這樣說:「沙漠上光線屈折所成的幻影漸漸的成了真妖怪了,沙漠的風沙漸漸的成了黃風大王的怪風和羅剎女的鐵扇風了,沙漠里四日五夜的枯燋漸漸的成了周圍八百里的火焰山了……」這是為《西遊記》的藝術想像尋找現實的基礎,雖然小說中的藝術想像並不一定能夠一一對應到現實的自然環境,但在《西遊記》中很多妖魔為害的描寫,確實和自然災害有關。比如經過黃風嶺,這個妖怪最大的本事是掀起狂風,在《西遊記》裡面對他興起的妖風有不少形象的描寫,如「冷冷颼颼天地變,無影無形黃沙旋。穿林折嶺倒松梅,播土揚塵崩嶺坫。黃河浪潑徹底渾,湘江水涌翻波轉……」只要我們把對沙塵暴的體驗擴大十倍二十倍,就可以想像出黃風怪的情形了。

    火焰山也是如此。火焰山四季皆熱,寸草不生,為了戰勝這樣一種惡劣的自然災害,《西遊記》想像的法寶就是芭蕉扇,這個芭蕉扇,一扇息火,二扇生風,三扇下雨,大概也合乎現實生活中人們把扇子功能放大一百倍以應付炎熱的想像。

    過火焰山時,《西遊記》還有一個很有趣的描寫。一開始,孫悟空和鐵扇公主打鬥的時候,鐵扇公主拿芭蕉扇一扇,孫悟空就被扇得滿天飛,飛到很遠的地方去。後來靈吉菩薩在他的衣領那裡縫了一粒定風丹,鐵扇公主怎麼扇也扇不動了。定風丹的想像十分奇妙,用這種神奇的法寶抵禦猛烈的狂風,也是現實生活中人們希望戰服這一自然災害的幻想。

    類似的描寫在《西遊記》里還有很多。一路上降妖伏魔,孫悟空都是一馬當先,但也有他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比如過荊棘嶺、稀柿衕,孫悟空就一籌莫展。師父必須一步一步走過去,這裡並沒有妖怪,八百里荊棘嶺只是漫山遍野的荊棘;稀柿衕則長年累月柿子腐爛在那裡形成的一片惡臭泥濘,完全沒有辦法行走。這兩處都是豬八戒發揮了特殊功能。在荊棘嶺,他變成高大偉岸的身軀,揮舞釘耙,連夜開路。那一天豬八戒極其豪爽。前面講了,豬八戒老是想休息睡覺,這一回當師父說休息一下時,他卻說「師父莫住,趁此天色晴明,我等有興,連夜摟開路走他娘!」興緻極高。過稀柿衕也是如此,用嘴拱出一條道路來。孫悟空跟豬八戒常有摩擦,孫悟空總是叫豬八戒「那獃子」。但這一回因為豬八戒發揮了如此大的作用,孫悟空在那叫眾人「若有情,快早些送些飯來與我師弟接力」。豬八戒的貪吃本來也是被嘲笑的,而這一次孫悟空卻用很少有親切的口吻稱豬八戒為「我師弟」,並為他張羅吃的,可見豬八戒確實發揮了孫悟空不可替代的作用。

    2.社會的災難

    社會的災難是作者從歷史與現實中提煉的具有普遍性的社會矛盾。取經團隊主動為人間解除災難,體現了對和平安寧社會的理想和「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行俠仗義精神。如寶象國、烏雞國、車遲國、朱紫國、獅駝國、比丘國、滅法國、鳳仙郡、銅台府諸國府郡,不同於山林野外,描寫上與現實社會有著直接的對應關係。

    《西遊記》中稱王稱霸、殘民虐民的妖魔,也是社會上各種黑暗、邪惡勢力的幻化。作者在介紹妖魔侵佔下的時,就曾用狼精靈、虎都管、彪總兵等揭示「先年原是天朝國,如今翻作虎狼城」的觸目驚心的景象。讀者由此聯想到當時橫行霸道的宦官權臣、藩王勛爵、地方豪紳、狡胥黠吏令人髮指的罪惡,是完全合乎邏輯的。

    我們可以做一個簡單的對比,大約也是在明代後期出現的小說《醒世姻緣傳》第24回,形容當時社會的黑暗勢力當道的情形時這樣描寫:

    若是地方中遇著一個魔君持世,便有那些魔神魔鬼、魔風魔雨、魔日月、魔星辰、魔雷魔露、魔雪魔霜、魔雹魔電;旋又生出一班魔外郎、魔書辦、魔皂隸、魔快手,漸漸門子民壯、甲首青夫、輿人番役、庫子禁兵,儘是一夥魔頭助虐。這幾個軟弱黎民個個都是這伙魔人的唐僧、豬八戒、悟凈、孫行者,鎮日的要蒸吃煮吃。

    這一描寫與《西遊記》中形容妖魔當道的「攢攢簇簇妖魔怪,四門都是狼精靈。斑斕老虎為都管,白面雄彪作總兵」,有異曲同工之妙。

    《西遊記》還描寫了妖怪所具有的社會的屬性,比如他們結成了非常廣泛的人脈網路,第三十七回寫妖怪神通廣大,「都城隍常與他會酒,海龍王盡與他有親;東嶽天齊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閻羅是他的異兄弟。」這種句式我們在《金瓶梅》這樣的寫實小說中也可以看到:「東京蔡太師是他干爺,朱太尉是他衛主,翟管家是他親家,巡撫巡按都與他相交,知府知縣是不消說。」可見,妖魔的人脈也是現實社會黑暗勢力關係網的翻版。

    《西遊記》還經常諷刺性的揭示妖怪來自於神佛世界,孫悟空屢屢指責那些神佛為什麼不看好他們身邊的人,縱放家屬為邪,「你這老官兒,著實無禮。縱放家屬為邪,該問個鈐束不嚴的罪名。」(第35回)「似你這老官,縱放怪物,搶奪傷人,該當何罪?」(第52回)「好個笑和尚!你走了這童兒,教他誑稱佛祖,陷害老孫,未免有個家法不謹之過!」(第66回)「菩薩既收他回海,再不可令他私降人間,貽害不淺!」(第71回)這種借題發揮的話,說明了古代黑暗現實的一個重要的特點,就是那些地方上的黑惡勢力,往往跟上層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西遊記》的諷世描寫,可能還有特定的針對性,比如比丘國國王聽信妖道的蠱惑,把一千多個小孩都關在籠子裡面,準備取小孩心肝做葯吃,以求長生不老。《西遊記》裡面還有別的國王也是這樣寵信妖道的,有研究者認為,這與明代嘉靖皇帝對於道士的寵信不無關係。明代的野史筆記《萬曆野獲編》中,確實有此類似的描寫,如「食小兒腦千餘」以壯陽,以至「四方失兒者無算」,「殺稚兒數十百」。因此,《西遊記》的描寫,很容易讓當時的人很容易產生相關的聯想。

    3.團隊的摩擦

    漫長的取經之路,面對種種考驗,團隊內部的和諧是必不可少的。而八十一難中,有些是因災難導致了團隊的磨擦甚至尖銳的衝突,原因往往與團隊成員對災難的反應不協調以及唐僧人妖不分,八戒挑撥進讒等有關。「貶退心猿」、「真假獼猴」及「小雷音寺」等都屬於此類,《西遊記》由此說明,取經的成功是不僅需要堅定的毅志,頑強的拼博,也需要同心協力、互相幫助。

    三打白骨精是大家比較熟悉的一段情節,取經四眾經過白虎嶺的時候有一個白骨精想吃唐僧肉,孫悟空一共三次打殺這個白骨夫人。第一次這個妖怪變成一個年輕的女子來引誘取經僧人,豬八戒被她所迷惑,唐僧也分不清楚,孫悟空打死這個妖怪以後,唐僧非常生氣,認為他殺生害命,就念緊箍咒,使孫悟空疼痛難忍。

    第二次白骨精變成一個老婦人。其實,即使不像孫悟空那樣能夠分辨人妖,也可以發現一些破綻,比如老婦人年滿八旬,不可能生育那麼年少的女孩子。但是唐僧不予理會,在孫悟空將這個老婦人又打殺以後,又念緊箍咒,可憐把個行者頭,勒得似個亞腰兒葫蘆,十分疼痛難忍,滾將來哀告。所以,到了第三次,孫悟空面對妖怪變成的老公公的時候,打還是不打是一個問題,但他還是堅定地舉棒打了,這是他自我犧牲精神的表現。接下來我們確實看到師父非常絕情,寫貶書把孫悟空給趕走。直到第31回大聖歸來時,被救出的唐僧終於明白了孫悟空的忠誠,第32回開篇就寫,「師徒們一心同體,共詣西方。」如果不是這種一心同體,取經是不可能完成的。

    「真假猴王」一難更是很突出地展現這樣的道理。六耳獼猴怪跟其他妖怪很不相同,他不僅不是要吃唐僧肉,反而是重組一個取經團隊,聲稱熟讀牒文,自己上西方拜佛取經,送上東土,我獨成功,讓別人立他為祖。對六耳獼猴怪,孫悟空的降伏過程可以說是最為艱難的。從天上打到地下,最後還是如來識破了六耳獼猴怪,孫悟空才打死這一妖怪。由於取經團隊經常產生這樣那樣的摩擦,孫孫悟空產生拋開師父,自去取經的念頭並非不可能,但這是萬萬不能有的。因此,「真假猴王」可以理解為戰勝自我的搏鬥,六耳獼猴怪不妨看作是孫悟空的另一個自我。在降伏假猴王的過程中,作者反覆提醒讀者,「人有二心生禍災」,真假猴王之爭是「二心競鬥」,而消滅此怪,則是「剪斷二心」。

    最後我想補充說明兩點,一是前面分析講到八十一難有不同的寓意,但其內涵往往不是單一的。宗教的意義與自然、社會、人生的屬性相互兼容,使八十一難的內涵更為豐富,闡釋角度也可以更為靈活。張書紳在評點《西遊記》的時候,提過一個很有意思的觀點,他說《西遊記》的妙處,「不是於題中寫出一部世事,正是於世事中寫出一篇文章。兩意並行,寫來各其妙。」這正說明了《西遊記》描寫的故事內涵不是單一的,通過降妖伏魔可能寫出了某一種世事,又通過這個世事傳達出某種思想,它們融匯在一起,兩意並行,實際上不止兩意,有時還可能是多重寓意的結合。

    比如過通天河的故事在第47至49回,大概在全書的中間部分,取經隊伍走了五萬四千里,差不多也是取經道路十萬八千里的中間,所以這一段非常重要。通天河八百里河面,一望無際,很難過去,尤其是妖怪做法把通天河封凍起來,更是充滿難以預料的風險。這是通天河故事的自然屬性。小說中描寫孫悟空、豬八戒他們克服這個困難,特別豬八戒生活經驗豐富,通過拋石子,用釘耙敲冰面,探出河有多深、冰有多厚,都是對自然屬性的回應性的描寫。

    通天河的故事也有社會性的隱喻,妖怪逼迫庄民每年用童男女來祭祀它,揭露了古代民間淫祀的為害。明代託名李卓吾評點本的《西遊記》,還有這樣一段評點:「人見妖魔要吃童男童女,便以為怪事。殊不知世上有父母自吃童男童女的,甚至有童男自吃童男,童女自吃童女的。比比而是,亦常事耳,何怪之有?或問何故?曰:以童男付之庸師,童女付之淫媬,此非父母自吃童男女乎?為男者自甘為凶人,為女者自甘為妒婦,喪失其赤子之心,此非童男女自吃童男女乎?」這也許有點過度闡釋,但神魔故事的幻想性筆法,為這種發揮提供了合理的空間。

    至於通天河故事的宗教寓意,在清代的評點本也不乏引申,比如《西遊證道書》就把通天河的妖怪要吃童男女與道教講究的嬰兒、奼女的修行煉丹的過程結合起來。這個說法有牽強附會的地方,我們不去深究。但是我想說的是,同樣的一段情節,它的自然屬性、社會屬性以及宗教寓意都可以得到某種詮釋。

    我想補充說明的另一點是,雖然「八十一難」是有它的寓意的,但是《西遊記》歸根到底是一部小說,有小說的娛樂性。因此,《朴通事諺解》記載當時有人要購讀《西遊記》,理由是「《西遊記》熱鬧,悶時節好看」。魯迅在評價《西遊記》時候也說「《西遊記》叫人看了,無所容心……但覺好玩,所謂忘懷得失,獨存賞鑒」。所謂「忘懷得失,獨存賞鑒」,就是《西遊記》的降妖伏魔與看《三國演義》《水滸傳》中那些是非判然、道德鮮明的矛盾衝突不一樣的,你可以以一種更為超越的態度,欣賞那如火如荼的過程。

    從根本上說,《西遊記》以幻想的形式描繪了一個具有悠久歷史的民族,在歷險克難的漫長而曲折的過程中所顯示出的精神風貌。唐僧師徒,出生入死,降妖伏魔,每個人都在這一精神的試煉中表現出了不同的品格。孫悟空的機智勇敢、詼諧幽默代表了英雄主義和樂觀主義;唐僧的堅定虔誠、軟弱無能則體現了舊時代知識分子志行修謹,面對瞬息萬變的現實卻缺乏應對能力;豬八戒的貪圖安逸、眼光如豆又反映出傳統農民的保守心理;沙和尚的勤懇依順,則折射著我國民眾樸實善良的品性。它表現了作者對民族素質的深刻反省,表現了作者希望人的精神境界臻於完美的高度熱忱。因為時間的關係,我們今天不可能分析小說對孫悟空、唐僧、豬八戒、沙和尚的精彩描寫,如果大家有興趣的話可以帶著這樣的思路再去欣賞「八十一難」的最為本質的內涵。

    在結束今天的講座時,我還想引述張書紳在《新說西遊記》中的一段精彩評論,他說:「人生斯世,各有正業,是即各有所取之經,各有一條西天之路。」《西遊記》對「八十一難」的構想可以讓不同的讀者都受到啟發。我們,每個人的職業各不相同,但只要有追求,有理想,就必然要走上一條實現這一追求和理想的道路,一定要克服種種困難,戰勝誘惑,戰勝動搖,最終達到自己的目標。祝大家都能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而《西遊記》關於「八十一難」的寓意和想像,也許可以成為我們實現自己理想的一個精神參照和動力。謝謝大家!

    *本文據劉勇強先生在首都圖書館的講稿整理,文章標題、小標題均為編者所擬。


    推薦閱讀:

    東北旅行日誌(6)秋葉照片集
    西遊記絕世高手:孫悟空只能排第十
    吳老筆下西遊記中沙僧到底是什麼妖怪?八戒在未如沙門前竟是吃?
    外伶仃島遊記
    白雲深處,茶香人家

    TAG:西遊記 | 西遊 | 遊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