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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大咖的茶友圈與今天有什麼不同?「 民國茶范顧頡剛 」

圖為:1975年4月攝於葉聖陶宅

1980年,歷史學家顧頡剛(1893—1980)與世長辭,享年87歲。1997年,他的女兒顧潮在父親的傳記中提到一個細節:顧先生在世時,曾擬過一個自傳題目:「我怎樣度過這風雨飄搖的九十年?」「通過一個偶然進入歷史道路的人來反映歷史」,19世紀的俄國思想家赫爾岑做到了,20世紀的一代學術大師顧頡剛堪稱楷模。我們今天只說說他的茶生活。

一、杭州「雅生活」暢想

圖為:左至右,章元善,顧頡剛,葉聖陶,1970年攝

1911年3月,顧頡剛與摯友葉聖陶(《顧頡剛書信集》收致葉聖陶信件56通,葉、顧兩人都是蘇州人,很早就相識,是私塾、小學、中學同學)諸人游杭州。那日,天氣雖然很熱,因午飯未果,晚飯時顧先生胃口大開,「遂盡飯五碗,羹一魚一湯,亦可味」。飯後飲茶,「龍井山產茶,廚役煮茗以奉,味甚新也」。

當時,從茅家埠去天竺或靈隱寺,一路上有很多茶寮,喝茶的人很多,顧頡剛和同伴們只能在兩個店中分開飲茶,「取茶傾壺中,葉新煮,味甚濃也」。其後,一路所見,「酒帘茶棚,遍於青松翠竹之間」。

前行途中,顧先生所帶壺茶用盡,只得找同伴解圍。他遊興大盛,還特別裝上一大壺山泉水,繼續前行。「越山東下,山下民家甚繁,茶寮數舍,鄉人滿坐其中,樹影波光,接於几案」,這便是一百年前,杭州人的喝茶情景。

這次旅行,顧先生還到清和坊翁隆盛(民國年間杭州三大茶莊之一)買茶。他是蘇州人,遊玩時順道買茶,道是「俾家中人嘗此異鄉風味」。這次出遊,先生有一番關於「雅生活」的暢想,不妨照錄如下:

「烹茶自汲,捲簾看山,飛雲騰雨,恣目全湖,居不必求於其廣,覽必當握於其勝,而歡素送陽,行曦秉燭,門廬圖畫,衽席驚濤,神仙艷福,不過如斯。今者國殆未安,何可預想?俟此生天職既畢,再謀結廬,庶不有負於此勝爾!」

這理想與現實交織的議論,到底顧先生還是偏重於現實的。實際上,縱觀先生一生,事業心極重,他的這個生活夢想能實現嗎?

圖為:1911年1月,蘇州中學同學於校門口合影

二、顧頡剛日記中的茶生活

顧頡剛先生的日記始自1913年,日記中滿布這樣的字眼:抄書,買書,讀書,寫信,作文,便秘,失眠,胃脹,頭痛,咳嗽,會友,吃茶,赴宴,算帳,登帳,理雜紙,記日記。

顧先生極是勤奮,在日常瑣事和病痛中拚命讀書記筆記,會友一般伴隨著吃茶,從中或許可一窺先生何以朋友眾多。讀顧先生日記,除了感知他為學的勇猛精進以外,亦知他是謙厚長者,身上不乏浪漫氣息,用情極深,面對「求不得」的愛者,雖逾五十年光陰,耄耋之年尚且不能忘懷:「無端相遇碧湖湄,柳拂長廊疑夢迷。五十年來千斛淚,可憐隔巷即天涯。」

日記中,顧先生喝過茶的地方,有青雲閣,翠雲樓,明泉樓,吳苑,廣南居,順風園,小吳軒,拙政園,萬頃堂,新世界,龍華園,冷香閣,平湖秋月,八達嶺長城,惠山等地;茶友則有葉聖陶,俞平伯,王伯祥,魯弟,介泉,子玉,孫伯南,仲川等人。(不完全統計)個人生活中,臨睡飲茶,喝熱茶出大汗,喝茶失眠等等,顧先生都經歷過,「昨日在吳苑喝雨泉茶五六杯,歸後即覺精神緊張,異於往日,就寢後果不成眠,至十二點始合眼。三點醒,五點後又略朦朧,七點醒。」有時,顧先生對茶的態度又顯得很矛盾。「口渴甚。向不好飲茶,今則非飲不可。」「夜間在高長興喝茶十餘杯。」

圖為:中華書局2011版《顧頡剛日記》,共12冊

顧先生一生著作宏富,學術著作以外,日記就達六百萬言,筆記也很豐瞻,其中不乏喝茶人和茶俗的記錄。據1921年的一則筆記顯示:吳苑、雲露閣、桂芳閣等地,吃茶人各不相同,常到吳苑者,分三類人,即紳士,紈絝少年和教員;雲露閣的吃茶人則是業主,房產中介,催租人和賬房師爺;「桂芳閣與吳苑差同,惟較為守舊之輩,如教員一類,在吳苑者多少年新進,在桂芳閣者多為前輩老先生」。

不僅如此,早在1915年的一則筆記中,顧先生對吳中的喝茶形態,彼有嚴厲之詞:「吳中弊俗,莫甚於茶肆」。顧先生的立論依據是:「家庭以天倫合,學校以道義合,工商以職業合。」這是正道,但「茶肆以市井遊盪合」,那些無職業者長期委身於茶肆,聚眾賭博,臧否人物,飛短流長,容易滋生是非。

也許,身為蘇州人的顧先生難免文化焦慮:蘇州的文化是享受的文化,不是服務的文化。「故吳人有生而無職業,以茶肆為學校者,所以習世故,修容儀,飾語言,學時尚,以之處世,亦足以巧令不敗乎。嗟乎!嗟乎!果不足以救乎?」

圖為:蘇州山塘街夜景,2013年國慶拍攝

2013年,筆者曾經在蘇州度過愉快的一周:穿棱於大街小蒼,平江路燈火如簇,山塘街遊人如織,也去觀前街吃小吃,還去西山島喝碧螺春。這座城市浮於表象的,有中國城市的共性,但在文化的積澱面前,我顯然是陌生人,水潑不進。

三、顧頡剛和他的朋友圈

顧先生一生交遊遍天下,中華書局2011年出版了顧頡剛五卷本書信集。據統計,與顧先生有書信往來者,數以百計,這裡面,有他的師長,有他的摯友,有他的學生,有與他交惡者,不妨拉一個名單:

葉聖陶,王伯祥,蔡元培,陳獨秀,章士釗,傅斯年,吳湖帆,胡適,沈兼士,錢玄同,李大釗,俞平伯,王國維,鄭振鐸,丁文江,容庚,陳垣,馮友蘭,馮沅君,周作人,徐志摩,沈尹默,魯迅,朱家驊,何定生,聞一多,顧廷龍,王雲五,楊向奎,錢穆,白壽彝,譚其驤,史念海,范文瀾,胡繩……(大致按書信編排順序,未全錄;當然,顧先生朋友圈並不止這些人)。

圖為:1927年顧頡剛致馮友蘭信,馮氏字芝生

顧先生喜歡聽戲。1912年,他乘車北上,途經濟南,「昨過泰安,僅見岱尾,不能下車窮日觀、天門諸勝;過曲阜,又弗能作孔里之游。辜負此行,總覺不少。昨夜既抵逆旅,進餐後旋至慶商茶園觀劇。」慶商茶園1908年開業,當時人喝茶聽戲,只收茶錢,不付戲費,這是通例(《齊魯晚報》)。

1913年,顧先生在北京游先農壇,喝茶,「余以無侶獨茗其間」,吃元宵,「頗可口,連食遂盡三器具」。這些經歷,他都寫信告訴了葉聖陶,並對先農壇的景觀和古物發了一番感慨。兩人還常到上海丹桂茶園聽戲,「一年來,到滬必至丹桂茶園」,「與葉聖陶至滬聽戲,四日間觀劇五回」。

圖為:丹桂茶園演出盛況

圖為:丹桂茶園戲票

丹桂茶園是上海商業大亨劉鴻生的祖父劉維忠投資創辦,是上海人常去喝茶聽戲的地方,對上海的京劇繁榮具有里程碑意義(《上海文史資料選輯》)。顧先生日記中提到的「文明茶園」則遠在北京,1907年開業,是北京人喝茶聽戲的地方之一,它勇於打破禁區,專門設置女座(《北京檔案》)。

顧先生的日記和信件也不只是記一些喝茶聽戲之事。日記中所記的喝茶,通常都跟會友交際聯繫在一起,這是一種溝通媒介,他只是自然的選擇了當時社會中自然而然的生活方式。他跟朋友們因此相聚聊天,形成知識的交換,思考的佐證,價值的判斷,思想的交流,這些才是重中之重。寫信給朋友,也不只是為了客套問安、分享風花雪月之類,比如他與胡適、俞平伯常在信中切磋紅樓夢問題就是明證。1913年,顧先生寫了三冊《檀痕日載》,寫的都是觀戲感受。

圖為:顧先生與胡適討論紅樓夢的信札封面

每個時代的生活方式,對人的成長總有某種印跡和影響。換言之,這事關知識獲取方式。顧先生喝茶聽戲,並從中找到靈感,以此來印證自己的學術追求,這是不爭的事實。而當時的「茶園」,無論上海、北京、天津還是濟南,都是當地人消遣娛樂的集中之地,如同今人買票到電影院觀影一樣。

我們不能說顧先生喝茶聽戲決定了什麼,但這樣的生活方式和知識獲取途徑確實作為一種客觀積累,給他後來的研究帶來很多便利。王煦華先生曾總結:「顧頡剛先生以故事的眼光解釋古史構成的原因,用民俗學的材料來印證古史則來自他看戲和搜集歌謠。」而顧先生自己也說:「老實說,我所以敢大膽懷疑古史,實因從前看了二年戲,聚了一年歌謠,得到一點民俗學的意味的緣故。」

圖為:1973年標點二十四史、清史稿同人合影

顧頡剛先生是歷史學家、歷史地理學家和民俗學家,提出了著名的「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觀點。他是古史辯派和禹貢派的創始人,曾在多所大學任教,桃李滿天下。晚年先後主持《資治通鑒》和《二十四史》校點工作。

「自思我的才幹和學問百不如人(身體更不如人),但我自己覺得比人可貴處,乃是我有志而人無志(有志的人真是少極),我過的生活是有意義的生活。既有意義,則我便可將我所有的才幹和學問全力應用,而不致空棄,所以成績反而比別人好了。」

顧先生一生成就,固然與自身努力有關,但朋友圈的影響,同樣是關鍵因素。有論者認為:與胡適的關係,是他學術生命的始點(余英時)。顧氏在北京求學時,曾旁聽胡適的哲學課程,深受啟發。在日記和書信中,他也經常提及與胡適的交流,而收入書信集中致胡適的信就達156通。胡適對顧先生的日常生活亦是相當照顧,幫助找工作,補助現金,借錢應急等等,給予艱難困苦中的顧頡剛很多實在的幫助。

圖為:顧頡剛寫信給胡適推薦學生楊向奎

四、丹心熱血沃新花

與他的恩師胡適先生一樣,顧先生在學界也以獎掖後進、培養青年人才著稱。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先生便是顧先生的學生之一,成就卓著(葛劍雄曾有輓聯,對譚先生一生功業高度概括:基肇《禹貢》,功成《圖集》,春秋六十匯為悠悠長水;澤被士林,化導實學,桃李三千仰止巍巍高山)。譚先生有名言:「歷史好比演劇,地理就是舞台;如果找不到舞台,哪裡看得到戲劇!「譚是顧的學生,一次,兩人就《尚書·堯典》成書年代的證據通過信件展開討論,互有對錯,成就了一段學界佳話。

譚先生晚年,對這段往事依然戀戀不忘:「我兩次去信,他兩次回信,都肯定了我一部分意見,又否定了我另一部分意見。同意時就直率承認自己原來的看法錯了,不同意時就詳盡地陳述自己的論據,指出我的錯誤。信中的措辭是那麼謙虛誠懇,絕不以權威自居,完全把我當作一個平等的討論對手看待。這是何等真摯動人的氣度!」

1997年,譚先生的弟子葛劍雄在《譚其驤前傳》中,對顧、譚的師生之誼這樣論斷:「這場討論決定了譚其驤此後61年的學術方向,也給它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顧譚兩人後來雖然在學術上分道揚鑣,但終兩人一生,保持了較好的情誼。

圖為:1957年顧(中)譚(左)在青島湛山寺

顧頡剛先生曾言:「文與史是民族文化的結晶,是喚起民族意識的利器。」又說「歷史的傳統不能一天中斷,如果中斷了就會前後銜接不起來。我們都是服務於文化界的人,自己的生命總有終止的一天,不值得太留戀,但這文化的蠟炬在無論怎樣艱苦的環境中總得點著,好讓孑遺的人們或其子孫來接受這傳統。這傳統是什麼,便是我們的民族精神,立國根本。」

圖為:1932年顧頡剛致譚其驤信

前不久,為了對照閱讀陸羽《茶經》中的地名,筆者找出了譚其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不免感嘆敬佩。茶聖陸羽當年遊歷茶區,寫下茶葉巨著,修悠一千多年下來,茶業雖有浮沉,但遺脈長存。

2015年10月18日,在一場專場茶品鑒會上,學者周重林講到易武茶的時間與空間,茶文化專家楊凱講述老字號茶莊的故事:從唐代的利潤城到今天的易武鎮,有多少遺失了,又有多少找回了?中國茶文化也許是統一的,但內質並不是單一的。我們今天解讀過往隱藏的種種密碼,試圖從歷史和現實中找到認同感和自信心,同時,又註定為後代歷史留下謎題。

參考資料:1、《顧頡剛日記》,中華書局2011版。2、《顧頡剛書信集》,中華書局2011版。3、《顧頡剛讀書筆記》,中華書局2011版。4、《寶樹園文存》,中華書局2011版。5、顧潮:《顧頡剛年譜》,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版。6、顧潮:《我的父親顧頡剛》,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7版。7、王學典,孫延傑:《顧頡剛和他的弟子們》,山東畫報出版社2000版。8、顧頡剛:《古史辯自序》,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版。9、葛劍雄:《譚其驤前傳》,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7版。

作者: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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