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曉明:醒世詩學 關於新詩的「境」的問題

【作者簡介】庄曉明,中國作協會員。九三學社會員。已出版有詩集《晚風》《踏雪回家》《形與影》《汶川安魂曲》,隨筆集《時間的天窗》,寓言小說集《空中之網》,詩學論集《後退的先鋒》。作品入《中國現代詩歌名篇賞析》《中國年度詩選》等多種選集。

詩集《形與影》獲第二屆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詩集《晚風》等為艾青詩歌館永久收藏,多次應邀參加國際性詩歌學術研討會。

【本文由庄曉明原創授權發布,著作權歸作者所有,禁止商業用途轉載!】

作者:庄曉明

(一)

對於當今詩壇的狀況,恐怕沒有人會真正的滿意,當然,也偶見有人推為詩歌的盛世,為這紛亂的詩歌現狀一辯,但我想,他的內心恐怕還是有幾分虛的,一個眾聲喧嘩,缺乏有文化素養的讀者層擁護的詩歌時代,稱為亂世或許更為合適。自然,亂世會出英雄,但如何識得英雄呢?當下對什麼是好詩,什麼是劣詩,一個起碼的標準都沒有形成共識,以至於詩壇外的讀者只是感到眼花繚亂,暈頭轉向,最終不得不畏詩而遠之。

如果不能為判斷詩歌的優劣,建立一個基礎的標準,而聽由當今詩壇這樣混亂下去,恐怕終非詩歌的福音。然而,如何建立這基礎的標準,又並非易事,這裡,我想提出一個似乎保守的建議,競爭先鋒的當下詩歌,不妨暫後退一步,讓我們回到偉大的古典詩歌傳統,回到常識,從傳統標準的「意境」與「境界」中,獲得靈感,獲得新的啟示。古典詩歌中,將有無「意境」或「境界」,作為評判詩歌優劣的標準,已成為共識,甚至已成為了我們民族審美的潛意識要求。今天,我想不囿於前人的定義,而以新的目光來解讀「意境」與「境界」,賦予其一些必要的時代特色,以適應新詩的發展要求。意境,可理解為是詩篇的「意」,與詞語的客觀建築,及作者的獨特氣質所構成的一種磁場現象;境界,可理解為是詩篇的精神追求,與作者的人格,氣質所構成的一種詩歌之上的光暈現象。可以這麼說,一首詩的「境」,不僅給予了讀者一種可居之所,它還是一種吸引的磁場,神奇的光暈,使讀者在領略了一首詩的「意」或「界」之後,仍戀戀不捨,或離去的路上,仍不時地回首眷顧。反過來說,一首沒有「境」的詩,讀者在領略了其「意」或「界」之後,便失去了魅力,而果殼一般棄之一邊。一首不能吸引讀者返顧的詩,怎能成為好詩呢,就更別提成為經典了。以此來觀照當今詩歌的病症,紛亂的現象就清晰多了,絕大多數當今詩歌的致命問題就是,有「意」無境,或有「界」無「境」。下面,我分別從「意境」與「境界」兩個方面,古今對應地作一些探討,或許能為當今詩歌的發展覓得建立基礎標準的一些啟示。

(二)

具有意境的詩篇,最為中國的讀者接受且熱愛,它的「境」,能令讀者感受到「意」的味趣無窮,卻又難以言傳,具體把握。它令讀者在領略了詩篇之「意」後,仍戀戀不願離開,而在一種陶醉中,誘發,開拓著無限的審美想像空間。隨意翻開一本唐詩選本或宋詞選本,起碼有逾一半的詩篇,可歸於有意境之作,王維的「空山不見人」「人閑桂花落」等等此類的詩篇,即使用今天的白話來表述,都會感到其「境」逼人。但我不想在此類詩境純粹已臻極致的詩篇上討論,它們已達到了一個高峰,新詩實難以超越。新詩的長項,是搖曳多姿的「意」,因此,我更想關注的是那些「意」顯,並融入「境」中的古今詩歌。我們先來看一首杜甫的五律《旅夜書懷》:

細草微風岸 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 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 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 天地一沙鷗

——《旅夜書懷》

這首五律是杜甫的名作,它的「意」,是詩人的漂泊,孤獨,衰老,但詩人將「意」置於一系列具有客觀性的意象所構築的「境」,「意」與「境」渾融一篇,幽遠深邃。詩篇的首句,以「細草」這一微小,但又每個讀者皆可感觸的意象展開,暗示了漂泊的詩人此刻,只有搖曳的小草相伴,是何其的孤獨。第二句的獨自伸向夜空的桅杆意象,更是強化了這一孤獨。然而,也正是在這無可皈依的孤獨中,詩人領略到了一個闊大的宇宙景象:星空低垂,顯的大地如此遼闊;一輪明月波中翻湧,提示著江水正在不息地奔流。至此,詩篇的前四句所營造的瞬間感受的時空之「境」,已經完成。正當讀者正醉於這詩境的闊大奇美時,突然,畫外音般地響起了詩人獨白的聲音: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這聲音是詩篇之「意」的一個小爆發,滿懷不平的詩人似乎終於壓抑不住了,要直接站出來傾訴一番。詩篇發展至此,一般手段的詩人恐怕就要露怯了,難以承接前面四句所營造的詩境與此時所面臨的詩「意」之崖,這裡,杜甫顯示了他聖手的功力,最後一聯:我這漂泊的一生像什麼?就像天地間無所依靠的一隻沙鷗——從容地越過了詩「意」的斷崖。詩篇的收尾兩句,不僅是對詩篇之「意」的進一步發展,亦是對前半部分所營造之「境」的承接,深化——沙鷗,出現在漂泊的江上,是很自然的現象。而飄飄一詞的動感,則更強化了詩人孤獨漂泊的沒有止境。

將西方的超現實主義,與中國的古典禪意,引入新詩詩境的創作,是大詩人洛夫的最大貢獻之一。他的詩歌,尤其是「回歸」之後的中晚期的詩歌,既有古典傳承,又別出新意,不僅贏得了詩界同行的激賞,也贏得了詩界之外廣大讀者的熱愛,他《禪詩十貼》《石濤》等,都可謂這方面的精品。為了在詩篇的建築上,對應杜甫五律《旅夜書懷》的討論,這裡,我想舉出洛夫的一首禪詩名作《金龍禪寺》:

晚鐘

是遊客下山的小路

羊齒植物

沿著白色的石階

一路嚼了下去

如果此處降雪

而只見

一隻驚起的灰蟬

把山中的燈火

一盞盞地

點燃

——《金龍禪寺》

詩篇起首的「晚鐘/ 是遊客下山的小路」,充分體現了洛夫「無理而妙」的詩學理論,從物理學上說,鐘聲是以波的形式向著八方的空間彌散的,這也是人們的常識之一,然而,在洛夫的詩中,它卻成了「下山的小徑」,只剩下一個方向——這在現實的世界顯然是難以成立的,但在疲憊了一天,正思歸著家中溫馨的遊客的耳中,卻是被允許的——向著別的任何方向擴散的鐘聲,對於一個日暮思歸的人來說,都是沒有意義的。

隨著鐘聲的延伸,「羊齒植物/ 沿著白色的台階/ 一路嚼了下去」,這一節詩,是詩境向具象、細節的進一步發展:「羊齒植物」的「齒」,令人聯想到咀嚼;「白色的階石」,則又令人聯想到「羊齒」的潔白與排列。而當這兩個現實世界中毫無關聯的的事物,在文字中合於一個詩境的時候,一個超現實的電影畫面出現了:一個動用牙齒的形狀,一個動用牙齒的潔白,合作了起來——「一路嚼了下去」。而「如果此處降雪」,這憑空而來,空谷足音般的一問,看似突兀,實則奇妙,一下子將詩思宕開,並引入下半部分的空茫之境,其戲劇性效果有若杜甫《旅夜書懷》中的「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實際上,洛夫的從「羊齒植物/ 沿著白色的石階」至「如果此處降雪」,與杜甫的從「細草微風岸」至「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在以微小的景物進入,以憑空的一問宕開詩境的結構上,是有著顯著的承繼關係的。而如果在語言上進一步分析,我們就會發現洛夫的這一問,不僅承繼了杜甫,而且有了新的發展,更為渾成。我們知道,洛夫的詩藝既有著深厚的傳統功底,又經歷了西方超現實主義等詩歌流派的洗禮,精純地掌握了聯想、暗示、通感等現代語言技術,這使得他的詩境既熟悉,又陌生,既來徑依稀可尋,又去向蒼茫無辨。我們且看這一首詩的精湛的意象過渡:石階的白色,呼喚著白色的雪,而白色的雪又兵分兩路,一路由暮色中的飛雪,呼應著一隻灰蟬的舞蹈;另一路由雪花飄灑時的閃爍,呼應著山中燈火的點燃……而整首詩的詩境,亦由此從容而渾然地推進到了最後一節。而似乎巧合的是,洛夫詩尾的那點燃世界的「蟬」,與杜甫詩尾的那隻漂泊世界的「沙鷗」,都起了完成詩境,點化詩境,延伸詩境的作用,使讀者久久沉浸於詩境中而不能自拔。

顯然,杜甫的《旅夜書懷》與洛夫的《金龍禪寺》,皆有著深邃的意境,但在「意」與「境」的比較上,「境」的成分要更濃郁一些。在古典詩與新詩中,還有許多這樣的佳作,詩中的「意」與「境」處於一種比較平衡,相互支撐的狀態。對於以搖曳多姿的「意」取勝的新詩來說,這樣的狀態或許更常涉及。我們還是先從古典詩開始,看一首李白的五絕《獨坐敬亭山》:

眾鳥高飛盡 孤雲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 只有敬亭山

——《獨坐敬亭山》

詩的前兩句,這樣寫到:鳥群向著高遠的天空飛去,已無影無蹤;一片孤雲亦天際悠悠而飄,遠離著我的世界。這兩句既可看作是孤獨的詩人的獨白,同時亦是寫眼前之景,初步營造了一個孤獨者所處的空曠之境。詩的後兩句,詩人獨白的聲音更為清晰:一切都離我遠去了,只剩下這同樣孤獨的敬亭山,仍陪伴著我,與我默默相對。然而,這看似獨白的後兩句,同時亦是對前面兩句所營造之境的進一步填充,完善——一種絕對的孤獨之境,似乎已脫離了塵世的時間。至此,這首既顯「意」又有「境」的五絕,可謂完美地收篇,但它的「意」味,由於「境」的存在,仍在挑戰著讀者的審美想像空間。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它的「意境」實際上還隱喻了一個孤獨的人類,與一座象徵意味濃郁的山的關係:相互依存,並由這相互依存,感知各自的孤獨,存在。

由相互依存,感知各自存在的關係,我聯想到新詩中的名篇,卞之琳的《斷章》,它與李白的《獨坐敬亭山》都可謂「意」與「境」並顯並美的名篇。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斷章》

與李白詩的前兩句,先勾畫出一個孤獨者所處的空曠場景不同,卞之琳的詩一開始,就直接描述了「你」與他者之間的關係。顯然,卞之琳的「你」,亦可看作一個孤獨者,但這個孤獨者與他者相對的關係,比李白的要複雜些,有「風景」,還有一個「看風景的人」。李白的詩呈現出孤獨者與他者的關係便結束,而卞之琳的詩則以此為基礎,進一步升華了這種關係:「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這種「意」與「境」,是古典詩所不曾到達的,顯示了新詩的進步。與李白的《獨坐敬亭山》一般,卞之琳的《斷章》在表現一種「意」時,難能可貴的,並沒有忽視對「境」的營造,詩的前兩句便由「你」,與「橋上」「風景」「樓上」等意象,以不同的視界——「風景」可視為一種平面,「你」是「風景」畫面上的一個點;「橋」在水平軸上,而「樓上」則高出水平軸一層——構築了一個可感可觸的場景。詩的後兩句,以「明月」「窗子」,及「你」的身影,別人的「夢」,以及它們之間相互投射的關係,構築了一個頗有神秘意味與哲思啟迪的場景——這後一個場景,不僅是對前一個場景的承接,同時還是一種深化,延伸,有如中國園林的園中之園,共同構築了一個深邃而多層次的詩境。

無疑,《斷章》堪稱一首在古典詩面前毫無愧色的新詩,可與李白的《獨坐敬亭山》並垂不朽。這裡,我想特別指出的,如果《斷章》與《獨坐敬亭山》在詩中顯「意」時,忽略了對「境」的營造,它們的魅力就會頓減過半。而當今的詩人,尤其是青年詩人,由於古典詩歌素養的欠缺,普遍地忽視對「境」的營造,這不僅使他們的詩歌損失了魅力,也損失了讀者。即如于堅這樣當代傑出的詩人,他的《便條集》中就有許多詩寫得過於隨便了,我且隨意抽出其中的兩首:

282

競爭時代

電力統治黑夜

月亮王

已經名落孫山

在夜晚發光的諸侯中

它是最黯淡的一個

只有詩歌 依據傳統

繼續尊重著它

315

花朵在鏡子中

在最熱烈的八月開放

我規定它

必須是梅花

與整部《便條集》一般,這兩首詩的語感確實好,且大氣。但它們的問題也是明顯的,就是詩的「意」雖有個性,但詩的整體並沒有能夠構成「境」,而吸引讀者繼續在「境」中盤桓。315首,雖有「花朵」「鏡子」「梅花」等意象,但整體上並未能形成呼應,構築成某種「境」的存在。于堅雖有開新的詩風的風範,但他的這些「便條」,因為「境」的缺失,讀者讀後,往往也就如對待便條一般,隨意地擱置一邊。

應該承認,今天的詩人們,由於時代的賦予,在詩之「意」的追求上,確實超越了徐志摩,戴望舒的時代,但由於古典詩歌的素養不及先輩,他們在「境」的營造上卻垮了下來。當今的青年詩人們常常洋洋自得,不屑於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戴望舒的《雨巷》,不理解讀者為什麼還喜歡這些「過氣」的詩歌,殊不知,正是先輩們著意營造的「境」,賦予了這些詩歌不朽的魅力,而贏得一代代讀者的喜愛。當今的青年詩人們對此如果沒有清醒的認識,他們還將會繼續亂世下去。

(三)

當然,「意境」並非詩的全部,古今中外還有大量的優秀之作,它們的為人們所傳誦,不是以「意境」勝,而是以「境界」勝。我所說的「境界」,還可以這樣理解,就是由於詩人與他的詩歌執著於一種精神的追求,從而使得這種精神的追求顯得如此強大,神聖,並在某個高度散發出一種光暈——「境」。杜甫的五律《春望》,可謂古典詩歌以「境界」感人的名作之一,這首五律情感深沉,以「沉鬱頓挫」的詩風,表現了杜甫的家國情懷與憂思。

國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 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 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 渾欲不勝簪

——《春望》

《春望》的首聯,描繪了淪陷後的國都,在春天的一片蕭索景象;次聯進一步將詩人自己的情感,注入身邊的自然景物,使之與詩人一道,抒發著對山河破碎的悲懷,傷感;第三聯表達了詩人對連綿戰火的憤怒,無奈,以及對家人信息的殷殷期待;最後一聯,則是詩人對自己被戰亂的漂泊催衰催老的形象描繪。這最後兩句的「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顏元叔先生認為不夠好,不能與《春望》的其它詩行的氣象等量齊觀,是全詩的薄弱處。但我不能同意顏元叔先生的看法,因為這詩尾的「白頭」,正是全篇的焦點,著落處,與前面詩句的蕭瑟氣象,沉鬱抒情,剛好構成了一個落差,一種張力,顯示了個體的命運,在宏大而無情的歷史面前的微小,無奈,一種悲劇的力量,以及不甘沉淪的個體的精神世界,就從這落差,張力中,光暈一般噴薄而起。實際上,這種映襯,對比,是杜甫最愛用的詩法之一,被推為古今七律之冠的《登高》的尾聯「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他的為人忽略的五律佳作《舟月對驛近寺》尾聯的「皓首江湖客,鉤簾獨未眠」等,皆用了這一詩法。可以這麼說,正是這些尾聯的對詩人自己形象的聚焦,才把這些詩篇推上了一個更高的「境」——詩人及人類的精神之「境」。

現代詩人艾青的《我愛這土地》,同樣寫於烽火連年的戰爭歲月。其時,日本侵略者的鐵蹄正瘋狂地踐踏中華大地,民族的命運處於一種懸疑,不確定之中。詩人以飽含深情的筆觸,寫下了這首傳誦人口的名篇:

假如我是一隻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

這永遠洶湧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後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裡面。

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我愛這土地》

「假如我是一隻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詩篇開首的兩句,新奇而又似乎有些突兀,然而,如果聯想到這隻「鳥」可能是從杜甫的「恨別鳥驚心」中飛來的,一種令人感動的承接便順理成章了。實際上,由《我愛這土地》的第三句「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至第六句的「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都可謂杜甫《春望》次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一種現代演繹,把自己強烈的主觀感受, 賦予自然界的客觀事物,從而給予讀者以巨大的藝術感染力。如果將艾青的「土地」「河流」「風」及「黎明」前的主觀情感強烈的附加語去掉,《我愛這土地》的藝術感染力即會頓時消減。而且,縱觀《我愛這土地》全篇,由第三句開始的詩的意象結構,與《春望》亦有著驚人的相似,皆由開闊高遠的意象開始,逐層遞減,最後聚焦到詩人的自身形象,並以此猛烈而持久地擊打著讀者的情感世界。是的,艾青的「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與杜甫的「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一般,皆是在詩篇的最後,使詩人對家國對民族的關愛,憂思,升華到一種「境」,並最終使自己的詩篇進入影響民族精神之脈的經典的行列。

我一直以為,評價一個詩人或他的一首詩,我們不僅要看其純文學成就,還要看其精神力量對一個民族生生不息的影響,並由此加入到民族的命運之脈中去。南宋詩人陸遊的《示兒》「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當代詩人北島的《回答》「我不相信……」,在詩藝上或許並無出眾之處,不能給別的詩作者以啟迪,但它們的精神力量卻是強大的,並使一代代的讀者在詩篇的精神之「境」受到感動,受到鼓舞,獲得一種生命或人生的力量。儘管今年已67歲的北島,更看重自己中年之後的純詩之作,對他的早期《回答》類的作品因為詩藝上不夠精湛,而有了「悔少作」之意,但他似乎亦忽略了,還有一類詩是講「境界」的,以精神之「境」感動著一代代的讀者,它們同樣是可以不朽的。

20世紀90年代至今的中國詩歌,由於整個國家精神世界的崩潰,亦隨之進入了一個混亂之世,在詩藝詩風上花樣翻新,實驗作品層出不窮,語言的技藝亦顯成熟練達,以至於有些詩人自得地想把這一時期,推為詩歌的又一黃金時期,但可悲的是,讀者們並不買賬。其實只要細想一下,一個精神崩潰,沒有真誠信仰的詩界,能出什麼經典作品,至多出些詩藝純熟,自我賞玩之作。沒有辦法,對詩人與詩歌的精神世界的要求就是這麼苛刻,你可以信仰民族,國家,也可以信仰個性,自我,你可以信仰共產主義,也可以信仰資本主義,亦或信仰虛無,乃至詩本身,詩的精神追求就是要真摯,執著,甚至極端,才能在詩中顯「境」——無論這「境」的光暈是是紅,是黃,是藍,乃至紫黑。否則,就只能得到一些遊戲之作,乃至惡作劇,當下那泛濫成災的口語詩,就是顯著的例子,它們的絕大部分,連「界」都摸不著,更遑論「境」了。我們承認,那種憤青式的遊戲,惡作劇,有時也能給詩帶來一些新鮮之感,甚至有眼睛一亮的幻覺,但這些詩由於沒有精神之「境」的支撐,終歸仍只是遊戲,惡作劇而已。即如口語詩人中的佼佼者伊沙,自然,伊沙自有別的好詩,但偏偏是他的《車過黃河》因為「一泡尿」而引起眾目關注,更有研究者當作這個時代的名作而認真挖掘其意義,但在後人眼中,這恐怕是要看作笑話的。

在當今這詩歌的亂世,如果要勉強挑選一首能承接《春望》《我愛這土地》這一偉大傳統的詩歌,就我有限的閱讀範圍,王家新的《帕斯捷爾納克》或許值得一提。這首當今詩壇的名作,在詩中亦出現了「放逐」,「土地」,「人民胃中的黑暗」,「飢餓」等等詞語,給人以憂思家國之感。然而,對於這首詩的成就,卻存在爭議,貶贊皆有,搖晃不定之際,比較可靠的辦法,還是讓這首詩與那些已獲公認的同類經典來碰撞,摩擦,檢驗其成色,而《春望》《我愛這土地》,自然是最好的檢驗石。在詩篇的建築結構上,《帕斯捷爾納克》與《春望》《我愛這土地》顯然有異,通篇可謂是一個中國詩人對一個俄羅斯經典詩人的傾情獨白,隨性隨情而為,我們沒有必要硬套以某種結構模式。但這裡,我們討論的是一種「境界」類的詩,是一種追求精神向度的詩,這種類型的詩,無論是《春望》,還是《我愛這土地》,它們都各自構築了屬於自己的精神高度。以此來觀測《帕斯捷爾納克》,通篇是向一個俄羅斯詩人的傾情獨白,這沒有錯,問題是縱觀全篇,並沒有通過這種外援,建立起屬於自己的精神世界,或精神世界是孱弱的,不能給人以一種信賴感。當《春望》《我愛這土地》在詩的尾部,以詩人自己的精神形象和情感力度,將詩篇升華到一種「境」的時候,《帕斯捷爾納克》是這樣收尾的:

發掘我們:它在要求一個對稱

或一支比回聲更激蕩的安魂曲

而我們,又怎配走到你的墓前?

這是恥辱!這是北京的十二月的冬天

這是你目光中的憂傷、探尋和質問

鐘聲一樣,壓迫著我的靈魂

這是痛苦,是幸福,要說出它

需要以冰雪來充滿我的一生

詩人自己就沒有尋到屬於腳下這片土地的根基,又如何建立穩固的屬於民族的經典,儘管詩句有「憂傷」「探尋」「質問」「冰雪」這類新銳的詞語,但整部詩篇最終留給讀者的詩人形象是模糊不清的,甚至於弄不清詩人是在憂國還是自憐。或許,我是過於苛刻了,《帕斯捷爾納克》終不愧是這個時代的一首優秀之作,但沒有辦法,你的詩要成為民族的經典,就得在詩中升華起一種精神之「境」,就像杜甫艾青所曾做過的那樣。

(四)

文章的最後,我想從「境」的角度,略談一下一個令許多人困惑不已的現象,為什麼當今那麼多的各類高額獎金的詩歌大賽,那麼多的所謂「年度詩選」「代選」,難得選出讀者期待的好詩,或評出的都是朝生暮死的作品。對於直奔大賽的榮譽與獎金而去的作品,有識見的讀者對其價值的可疑,都能明了幾分,這裡,我想強調一下,對於詩歌這一「赤子之心」的特殊文體,創作中一旦雜入功利之心,其「境」必失,這可謂一條千古鐵律。至於詩歌選本的問題,自然亦非議不斷,至今不見一權威選本。我們承認,也有用心的選家,但實際上他也在困惑,為什麼自己費盡心力選出的自認的好詩,讀者與社會並不買賬?除了眾所周知的體制上的原因,實際上還是「境」這一問題的影響。

文章的前面,我們已經討論了「意境」與「境界」,並闡述了「境」的存在,是判斷一首詩的優劣,乃至能否進入經典的關鍵。然而,如何領略「境」,是需要一定條件的,這條件就是距離。一般而言,領略「意境」,需要一種審美的距離,而領略「境界」,則需要一種空間與時間的距離。我們先來分析一下審美的距離,對於「意境」之「境」,中國古典詩評家有一個比擬非常好——「水中月」「鏡中花」,就是說你必須保有一個距離,或者說,此時你的內心也要有一種境,或靜氣,將自己控制在一個審美的距離,才能領略其妙境。相應的問題就在於,當今的詩歌選家們,在面對紛亂的詩歌文本時,往往意識不到,或難以保持這種距離,他們往往一頭扎入詩中,直奔詩之「意」或語言技巧等等而去——此時的詩之「境」,就如同水中之月,鏡中之花,在他們的這種無知或不自覺的進入中消散了,或者說,在他們的視界就從未存在。他們選出或評出的詩,即使其中的佼佼者在「意」,或技巧上有自己的特色,但由於沒有「境」的依託,讀者在領略了其「意」或技巧之後,只能是棄果殼一般而去,因為這種詩缺少「境」的磁場繼續吸引他們,並使他們時時返顧,發出「好詩」乃至「經典」的讚美。我曾經設想,如果將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王維的「君自故鄉來」這類以「境」取勝的詩,置於今天的任何一個詩賽,估計第一輪就會被淘汰的:這樣簡單的詩還想來拿獎?所以在某種意義上說,真正的好詩,經典,是歷代的讀者熱愛出來的。

領略「境界」之「境」,則需要一種空間的距離與時間的距離。空間的距離,是指當代詩歌的選者評者,不能處於這個圈子或那個圈子,不能為各種關係網所編織,而要處於一個客觀的獨立不依的境地,但這個要求,對於當下這個精神全面崩潰的亂世,有些近乎奢談。時間的距離,是指一些作品的「境界」之「境」,要隔一段時間,乃至隔代之後,才能清晰地凸顯出來,因為「境界」是詩人的詩藝,學養,人格等綜合釀造而成的,時間隔的越遠,看的越清晰。例如,陶淵明在他的時代,僅被評為三流詩人,杜甫詩聖的位置,亦是宋代以後才漸漸確立起來的。我曾寫有一首十四行詩《流動》,無意中探討了詩中的這種「境」的存在,及與距離的關係:

一排浪花,推涌另一排

一行詩句,激起另一行

一種脈動中,它們前行,發出

空山流水的聲音

時而亂石叢中,潺潺相絮

時而青嶂遮掩,疑無去路

隨一道弧線破折,復又引出

新的豁然天地

支流交叉,曲水引幽

而泛舟的漁人,慣性中

不覺漂流已遠

他的身後,隱隱浮起

一抹水上青靄,彷彿

失落的桃源

——《流動》

我相信,隨著時間的流逝,距離的打開,那些當代真正的經典作品,將會從這「青靄」中浮現出來,為讀者所熱愛,銘記,並閃耀在我們民族偉大而悠久的詩史上。

(寫於2016年9月10日)

著名作家莊曉明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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