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深入辛巴威:多彩非洲

辛巴威是一個歷經磨難的非洲小國，幾年前因為一次堪稱人類歷史上最慘烈的通貨膨脹事件而成為全世界的笑柄。如今這個國家已經從那場災難中恢復了過來，黑人、白人和中國人都試圖在經濟復甦的過程中為自己爭取更大的利益。理解這個國家的歷史和現狀，不但有助於我們理解非洲大陸所遇到的困境，還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自己，理解中國的現代化之路。

緊急起飛

2016年1月的某一天早上，我在一家非洲的背包客旅店裡醒來，正準備穿上衣服去餐廳吃早飯，突然手機響了，收到一條語音微信：

「我剛剛聯繫上了宋黎，她說今天早上弗朗西斯科要開飛機去瑪納普斯（Mana Pools），你想不想跟他一塊去？」

「想啊！幾點？在哪裡碰面？」我立刻回復。

「他預計半小時後起飛，你趕緊叫輛計程車，讓司機朝軍事學院方向開，機場就在那附近，具體地址我問到了再告訴司機。」

10分鐘後我已收拾完行李，退了房，跳進一輛計程車，朝郊外那個人人皆知的軍營開去。我的心裡既興奮又緊張，興奮的是我終於可以去夢寐以求的瑪納普斯了，而且還是坐飛機去，緊張的是我不知道那是一架怎樣的飛機，以及那位未曾謀面的飛行員弗朗西斯科到底靠不靠譜。

辛巴威瑪納普斯野生動物保護區

這個瑪納普斯是位於贊比西河南岸的國家公園，孤獨星球（Lonely Planet）出版的《非洲指南》上說這是全非洲唯一一個允許遊客徒步遊覽的野生動物保護區。我以前在非洲看過很多次野生動物，但都是坐在車裡看的所謂「Safari」，感覺就像是在逛一個很大很大的動物園，不太過癮。如果真的能在保護區里徒步，和獅子大象長頸鹿什麼的來一次親密接觸，那才是真的和大自然融為一體呢。不過，去瑪納普斯的路大部分是土路，據說旱季至少要開7個小時才能進去，1月份正值雨季，那條路經常因為下雨而關閉，遊客就進不去了。

今早給我發微信的是「狂野非洲」旅行社的老闆趙瀚清，他在非洲待了很多年，對這裡的情況十分熟悉，答應幫我想想辦法。而那個弗朗西斯科是一個在非洲做生意的義大利商人，他和另一位名叫宋黎的中國商人合作，在瑪納普斯建了一座生態旅館。雖然至今尚未開門營業，但房子已經基本建好了，我去了肯定有地方住。

大約15分鐘後，計程車開到了軍事學院附近。那天是我剛到非洲的第三天，還沒來得及買當地的電話卡，於是我讓黑人司機幫我給趙瀚清打個電話，詢問飛機場的地址。

「打電話沒問題，但我得去買通話時間。」司機一邊說一邊拐到路邊一家小店門口停下，從錢包里摸出一張鈔票，朝窗外揮了揮。雖然那錢已經髒得不成樣子了，我還是一眼認出那是一張一美元的紙幣。一位原本坐在馬路邊發獃的男子見到錢立刻站起身跑了過來，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紙片交給司機。司機熟練地颳去紙片上的塗層，掏出手機輸入了一串號碼，撥通了趙瀚清的電話。

「一美元可以買4分鐘通話時間，可以打三四次電話。」司機告訴我。

「難道你的手機上連一分鐘通話時間都沒有了嗎？萬一你著急打電話卻買不到電話卡怎麼辦？」我好奇地問。

「我們這兒的人都是需要打電話了再去買時間，大街上到處都是賣通話時間的人。」司機回答。

難道非洲人都是這麼淡定的嗎？我看了一眼這輛計程車的油表，發現指針果然指在E這個字母上。這幅畫面是國內司機的噩夢，但卻是非洲最常見的狀態。

司機按照趙瀚清的指示拐上了一條土路，眼前出現了大片農田，但很多地塊上並沒有種莊稼，而是長滿了野草，有幾頭牛正低著頭猛吃。我和司機對望一眼，我倆都不敢相信前面會有機場，但事已至此，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開。

辛巴威首都哈拉雷市郊區的農場（攝於2001年）

又開了一陣，眼前終於出現了一排平房。走近一看才發現房前的草坪上停著一架小飛機，一個戴墨鏡的白人男子正焦急地四下張望。一定是弗朗西斯科了！我跳下車迎上去來了個自我介紹。他面無表情地和我握了握手，然後上下打量了我幾眼，說道：

「你人可以上，但行李必須留下，超重了。」

「可我的換洗衣服牙膏牙刷什麼的都在包里呢。」我還想堅持一下。

「就待一天，明天就回，你不需要這些玩意兒。」他一邊說一邊抓起我的背包扔進自己的車裡。我看了一眼那架小飛機，不敢再和他爭辯了。

這是一架單引擎螺旋槳式飛機，機身大約5米長，螺旋槳的長度還不到1米，看著跟玩具似的。機艙很像跑車的駕駛艙，除了兩個緊挨著的座位外真沒有多少空間可以放行李了。我按照弗朗西斯科的指示爬進機艙，系好安全帶，他從另一側爬進來，遞給我一個頭盔讓我戴上，然後發動了飛機引擎。

藍天救援隊成員與駕駛小飛機的弗朗西斯科在交談（袁越 攝）

「你確定你沒事嗎？」他通過機上麥克風問我。

「我以前坐過類似的小飛機，沒問題。」我淡定地回答。

我沒有告訴他的是，我上次坐的是6人座的觀光小飛機，比這個大多了，即便如此我還是吐得一塌糊塗，幸虧那天早上我沒來得及吃早飯，即使吐也吐不出什麼東西來。

「那就好。起飛前先給你一點基本信息：這架飛機是我4年前買的，最大功率100馬力，自重450公斤，一次能裝100升汽油，巡航時速210～220公里，大約1小時15分鐘能到瑪納普斯。」

此後他便不再說話，開始逐一檢查各個旋鈕和操縱桿是否正常，以及所帶的東西是否齊全。我注意到他只隨身帶了一個小背包，裡面除了幾份文件外就只有一把手槍。他特意拆開彈夾檢查了一下，裡面裝滿了子彈。

整個過程中，那個計程車司機一直待在原地沒走，大概是擔心這架小飛機飛不起來，我找不到回城的車。

飛機在太陽底下足足熱身了10分鐘，各種數據一切正常。弗朗西斯科扣上機艙蓋，拉動駕駛桿，飛機緩緩地駛上了一條草皮跑道。突然我感到後背被人猛地推了一把，還沒等我明白過來，人已經在天上了。

出發前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我的這趟非洲之旅竟然會以這樣一種神奇的方式拉開序幕。但這就是非洲，只要你願意冒險，每天都會有精彩的事情等著你。

非洲之殤

不知道有多少讀者注意到了，在上面這個故事裡我故意用「非洲」這個詞代替了我此行的真正目的地——辛巴威。這麼做之所以沒有讓讀者感到突兀，原因就在於這個故事中的所有元素，無論是那個開著飛機四處亂逛的歐洲商人，還是那個「活在當下」但又心地善良的計程車司機，似乎都是這塊大陸上隨處可見的景象。換句話說，這個故事裡的所有元素都符合普通老百姓對於非洲的想像，大家心目中的非洲就是這樣一個充滿了野生動物和貧窮黑人的冒險家樂園。

遊客乘車參觀波札那的喬貝國家公園

我曾經看到過一幅英語四格漫畫，第一幅畫中的主人公告訴朋友說他要去印度旅行，第二幅畫中的主人公告訴朋友說他要去墨西哥旅行，第三幅畫中的旅行目的地變成了匈牙利，到了第四幅畫，主人公對朋友說，他要去非洲了。四幅畫中的那個朋友都是一臉坦然，彷彿這四個說法都差不多，不值得大驚小怪。

確實，在很多人心目中，非洲經常被當作一個整體來看待，彷彿所有的非洲國家都一個樣，用不著區分。尤其是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那些非洲國家，大部分人沒有去過的人都說不出它們有什麼獨有的特徵，南非大概是唯一的例外。

這種情況是非洲獨有的，其他大洲都不是這樣，這個事實從一個側面反映出非洲在人類社會中的地位。這塊大陸的總面積相當於3個中國，國家總數為54個，比任何一個洲都多，人口總數也已超過10億，佔全球人口總數的七分之一。但非洲所有國家的GDP總量加起來還不到全世界的2%，是地球上最窮的大陸。更糟糕的是，非洲的經濟發展極不均衡，北非地區約佔非洲GDP總量的三分之一，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國家當中南非又佔了一半。也就是說，如果不算南非，以及經濟較為發達的北非地區的話，剩下的30多個非洲國家的經濟規模連全世界的零頭都不到，這30多個國家就是大眾語境中的「非洲」，無論是整體還是人均都是全世界最窮的地方。

辛巴威布拉瓦約市郊區，礦工們正在淘洗從金礦中挖出的金砂（攝於2008年）

非洲不但窮，而且似乎對人類社會也沒有做出多少貢獻。如果不算南非和北非的話，大部分人恐怕想不出任何一樣工業產品是在非洲生產的，也想不出有任何新的科學理論或者關於人類社會的新想法來自非洲，甚至連誕生於非洲大陸的電影或者音樂也想不出來。非洲出過的名人也很少，而且大部分名人出的都不是好名，像曼德拉這樣的人屬於鳳毛麟角。

甚至連這些非洲「壞人」也都壞得非常相似，不是戰犯就是獨裁者，普通人很難分得清他們都是誰，到底是怎麼一個壞法。據統計，國際刑事法庭（ICC）目前正在調查的9起涉及「戰爭罪」的案子當中有8個發生在非洲，全非洲48個有正常選舉制度的國家當中有15個國家的總統的任期已經超過了兩屆，或者總統本人正打算這麼做。

作為現代智人這一物種的發源地，非洲是地球上所有人的故鄉。追根溯源的話，我們的祖先都是非洲人，我們都是非洲的子民。既然如此，這塊大陸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哈拉雷市場里的兒童（攝於1989年）

是因為缺乏資源嗎？肯定不是。非洲大陸地貌複雜，高山、草原、森林、沙漠、江河湖海一樣也不缺，動植物資源更是極為豐富，尤其是大型野生動物，無論是種類還是數量都傲視全球。非洲大陸蘊藏著取之不盡的礦產資源，煤和石油雖然談不上有多麼豐富，但絕對夠用。

是因為天災嗎？也不是。非洲大陸橫跨赤道，氣候相對較熱，雖然南北各有一個乾旱帶，但總的來說還是很適合人類生存的，起碼比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或者青藏高原要好多了。這塊大陸所遭受的颶風、洪水以及火山地震等自然災害也較少，基本構不成威脅。

如此看來，就剩下人禍了。

一個常見的理論認為，非洲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淪為歐洲列強的殖民地，這是非洲大陸之所以如此貧困的根本原因。但南北美洲的殖民歷史更長，澳大利亞也曾經是英國的殖民地，這三塊大陸雖然都有各自的問題，但都遠比非洲富裕得多。

辛巴威一名白人農場主僱用了600名工人摘花生，其中不乏童工（攝於1981年）

如果仔細研究一下人類的殖民史，不難發現非洲是唯一一個保留了大量原住民的前西方殖民地，這才是非洲大陸最獨特的地方。再加上參與殖民的歐洲國家數量多，非洲大陸被瓜分得非常厲害，直接導致獨立後的非洲國家數量特別多，國家內部，以及國與國之間的民族成分和語言差異也相當大。也就是說，非洲其實是民族多樣性最豐富的大陸，和一般人的看法正相反。

即便如此，非洲大陸還是給人留下了普遍貧窮的印象，於是有人以此為據，認為非洲的貧困源於黑人整體的無能，甚至還將其作為種族歧視政策的根據。他們還舉例說，經濟相對發達的北部非洲的主要居民其實是黑白混血，而整個非洲最發達的國家南非也是白人居民比例最高的「黑非洲」國家，這不能算是巧合。

不管你承不承認，上面這個說法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另有相當一部分人雖然嘴上不敢明說，但內心裡恐怕或多或少還是認同這個說法的。那麼這個說法到底對不對呢？還是去非洲親眼看一看吧。

辛巴威的5種顏色

雖然我沒提辛巴威的名字，但其實我在前文的那個故事裡留了一個線索，那就是計程車司機停車買電話卡時手裡揮舞著的那張皺巴巴的一美元紙幣。整個非洲就只有辛巴威在日常生活中普遍使用美元，因為津元貶值太厲害，已經成為歷史笑話了。

如果說撒哈拉以南的非洲除了南非外還有哪個國家被大眾所熟悉，答案幾乎可以肯定是辛巴威，原因就是津元那創紀錄的貶值幅度。要知道，津元在上世紀80年代初期時還和美元等價，但自2000年開始一路狂貶，到2008年底時市場上已經出現了面值100萬兆的津元紙幣，也就是1後面跟著14個零！不用說大家也可以想像，這樣的紙幣連廁紙都不如，這個國家的金融體系徹底崩潰了。

我在2006年時訪問過辛巴威，當時最大面值的津元紙幣還只有2萬，但也已經是我親眼見過的最恐怖的通貨膨脹了。那次旅行中我曾經在大街上遇到一位小販，打算用3個精美的石刻動物模型換我腳上穿著的一雙襪子，由此可見這個國家的消費品緊缺已經到了什麼程度。

遊客在哈拉雷欣賞路邊小攤售賣的石雕和木雕工藝品

但是，這還不是最讓我驚訝的地方。想像一下，如果人民幣在一年內貶值了100倍，中國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況？津元在那幾年的貶值幅度超過了人類歷史上任何國家的任何時期，但辛巴威居然沒有發生大的騷亂，而是相對平穩地度過了危機，甚至連總統都沒有換。最終辛巴威在2009年廢除了津元，改用美元作為日常流通貨幣，這才有了前文故事裡那張皺巴巴的一美元紙幣。因為印鈔權不在自己手裡，辛巴威市面上的美鈔大都是外國遊客們留下來的，又臟又破，用起來很不舒服。由於遊客們沒有留下足夠的硬幣，辛巴威政府便專門製造了一批相當於美元的硬幣，但僅限於在辛巴威國內使用。

一個什麼樣的國家，會在經歷了如此劇烈的震蕩後安然無恙呢？更讓人難以理解的是，究竟是什麼樣的國民，會在政府明目張胆地搶走了他們的血汗錢之後還投票支持他們的總統呢？帶著這樣的疑問我來到辛巴威，發現這個國家太複雜了，是很多因素合起來才導致了今天的局面。巧的是，辛巴威的國旗有5種顏色，正好可以用來代表影響辛巴威的5個最重要的因素。

首先是黃色，象徵著豐富的礦產。辛巴威曾經是全世界最著名的黃金產地，並因此而誕生了南部非洲最強大的黑人帝國。這個帝國的都城名為「大辛巴威」（Great Zimbabwe，簡稱大津巴），現在是撒哈拉以南非洲面積最大、保存最完好的古代建築遺址。最早發現它的葡萄牙人不相信這是非洲人建造的，認為這是外來文明留下的遺迹。但後來的考古證據表明這些石頭建築確實是非洲人自己造的，沒有外國人什麼事兒。從此以後大津巴就成為當地人的新圖騰，甚至連辛巴威這個國名也源自這裡。

建在大津巴山頂的皇宮遺址公園

然後是黑色，象徵著非洲原住民及其文化。辛巴威和大多數非洲國家一樣，其國界都是由白人殖民者人為劃定的。境內民族眾多，但紹納族（Shona）人口約佔80%，排名第二的恩德貝利族（Ndebele）僅佔12%左右，前殖民地國家中類似這種民族比例的國家還有很多，很容易導致強勢民族欺負弱勢民族的局面，大家熟悉的印度和斯里蘭卡都是典型案例。這種情況還很容易導致內戰，辛巴威自然也不例外，好在內戰很快結束了，但雙方的敵對情緒一直延續了很長時間，對辛巴威的民主進程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接下來是白色，原來的意思是象徵著和平，但我認為白色更適合代表白人殖民者，他們對這個國家的影響一點也不亞於黑人。這塊地方曾經相繼被葡萄牙人和南非布爾人看中，但都沒有殖民成功，最終還是英國礦業大亨塞西爾·羅得斯（Cecil Rhodes）征服了這塊地方，將其納入大英帝國的版圖。來自英國的白人殖民者統治了這塊地方將近100年，極大地改變了這個國家的面貌。辛巴威的白人統治直到1980年才宣告結束，是整個非洲最晚獨立的非洲國家之一，僅比南非和納米比亞早。

一名福音派基督徒在布拉瓦約市郊池塘接受洗禮（攝於2008年）。辛巴威約90%的人口信仰基督教

然後是紅色，原本象徵著黑人士兵為國家解放而灑下的熱血，但也可以象徵紅色中國對於辛巴威的影響。辛巴威是中國在非洲發揮影響力的典範，羅伯特·穆加貝（Robert Mugabe）當年就是依靠中國的幫助打贏了解放戰爭，並成為辛巴威第一任領袖的。此後中國對於辛巴威的援助一直沒有停，是辛巴威最重要的盟友。中國對於辛巴威有多重要呢？僅舉一例：辛巴威首都哈拉雷（Harare）國際機場內的各種標牌上只有兩種語言，一種是英語，另一種就是簡體中文，我走過全世界很多國家，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遇到。

辛巴威北部城市奇諾伊市街頭的婦女們。奇諾伊市邀請中國農業企業在此展開合作，結出碩果

最後是綠色，原來象徵著辛巴威的鄉村和農業，但我認為綠色更適合作為環境保護運動的象徵，尤其是野生動物保護，更是辛巴威的基石之一。這個國家的旅遊業幾乎完全建立在野生動物的基礎上，但保護野生動物是需要錢的，而辛巴威政府最缺的就是錢，所以這裡就成了盜獵分子最喜歡光顧的地方。於是，動物保護人士和盜獵分子就在辛巴威展開了一場盜獵與反盜獵的戰爭，戰況空前慘烈，甚至連中國人也加入了戰團。

黃黑白紅綠，這5種顏色代表了辛巴威的5個重要方面，接下來我將依次考察這5個方面，為大家展示一個五彩的辛巴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