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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為魯迅守了一輩子活寡,死後都沒能……

說起魯迅先生的愛情,人們很自然地就想到了許廣平,但要談及他的婚姻,卻鮮有人知道其原配夫人朱安。相比許廣平,朱安無疑是不幸的,她終其一生,都未能獲得丈夫的愛憐,說是守了一輩子活寡也不為過。

然而,我們就能據此稱魯迅先生是「渣男」嗎?顯然也不是,實際上在這段婚姻裡邊,他也是受害者。為朱安立傳,描述她一生的不幸,不是為了譴責誰,也不能給讀者提供什麼雞湯慰藉,但透過這樣一位位個性色彩鮮明而不引人注目的人物,我們卻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一段沒有愛的婚姻將結出什麼樣的惡果。

本文系《我也是魯迅的遺物:朱安傳》(喬麗華/著)一書的序言,作者陳漱渝現任魯迅博物館副館長兼魯迅研究室主任,多年來一直從事魯迅及其相關研究工作。

寂寞的世界,寂寞的人

世界是喧鬧的,也是寂寞的。在喧鬧的世界上,活躍著一些改天換地、運轉乾坤的傑出人物,他們在人生道路上留下了深深的屐痕,在歷史的冊頁上鐫刻了英武矯健的身影。在寂寞的世界裡,也生存著許多渺小如螻蟻的人們。他們自生自滅,來無痕,去無跡,隨著時光流駛,像塵埃般迅速消失在大千世界。作為中國五朝古都的北平也是喧鬧的,這裡官蓋如雲,騠騎遍地;但北平宮門口西三條衚衕卻是喧鬧世界的寂寞一角。這裡位處運煤車往返的阜成門牆根,是車夫、工匠、貧民的雜居地。

在西三條二十一號一所小四合院里,居住著一位婦人。她身材瘦小,臉色狹長,顴骨突出;由於纏足,行走時有些顫顫巍巍。她跟名義上的丈夫各處一室,每天基本上只有三次對話:一、叫早。回答是:「哼。」二、臨睡,問關不關北房過道的中門。回答是:「關」,或「不關」。三、索要家用錢。回答是:「多少」?然後照付。為了儘可能少費口舌,名義上的丈夫將換洗的衣物放在柳條箱的蓋上,塞在自己的床底下;她支配傭人洗凈之後,疊放在柳條箱內,上面蓋一層白布,放在她卧室的門旁。這位婦人就是魯迅的原配夫人朱安。

朱安是一位苦命人。我不懂佛學,但知道佛教講「濁世惡苦」,即「生時苦痛,老亦苦痛,病極苦痛,死極苦痛」(《佛說大乘無量壽經·心得開明第三十四》)。還聽說有一種苦,叫「求不得苦」。朱安在她六十九年的生涯中,真可謂諸苦遍嘗。她雖然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官宦之家,但一生下即缺少天生麗質,又被纏足,無文化,這些因素自然會減損她作為女人的魅力。28歲成為老姑娘後才嫁到周家,跟魯迅過的是形同陌路的日子。魯迅的母親希望她能生一個兒子,以此維繫夫妻感情。朱安回答得很實在:「老太太嫌我沒有兒子,大先生終年不同我講話,怎麼會生兒子呢?」跟精神生活貧乏一樣,她的物質生活同樣困頓。北平《世界日報》有一位記者採訪朱安,看到她正在用晚餐:半個小米麵窩窩頭、一碗白菜湯,另外有幾碟尖辣椒、腌白菜、霉豆腐。

比生苦、老苦更可怕是的病苦。我目前已是奔八十歲的老人,深知老人並不畏死,只求死得少痛苦,有尊嚴。然而這種願望對朱安來說顯得十分奢侈。我不確知朱安死於何種疾病,但從她託人代寫書信來看,應該是既有腎病、肺病,多年來又有嚴重的胃病,再加上血液循環不暢,兩腿長期處於冰冷麻木狀態,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成。「千古艱難唯一死」,這句老話在朱安身上也得到了應驗。

我不懂佛學中「求不得苦」的準確概念是什麼,但用世俗觀念理解,大約是反映出願望與現實的衝突吧?人的願望如果是奢求或苛求,那「求不得」是正常的,不值得同情。如果這種願望屬於正常的最基本的人性需求,然而又偏偏不能實現,那就會釀成人間悲劇。比如朱安希望能有正常的夫妻生活,這本無可厚非。但她從訂婚到結婚卻整整拖延了七年。據魯迅故家的傭工王鶴照說,新婚後的第二天新郎就獨睡書房,婚後第四天,新郎又東渡日本了。作為妻子,朱安在夫妻身處異地的日子裡當然會想有魚雁往返,但魯迅讀她來信的感受卻是「頗謬」,自然也就碰撞不出跟許廣平撰寫《兩地書》時的那種火花。

朱安臨終前給許廣平寫信,希望將她的靈柩運至上海跟魯迅合葬。作為正常夫妻,這種願望當然可以理解,應予滿足。但對於朱安而言,這卻是一種妄想,不僅許廣平不會贊成,其他親友也不會認為妥當。結果朱安既沒有埋在初葬魯迅的上海萬國公墓,也沒有葬在她婆婆長眠的北京板井村墳地,而是臨時埋在北京西直門外的保福寺墓地。結果文化大革命中紅衛兵「破四舊」,朱安墳墓被夷為平地,所以我們至今也不知她魂歸何處。朱安臨終前還希望死後每逢七日有人給她供水飯,至「五七」請和尚給她念一點經。這也是往昔一般人家的舊習俗,並不過分。但朱安無子嗣,估計也不會有什麼人認真為她焚香念佛。

由上可知,朱安的一生是名副其實的悲劇一生。作為一種生物的存在,朱安自然有她由新生到老死的生命流程;但作為一種社會存在,她生命的意義究竟在什麼地方呢?思來想去,我感到她存在的價值主要就是為周氏三兄弟貼身照料了他們的母親。周氏三兄弟都不是一般的人物。魯迅與周作人在中國現代文化史上地位自不待言,即使周建人也是一位生物學家、編輯家、翻譯家,建國後擔任過浙江省副省長,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等要職。朱安自嫁到周家,三十七年中盡心儘力承擔了照料婆婆的職責,除開早晚問候起居,還要管理家務;即使家中請了傭人,下廚烹炒紹興口味的菜肴也是她的日常勞作。

魯迅雖然恪守孝道,連給母親購買的通俗小說都要先行閱讀,但畢竟在上海定居十年,單靠書信問候起居飲食,其間僅兩度北上省親,但還要忙於其他方面的雜事。周作人在1943年5月寫過一篇《先母行述》,簡述了母親一些美德,如「性弘毅,有定識」,自損以濟人,讀書以自遣之類,但在日常生活中恐怕距離孝行的標準尚存差距。據了解周家狀況的人說,周作人自從跟乃兄鬧翻之後,不但不願見兄長,連老太太也不看。住在八道灣的時候,周作人讓母親單獨起伙,母親生病時也只好到磚塔衚衕去找魯迅帶她看病。魯迅定居上海之後,母親不願到八道灣跟周作人一起生活,從中似可窺其家庭關係之一斑。周建人是周氏兄弟中的老三,從小體弱多病,先於魯迅到上海謀職,經濟支絀,對於母親恐怕是出力出錢都有實際困難。老人既需要「生活費」,更需要「生活」--這種生活就是親人的貼身照料。朱安在她存活的歲月當中,有一多半光陰是用於照料周氏三兄弟的生母,使他們減少了後顧之憂,在不同領域作出了各自的貢獻。從這個角度來看,朱安存在的社會價值恐怕是不能低估的吧。既然我們充分肯定許廣平在上海期間照顧魯迅的功勞,稱她為偉人背後的「無名英雄」,那朱安伺候魯迅母親長達三十七年,那不也是一種功績嗎?

朱安(1878年-1947年)

朱安的一生既然是一出悲劇,那麼悲劇的製造者究竟是誰呢?這並不是一個複雜深奧的問題,而且前人已有公論。不過近些年來由於顛覆解構魯迅的聲音甚囂塵上,以至於有人想依據中華民國的法律判魯迅以「重婚罪」,依據上世紀八十年代台灣當局修訂的《民法》想判魯迅以「通姦罪」;比較溫和的責難,是認為魯迅在家庭中對妻子施加了「冷暴力」。如果違背歷史進步的邏輯來判定是非,那豈不是還要依據蔣介石政權制定的「勘亂條例」將革命前輩都判以「叛亂罪」嗎?其實,魯迅的母親魯瑞已經承擔了自己的那一部分責任。她承認這樁不相稱的婚姻給大兒子帶來了終生的苦痛,所以此後二兒子和三兒子的婚事她就撒手不管了。

魯迅有一篇未完成的雜文,內容就是談論「母愛」。魯迅認為母愛是偉大的,但他也認為在舊時代母愛有時也是盲目而可怕的。母親在有些問題上成見很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改變十分之一、二,但沒過多久又會故態復萌。不過,魯瑞的想法和做法在當時也不是什麼「奇葩」和「異端」,無非是一般人家的普遍想法和做法。由此可見,釀成朱安悲劇的總根源是舊的家族制度和倫理觀念。現代的愛情觀以兩情相悅、自由擇偶、心靈溝通為主要特徵,而在中國封建社會,那種儀式化婚姻的特徵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魯迅去世之後,有人離間許廣平跟朱安之間的關係,說什麼許廣平每星期都給魯迅寫信,破壞了魯迅跟朱安的關係。又說,許廣平跟朱安爭奪《魯迅全集》的版權,似乎許廣平是為了金錢而跟魯迅結合。在極端氣憤的情況下,許廣平寫了一首白話詩《為了愛》,刊登於1937年《中流》第1卷第11期,道明了新式和舊式婚姻的本質區別:

在亞當夏娃的心目里,

戀愛結合神聖;

在將來解放的社會裡,

戀愛,再--

志同道合,成就婚姻。

那言語不通,

志向不同,

本來並不同在的,

硬說:「佳偶」,

就是想污衊你的一生。

所以,要根除無愛情婚姻釀成的悲劇,從根本而言就是要滌盪舊式的倫理觀念和婚姻制度,而不能苛責舊式婚姻的受害者,使他們受到雙重傷害。魯迅在文章中叫出了「沒有愛的悲哀」,叫出了「無所可愛的悲哀」(《隨感錄· 四十》),號召人們把妨礙人類享受正當幸福的一切舊制度、舊觀念、舊習俗通通踏翻在地,哪怕是歷來被視為凜然不可冒犯的《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許廣平也表示,她跟魯迅之間有著共同反抗舊倫理的思想基礎,決心「一心一意向著愛的方向賓士」「不知道什麼是利害、是非、善惡」。在魯迅和許廣平這兩位「同行者」面前,朱安確如她自比的那隻蝸牛,雖然想儘力慢慢往上爬,終究無法接近魯迅心靈的殿堂。

前文提到,朱安是一個舊時代普通的悲劇人物,只是因為她嫁到了新文化運動的領軍人物魯迅家,才受到了世人的特別關注。把朱安這個寂寞的人引入到「公眾視線」有什麼意義呢?根據現代傳記理論,傳記寫作的對象並不限於凱撒、拿破崙、成吉思汗、腓特烈大帝一類人物。除開帝王將相、英雄豪傑、才子佳人,普通人的人生故事也可以反映出時代的一鱗一爪。只有依據各色人等不同的生命史和心靈史,才能整合出一部最為真實、最為鮮活的人類歷史。所以,中國現代傳記文學的倡導者胡適不但鼓勵陳獨秀、蔡元培、梁啟超撰寫自傳,而且1919年11月30日還親自為一位英年早逝的普通知識女性李超立傳。為朱安立傳,當然不能從中品嘗什麼心靈雞湯,獲取什麼勵志教誨,但正是朱安這位個性色彩鮮明而不引人注目的人物,可以反映出「無愛情結婚的惡結果」(魯迅:《隨感錄·四十》),是研究中國婦女史、倫理史的一個活標本,對於研究魯迅生平更具有直接的意義。

在當下,美女幾乎成為了不同年齡段女性的統稱,但用「美女」二字稱呼《朱安傳》的作者喬麗華博士顯然不夠莊重。但是,將喬博士逕稱為「才女」,卻應該說是名至實歸。我跟喬麗華在研究魯迅手稿和整理許壽裳文稿的工作中多年合作,深知她知識面廣,文筆優美,兼修中外文學和現當代文學。她的才華不僅來自於刻苦鑽研,而且必須承認還有其先天的稟賦。稟賦相對差的人固然也能夠做學問,但稟賦加上刻苦,那就如虎添翼。喬麗華說,她撰寫《朱安傳》最大的困難就是史料匱乏,「巧婦難為無米炊」,但經過實地考察,走訪調研,把口述史料、文字史料和實物史料進行綜合提煉,讀者就會發現喬麗華烹制的不是一盆清湯寡水,而是一席美味佳肴。她說寫作過程中她想站在女性的立場,對女性命運加以關注和思考。但這位女性作者在這部史傳中秉持的仍然是存真求實的公正立場,並沒有表現出某些西方女性主義者的偏執。

喬麗華是懂理論的,但她在這部傳記中表現出來的考證功力也相當了得。最讓我佩服的是她對魯迅1914年11月26日的日記中「得婦來書」這件事的考證。因為當年11月22日朱安從紹興寄給北京魯迅的這封信蕩然無存,所以魯迅為什麼會斥責信的內容「頗謬」就成為了千古之謎。有老專家說,這是因為朱安在信中勸魯迅納妾。但這種說法僅僅是出自推測,朱安即使有這種念頭,也未必就是寫在這封信裡面。喬麗華則根據周作人同年10月30日和11月18日日記中關於朱安的兩則記載,得知當時朱安房中竄進了一條白花蛇,而民間常把蛇視為淫物,所以,朱安特請周作人買了一枚「秘戲泉」(即鑄有春宮圖的錢幣),想以春宮辟邪,並寫信向魯迅表白自己內心的貞潔。喬麗華自謙地說她的這種解釋也是一種「推測」,但因為有周作人日記及紹興民間習俗為依據,所以這種「推測」就比此前一些專家的推測更貼近於事實。僅此一例,也就能說明喬麗華涉獵之廣博,考證之縝密。

眾所周知,自改革開放的四十多年,魯迅研究取得了長足的進展,形成了一門體系完備併產生了國際影響的學科。但目前也遇到了瓶頸;特別是在網路世界,有時甚至出現了邪不壓正的畸形現象。所以,這部《我也是魯迅的遺物:朱安傳》的再版,在魯迅研究界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它標誌著魯迅研究後繼有人,也證明了一部嚴謹的學術著作定然會有悠長的生命力,不會像那種學術泡沫,也許會借某種光源炫耀於一時,但頃刻間就會破滅,化為烏有。

是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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