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知識 | 先秦諸子之學

先秦諸子之學,非皆個人創造,大抵前有所承,新舊適不適不等,蓋其時間有早晚,又地域亦有開通與僻陋之別也。鄙意先秦諸子最要者六家,其新舊之別略如下:

最早者農家,沿襲簡陋(時代或地域)之農業社會之思想。次之者道家,代表簡陋之游牧社會。次之者墨家,其思想與夏代政治頗有淵源。次之者儒家及陰陽家,見多識廣,知若干種治法,應更迭使用。最新者法家,對外主張兼并,對內主張摧毀貴族,總而言之,是打倒封建勢力(以開明專製為手段)。

農家之書盡亡,僅存者許行之說,見《孟子·滕文公》上篇。[農家之書,真系講樹藝之術者,為《呂覽》之《任地》《辨上》《審時》諸篇。然此非所重。先秦諸子皆欲以其道移易天下,非以百畝為己憂者也。《漢志》論農家之學云:「鄙者為之,欲使君臣並耕,悖上下之序。」可見《孟子》所載之許行,實為農家巨子。](1)謂賢君當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此猶烏丸大人,各自畜牧管產,不相徭役(見《後漢書》本傳)。(2)主買賣論量不論質,此由交易不重要,物品本少使然,古蓋自有此簡陋之世;亦或戰國尚有此等落伍之地。許行欲率天下而從之,則其事不可行矣。[且復古必有其方,許行未嘗有言(如其有之,則陳相當述之,孟子當駁之,不應徒就宗旨辯難),此則不能不令人疑其徒為高論者也。]

道家之代表為《老子》,《老子》之旨在無為。為,化也。[無為,猶言無化,古「為」、「化」實為同字,觀「譌」、「訛」為同字之例可知。《論語》:「子曰:張而不弛,文、武弗能(耐)也。弛而不張,文、武弗為也。」此「為」字即「化」字義,言不能使穀物變化也。]無化者,無使社會起變化。此猶今人慕效歐、美之文明,社會組織,因之改變。守舊者遂欲閉關絕市耳。當時落後之國,輸入先進之國之文明者,蓋(1)由其君大夫之好者,(2)由其自謂野蠻而欲驅其民以從當時所謂文明之俗,如商鞅謂秦初父子同室,吾今大築冀闕,營如魯、衛是也。[古人恆以是為戒,如由余對秦穆公之言是也。]《老子》最反對此等,故謂「無為而無不為」,猶言勿以汝之道化民,則民無不化而之善也。此說認社會之惡化,[蓋當時之效法文明,不過任其遷流所心,非有策劃,改變社會之組織,以與之相應也。則物質文明日增,而社會組織隨之壞矣。然道家不能改變社會組織,以與新文明相應,而徒欲阻遏文明,則何可得?]皆由君大夫措施之誤。而不知社會因日日在自化,[蓋人之趨利,如水就下。慕效文明,其利顯而易見;社會組織變壞,其患隱而難知,且亦未必及己,人又孰肯念亂?故社會日日在自化也。]老子特未之見也。

《莊子》歷代著錄,皆在道家,《管子》或屬道或屬法,二家之論,一部分誠與《老子》同。然講個人在社會中自全之術而歸結於委心任運,此《莊子》所有,而《老子》所無。[《列子》說亦同《莊子》。蓋其時代之晚,各個間互相之接觸已多,世事變化無方,其禍福殊不可知,故有《齊物論》之說(論同倫,類也)。物論可齊,復何所羨?何所畏避?故主張委心任運。]不思徹底改造,而只想因勢利導(如不思去民好利之心,而徒欲因其好利而利用之),亦《管子》所有,而《老子》所無,此可見其時代之晚,其社會已不可控制,猶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之異也。

陳舊於農家道家者,為墨家。《淮南要略》云:「墨子學於孔子而不悅,背周道而用夏政。」[今觀《墨子》書,《修身》《親士》《所染》純為儒家言。他篇又多引《詩》《書》之文,則《淮南》之說是也。]《呂氏春秋·當染》云:「魯惠公使宰讓請郊廟之禮於天子,天子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後在魯,墨子學焉。」[史固辨於明堂行政之典者。故墨子之學,誠為明堂之學也。]古大廟大學,皆與明堂同物,前已言之。墨子最講實用,而其書《經上下》《經說上下》《大取》《小取》六篇,講哲學、倫理,兼及自然科學,極其清深者,古明堂為宗教哲學之所存也。然此非墨子宗旨所在,特師授以書,則從而傳之耳。[大學雖東周后尚不能盡廢。然未聞有一人合,學成而出仕者,則以所肄者為宗教家言,非實用之事也。大學所教,既為宗教家言,故為涵養德性之地。《禮記》曰:「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又曰:「能為師,然後能為長;能為長,然後能為君。師也者,所以學為君也。」又曰:「君子所不臣於其臣者二,當其為屍,則弗臣也;當其為師,則弗臣也。」乞言養老之禮,執醬而饋,執爵而醑(醑,虛口),所以隆重如此者,正以其所詣師者,其初乃教中尊宿耳。又《王制》曰:「出征執有罪,反釋奠於學。」凱旋而釋奠於學。由此二端,可想見古代大學性質,為宗教哲學之所存也。]其宗旨所在,曰兼愛,而行之則以非攻。曰貴儉,而行之則以節用、節葬、非樂。所以動人者,曰天志(其天神為人格神),曰明鬼,而輔之以非命。曰上同,使下之人聽於上。[蓋本夏道,而夏時較古,人之思慮較少,人與人對立程度淺,樂儘力以服從於其上也。]曰上賢,蓋前代親親,不如周人之甚。參觀孫星衍《墨子後敘》,知用夏政之不虛也。

古書多以儒墨並稱,亦以儒俠並稱,俠者,後世江湖豪傑之流。蓋封建制度之壞,士失所養,[封建制度之諸侯、大夫,多喜養士,及其國滅家亡,或習奢侈而暇養士,而士失所養。]而不能為農工商,乃別成為一階級。性質近乎文者為儒,[遊說之士,大抵從儒中出。]近乎武者為俠。孔子、墨子,乃就此兩社會而感化之,非此兩個階級,為孔、墨所造成也。墨子長於守御(其書末二十篇),蓋自俠之團體中來也(《墨子》非攻,故僅取兵法中守之一部分)。

儒為封建制度崩潰時失養之士,性質近乎文的階級,前已言之(其性質見於《禮記》之《儒行》)。[儒之義為柔,若曾子之競競自守,言必信,行必果者,蓋其本來面目。]孔子為此階級中之聞人,惟孔子之道,不盡於儒。孔子之學頗博,多知前代之治法。此時前代治法之可考者,有夏、殷、周三代。孔子以為當更迭使用,於是有《春秋》通三統之義(謂封前二代之後以大國,使保存其治法,說見《春秋繁露》)。孔子又觀治化升降,以為最古之時最美,是謂大同,時代漸降則漸劣,謂小康,說見《禮記·禮運篇》。然則更劣於小康,必為亂世矣。《春秋》張三世之義,以二百四十年,分為三世,據亂而作,(表示治亂世之法。)進於昇平,(小康)更進於太平,(大同)(見於《公羊》何《注》)蓋欲逆挽世運,復於郅治也。

孔子之道,具於六經,而六經之中,《易》與《春秋》為尤要。《易》言原理,《春秋》據此原理而施諸人事。故曰:「《易》本隱以至顯,《春秋》推見至隱。」(《史記》)其根據原理施諸人事,則恃君長為之。故《易》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乾卦·繫辭》)而「《春秋》以元之氣,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諸侯之即位,以諸侯之即位,正四竟之治。」(《公羊》隱公元年《注》)此略近希臘柏拉圖推最高之哲人為君之義。惟希臘人無一統思想,故只計及一國之君。孔子則不然,故又計及諸侯之上,當有一王耳。

孔子所謂大同,蓋農業共產小社會。所謂小康,則封建之初期,階級雖已成立,舊時共產社會之規模,尚未甚壞者也。自此以後,資本勢力又繼封建勢力而起,治化只有日趨於劣。不知剷除階級而欲借政治之力,以謀革命之徹底完成,可謂南轅北轍。然自近代以前,學者之見解,固皆如此(革命常為政治的),不足為怪。

《易》之大義,為「變易」、「不易」、「簡易」三者。「變易」謂宇宙間一切現象,無一息而不變;「不易」謂萬變之現象,仍有其不易之則。(如氣候時時在變,四季亘古如斯。古人只有循環之思想,無進化之思想。辯證法之變動,非其所知)「簡易」,則言自然力出於自然,非如人之作事,倦而必須休息,故能永不間斷差忒,猶佛家之貴無為而為賤有為也。此意義亦甚周匝(《易》一名而含之義,見易緯《乾鑿度》,《周易義疏·八論》之一引)。

儒家出於司徒之官,故重教化。而其教化也,必先之以養。孔子言先富後教(《論語·子路·子適衛章》),孟子言有恆產然後有恆心,首欲浚井田制度,繼之以庠序之教(《梁惠王》上、《滕文公》上),此皆思想也。此為歷代儒家之傳統思想,將來當再言之。惟儒家在政治上之抱負,因社會組織已變,無由實施。其有於中國者,乃在社會方面:(1)重人與人相和親,而不重政治力量之控制。(2)儒家最重中庸,故凡事不趨極端,制度風俗,皆不止積重難返,而中國人無頑固之病。(3)儒家重恕,「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謂「絜矩」。]其標準極簡單明了,而含義又極高深,所謂愚夫愚婦,與知與能,而聖人有所不能盡。恕成為普遍的人生哲學,無意間為社會保持公道,此儒家之大有造於中國社會者。

陰陽家之書盡亡,惟鄒衍之說,略見《史記·孟荀列傳》。其說看似荒詭,實則不過就空間(彼所謂中國)、時間(所謂黃帝以來)兩方面,據所知者,求得其公例,而推諸未知者耳。其研究結果,蓋以治國當有五種方法。更迭使用,是為五德終始,[《漢書·嚴安傳》載安上書引鄒子之言曰:「政教文質者,所以雲救也。當時則用,過則舍之,有易則易之。」即五德終始之說也。](衍之五德終始,始從所不勝,即水、土、木、金、火;漢末乃改從相生之次,為木、火、土、金、水)此正猶儒家之通三統,彼所謂一德,當有其一套治法,非如後世之陰陽家專講改正朔、易服色等空文也。(《漢志》有《鄒奭子》十二篇,則已擬有實行之法,果難施與否,今不可知,要非如漢人之言五德者,徒以改正朔、易服色為盡其能事也)故與儒家可列為一階段。[《太史公自序》述其父談之論,謂陰陽家言,「大祥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此乃陰陽家之流失,而非其道遂盡於是也。]

以上諸家知識,均得諸歷史上,均欲效法前代,惟其所欲法者,新舊不同耳。惟法家則注重眼前的事實,[切合於東周時勢。]故其立說最新。法家之「法」字,又有廣狹二義,廣義包法、術二者言之,狹義則與術相對,[申不害言術,公孫鞅為法,韓非蓋欲兼綜二派者。]法所以治民,術所以治治民之人也,見《韓子·定法篇》。法家之書,存者有三:(1)《管子》,[二十四卷,原本八十六篇,今佚十篇。](2)《韓非子》,[二十卷,五十五篇。](3)《商君書》[五卷,原本二十九篇,今佚三篇幅。]也。法術之論,(治民及馭臣下之術)三書多同。惟《管子》多官營大事業,干涉借貸,操縱商業之論(大體見《輕重》諸篇)。《商君書》則偏重一民於農戰,(意欲遏抑商業)蓋齊、秦經濟發達之程度不同,故其說如此。[齊工商之業特盛,殷富殆冠海內;秦地廣而腴,且有山林之利,開闢較晚,侈靡之風未甚。][《韓非子》多言原理,兼及具體之條件。]法家之論,能訓練其民而用之;術家則能摧抑貴族,故用法家者多致富強,[如韓申不害相韓昭侯十五年,內修政教,外應諸侯,終其身,無侵韓者。衛吳起為魏文侯將,拔秦五城,守西河以拒秦、韓,文侯卒,事其子武侯,遭譖奔楚,相楚悼王,南平百越,北並陳、蔡,卻三晉,西伐秦,諸侯皆患楚之強。]秦且以之並天下也。衛鞅(商鞅)入秦,說孝公變法修刑,內務耕稼,外勸戰死之賞罰。孝公任之,遂大強。故秦並天下,原因雖有數端,以人事論,則能用法家之說,實為其一大端。蓋惟用法家,乃能一民於農戰,其兵強而且多(見《荀子·議兵》),亦惟用法家,故能進法術之士,而汰淫靡驕悍之貴族(列國皆貴族政治,獨秦行官僚政治),政事乃克修舉也。

(來源:《國學知識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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