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目光如炬 獨張一幟——徐悲鴻書畫鑒藏往事

明 仇英《梅妃寫真圖》(局部)

徐悲鴻先生既是中國傑出的藝術大師、美術教育家,也是著名的收藏家。他一生酷愛收藏,很多重要的藏品都歷盡坎坷而得來。他以畢生的心血、敏銳的觀察力和獨特的鑒賞能力收藏了唐、宋、元、明、清及近現代繪畫作品達千幅之多,其中包括最著名的唐代《八十七神仙卷》、宋代《朱雲折檻圖》《羅漢像》、明代《梅妃寫真圖》《右軍書扇圖》、清代的《風雨歸舟圖》等等,還有任伯年、齊白石、張大千的多幅佳作,以及他在法國留學時收藏的許多歐洲名家作品。在其諸多藏品中,達仰的《奧菲利亞》和唐代的《八十七神仙卷》的收藏經歷最為坎坷。

法國 達仰《奧菲利亞》布面油畫

奧菲利亞是莎士比亞名著《哈姆雷特》中的人物,是哈姆雷特的戀人,大臣波洛涅斯之女,無奈奧菲利亞陷入父親和戀人哈姆雷特的爭鬥中,分別遭到戀人的唾棄和家人的埋怨,最後奧菲利亞精神失常,溺水而亡。達仰的這幅《奧菲利亞》正是描繪了奧菲利亞溺水前一刻的情景。

1919年,徐悲鴻赴法國留學,在留學期間他收藏了他的校外老師——達仰的油畫作品《奧菲利亞》,這件作品深深地感動了他。畫中人物取材於莎士比亞著名的悲劇《哈姆雷特》中的女主角,她是一場王室鬥爭中無辜的犧牲者。

這幅油畫生動地表現出奧菲利亞失戀後因精神失常不幸溺水的情景。畫面著重刻畫了這位純貞的少女在臨死之前獃滯的眼神和惆悵的表情,反映出她極度痛苦的心理狀態。她手裡緊緊攥著紫羅蘭、蕁麻、延命菊,失神地坐在楊柳樹枝上,把自編的花環掛在枝頭。細細的樹枝再也承受不住她身體的重量,最終樹枝被壓斷而她墜入了湍急的河水裡。純潔而痛苦的愛情就這樣也墜入了嗚咽的河流。此畫反映了人文主義思想的題材,達仰著重刻畫了奧菲利亞痛苦的心理變化,這也滲透出達仰的憐憫和同情之心。

徐悲鴻被達仰的這幅作品所表現出來的慈善之心深深打動。當他決定買下此畫時卻身無分文,因為他留法時期非常貧困,朝不保夕,哪還有錢買畫呢?他在畫前久久地徘徊著,想到千瘡百孔的祖國和受苦受難的百姓,悲天憫人的呼聲使他收藏的慾望越發強烈,於是,他決定不惜一切代價買下此畫。他請求畫店老闆為他保留此畫,自己先回去湊錢。他的真誠打動了老闆,老闆答應了他的要求,但時限不超過3個月。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新加坡朋友黃孟圭的幫助下,著名愛國商人陳嘉庚慷慨相助,徐悲鴻終於如願以償。此畫現藏北京徐悲鴻紀念館。

為了報謝陳嘉庚先生,徐悲鴻又畫了題材為馬克思和托爾斯泰的油畫,贈給陳先生所辦的廈門大學。在法國留學期間,徐悲鴻還收藏了達仰的《男人體》、康潑夫的《在包廂里》《觀劇》、具拉爾的《女人像》等等。

1927年,徐悲鴻回到了闊別已久的祖國,伴隨著抗日戰爭的烽火又開始了他歷盡坎坷的收藏歲月。

唐 吳道子 《八十七神仙卷》(局部)

《八十七神仙卷》為唐代吳道子之作,是吳道子畫道教壁畫的粉本,為白描人物長卷。全長2.88米,寬30厘米,卷之上端亦經割損三四厘米。

畫面描繪了一浩蕩的神仙隊列在雲中行進,去朝拜元始天尊。87位神仙中有3位道教帝尊、6位神將、10位真人仙人和68位仙女。無論是人物比例、透視的準確、結構的精美、神情的高貴,還是場面的宏偉、線條的節奏感和韻律感都奏響了美妙的視覺樂章,使列隊行進的神仙形成了「天衣飛揚,滿壁風動」的藝術感染力。畫家考慮到畫面上欄杆過於平板,於是又護以行雲。各神仙動作變化微妙,優美和諧,猶如「九韶」之樂,令人領略到「曹衣出水,吳帶當風」的具體含義。但此卷在歷經了唐、宋、元、明、清的各朝流傳之後,於民國初年又流失海外。

1937年,徐悲鴻用重金從一位德籍女士手中購得這幅《八十七神仙卷》,並親手蓋上一枚印章——「悲鴻生命」。興奮之餘提筆跋道:「……嗚呼!張九韶於雲中,奮神靈之逸響。醉予心兮予魂,願化飛塵直上。跋扈太空,忘形冥漠,至美飈舉,盈盈天際,其永不墜耶,必乘時而湧現耶!不佞區區,典守茲圖,天與殊遇,受寵若驚。敬禱群神,與世太平,與我福綏,心滿意足,永無憾矣。」

可誰也沒有想到,1942年,此卷在日軍空襲昆明時不幸丟失。它彷彿晴天霹靂,使徐悲鴻陡然病倒。兩年後,徐悲鴻得知此畫下落,興奮異常。他不顧病體,日夜忙於作畫和籌款,先寄去20萬現金,又一次次寄去自己的作品數十幅後,使《八十七神仙卷》終於又回到自己身邊。望著眼前逐漸展開的長卷,徐悲鴻萬分驚喜,雙手像緊緊握住了闊別已久的故人在顫抖著,激動得兩頰通紅。雖然畫卷展露出一絲殘缺風塵,「悲鴻生命」的印章被挖去,題跋也被割去,但當他看到87位神仙安然無恙、飄飄欲飛的優美體態時,依然激動不已,當即賦詩道:「得見神仙一面難,況與伴侶盡情看。人生總是葑菲味,換得金丹凡骨安。」1948年,徐悲鴻將《八十七神仙卷》重新裝裱,請張大千先生和謝稚柳先生寫了跋。此卷和跋畫現收藏於北京徐悲鴻紀念館。

宋 佚名《朱雲折檻圖》

宋代的《朱雲折檻圖》是我國繪畫史上的傳統題材。據《漢書·朱雲傳》載:朱雲性格剛烈,難以容忍同朝臣子的腐敗,於是請求漢成帝賜予上方寶劍殺之,卻惹來殺身之禍,勃然大怒的成帝下令將朱雲推出斬首,朱雲攀住殿檻力爭,以致把它折斷了。此畫表現的就是這個情節,所以稱為「折檻圖」。

徐悲鴻對此畫評價極高,他認為《朱雲折檻圖》是我國古代人物畫中的精品,主人公朱雲敢於耿諫,傲骨凜然,臨危不懼,令人欽佩。據廖靜文介紹,徐悲鴻購得此畫後,曾掛在他的畫室請大家觀看,特別點評了朱雲的敢於抗爭的氣概和腐敗臣子的狡詐模樣。他激動地說:「正氣、邪氣對比得好,正氣壓住邪氣。一個畫家如果能創作出這樣一件作品,可以說沒有虛度一生。」

徐悲鴻的收藏見解確實與眾不同,有獨特之處。他認為:在收藏古畫時,對於那些作品膾炙人口的畫家,雖然他們的名氣很大,遺迹也流芳百世,但是市場上不可避免的是偽品泛濫,倘若追這個時髦,趕這個熱門,勢必會陷入「古董鬼」設下的圈套。不如選擇「冷坑」,也就是無名作者,雖然他們名望微小,但作品精湛。這些作品往往不為人知,或者不見著錄,甚至無收藏款識,一旦被發現即光彩奪目。

宋 佚名《羅漢像》

北宋的《羅漢像》是徐悲鴻從霉爛紙堆中拯救出來的閃光作品。閑暇之時徐悲鴻習慣逛舊貨攤兒、小市場,他曾在一家小市場上的破紙堆里買到一幅誰也沒有注意的畫,畫面雖然既霉且爛,但以徐悲鴻豐富的鑒賞能力,基本識別出它是北宋的《羅漢像》。他毫不猶豫地買下此畫,經過重新裝裱,果然畫面楚楚動人。羅漢造型誇張,侍奉者形態細緻入微,精密不苟,設色老辣而沉穩,線條柔韌而剛勁,構圖嚴謹而飽滿,神態生動而感人,足以說明《羅漢像》的作者對生活觀察、描繪之深入細緻,也反映了徐悲鴻精到的鑒藏水準。他欣然提筆在畫中空白處寫道:「此定是北宋高手所作,而霉爛已甚,戊子夏日,為吾發見,因得救出,燦然生輝,不減李公麟巨跡,誠生平快意事之一也。三十七年寒冬,悲鴻呵凍題於北平靜廬。」

徐悲鴻以其獨特的收藏理念,還收藏了很多類似《羅漢像》這樣的無名氏、無款識作品,如明代的《觀音圖》《出獵圖》《蒼山幽澗圖》,清代的《照妖鏡》等。

徐悲鴻收藏古畫時,從不計較價錢,只要畫好便千方百計地把畫買下。也從不討價還價,爽快的性格招來很多畫商的上門推銷,總是天不亮就圍滿了徐悲鴻的家門口,等房門剛一打開,畫商蜂擁而至。按老規矩,徐悲鴻總是先請他們吃早餐,吃罷早餐後,他們便一一展示自己帶來的藏品,徐悲鴻一旦看中便慷慨解囊。

元 佚名《涉澗圖》

元代的《涉澗圖》是徐悲鴻收藏經歷的特殊代表。1953年農曆三月的一天,畫商李心田攜帶一幅扇面古畫來見徐悲鴻。打開看時,徐悲鴻感覺頗有意味。畫面描寫的是一武士騎馬涉水。畫上既沒名稱,也沒有印章和落款,而且騎士的面容、雙手和馬的全身都顯現黑而黃的顏色。他透過那斑斑駁駁的霉跡,當即斷定為明人筆墨,便豪爽地買下。因為徐悲鴻了解畫黑的原因,過去的顏料也有用蛤蜊粉製作的,用這種顏料著色於畫面,時間久了就會發黑。徐悲鴻讓裱畫師張貴桐作一番處理,先把畫打濕,用細繩圍攏畫的邊緣,倒上火酒點燃,瞬間使畫面煥然一新,涉水的黑馬變成了白馬,它正在小心翼翼地試步涉水;騎士的黑臉黑手也還原了本色,眉宇間的恐懼和緊握韁繩的手臂,正是作品的意境所在。加之景色的秀潤明朗,燕雀比翼雙飛的呼應,體現了作品的精妙之筆。看到這幅畫作的本來面目,徐悲鴻喜出望外,高興之餘他提筆將此過程記錄在畫的後面:「癸巳三月畫估李心田攜此求售,余覽其頗有意味,但畫中人面貌雙手黧黑,馬亦全黑。似為明人筆墨,即收之。而請張貴桐君滌治。張君用火酒一燒,人物與馬俱變色,有人斷為元人筆。余無不疑,蓋可謂現世所存中國畫中人馬精品之一也,喜出望外。為記其梗概如此。同年五月,悲鴻。」

徐悲鴻以他豐富的鑒藏經驗收藏了明朝大量佳作。如仇英的《梅妃寫真圖》,此畫長達543厘米,人物多達110個,氣勢宏偉。此卷的筆法相當精細,其建築富麗堂皇,人物形象瀟洒豐富,尤其是仕女,千姿百態。

明 陳洪綬《陶淵明辭官圖》

對於收藏的陳洪綬《陶淵明辭官圖》,徐悲鴻感觸頗深。畫面中陶淵明在秋景中奔走,兩個矮小的侏儒身著官服緊隨其後。荒草凄凄,遠山沉沉。陶淵明在沉思中舉步,緊鎖的眉宇間顯示出他剛正不阿的人格和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決心。徐悲鴻觀此畫感慨萬千,在畫的上方賦詩一首:「罷官陶令出門去,兩個侏儒冠服隨。視察收成好半日,借瓶養得菊花歸。」

明 文徵明《萬壑松風圖》

在徐悲鴻收藏的明代畫作中,除上述兩幅珍品外,還有沈周的《江流孤嶼圖》《隱淪圖》《秋山落暉圖》等多幅佳作,以及文徵明的《萬壑松風圖》、陳洪綬的《仙侶圖》、汪肇的《蘆雁圖》等。

清 金農《風雨歸舟圖》

提起徐悲鴻收藏的金農《風雨歸舟圖》,要先從《溪岸圖》說起。五代董源的《溪岸圖》是徐悲鴻於1937年在桂林的一家小市場里購得。張大千見此畫後,愛之深切。翌年,此圖被張大千借走,帶回四川。數日後張大千以金農的《風雨歸舟圖》作交換。據廖靜文介紹,徐悲鴻開始並不想與張大千交換,若以年代相論,兩者相距約800年之久,若以作者名氣而論,董源遠在金農之上。但當《風雨歸舟圖》逐漸展現在他眼前時,畫中那陣野逸的「風雨」打動了徐悲鴻,使他改變了主意,收藏了此畫。他認為此圖是中國畫中的奇蹟。那幅董源的《溪岸圖》被張大千帶到美國,現藏於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

徐悲鴻收藏了齊白石大量佳作,因為他們是莫逆之交。二人相識在1928年,當時徐悲鴻到北平擔任北平藝專的校長,當他發現齊白石在中國畫方面的高深造詣時,三顧茅廬來到齊白石的茅舍,聘請齊白石擔任北平藝專教授。

齊白石《荷花小禽》

第一次拜訪時,徐悲鴻乘坐馬車來到西單跨子衚衕。初次見面,雖然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很大,但卻一見如故。他們談畫,談詩,談文,談篆刻,各抒己見。可當30多歲的徐悲鴻向眼前的齊白石提出聘請之意時,這位60多歲的長者卻婉辭不受。幾日過後,徐悲鴻再次登門聘請,還是被白石先生謝絕了。為了復興中國美術事業,也為了早日實現自己的教育主張,徐悲鴻沒有灰心,第三次又登門拜訪。終於感動了白石先生。在學生們的簇擁下,齊白石走上了講台,他為中國畫革新作出了貢獻。從此以後徐悲鴻和齊白石成為了摯友,他們之間互相贈詩、贈畫。當齊白石得知徐悲鴻將要南歸時,便畫《月下尋歸圖》和一幅山水畫相贈,並在畫中題詩二首:「草廬三顧不容辭,何況雕蟲老畫師。海上清風明月滿,杖藜扶夢訪徐熙。」「一朝不見令人思,重聚陶然未有期。深信人間神鬼力,白皮松外啼風吹。」從以上詩句可以看出他們之間深厚的友情。在那個動蕩的年代,木匠出身的齊白石家境貧寒,常常以賣畫為生,他獲知徐悲鴻收藏他的畫作,於是便經常把最好的畫留給悲鴻先生,所以徐悲鴻收藏的齊白石作品件件都是精品。

1948年,徐悲鴻與齊白石、吳作人、李樺、攝於北京

1953年,徐悲鴻在北京逝世後,夫人廖靜文女士及家人將徐悲鴻遺留下來的繪畫作品1300幅,以及他收藏的唐、宋、元、明、清繪畫精品1200餘幅和書籍資料萬餘件全部捐獻給國家。如今,這1200多幅徐悲鴻書畫藏品一直珍藏在北京徐悲鴻紀念館供世人賞鑒。無論在戰火紛飛的年代,還是和平時期,悲鴻先生一直用生命的全部日夜守護著這批中華文化瑰寶,使我們有幸能親眼目睹這些中國古代精品畫作。我們由衷地感謝他!

作者:北京 董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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