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汪國真:他被大名這個利器所傷,透支了生命

2015-04-29 /北京日報記者 彭俐——憶汪國真:他被大名這個利器所傷,透支了生命

攝影師王小寧1990年11月為汪國真拍攝的這張肖像。 被印在汪國真的多本詩集上,成為許多人的影像記憶。

《北京日報》1989年12月26日的廣場版

造化弄人,造化更弄詩人,造化最弄詩人汪國真。

我是最先知道汪國真患病住院的媒體人,而且知道他——一個知名的公眾人物病入膏肓,危在旦夕。這是非常重要、值得爆料的新聞,但是我仍然選擇與自己職業不符的緘默,閉口不言,只想盡一份朋友的責任。

汪國真和我是朋友嗎?——這我得思索一下。首先,這得先徵得汪國真本人的同意,而我相信他會同意的。他曾親口對別人說:「彭俐是第一個為我寫文章的,第一個為我作序,第一個為我立傳……」為此,不少人問我:「你吹汪國真幹嘛?」

自從汪國真的名頭越來越大,我就漸漸和他疏遠了,十年、二十年幾乎沒有什麼聯繫。那麼,誰是汪國真最好的朋友呢,我不是,我不夠朋友。當詩壇許多人謾罵、詆毀他時,我沒有站出來為他說話。儘管我曾是他家常客,品嘗過他父親的廚藝,曾和他促膝長談、對弈……他最好、最忠實的朋友,是他的讀者,百萬、千萬,整整一代年輕人。

敲出這篇文章題目,忽然發現這就是我寫的一本書的名字《汪國真其人其詩》(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1年7月第一版)。在其中的傳記中,我用了「詩壇王子汪國真」這個稱呼,於是類似的溢美名號層出不窮,不知招致多少同輩文人騷客的嫉妒。我曾在1989年歲末送給汪國真「一支紅薔薇」;又在2015年初春手捧一簇紅玫瑰去醫院看望他……

1 《北京日報》最早報道,「一支紅薔薇」建立友誼

2015年4月26日,再平常不過的星期天。我醒來很遲,習慣性地先看手機微信。「詩人汪國真於今晨2點10分病逝,享年59歲」的消息,驚得我猛然從床上蹦下來。職業敏感讓我立即給「人物版」編輯打電話:「我要寫汪國真!」

記得那是1989年的秋天。

與詩人汪國真第一次見面,是在舞蹈家楊麗萍的家中。他戴一副眼鏡,溫文爾雅,說話不緊不慢,聲調不高。不知為什麼,幾位記者相約的採訪會有汪國真在場,他不是記者,而是中國藝術研究院的年輕新銳。當時的汪國真還沒有出版詩集,小有名氣,但是他目光犀利,談吐自信,一副篤定的樣子。回家途中,我們騎著自行車,談起各自的愛好,都喜歡寫詩,也都發表過一些作品,於是很有共同語言。他年長我一歲(當時33歲),又使我們的距離拉近。交談中發現,至少我們有兩個共同點:都愛古典詩詞,都愛普希金。愛前者的多,愛後者的少,兩者都愛的更少。再加上一個迪金森就少之又少。

大約一兩個星期過後,我有些意外地接到汪國真的來信。他寄來一沓他發表過的詩作,附帶一紙信函。他的詩,的確讓我感到一種輕鬆和愉快,詩句不長,也不晦澀,不像當時和現在許多暗語、經咒、密碼式的詩歌寫作,需要費神費力又不討好地猜測,最終沮喪地懷疑自己的智商出了問題。而他的附信措辭非常得體,請我為他的詩歌寫一篇評論。我怎麼能夠拒絕呢,同是年輕的詩作者。

空口無憑,我必須先找到那篇評論——「一支紅薔薇」。我翻遍了幾十年來的存報、剪報,一無所獲。只好致電東城區圖書館館長肖佐剛,他轉求首都圖書館副館長陳堅、主任李誠,這才讓書刊管理員張田破例從平常封閉的庫中,提取出厚厚一摞20多年前的《北京日報》裝訂本。我大汗淋漓地翻閱兩小時,終於找到1989年12月26日「廣場」副刊樣報,複印了我的署名文章——《一支紅薔薇——讀汪國真的詩》。

上世紀,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北京日報》雖屬大報,卻只有4個版,可謂寸土寸金。當時的「廣場」副刊(一周僅有兩期)都刊登哪些作家、評論哪些作家的文章呢,作家有劉白羽、管樺、劉紹棠、草明、韓少華、啟功、童道明、張同吾、徐城北……被評論的作家有艾青(《讀艾青……》)、浩然(《浩然在三河》)、劉恆(《劉恆其人其作》)……在這樣的背景下,對一位初出茅廬的年輕詩作者汪國真,不惜版面地給予隆重「推出」,應該說是非常有魄力,有眼光,也是非常難得的。

如果說《北京日報》最早發現、報道了後來轟動詩壇的詩人汪國真,而且最早給他的詩歌以及藝術風格頒發了褒獎的「證書」,並且有詳細論證、一錘定音的深遠效果(即便今天看來也一點兒不過時)的話,那麼,這裡確有跨世紀的文字為證:

「汪國真的詩從不虛張聲勢,最多不過二十幾行,如山間小溪蜿蜒流淌,清冽甘甜,款款注入心扉。

「讀罷汪國真那一篇篇短小凝練,卻意味深長的作品,不禁感慨系之。既為青年詩人執著的藝術追求所感動,同時也為詩壇吹來一股清新年輕的風而慶幸。

「汪國真的組詩《年輕的風》,集中體現了詩人筆耕的特色。在《美好的情感》一詩中,有這樣的句子:"總是從最普通的人們那裡,我們得到了最美好的情感。風把飄落的日子吹遠,只留下記憶在夢中輕眠……』從中不難看出他錘鍊字句的非凡功力和古典詩詞的深厚修養。

「……汪國真受家庭熏陶,從小就迷戀朗朗上口、氣度從容的唐詩,許多名篇佳作已經倒背如流。在暨南大學語言文學系讀書時,他能每天將《唐詩三百首》中的十首背誦下來。汪國真偏愛李白、李商隱的作品,受其影響,他的詩篇清麗瀟洒,同時又不乏警句。汪國真憑藉他天賦的聰穎內秀和後天的勤奮努力,追求著"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藝術境界。

「佳句妙語如珍珠瑪瑙,在汪國真所營造的瓊樓玉宇般的詩作中俯拾即是。《熱愛生命》中有"我不去想是否能夠成功,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我不去想未來是平坦還是泥濘,只要熱愛生命,一切,都在意料中』 ……《失戀使我們深刻》中有"……眼睛能夠儲存淚水,更能夠熠熠閃爍』;《山高路遠》中有"沒有比腳更長的路,沒有比人更高的山』 ……

……

「短小、凝重、清麗、雋永,這或許是汪國真作品的藝術風格吧。但是,詩人為什麼會做到惜墨如金呢?讓我們用他自己的詩句來回答吧:"過於慷慨,有時,倒不如,過於吝嗇,一支紅薔薇,要比一簇紅薔薇,更富有魅力』。」

正是因為這樣「一支紅薔薇」,汪國真和我慢慢從陌生到熟悉。

2 從策劃個人傳記到合作出版詩集

文章寫到這裡,已經是深夜1點。我到單位食堂吃夜宵,要了兩聽啤酒。於是想起當年,我們都是30歲出頭時,在汪國真住的西單教育部宿舍的家,一起吃他老爸做的福建集美風味的菜肴,一起喝冰鎮啤酒,暢談詩文,恍如昨日。當時汪國真除了寫詩,沒有更多的嗜好,過著清教徒式的生活,平時不抽煙不喝酒,屬於不喝正好、一喝就高的那種。他陪我喝酒是沒辦法,不一會兒,就變成我自斟自飲。我信奉「李白斗酒詩百篇」式的詩人豪氣,但汪國真偏偏是文弱書生,不勝酒力。

上世紀90年代初的幾年間,正是他如日中天的時候。他只要一有詩集出版,就會約我慶賀一番。從1990年4月出版第一本詩集《年輕的潮》開始,一發不可收,《年輕的風》《年輕的思緒》《年輕的瀟洒》……一本比一本暢銷,動輒十幾萬或幾十萬冊。於是我們的話題一邊倒地談論他的成功。他興奮地講述社會各界讀者的反響,不住地念叨詩集天文數字的發行量以及盜版量,慨然有南面之意,我也不便打斷他。這倒不能怪他,誰讓事情那麼邪性呢——「汪國真熱」席捲全中國。應該說,媒體是他的第一推手,當時《中國青年》《遼寧青年》《女友》等熱門雜誌都有他的專欄,而《青年文摘》《青年博覽》又常是他的轉載陣地。他喜歡出名,想盡一切辦法出名,也十分享受出名後——擁躉無數、讀者信件雪片紛飛的那種風光與樂趣。「試想,一萬封讀者來信把你埋起來是怎樣一種感覺?」——這時候,我是他宣布戰績時的忠實聽眾,也分享他在圖書市場上猶如常勝將軍的快樂。甚至還想幫他出更大的名,為他策劃:「你光出自己的詩集不成,還要有人多為你的作品寫評論文章,多寫些人物報道,多造輿論。"汪國真熱』要持續,就得出版一本你的個人傳記。這叫趁"熱』打鐵,人們一定很想知道詩人詩歌以外的事情。」

汪國真不僅能夠伏案寫作,而且是一個執行力很強的人,只要有了好的想法就去做,並且很有社會交際能力,能真正把一件事情做成。可以說,他身上有著許多詩人所不具備的素質方面的良好配製,這也是他在媒體、出版界、市場、政府部門、包括社區和校園都能如魚得水的原因——一個人的成功總是有原因的。沒幾天,他就聯繫好了願意出版他個人傳記的出版社——中國友誼出版公司,而書名就按照我起的——叫做《汪國真其人其詩》。他也會派活兒,到頭來,我不僅是這書的策劃者,還是寫作者。這是我第一次寫人物傳記,幾萬字,用圓珠筆在方格稿紙上寫,寫了好幾天,一氣呵成。書的《序》也是我作的,是用詩作序,可今天一讀,卻成了一首哀悼的詩——

你就是一縷清風

來自天外

不知不覺

多少心靈的窗扇

已向你洞開

你為我們送來

陽光般的慰藉

雲霞般的期待

有信念的山

也有智慧的海

你就是一縷清風

來自大海

不知不覺

多少心靈的花朵

已悄然盛開

告別了寒冷的冬季

迎接那春天的風采

我為什麼還要歌吟呢

既然有你——

空靈的詩篇存在

「汪國真傳記」分為這樣幾部分——《無人知曉的僑眷》《博聞強記的儒生》《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刻骨銘心的詩篇》《應運而生的詩人》《大學生們的寵兒》……開始是這樣寫的:

「說起來,汪國真和舒婷是老鄉。汪國真的父親汪振世,母親李桂英,原籍都是福建省廈門市。這是一個平靜、和睦、溫馨的四口之家。爸爸早年畢業於廈門大學教育系。汪國真童年時,其父就教他背誦詩詞,促成他後來對詩歌的愛好。媽媽是位工人,典型的賢妻良母,燒得一手好菜,尤其是家鄉的薄餅卷青菜,鮮蘑燉肉和清蒸魚,味道好極。汪國真有一個妹妹,名叫汪玉華,只比他小兩歲,文縐縐,卻顯得比哥哥活潑好動。妹妹在北京的一所中學當老師,是汪國真詩歌的第一位讀者,也是難以對付的挑剔者。她在哥哥成名後頗感驕傲,但只是默默地享受這一快樂。當同事或學生和她談起汪國真的詩時,她便說:"哦,汪國真,他的詩我讀過一些。』就此打住,從不暴露妹妹的身份……」

「君子之交淡如水」,這句話在今天也適用嗎?

——那要看交往的兩個人,是不是都能恬淡如水。假如一方是污水,那麼交往雙方會變成渾水。

1993年,汪國真和我共同出版過一本詩集《汪國真彭俐詩選》,是由文化藝術出版社出版。收入80餘首詩作,沒有區分你的我的,沒有註明作者,讀者讀著喜歡就是了。喜歡是兩位作者的成功,不喜歡是兩位作者的失敗。汪國真是在乎名的,可他也有「什麼名不名的」時候。至於稿費,他說「你哪天去取吧」,我知道他是想全都給我,我呢,至今也沒有到出版社去取……

3 「我汪國真怎麼也得開輛奧迪才匹配呀」

當一個人暴得大名,就很難再甘於寂寞。

汪國真顯然是透支了生命,他被大名這個利器所損傷。因詩出名的他不得不到處簽字,而將書法練好得投入多少心力?書法練好又顯單薄,國畫配書法才是道理。當他書畫都像那麼回事時,需要花費多少心血?書畫可以登堂入室,雅樂怎可欠缺。於是苦心孤詣終能譜曲。那作曲又是多麼消耗精氣神呢?不僅如此,他還在南北各省市——上海、河南、山東、福建等,已建、籌建、待建「汪國真藝術中心」和「汪國真藝術工作室」,多達近10家。說起自己在各地的「藝術工作室」,汪國真很是愜意:「我根本不用買房,有這些工作室就夠了。老了,可以這兒走走,那兒轉轉。」他經常在天空飛來飛去,滿心歡喜地巡視他的領地,卻也難免長途旅行的顛簸之苦,應酬交往的勞心費力,年近花甲,人何以堪?

除了工作、事業上的身體透支以外,家庭生活的磕磕絆絆也讓詩人勞神。離異對於藝術家來說並不奇特,但是男人的單身生活勢必粗糙一些。況且汪國真的動手能力極差,電器一概玩不轉。曾被邀約一同辦畫展的畫家田迎人對這位詩人朋友很無奈:「他的計算機操作都是我教的,我讓他把一個個步驟都寫在紙上。等到學會了以後,他興奮得像個孩子。他原來開著一輛別克車,去年換了輛奧迪A6。他說:"我汪國真怎麼也得開輛奧迪才匹配呀。』可是,新車的GPS等一切功能全都不會操作,他自我調侃:"我就只會往前、往後開,其餘就免了。』又因總是出差,奧迪總被停在車庫裡,一個月都難得開一次。也是去年,他第一次出國,去的是美國,到底特律等城市看了看,觀感是"只要有錢,出國去哪兒都好。美國經濟發達,也不過如此』。至於婚姻,詩人的觀點更加有趣:"我才不輕易讓什麼人當汪國真太太呢。』」

前年,汪國真的父親因病去世了。這給做兒子的詩人很大打擊,幾近崩潰。恐怕這也消耗了他的生命活力。

今年,汪國真原本要歡歡喜喜地舉辦一場「汪國真音樂作品晚會」,預計的合作者是中國電影交響樂團。

4 到了對他蓋棺論定的時候,但爭議還會存在

汪國真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很想讓人知道他,卻不想讓人靠近他——這恐怕是所有略帶矜持、靦腆,或是內向性格的人的一大特徵。

詩人離去,而人們對他的爭議仍在繼續。這使我想起普希金的詩句:「讚美和誹謗都平心靜氣地容忍,也不要和愚妄的人空作爭論。」

其實,從「汪國真熱」到「汪國真現象」再到「汪國真大討論」,本身就足以說明汪國真存在的毋庸置疑和不可替代。

汪國真是有爭議的人物不假,而如今有人還肯為你爭議,就表明你不是無足輕重。

交響樂是音樂,小夜曲也是音樂。汪國真的作品,是詩歌中的小夜曲,輕快,委婉,不失典雅,不妨一聽。

「真箇別離難,不似相逢好。」汪國真的詩,有點兒宋詞現代版的味道,很像晏幾道。他在中國現代詩中獨樹一幟,自成一格,玲瓏一塔,清溪一脈,從不故作高深,亦不玩弄技巧,更不拒人千里地釋放煙霧,而是把彩虹的鮮明絢麗捧給讀者,那是雨中人苦苦等待的結果。

如果像有些人所說的——汪國真的詩淺,那麼我比汪國真的詩還要淺,因為我竟然被「浮淺」所感動;如果像有些人所說的——汪國真的詩假,那麼我比汪國真的詩還要假,因為我竟然為「虛假」而心動。他活著的時候,沒有說過任何一位詩人壞話,但是卻有那麼多的詩人對他咬牙切齒,惡語相加。我曾因膽怯而沒能在他生時站出來,為他說話,如今面對死者、已經無力反駁的逝者,我不想再沉默。我們文明社會的人,不該對一個滿懷善意的人施以污言穢語,也不該對一個給予我們美好祝福的人投擲惡劣的磚石,我們不該這樣!

前面說過,我在詩人汪國真發病住院治療時,便得知他的病情嚴重。至今,畫家田迎人還保存著汪國真一兩月前的兩段電話錄音。這錄音已經成為詩人珍貴的遺音。他希望畫家去醫院看看他,並且告知所住的醫院——北大醫院。我跑到花店扎了一大束鮮花——玫瑰花、康乃馨、百合……那是恰好一個月前——3月26日晚,我和畫家一起趕往西什庫大街的北大醫院,聽說汪國真住在車輦店衚衕住院部,而該住院部的護士說:「怎麼才來呢,他是肝癌,晚期擴散了,轉到302醫院了……」這遲到的花,也就獨自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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