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巴金丨巴金的《家》曾讓多少人潸然淚下
巴金(1904年11月25日-2005年10月17日),原名李堯棠,字芾(fú)甘,中國四川成都人,祖籍浙江嘉興。現代文學家、出版家、翻譯家。
這是生活書店2017年推送的第175篇文章
12年前的今天,巴金先生永遠地合上了雙眼。
今天生活君給大家推薦的是《明我長相憶:走近巴金四十年》,這是一本回憶錄,關於巴金的回憶錄,是作者與巴金老人接觸過程中的一些有關記錄。追憶、感懷、思念,再憶巴金的真性情與真心靈。
「我寫這本書,不作任何修飾和渲染,只是力求做到真實、準確,希望是一份完整的記錄。我寧可寫得笨拙些、質樸些,也絕不損害原貌。只有這樣才是對巴老的尊重。」
《明我長相憶:走近巴金四十年》悉心記錄了作者自上世紀六十年代直至二〇〇三年這四十年間,與巴金面對面的交往過程。巴金晚年創作《隨想錄》,赴港接受香港中文大學授予榮譽博士學位,積極倡導創建中國現代文學館,對青年人的摯愛與鼓勵,堅持獨立思考,樁樁件件、點點滴滴的真實記錄,呈現了巴金晚年四十載的經歷與狀態,被予以完整記錄和保存的對話和書信材料則還原了巴金當年的所思、所言、所感。作者以自己的親歷親見,向世人再現了巴金的真性情、真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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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記憶
文 |陳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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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童年時代,有一件小事曾經深印在我腦中,久久不能忘卻:有一個時期,我常常看到大姊倚門坐在小板凳上,聚精會神地埋頭看書。有時,整整一個下午,動也不動地在那裡讀啊讀啊,天色漸漸昏暗了,母親已經好幾次呼喚我們吃晚飯,但是大姊仍然端坐不動,卻還發出了唏噓的悲泣聲。原來她在讀巴金的《家》。她為書中主人公的不幸命運流下了同情的熱淚。我當時很詫異,這是一本什麼書,何以有這麼大的魔力?但這個謎,是在我長大以後才漸漸解開的。
我最早讀課外書,是在小學三年級。第一本啟蒙讀物是《三國演義》。有一次,我在外祖母家度假。那個地方沒有別的同齡小夥伴一起玩耍。外祖母看見我一副落寞的樣子,忽然想起,說:「你到閣樓上去看看,那裡有你舅舅的書,看看有沒有你愛看的書!」外祖母沒有進過學校,不知道那是一些什麼書,但她曉得那是可以讓我消磨時光,相當於玩耍一樣的。我在那裡很容易就找到一套《三國演義》,嶄新的,裝訂成四冊,剛拿上手,就被吸引住了。雖然是半文半白,我半懂不懂、囫圇吞棗,卻也興趣盎然地把它讀完了。後來幾乎每年暑假,只要沒有別的書可看,沒有別的玩耍,我就會把它重讀一遍。可以說是它領我走進了文學殿堂,看到了另一個豐富新奇的世界。從此我看演義小說,看武俠小說。稍長大後,不滿足了,開始讀新文學作品:巴金、老舍、曹禺、茅盾??然後是魯迅,外國文學名著。範圍漸漸廣了,書也漸漸讀的多了。
那時,在我家附近,有一所圖書館,是黃炎培先生主辦的中華職業教育社屬下的,設在浦東大樓最高層。圖書館規模雖然不大,但比較健全,藏書較豐,夠我這個中學生看的了。一個月交兩角錢租金,每次可借兩本書,隨時可換。幾年以後,這個圖書館的文學書,我大致上都借閱過一遍。
《家》(開明書店版)第四版封面
我從這些圖書中,接觸到了課堂上沒有的知識和道理:歷史、地理、社會、人生??我看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廣闊、陌生、新奇的世界。我開始懂得了人生的憂患和苦難,人間的是非、善惡和悲歡。比起我自己童年、少年時代經歷的清貧困苦的生活要更豐富,更可歌可泣。它使我歡樂,振奮,也使我流淚,感傷,也因此開始編織各種色彩斑駁的夢幻。在那樣熏陶感染中,鑄造我自己的性格和靈魂,升華我自己的情感和襟懷。這些書中所蘊涵的嚮往自由、民主,崇尚愛和人道精神,張揚個性解放,反抗專制黑暗壓迫??的思想力量實在太大了,長久地深深烙刻滲透在我的思想、情感、血脈之中,決定了我後來一生的命運。
對於我來說,巴金是其中最主要的一位啟蒙老師。我是從他那裡最早懂得了愛,懂得了愛人類,懂得了人生的目標,應該是使人變得善良些、純潔些、對別人有用些,是為了給人間添一點溫暖。也許,巴金的作品對中學生更有吸引力些。因為熱情洋溢,宣洩苦悶,渴望到更廣闊的世界裡去自由翱翔,正符合青春期的少男少女的心懷。巴金就像站在人生入口處的詩人,在呼喚引導著我們。也正如但丁說的那樣:「這裡必須根絕一切猶豫,這裡任何怯懦都無濟於事。」讓我們勇敢地迎接人生的風暴吧!
那時,我不僅狂熱地讀巴金的書,還買巴金的書。雖然家境清寒,並無餘錢可供我買書。我就把每天買早點的錢節省下來,日長天久,銖積寸累,陸續買得一些自己喜愛的書。《滅亡》《激流三部曲》《愛情的三部曲》《火三部曲》《巴金短篇集》??等等,我都曾擁有;巴金翻譯的屠格涅夫的書我也都有,散失了一些就又設法補買,有的舊版本至今仍還保存著。
劉旦宅先生為巴金小說《家》所作的插圖
當然,隨著自己心智的成熟,我的讀書範圍更廣了。但是,巴金的書,的確是我讀新文學書的起點,也一直是我喜愛的。
正因為巴金作品在一代又一代青年中有深遠影響,在四九年後文藝界領導人不斷對巴金舊作提出批評,強調要清除其消極影響,告誡青年多讀工農兵文藝,不讀或少讀巴金、冰心的作品。到了一九五八年,上面號召插紅旗、拔白旗,大批老知識分子就被當作資產階級「白旗」,遭到批判和衝擊,成了迫害的對象。文化打手姚文元最會揣摩上面旨意,率先發動了對巴金的大批判,先後發表了好幾篇長文,聲稱:《滅亡》《家》中宣揚「陰暗的虛無主義,極端個人主義」,「對於社會主義事業,它起著思想上的腐蝕、破壞作用」,有些青年讀了他的書,「嚴重的發展到反黨。這點在去年鳴放中,是暴露得很清楚的」。姚文元還說,覺慧出走以後,有可能「變成一個反動的極端個人主義者??」因此批判肅清巴金思想,是「青年們共產主義思想解放的一個重要方面??」⑴從而煽動起許多高校學生、報刊對巴金圍攻,製造了種種可怕的罪名;甚至說巴金的作品引導青年墮落,仇恨、反對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等等,把青年成了「右派」的根由也挖到巴金身上。這些可以置巴金於死地的政治罪狀,用心是非常險惡叵測的。
可是,即使在這樣高壓的政治環境中,在這場持續了半年多的大批判中,仍然有許多人頑強地發出支持巴金的聲音。其中有一個參與這場批判的雜誌《文學知識》,在一九五八年十一月,曾發表過一個「來稿綜述」,稱:對巴金作品,「全部肯定這兩個『三部曲』(指《激流三部曲》《愛情的三部曲》),有七十四篇,否定較多的有四篇,基本肯定又有所批判的有三十五篇」。如果說,這也可以算是一次准民意測驗的話,還有那麼多的青年讀者不避政治風險,公開站出來為巴金作品辯護,恰恰說明了這場批判的慘敗。一九五九年四月,這家雜誌又公布了所收到的有關稿件竟多達近千件。可見人們是怎樣關注著巴金和他的作品的命運。許多外國通訊社、學者、作家也有公開撰文報道、評論此事,反映了他們對巴金的重視。
《家》的手稿早已遺失,這是僅存的幾頁之一
我想,對這件事可以作為一個小小旁證的是:我的二妹那時正在上海第六女中讀書。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悄悄地從我的書櫃里取去《家》《春》《秋》,不僅自己讀,還借給她的同學讀。當我發現時,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幾本書已經過多少人的傳閱,最後又流落在何處,再也尋找不回來了。據說學校圖書館僅有的一套,眾多的學生是很難有機會輪上借到的。因此,我對這套解放前開明書店出版的、我自己極為珍惜的書的「失蹤」,在遺憾的同時,卻也無可奈何了。
六十年代初,我曾因為寫稿需要,到上海圖書館調查了解過文藝書籍出借情況。可惜當時使用的筆記本在「文革」時丟失了,沒有留下具體數字。但是,巴金小說的出借率仍然是最高的幾種之一,卻是確實無疑的。更不必說,「文革」後,《家》重印再版時為人們搶購、暢銷的熱烈場面,後來也還一直成為出版社經常重印的書目之一。更不必說稍後新寫作的《隨想錄》所帶來的又一輪新的衝擊波,八十年代,依然活躍著大批的「巴金迷」。
時光荏苒,我也已垂垂老矣!回憶起曾經哺育自己成長、帶領走過青春歲月的這些精神上的導師,不能不滿懷著感激的深情。而我又有幸,從一九六三年初次拜識巴金老人,斷斷續續有所交往,迄今已有整整四十年了。其間,又不斷得到他的關愛、教誨,聽到過他許多次率性隨意的談話,甚至還有兩次長達半個月左右朝夕相處的日子,有意無意深深感受到他處世待人的日常生活方式,和獨有的人格魅力,使我的靈魂常常受到衝擊,得到洗滌。我想把我的這些親身經歷的所見所聞所感,記錄下來,告訴讀者,對於人們認識理解這位二十世紀文學大師的真性情、真心靈,可能多少會有一點參考作用。
這算是我們這次文學之旅的一個起點,讓我們一起走近巴金吧!
⑴分別見於《中國青年》1958-19,《讀書》1959-2。
本文摘自《明我長相憶:走近巴金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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