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文豪高爾基
↑點擊收聽↑ 文/葉兆言 播/小新
高爾基天生應該成為明星似的人物,在一開始,他就是小說中的人物。
一八八七年的冬天,十九歲的高爾基買了一把廉價的老式手槍,對自己的心臟開了一槍。劣質手槍救了他的性命,報紙上報道了這條消息,並宣布他的傷勢很危險。據說高爾基留下了遺言:
我的死亡歸咎於杜撰出心痛病的德國詩人海涅,為此,我交出一份專門準備的文件。請求將我的遺體解剖並檢查是什麼鬼東西近來在我身體里作怪。
這種傳奇引人入勝,在我的閱讀記憶中,有關高爾基的故事,大多是這種帶有浪漫色彩的逸聞。
對於他的作品也是如此,我喜歡那些帶有流浪漢自傳色彩的小說。不妨重溫一下他的簡歷:
十歲時,去鞋店當學徒,十一歲,在遠親的畫店裡當學徒,以後又當過水手,賣過神像,在劇院里跑龍套,做過園丁,做過看門人,當過合唱隊的隊員。
這些都是他自殺以前的事情,也是作家應該體驗生活常常要舉的一個例子。
是文學拯救了高爾基,他開始寫作活動,像一顆流星一樣從天空上划過,一下子極度刺眼地照亮了整個文壇。
和高爾基取得的榮譽相比,諾貝爾文學獎或許算不了什麼。一九〇二年高爾基就被選為皇家學術院的榮譽院士,因為沙皇尼古拉的反對,被取消資格。為此,柯羅連科和契訶夫憤而辭職,退還了自己的榮譽院士稱號。
高爾基還是一位老資格的革命家,早在十月革命的十五年前,就認識了列寧。不止一次坐牢、被通緝、流亡,關押過他的牢房今天仍然是俄國著名的風景點之一。
他總是和傳奇故事有關,中國爆發了義和團運動,八國聯軍氣勢洶洶直撲北京,在這樣的背景下,高爾基突然動了要去中國的念頭,他約了契訶夫,一心想到中國旅行,在給契訶夫的信中,他以十分熱烈的口吻說:
到中國去的念頭把我征服了。我非常想到中國去!我很久以來,都沒有像這樣強烈地願望過什麼事。
契訶夫回信拒絕了同去中國的請求,他可沒有高爾基那麼浪漫,告訴對方自己即使去,也只能是作為一名軍醫。契訶夫由醫生改行當了作家,他的回答不無幽默,並且打消了高爾基的念頭。
然而高爾基對中國的關懷沒有到此為止,辛亥革命後的第二年,他寫信向已經下野的孫中山約稿,稱孫為希臘神話中的一位英勇無雙的英雄,希望他能談一談對歐洲特別是對俄國的看法。
這封信或許是沒有收到,或者孫中山身邊一時沒有懂俄文的人,反正此事不了了之,後人能見到的只是高爾基自己留下的副本。
高爾基是一個很容易當真的人,在後來的蘇聯作家代表大會舉行的一次宴會上。
為了調節氣氛,小說家阿·托爾斯泰在講台上說了幾句笑話,內容無非是調侃作家,等他走下講台,來到高爾基身邊,高爾基讓他坐下,帶著很生氣的口吻說:「見你的鬼,我真想用盤子打碎你的腦袋!」
他是真的生了氣,作家這樣神聖的稱號,在高爾基看來,開不得半點玩笑,在這方面,他似乎沒有任何幽默感。
另一個例子也很能說明問題,這是高爾基和契訶夫之間的一次戲劇性的遭遇,時間差不多就是邀請契訶夫去中國旅行前後。
有一天,高爾基去看契訶夫的話劇,演出開始,觀眾發現了坐在包廂里的高爾基,於是在幕間休息時,崇拜他的觀眾擁了過去,一定要高爾基亮相,人越聚越多,最後竟然引發了騷亂。
面對這些追星族,高爾基勃然大怒,怒斥他們太不像話,說自己既不是美女維納斯,也不是芭蕾舞演員,更不是落水鬼和怪物——
先生們,這是不好的。你們使我在契訶夫面前很難堪。要知道演的他的劇本,不是我的呀。而且又是那麼美妙的劇本。契訶夫自己也在劇院里。丟臉!真丟臉!
帕斯捷爾納克稱高爾基是「洲際人物」,這顯然不是惡謚。蘇聯作家同行中,真正像索爾仁尼琴這樣對高爾基持否定態度的人,畢竟佔少數。
客觀地說,高爾基的文學成就,早在十月革命之前就定了性,就已經有了定評,他既是社會主義文學的奠基人,同時也如阿·托爾斯泰讚揚的那樣,是「俄國的最後一位經典大師」。
蘇聯這名稱是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之後的事情,而高爾基早在一九〇一年就產生了廣泛的世界性影響,他的作品當時已經被大量翻譯,歐洲的任何一種語言都出版了他的譯文。
無論是老年的列夫·托爾斯泰,還是盛年的契訶夫,都對年輕的高爾基十分看好。高爾基的作品給世界文學帶來了很強的衝擊力,他年紀雖然不大,卻已經差不多是公認的大師了。
我在許多文章中,讀到了高爾基喜歡哭的細節。
俄羅斯作家總是喜歡朗讀自己的作品,無論是新完成的短篇小說,還是給演員介紹自己的劇本,他永遠是一邊讀,一邊流眼淚。在打動別人之前,他永遠是先打動了自己。
不僅自己的作品讓他感動,別人的小說也很容易讓他掉眼淚,因此,某位作者的某篇小說讓高爾基哭了,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獎賞。
有人甚至說高爾基讀什麼樣的作品都可能眼淚不止。
有一次,高爾基在台上演講,說到老托爾斯泰,想到他已經去世,不由得痛哭失聲,結果不得不捧著臉跑下台,哭上一陣,然後才能繼續演講。
再也找不到像他這麼容易流眼淚的傢伙,老托爾斯泰逝世讓他痛不欲生這不奇怪,當聽到他離家出走的消息以後,高爾基也會像孩子一樣失聲痛哭一場。
事後他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因為他們的思想根本就不一致。老托爾斯泰提倡「勿以暴力抗惡」,而高爾基的信念則是「我來到這個世界上並不是為了妥協」。
不妥協是高爾基終身保持的一種姿態,儘管這種姿態後來越來越受到別人的質疑。
張冰《白銀悲歌》中,曾就高爾基的愛哭,寫過一段很有趣的文字:
高爾基曾經說過,他只有當自尊心受到傷害時才掉淚,然而,實際上,他掉淚遠不止於自尊心受挫這一種場合。
有一次和孩子們看電影,當看到影片中一個扳道夫的狗崽子躺在鐵軌上睡著了,而一列火車正轟隆隆地開過來,狗媽媽見此情景,撒開腿拚命迎著飛馳而來的機車,跑去解救小狗……
高爾基又落淚了。在那一刻他想到了什麼?是母愛嗎?也許是吧。散場時,對著孩子,高爾基不好意思了,解嘲地說,對於製片商來說,他大概算一個好騙的觀眾了。
一九〇八年,高爾基斷然拒絕了讓他參加老托爾斯泰八十誕辰的邀請,在後人看來,這是一樁非常無禮的行為。然而,極「左」橫行的年代裡,他的這一行為,又被賦予了一層特殊的戰鬥色彩。
高爾基對老托爾斯泰說過那麼多的讚美之辭,他寫的回憶托爾斯泰的文章,至今仍然是同類文章中最優秀的篇什。他的確也說過一些不太尊敬的話,他說老托爾斯泰喋喋不休說教,正在把年輕偉大的俄國,變成一個中國式的省份,把年輕的有才能的人民變成奴隸。
他說托爾斯泰雖然把世界文學的目光移向了俄國,但是也帶來了不好的東西,那就是讓人民不要抵抗,放棄暴力。高爾基的這一拒絕顯然是被誤會了、誇張了,甚至是被有些惡意地利用,其實這不過是高爾基喜歡的一次戲劇性即興表演。
多少年以後,利用高爾基來批判老托爾斯泰,一度成為高校文學課程中重要的一個章節。高爾基變成了一個單純的革命者,成了階級鬥爭的簡單工具。
高爾基留下了太多的逸事趣聞,有些不乏黑色幽默。
一九二一年,新生的蘇維埃俄國面臨饑荒,一位初學寫作的女詩人來找高爾基,目的是為自己的兒子謀求一份配給的牛奶。高爾基當即寫了一個條子,為確保條子有效果,他認真地在上面補了一句,說這孩子是自己的私生子。
有一位公爵的遺孀讓高爾基打聽自己被捕的兒子消息,高爾基告訴她一個喜出望外的消息,她的兒子不僅沒有被槍斃,而且還在寫詩,因為這些詩剛寄給他。公爵遺孀信以為真,一心等著兒子回來,等著兒子的詩歌能夠出版,真相卻是這年輕人早已不在人世。
新的研究資料充分證明了作為一個人道主義者的高爾基的另一面,它揭示一個過去不太被中國人注意的事實真相。
一九二一年,高爾基離開了蘇聯,過去的說法是列寧關心他的身體,讓他出國養病,很多文章中都提到列寧的這句話:
您已咯血,竟然不肯走!這實在太過分了……到歐洲找一所好的療養院醫治,並可加倍做一些事情。
多少年來,列寧的這些話,一直是革命領袖關心作家的依據。
事實卻是,高爾基過多地干涉了蘇維埃的工作,利用當局對他個人的尊重,沒完沒了地扮演慈善家的角色。
他顯然走得太遠,新的革命政權已經無法容忍,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禮送出境,讓他「走出彼得堡」。
高爾基終於又一次走出國門,在沙皇時代,他流亡過,現在他又要走了。在站台上,司機和司爐聽說是高爾基,非常渴望能見見他,高爾基激動地握著他們粗糙的黑手,當著送行的人群,淚如雨下,號啕大哭。
這一走,就是七年多,有些數據過去我從沒有注意到,這就是作為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奠基人的高爾基,在十月革命勝利後的大多數日子裡,並不居住在蘇聯。
一九二八年,高爾基這位已經六十歲的老人,再也忍受不了思鄉之情的折磨,踏上了回國的旅途。他受到了規模空前的歡迎,乘坐的列車剛入國門,便有邊防軍人向他致以熱烈歡迎,接下來,一路都是沒完沒了的歡迎儀式。
列車在深夜抵達明斯克,車站和相鄰的大街上,擠滿了激動的人群。最後,在莫斯科,布置了盛大的儀仗隊,黨和國家的高級領導人畢恭畢敬地等候在那裡,「人們迎接的不是一個普通的人,甚至不是一個作家,而是正逢紀念日的神」。
高爾基回國成了共產國際中的一個重要事件。
在列寧時代,高爾基走了,現在是斯大林時代,高爾基又回來了。雖然高爾基只是回來看看,他的家還在義大利,隨時隨地可以離去。他成了當局最尊貴的客人,斯大林似乎很在乎別人怎麼看待他和革命文豪的關係。
高爾基逝世以後,一位畫家在衛國戰爭的炮火中,花了三年時間,以斯大林去看望高爾基為題,畫了一幅《領袖和高爾基》,因此獲得國家文藝獎。
由於斯大林的關照,高爾基一躍成為蘇聯最重要的人物,一座以高爾基命名的城市誕生了,時至今日,高爾基市仍然是俄國的第三大城市。他個人的名聲和地位,一下子到達頂點,正像芝加哥出版的一份報紙上報道的那樣:
在俄羅斯作家中,還沒有哪一個能像高爾基那樣受到國家如此隆重的禮遇,就連傳統上稱為宮廷作家、宮廷詩人的作家和詩人都沒有享受過……
至於別的作家和詩人。那就更不用說了。他們當中的大多數是迫不得已才在異國他鄉消磨自己的時光,或者說,他們並不願意離別祖國、遭受壓制和種種痛苦。
早在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前夕,斯大林就說過這麼一番話:
俄國革命使許多人威信掃地。同時,這一革命的巨大威力還表現在不拜倒在任何「名人」的腳下,或者讓他們效力,或者讓他們滅亡,如果他們不願意向革命求教的話。
斯大林死後,特別是蘇聯解體後,對高爾基的評價,迴響著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那種對高爾基大唱讚歌的頌詞,早已不復存在,存在的只是要不要徹底否定高爾基。
持堅決態度的人開始佔上風,因為高爾基顯然是被利用了,作為一個作家,作為一個革命的人道主義者,他成了瞞和騙的工具。簡單化的完全否定,有利於人們發泄一種情緒,那就是對長期以來被掩蓋的種種殘酷真相的驚嘆。
只要想想這樣一些數據,我們就會不寒而慄。灕江出版社在一九九八年出版了《高爾基傳——去掉偽飾的高爾基及作家死亡之謎》。
這部由當代俄國著名的高爾基研究專家在一九九六年寫的書中透露,斯大林統治時期的蘇聯,殺的人遠遠地超過了希特勒對猶太人的屠殺,而在一九三六年高爾基死後的一年內,俄羅斯死亡的作家竟然多達一千多人,這些數字不是想當然,是經過專家論證的。
在上面提到的這本書中,作者以最新而有力的檔案材料,考證高爾基並不是自然死亡。有關高爾基的死因,自從他咽氣以後,就有過各種不同的傳聞。自然死亡的說法一直受到懷疑。
高爾基死後才兩年,負責治療的醫生便被抓起來,罪名是他們在別人的指使下,殺死了社會主義文學的奠基人,而指使他們行動的是托洛茨基和布哈林。這個結論曾讓蘇聯人民非常憤怒,一致認為殺害革命文豪的兇手十惡不赦。
歷史已經充分證明這些都是憑空捏造的不實之詞,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很多人都同意高爾基並非自然死亡,現在,一些專家更傾向於想要除去高爾基的,恰恰是作為偉大領袖的斯大林本人。
越來越多的材料證實,晚年的高爾基和斯大林之間的關係並不融洽,事實上,他已經處於一種被軟禁狀態。在最後的幾年裡,高爾基不僅回不了義大利,他的一舉一動都受到克格勃的監視。
高爾基遭到後人指責的最重要的理由,是失去了作家的良心,掩飾了蘇維埃俄國的真相。他寫的一組關於索洛維茨基勞改營的文章,是永遠抹不去的恥辱。
此外,他撰寫的《「文化巨匠們」,你們跟誰在一邊》,特別是《假如敵人不投降,就消滅他》,成了斯大林文化清洗最有說服力的金字招牌。「敵人不投降,就消滅他」,成了廣為人知的行話,成了日常生活用語。
在客觀上,高爾基被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和資本主義社會的作家相比,晚年的高爾基失去了一個作家應有的批判精神,在紅色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里,全世界作家都在批判資本主義,高爾基卻在掩蓋蘇維埃俄國的真相,而這種掩蓋的後果是十分嚴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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