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黨要天堂，共和黨要家鄉——如何理解川普當選美國總統 | 熊培雲

政治服從人性，一切自然而然發生了。川普贏了，我一點也不意外。本文不為支持或者反對川普當選，而是解釋這件事情為什麼發生。

我想先聊一下人性的話題。比如自私。

在我的詞典里，自私至少不是個貶義詞。因為人作為意義動物，本身就是一種自私的存在。追求幸福，實現自我，誰不是在自私的軌道上忙碌呢？就算是毛澤東那樣的大人物，如歌中所唱的「他為人民謀幸福」（姑且不說做了多少錯惡之事），他所要實現的首先不也是他個人的理想嗎？他以舉國之人力、物力做試驗，以實現他年輕時代的無政府主義時，不也是一種自私嗎？

一個要做什麼，不做什麼，首先是他對自己人生意義的取捨。古人常講義利之辯。如果他們能夠像我這樣將「義」也理解為一種精神上的利益，就不會在義（精神利益）與利（物質利益）之間糾纏不清了。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說得沒錯，利己是人最自然的屬性，也是最可靠的。否認甚至改造這種自私，往往會帶來滅頂之災。對此，曾經「勇斗私字一閃念」並且餓死幾千萬人的中國尤其可以說明一切。幾十年來中國最大的進步，我以為就是承認了人的自私，並且開始試圖保衛這種自私。這就是物權法的意義，個體自由的意義。儘管政府目前做得還很不夠，社會對此也認識不深，但中國終究會朝著這個方向走，因為它是最符合人的本性的。

早先網上流傳錢理群教授的一段話——「我們的一些大學，包括北京大學，正在培養一些『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他們高智商，世俗，老到，善於表演，懂得配合，更善於利用體制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人一旦掌握權力，比一般的貪官污吏危害更大。」

我不知道一個人做「精緻的利己主義者」有什麼問題。想必錢理群不是反對「精緻」，鼓吹大家去做一個「粗糙的利己主義者」了。他反對的是利己主義。於是問題就來了——既然你希望學生要有「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那麼人為自己著想有錯嗎？而且，當一個人要求其他人不自私，潛意識裡是不是想從別人的無私中得到某種好處呢？這樣的時候，你能說自己不自私嗎？

既然人都是自私的，爭論美國這兩位候選人誰是偽君子、誰是真小人就沒有多大意義。重要的是選票會給選民帶來什麼樣的利益，它可能是精神利益，也可能是物質利益。

了解了上面這些內容，就可以理解我為什麼說川普的勝出是「美國精神」的勝出了。

那麼什麼是美國精神？有人可能會說自由、平等、獨立等一系列政治正確的大詞。然而，依我之見，美國精神首先是一種健全的個人主義，是安·蘭德（Ayn Rand）所主張的理性利己主義（rational egoism），即人們通過理性選擇自己的價值觀和行動；個人有絕對權利只為自己的利益而活，既不必為他人而犧牲自己的利益，也不可強迫他人替自己犧牲；沒有任何人有權利透過暴力或詐騙奪取他人的財產、或是透過暴力強加自己的價值觀給他人。

是的，對於絕大多數美國人來說，開放、多元、公正、仁慈的美國是一種理想，但是如果他們意識到這種理想會危害現實，他們就會藉助選票保衛對自己有利的現實。尤其對於中部地區的選民而言，民主黨鼓吹的遠方或者天堂太遠了，太深不可測了。他們要回到共和黨守衛的故鄉，回到五月花號上，那裡價值觀堅實，幸福近在眼前。所以，當民主黨將「主張大政府的自由主義」推到另一種極端，並且推動有關廁所、墮胎、控槍、（穆斯林）移民以及社會福利的改革時，許多曾經支持過民主黨的選民轉而向川普投下了贊成票。

比如持槍自由。在美國民間有數以億計的槍，我甚至相信有些槍還是獨立戰爭之前留下來的。在這個國家有兩樣東西在保衛私人財產神聖不可侵犯，一是國家的法律，二是公民壁櫥里的槍。同樣是面臨拆遷，在中國，弱者最後的武器是在磚牆上貼滿幾代總書記的畫像，儼然是古老的巫術；而在美國，對於非法闖入者直接開槍即可。而這些槍，在附近的超市就可以買到。對於信奉持槍自由的人來說，民主黨的控槍改革顯然是不受歡迎的。

又比如限制移民。自私的美國人知道，美國不是世界的美國。一個理想主義者會說，「哪裡有自由，哪裡就是我的祖國。」而當他準備移民美國時，美國人會說「Freedom is not free.」排外也是為了保衛既得利益。印第安土著反對外族的闖入者，先到的清教徒反對後到的天主教徒，先到歐洲人反對後到的亞洲人，這幾乎是人類發展過程中的一個規律。而這些反應都是符合人類自私的本性的。

當然，在條件成熟時，表面上人類會超載人性中的這種自私自利。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人就不自私自利了，它只是以後一種自私自利取代了前一種自私自利罷了。至於是否會達成一種所謂真的進步，則取決於各種自私自利的力量的平衡。所以，早先的白人把黑人當奴隸買賣，而當黑人越聚越多，美國政治也越來越開放，黑人不但有選舉權，還有機會當選總統。

有人感慨川普是裹挾民粹主義上位，這個結論未免過於傲慢與草率。川普只是沒有顧及政治正確，把很多選民的心聲說出來了。許多人習慣將自己放在精英的位置上，而把自己不願看到的稱為「民粹主義」。

我承認互聯網在一定程度上培育了民粹主義，但我更願意將美國的選舉理解為在理想與理性利己主義之間尋找一種平衡。如果奧巴馬幾年前當選代表著某種政治正確的話，那麼川普打敗希拉里則意味著理性利己主義的勝出。

自私自利是人類的地心引力，是真正的主流價值觀。理解人類自私的本性，才能更好的理解美國大選。就像上面談到的，這不是說美國沒有利他主義和理想主義。但可以肯定的是，脫離現實、不尊崇人自私本性的理想主義必將行之不遠。而這也是幾個月前英國選擇脫歐的重要原因。如果有幾個國家總覺得自己吃了大虧，有幾個國家只知道好吃懶做，歐盟這烏托邦就會因為先天不足而難以為繼。

那些反對川普當選的人不必過於悲觀。川普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像希特勒破壞德國民主一樣破壞美國民主。而且，只要這個國家有健全的民主與深信民主的選民，任何選舉都是試驗性的。民主制度從本質來說是一種糾錯制度。川普的上台是對奧巴馬時代的糾錯。而一旦川普讓那些理性利己主義選民失望，下一輪選舉必會有人取而代之。

此外，相較於那些理想主義政治家，商人從政或許有其優勢。類似觀點我在《西風東土——兩個世界的挫折》一書中有所表達：

從澀澤榮一到石橋湛山，再到丹羽宇一郎，為什麼經營商業的人，比起那些坐在書齋或軍部指揮台前的人想得更長遠？因為商業的本義是完成價值的交換，而不是為了征服。商人和普通百姓一樣關心柴米油鹽，同時知道並允許討價還價。為了生意長久，他們不僅要考慮自己的利益，也考慮對方的利益。而這一思想脈絡，石橋湛山在他1915年的文章《首先做功利主義者》中表達得很清楚：

「唯一可行的是強調功利，以我們的利益為出發點來籌謀一切、計劃一切。但是，既然以我們的利益為出發點，自然也要為對方的利益有所考慮，必須要尊重對方的感情。商人在籌謀自己的利益時，是不能損害對方的感情、也不希望致使對方貧窮的。」

理性利己主義，是一種可持續的利己主義。如果我們洞悉人性，就難免會問——一個人連自己利益都不考慮的人，怎麼會考慮他人的利益呢？如果一群人賣掉自己的孩子投身革命，你相信他們會照顧好你的孩子嗎？

所以我說，凡讓人始於利己而終於利他的，才是世間最可靠的理想主義。這也是長期以來我對美國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