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聯網時代的新權力範式:「關係賦權」 ——「連接一切」場景下的社會關係的重組與權力格局的變遷

互聯網時代的新權力範式:

「關係賦權」

——「連接一切」場景下的社會關係的重組與權力格局的變遷

原文刊於《國際新聞界》2016年第10期。

作者

喻國明,教育部長江學者、北京師範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執行院長、中國人民大學新聞與社會發展中心主任

馬慧,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2013級博士研究生

「連接一切」的信息技術革命引發社會場景與個體角色變換

身處社交網路中的人們都有一種深刻的感受,就是現實中的身份、責任、規制彷彿消失了,每個人都可以無拘無束地表達觀點、張揚個性,在不同的平台和關係中扮演不同角色。特別是基於微博等社交媒體興起以來,一種更為樂觀的論調認為新的媒介技術推動了古希臘「廣場政治」的回歸——它通過建構一個廣場式的公共對話空間,打破了空間的區隔和權力對身體的規訓,為人們表達觀點、溝通意見、參與政治提供了恰當的場景。

場景的變化,對於人們在社會中的角色定位、行動腳本、交往規則、社交氛圍產生基礎性的影響,信息技術不是通過內容來影響我們,而是通過改變社會生活的場景來塑造人們的行為。在一系列劇變中,有兩個關鍵的問題需要關註:一是技術範式如何改變了社會場景,二是場景的變化如何影響人的社會角色與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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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術範式下的社會場景變遷

梅羅維茨在《消失的地域:電子媒介對社會行為的影響》中強調了傳播媒介對社會場景的影響,媒介革新的本質是技術的發展。

——從宏觀場景來看,信息傳播技術的發展推動社會場景的流動、融合與去中心化。互聯網技術的應用大大消解了普通民眾與權力中心之間的物理障礙與信息鴻溝,不僅將不同階層的人們置於一個共在的場景之中,還使政府、權威人物的「後台行為」公之於眾,權威的光環隨之褪去。

——從特定場域來看,內容網路、關係網路、終端網路的交融,推動空間場景與媒介場景向關係場景轉化。在互聯網關係網路中,實在性的身體與物理的空間障礙變得越來越不重要,一方面是身體消失、時空合一,另一方面是場景交叉、關係套疊。

——從個體角度看,虛擬與現實、線上與線下、公域與私域、歷時與共時場景的重疊,使人與場景之間的互相建構愈加深入。場景的創生、泯滅與碰撞,通常引發角色、行為方式和交往模式的轉變和混亂,人們需要在新的關係情境和社會期待中重新找到自我與認同,調適自己以適應新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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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係場景下的個體角色變化

20年前,互聯網先驅尼葛洛·龐帝曾預言,數字化生存天然具有「賦權」的本質,這一特質將引發積極的社會變遷,在數字化的未來,人們將找到新的希望與尊嚴。互聯網對社會中個體的激活,始於Web2.0技術的廣泛應用,自2004年起,Facebook、Twitter、微博、微信、維基百科、知乎等社交媒體逐漸崛起,激活了個人為基本單位的社會傳播構造。

一方面,個體智慧不再是孤立的生產要素,而成為社交網路中的直接生產力。個體成為獨立社會行為體,得以跳脫出組織框架,憑藉自身的智識、經驗、關係與資源在關係網路中生產財富、實現價值、共享資源。從這個角度看,互聯網不加排斥地賦予個人的,不只是話語權和行動權,還有個人生存發展的社會資源與物質基礎;

另一方面,個人的內在需求、評價標準與價值體系逐漸主導技術與社會的發展。人工智慧、虛擬現實、物聯網的發展都為人們從事高智能的創造性工作、享受智慧宜人的生活以及實現更高層次的價值創造了條件;同時,互聯網進一步賦予普通人靠近政府等權威機構「後台」的權利,信息獲得與表達的平權化,使特定場域的「官方話語」、「官方議題」往往被口口相傳的「民間話語」解構,原本分散、微弱、邊緣化的民間力量在互聯網中延伸、聚合、放大,產生了「整體大於部分之和」的協同效應。

從未來角度看,「人的法則」決定技術與社會的演進方向。凱文·凱利曾這樣描述人工智慧的未來: 事實上,我們需要的不是智能,而是人工智慧,它的每一次成功都意味著我們將不得不放棄更多被視為人類所獨有能力的觀點。無論科技、經濟、政治領域,還是生活的日常,誰能於宏觀場景的精微之處體察人性、直達人心,誰就切中了社會的脈搏,能夠在時代的潮頭撥動風雲。在越來越多的領域,是大寫的人,而非行政力量、權威機構或者商業資本決定著個人的起落、行業的興衰,乃至技術與社會的走向。

關係網路重構社會資源的分布與權力格局的走向

在網路社會,信息技術上升為社會資源再生產與再分配的重要力量,尤其是web2.0技術的普及應用,首當其衝地引發了人與人之間連接方式的革命,使社會資源分配、權力格局、關係模式呈現出迥異於以往社會形態的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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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業社會的「差序格局」

中國傳統社會是倫理本位的社會,整個社會的組織制度安排都是按照血緣和地緣進行,家族成為整個社會的權力和資源整合的主要組織結構。社會稀缺資源的分布格局與分配方式,決定了個人的社交圈子呈現明顯的「差序格局」。

「差序格局」的社會關係網路有幾個突出的特點:一是封閉、持久而缺乏選擇性;二是對時空的依賴性強,即相同地理位置中的持久性交往是中國人結成關係的首要原則;三是穩固、密切但範圍十分有限的「強連接」在人際交往中佔主流;四是關係網路的等級分明、邊界清晰,財富、權力、身份、地位等因素決定了個體之間的關係以及個體與社會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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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業社會的「團體格局」

在工業社會中,國家掌握了對社會中稀缺資源的分配權,國家利用掌控的生產資料、就業機會、居住空間等資源構築起一種新的組織框架,這種框架從根本上消解了以血緣和地緣為基礎的「差序格局」,一種國家統合、組織控制的「團體格局」就此成型。

在「團體格局」中,由於國家通過組織或「單位」控制了最為稀缺的社會資源,個人的生存與發展必須尋求組織的庇護,個體的利益與價值必須要通過組織才有可能實現。單位製成為分隔社會關係的重要因素,個人之間的直接聯繫很少,必須要通過一個組織才能建立連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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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路社會的「去中心化網路格局」

與農業社會與工業社會相比,技術邏輯對社會的滲透與塑造變現的尤為深刻,在技術與社會的協同進化中,基於互聯網的關係網路呈現出以下顯著特徵:

一是關係網路的去中心化程度加深。在關係網路中,傳統權威、機構和壟斷渠道失去了中心地位與控制力,社會的基本單位由組織降解為個體;二是大量隨機的「弱連接」在關係網路中發揮橋接作用。強連接與弱連接在關係網路中的交融與互動,前所未有地實現了信息與資源在不同階層的共享與交換;三是權力在關係網路中的不均衡分布。關係網路中,每個用戶擁有的連接數量和連接強度差異巨大,一些中心節點擁有幾倍於一般用戶的連接;四是信任與協商成為社會統合的關鍵機制。人與人的交往更多地基於自願原則和合作目的,只有建立在信任與協商基礎上的關係,才能在離散型的社會網路中最大限度地統合民意、整合資源。

上述三種社會的關係網路在基本格局、交往邏輯、資源配置、交往邏輯、基本單位等方面的差異可以大致歸納如表1:

表1:三種社會關係網路之比較

關係賦權:社會資源分配與權力賦予的新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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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行動邏輯:個體的激活與群體協同

2016年,29歲的中戲畢業生「Papi醬」因在社交網路發布吐槽短視頻走紅。在社交媒體中,像Papi醬這樣,不僅實現了自身的價值,還將影響力輻射向遠向深的個體已經不可勝數。身處社交網路中的人們都有一種深刻的感受,就是現實中對身體的「規訓權力」消失了,可以無拘無束地展示自我、張揚個性。

這裡的「自我賦權」其實是「關係賦權」,因為僅靠個體的內容生產與傳播行為是無法實現增權的,互聯網關係網路中的注意力和影響力眾籌,才是成就了這些個體地位與價值的「無形的手」。

在現實經驗和技術邏輯的指引下,我們可以對「關係賦權」做一個開放式的界定:它是互聯網技術向與社會的協同演進中出現的群體性現象,發生於社交媒體建構的嵌套性關係網路中,互聯網用戶在大規模的內容生產、傳播、交互、共享中自發地協同合作,個體的力量在無限連接中聚合、放大、爆發,為社會中相對無權者賦予話語權和行動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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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體協同:

內生秩序、自我演化的自組織運動

自組織是關係賦權的基本單位和結構性驅動力。自組織之所以能夠使關係網路「無中生有」地湧現出某種奇特的結構與景觀,主要在於它有著與「他組織」截然不同的結構與功能:

1.活的結構。與大腦、免疫系統、昆蟲群落等結構類似,關係網路是一種「活的結構」,它的生命力來自於網路的開放性與交互性,鼓勵用戶在系統中生產傳播內容和交互分享,用戶基於簡單規則的生產與協同行動是系統進化源源不斷的驅動力。

2.自我生長。自組織與他組織之間最大的區別在於,自組織的發展是在無外界特定干預的自演化,也就是說,它的進化是靠生長,而不是靠控制。用生物邏輯而不是機械邏輯來看待關係網路,就能理解為什麼,關係網路的發展演化受到了最少的外界干預,卻能湧現出人力所不能及的現象。

3.適應性異質個體。關係網路中存在著大量互相作用的適應性、異質性個體。適應性是協同默契的基礎,而異質性則讓學習共享具有意義,使自組織群體在「和而不同」的氛圍中創造「整體大於部分之和」的價值。

4.非平衡狀態。混沌蕪雜的非平衡態通常意味著不確定性和紊亂,也意味著勃勃生機和新物種的孕育。關係複雜、權力錯綜的社交網路是處於非平衡態或臨界狀態的系統,關係網路中某個微小的變化或者個別事件有時會啟動系統內部的自催化機制,激發出一股巨大的力量,一旦突破「臨界點」或「閾值」,就會引發大範圍或高強度的現實影響。

由此可見,社交媒體中的用戶協同機制是建立在簡單規則之上的自組織運動,大量具有適應性和異質性的用戶在內容-關係網路中交互、共享、合作,使關係網路在最小的外界干預下呈現出驚人的秩序和能量,這是互聯網中新質權力湧現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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賦權機制:

網路事件中的議題傳播與社會動員

《紐約客》專欄作家格拉德威爾在《引爆流行》指出,流行的引爆有三個重要法則:一是附著力因素法則;二是關鍵人物法則;三是環境威力法則,指醞釀流行風潮的社會氛圍。基於以上分析及對網路熱點事件的觀察,本文認為賦權機制的引爆有三個結構性要件:

1. 事件本身的感染力

互聯網中的內容蕪雜冗餘,注意力是最為稀缺的資源,這註定了只有極少數議題能夠進入公共視野。在關係網路中,有一些特定的議題比其他議題更容易傳播蔓延,議題特徵、建構策略、情緒傾向作為網路事件的關鍵屬性,共同影響著網路事件的生命力與感染力。

(1)議題特徵:爭議屬性與負面屬性

網路事件的宏觀特徵主要涉及議題的外顯框架。李彪對近年來網路熱點事件議題的宏觀特徵與微觀屬性進行了實證研究和理論闡發,對2009年和2010年的522個網路事件的考察顯示,網路熱點事件的議題主要往往涉及公民權利、利益分配、社會公平、官民關係等,在不同階層中存在分歧較大的爭議,因此最能觸動社會最敏感的神經,引起民間話語的嘯聚。

(2)建構策略:合法性建構、框架策略與話語風格

每個網路事件都是具有生命力的、開放性的「活的結構」,各方力量在這裡表達立場、爭奪輿論,引導事件走向。一個事件在公眾視野中活躍多久,除了議題相關性之外,還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議題的合法性建構、框架策略與話語風格。

(3)情感動員:消極情緒更易傳播,積極情緒利於動員

社交網路是人與人交互的平台,情緒的交流、喚起和共振是網路事件傳播的重要動力之一,情感的動員與投入,也是集體認同實現的必要條件。從客觀屬性來講,網路事件所呈現的主流情緒傾向,在某種情況下會加速或抑制信息、思想、行為的傳播。從主觀能動性來看,情感是推動網路事件發生、發展的重要動力之一。在眾多網路事件中,幾乎每一個案例都有一條情感主線貫穿其中、推波助瀾,甚至成為事件突破閾值的觸發點。

2. 動力引擎:關係網路的節點互動

基於社交媒體的關係網路中存在大量的自組織群體,它們與「他組織」最大的區別在於,其進化的動力來自網路內部的用戶協同,而不是外在力量的干預控制。異質性、適應性的用戶作為關係網路的節點,它們之間的交互作用是推動網路事件發展的源動力。那麼,不同用戶群體在網路事件影響力擴散中各自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1)中心節點:網路意見領袖群體

本文基於研究目標,將網路意見領袖簡要界定為「在網路事件中扮演信息流和影響流關鍵節點」的核心用戶。在網路社會中,他們不僅擔當了信息源和信息橋的角色,還具有相當的輿論影響力,成為社會信息與輿論的雙重來源。互聯網關係網路的結構遵循冪律法則,少數中心節點往往擁有較多的社會連接。網路意見領袖就是擁有高輻射力、高到達率和強社會影響力的中心節點,他們通常在現實社會中就擁有權力地位和優勢關係網路,不僅將現實社會關係嵌入社交網路,還承載了大量「弱連接」的接入與轉出,成為群體協商與合作的關鍵節點。

(2)群體智能:龐大的普通用戶群體

開放、連接的社交網路將分散、異質的個體連接起來,聚集為各種各樣的自組織群體,個體之間的交互、協同、互補形成了「群體智慧」,並激發共享和利他行為。在無遠弗屆的互聯網中,每個個體的力量是微小、孤立和偏狹的,但關係網路的開放性、交互性和包容性,使這些「散戶」在共識和信任的導向下分工明確、有效激勵、相互校正,個體智慧轉化為群體智慧的可能性大大增加,個體影響力和價值聚合為巨大社會權力的效率大大提升。

(3)信息與輿論之橋:傳統大眾媒體

互聯網技術的進化與社交媒體的發展過程,是傳統媒體不斷向網路媒體讓渡受眾與影

響力的過程,傳統大眾媒體獨領風騷的媒介霸權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但不容置疑的是,傳統大眾媒體在信息流和影響流中仍然扮演著重要角色,在信息傳播方面,官方渠道的公信力和權威性是網路媒體所不能企及的;而在影響輿論方面,大眾媒體的議題設置能力和輿論引導能力,及其對線上線下、官方民間輿論場的耦合功能,也是社交媒體所不能取代的。

3. 情境威力

(1)關係網路的不確定性與非平衡態

互聯網條件下,伴隨著連接的演進和社會資源配置規則的轉變,社會關係網路逐漸向開放性、彈性、非平衡性的耗散式結構轉變。這種非平衡性源於宏觀關係場景與特定關係場域的複雜性、交融性與流動性。關係網路的非平衡態是網路事件孕育的溫床,也是新的權力湧現的基礎。任何一個網路事件的出現都有著深層次的社會情境和社會心理原因,目前社會的一個基本情境就是社會轉型期的官民對立、貧富差距、資源不均、信任缺失等,爭議與衝突層出不窮,社會場域時常處於緊張敏感狀態,一旦舊的關係場景被擾亂或打破平衡,就會推動事件快速、激烈地演進,事態往往一點就著、一觸即發,造成強烈的社會影響。

(2)關係網路的自組織特性

外界環境變化達到極限,信息和輿論的傳播積聚到達一個峰值,關注用戶達到一定規模或質量,或者社交網路中的某個中心節點一舉發力,都會使處於非平衡態的關係網路到達「閾值」或「臨界點」,從系統中湧現出新的結構與功能。網路事件發生於關係情境之中,通常是在與社會心理、社會記憶、普世價值、主流情緒等深度連接與共鳴下產生、醞釀、升級、聚合,在互聯網用戶的協同推動下向臨界點趨近,從一個層次上升到更高層次,最終突破臨界發生質變,引發了社會權力的漲落與突變。

4. 關係賦權的演化路徑:漸進與突變並存

在對網路熱點事件的主題風格、傳播節點和情境特徵進行了以上分析之後,關係賦權的演化路徑開始浮現。從總體趨勢來看,互聯網關係網路對相對無權者的賦權是一個漸進的、可以預測的過程,在基礎價值層面和權利意識方面,底層群體無疑是在知識、信息、話語平權中受益最多的,個體得以更廣泛、更深層次地參與社會生活,然而在高層次的價值和影響力形成方面,由於需要主體能力及環境條件的保障,在社會中已經掌握了一定權力的群體反而受益最多。

從孤立的網路熱點事件的演進和偏向來看,關係賦權的不確定性是主流,與行政賦權、資本賦權等權力模式相比,信息技術對於無權者的賦權是參差的、流動的、紋理錯雜的,由於關係網路的龐大規模和複雜性,人們難以完整預測某一個事件的臨界點或閾值。但這不排除在權力的湧現中存在一些可以推及的規律,熱點事件的引爆通常在主題風格、建構技巧、場景借力和關鍵節點驅動方面存在某些共性,這些共性就是一些機構在有意識地設置議題、引爆熱點時重點關注的區域。

關係革命中的社會權力轉移與轉化

關係賦權作為一個新的物種,與以往權力機制的最大區別在於,它不依賴於任何外部的權力授予,來自於個體的自燃和群體的協同,是一種內生性的權力;關係賦權是社會資本配置的新範式,它天然具有「去中心化」的傾向,如果說傳統社會是個人不斷將權力讓渡給行政機構和資本集團的過程,那麼互聯網社會的權力邏輯則恰恰相反,個人、群體與網路自組織的權力增長勢能遠遠超過了國家和科層制的組織,相當一部分權力正從國家行為體向非國家行為體轉移,以支配和強製為核心的控制權正在消弭,而屬於個體的行動權和自由價值正在回歸。

在社會學範疇內,權力是一個中性的概念。互聯網既可能實現人們的協同與共享,提升相對無權者的話語權和行動權,卻又極易在群體極化和權力濫用中引發網路暴力和網路民粹主義,給網路公共空間帶來結構性的重創。在不同的場域,各種力量對於議程設置權和話語權的爭奪愈演愈烈,利益群體之間的對話與較量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商業機構、網路推手等勢力的加入將這池水攪得更渾,關係網路中的角力愈加撲朔迷離、捉摸不定。關係網路的自組織特性和社會情境的複雜性使它不可能紋理清晰、黑白分明為某個群體賦權,更不可能賦予弱勢群體同等分量的話語權和行動權。相反,這種權力的轉移是混沌粗糙、參差不齊甚至有時是非理性和盲目的,而個體或群體對於權力的濫用,更容易催生群體極化和「網路民粹主義」。

那麼,關係賦權是否會走向另一個極端,引發新一輪的「權力圈地」,進一步擴大權力階層與無權者的距離?儘管我們對互聯網懷有樂觀態度,但這樣的詰問和憂慮從來沒有停止。社會權力的轉移與轉化已經開始,但它的未來走向卻難以預測。

從樂觀主義的角度,互聯網作為一個開放性的自演化系統,其本身具備的自愈和糾錯能力,在開放結構、流動秩序、協同機制和較少干預之下,互聯網不但可以通過學習自我完善,還可以激發人們的協作行為和群體智慧,使技術與人的協同進化有可能沿著理性智慧的路徑延伸。但另一方面,也要意識到如果沒有觀念、制度的理性和人類對共同命運的自覺,技術的野蠻生長不會當然地為人類帶來福祉,國家權力在趨向分散化、碎片化的同時,也變得更有規訓力,更無孔不入,社會權力的反向運動不僅受到技術進步與市民社會成長的影響,也為國家權力、市場資本等力量所限制,權力轉移與轉化的方向趨勢還需要在更廣的範圍、更長的時間段落通過審慎的觀察與實證研究加以檢驗。

本期責編:Phil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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