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談 | 《「老炮兒」歸來》  陳希我

創作談:「老炮兒」歸來陳希我

中國人不喜歡談「老」,「老」意味著「死」。但「老」又並非「死」,甚至往往「老」而不「死」。我的祖母最後20年是在床上苦熬的,她終於死時,我的心喊著:「好了,好了……」這使我寫了小說《母親》,《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曾經選載過。《父》算是《母親》的姐妹篇吧!

但《父》寫的不只是父親,是父輩。說起老人問題,常有人說是世界性問題,但在「中國特色」的中國,也具有「中國特色」。美國朋友約翰·威爾遜看了《父》,說它寫的是「老炮兒」,讓我愣了半晌。這並非偶然巧合,我們的父輩都是「老炮兒」。他們與他們的父輩不同,他們的父輩,儘管經歷了種種變故,但仍是傳統的中國人。普通中國人從沒有像父輩那樣在國家強大原則層面上被動員起來,被鑄就了「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集體人格。

這種原則改革開放後實際上還在繼續,從「政治革命」置換到「經濟革命」是不需要換血的。

《父》最初名字是《雄獅》,雄獅不僅指父親,還有他的兒子們。很多人看到這小說寫的是兒子對老父親的拋棄,其實還有一群青壯年獅子對垂垂老父的拋棄。有人說這小說寫的是「審父」「弒父」,更準確地說是「惡」審「惡」,「惡」弒「惡」,暴父把暴力之血遺傳給兒子,暴子以同樣的殘暴回敬暴父。阿克頓勛爵說:「暴虐統治之後就是道德的墮落和敗壞。」小說就是以此結構的。

寫作時,我一面被令人髮指的黑暗推動著,一面自問:如果是我,如果我老父母自動消失,我會怎樣?過去總聽父輩喊「上有老,下有小」,但他們父母對他們並沒有太多要求。他們的子女,即吾輩,也沒那麼多事,讀書,分配工作,儘管掙得很少,但也自立了。但現在,我們的子女即使刻苦學習,即使努力工作,資源已經被前輩吃光了。同時偏偏又整個社會鼓著饕餮的暴欲。他們是否會成為「小炮兒」?只要暴血延續,「革」父「命」似乎並不難,一如從「政治革命」轉換到「經濟革命」。「炮兒」永在,離開了的還會歸來。這不,《父》的最後,孫子看見爺爺回來了!

作者簡介

陳希我,男,60年代出生,福建人。曾留學日本,現在國內大學任教。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博士。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抓癢》《大勢》《移民》,小說集《我們的苟且》《冒犯書》《我疼》,隨筆集《真日本》,學術專著《文學中享虐現象》等。曾獲「《人民文學》獎」、英國英語筆會獎,五次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提名。多部作品進入排行榜或年度好書榜,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日、意等文字。

陳希我

1

「又迷路了!」父親說。

父親坐在床沿。「這不是在家嗎?」我說。

「老是迷路……」父親仍然說。

父親六年前就擔心迷路了。那時候他還能騎自行車,整天往外面跑。那時候母親還在世,父母和大哥一起住。母親去世後,大哥說他家開餐館,沒法在家給父親做飯,父親就到我這邊來了。當初我鼻血滾滾的,還有點反襯兄嫂不孝的意思,長久下來就後悔了,我根本管不住父親。好在他喜歡往外跑,這樣中午這餐就不要為他準備了,他自己在外面解決。他能跑,也說明身體還好。但不久他就做迷路的夢了。

「我年輕時『大串聯』,去北京都不會迷路!」他說。

都什麼歲數了,還提年輕時。一次他還說要做個牌子掛在胸前。我笑:「人家還以為是『牛鬼蛇神』呢!」

不過寫個地址放在他的衣袋還是好辦法。但一直沒有做。一拖兩年過去,父親真的迷路了。

最初迷路是在鼓樓購物中心。他很久沒有去那裡了,鑽進去就摸不出來。還好最後有個熱心人把他帶出來。那一次我開始警惕,又想起寫字條。但沒人會按字條上的地址把他帶到家,只是給他指點。第二次迷路,他七轉八轉,到天黑才摸到家。

要是父親有手機就可以給我打電話了。我要給他配,但他堅決不用。他說手機是個怪物。「線也沒有,對著空氣呱啦呱啦,以為是神經病!」他說。

父親早已跟不上形勢了,對新事物總是抵制。他自己當年還是個滿嘴「社會主義新生事物」的人。這是個新生事物層出不窮的時代,他早已跟不上了。他因此總是很不滿,抨擊這個,怨恨那個,說要給自己掛個牌子,也是出於對這時代的怨恨。但能抨擊,說明他還有精力,腦子還能想。但接著又一次迷路,表明他腦子也不行了,他竟然記不得衣袋裡揣著地址條。他坐在路邊,邊上圍了許多人,招來了協警。問地址,他記不起字條。最後人家索性動手搜。我感覺問題有點大了,勸他不要出去,但他不聽。

「一個人待家裡,等死?」他說。他為自己辯解時,腦子又靈光了。他說他一個同事退休後,整天待在電視機前,不到半年就痴呆了,再幾個月就死了。這例子他說了無數遍。現在想來,那也許只是他思維重複。

家裡人要麼上班,要麼上學,他一個人待著也確實無聊。他不愛看電視,也不看報紙。最好是有人來家裡玩,但他沒有朋友。老同事都跟他有矛盾。當年他當車間主任,跟同事關係搞得很僵。一退休,就沒人理他了。他只能到外面轉。但他還愛管人,人家聚在一起,他一摻和進去,就搞得不歡而散。人家不歡迎他,他一到,人家就散了。他就轉去遠一些的舊工人文化宮。三天前,他又跟人家大吵了,回來發誓不再去。這樣,他的去向就沒法判斷了。

我是下班回來才發現飯桌邊沒有父親的。父親這時候一定要坐在飯桌邊酌他的酒——「地瓜燒」。飯還沒做,他就先喝上,那是他早年養成的習慣。等到吃飯,還沒見到他。我沒心思吃飯,讓妻子和兒子先吃,出門去找。問小區門衛,門衛也是個老頭,說看見我父親早上就出去了,他還問去哪裡。「他怎麼說?」我問。

「應都不應。」門衛說。父親就是這個做派。「早上幾點出去的?」我又問。

「好像是下午……還是早上……」門衛說不清。

不管怎樣,找吧!先在小區附近轉,沒找著。於是擴大半徑,仍然不見。抱著僥倖心理往家打電話,是兒子接的。問爺爺回來沒有,兒子說:

「神馬都沒見到!」

「還有心思貧嘴!」我啐。

「現在你有心思了?」妻子接過電話說。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她幾次跟我說不要父親住在我們家。首先原因是父親不肯交伙食費。之前我母親在,由母親交,母親一走,父親就不交了。大哥大嫂把他趕出來,深層原因是這個。只是他們不說,只說沒法照顧父親。父親過來了,第一個月不見交,第二個月第三個月也不見交。在妻子的壓力下,我去提醒他,他竟然勃然大怒:

「操,我把你養這麼大,要算多少伙食費?」

「操」是父親的口頭禪。我只能去做妻子的思想工作,說父親也沒多少錢,就當他是食客吧。不料這個食客卻要當主人。他什麼都要管,管自己的兒子、孫子也就算了,還管兒媳。他看不慣我妻子很多東西,最看不慣的是化妝。有一次他酒喝多了,還說她撲粉是「白臉」。我們這裡「白臉」就是娼妓。搞得妻子要跟我鬧離婚。那以後妻子就不要父親住我們家。父親第二次迷路,妻子更催促我,說擔心父親在我們家出事,無功也就算了,還有過。於是父親住誰家的問題又提出來了。父親四個兒子,我是老二,上有大哥,下有兩個弟弟。小弟在美國,沒得指望了。三弟離了婚,他說他自己有上頓沒下頓,哪能照顧父親?大哥還是強調自己一家早出晚歸。我妻子針鋒相對,我們家不也是早出晚歸?你可以早上把父親一起帶去店裡,餐館有東西吃,也熱鬧,老人怕寂寞。何況父親原來就是從大哥那裡出來的,更何況,大哥現在住的是父親的房子。大哥無法反駁,就採取拖延戰術,能拖一天是一天。我也不好逼兄弟,反正沒出事。現在出事了。

「你大哥飯都吃了吧?」妻子又說。

我一看時間,已經10點了。大哥是開餐館的,要打烊後才能吃飯。這話倒提醒了我,得告訴大哥。我打電話給大哥,大哥說他掃尾後過來。我又給三弟打電話,他說在加班。他總說在加班,典型的「甩手掌柜」,不指望他了。在大哥來之前,我想再找找。妻子又來電話,說飯冷了。

「我不能一熱再熱!」她下最後通牒。

回到家我才扒幾口飯,大哥就到了。大哥滿身油煙味,一臉疲憊,語氣有點急躁:「怎麼搞的!」他脫口而出。妻子不高興,甩了手,進卧室去了。我向大哥使眼色,大哥也覺出自己冒失,解釋道:「一個客人叫來物價局,說我暴利。我那怎麼是暴利嘛!還敢暴利?稍微一提價客人就不來了!簡直半義務,客人還不滿意,還投訴。到現在飯都還沒入口……」

妻子還揣度人家飯吃了呢!我叫他一起吃,他不吃,沒心思。我也沒心思,推了碗,和大哥一起出門找。坐著大哥店裡運貨用的小麵包,能跑遠些。整個城市跑遍了,還是不見父親。已經零點過了,大哥說過再過三個小時他得去農貿批發市場採購,我天亮也得上班,就只能先回家。希望最後有驚無險,像前幾次那樣。

「一個大活人,應該沒事吧!」我說。大哥也表示認同。他還特意抱怨了父親幾句,說他吃太飽了,太閑了,能量過剩。我知道他在強調父親身體好。身體這麼好,受受苦也經受得了。又是夏天,不會受凍。當然有蚊子,也該讓他被蚊子咬,看他下次還敢亂跑!

我們兄弟兩個互相打著煙霧彈回家了。但我睡不著,輾轉反側,雖然我知道明天還得上班,得趕緊睡。其實父親身體並不好,只是他喜歡動。人家是運動,有節制有保護,他看不上,盲動。這樣他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大病一場。這兩年來更加頻繁了,動不動上醫院。現在看病手續他已經不會做了,都是我陪他去。有時候半夜發作,得馬上送去醫院。打點滴,就一夜別睡了。更不要說他兩次做手術。一次是小腸疝氣,一次是前列腺增生,本來想叫護工陪護,但一說,父親就生氣了。他說他生了四個兒子,除去美國一個,還有三個,就沒有一個指望得上?讓人笑話。最後白天請護工,晚上由我們兄弟輪。大嫂和我妻子是女人,不方便,三弟動不動就加班,基本是我和大哥輪流。

父親是個折磨人的人,不讓你消停。一會兒要叫護士,一會兒要翻身,一會兒要揉這裡揉那裡,一會兒要喝水。因為他怕痛,沒有用導尿管,所以喝了還得顧他撒尿。我覺得奇怪,父親當年不是這樣的,他是我們家最耐磨的人,就像他那一身耐磨的工衣,到老了竟然嬌氣起來了。一會兒就叫一次,我就乾脆坐著等。但他又要我躺下睡。我哪裡睡得了?剛迷糊下去,他又叫了,這更難受。有時候我真的迷糊著了,被他一叫,像被鬼拉醒一樣。

這還是小手術,如果生了更大的病呢?更大的災難簡直不敢想。年齡一年年大起來,他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我忽然想起,他有高血壓,葯帶在身上嗎?趕緊起床查看,沒帶。這應該想到的,父親出門不會帶葯,我也沒想到讓他帶。反正一天一次,他總會有在家的時候,就沒想到常規生活會被打破。如果是對我的孩子,就會替他預防發生意外情況,甚至安排到自己死後子女怎麼生活。對父母就不會這樣。天底下只有「孝順」子女的,沒有孝順父母的。也許是因為父母是從強壯到衰老,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脆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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