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原:面對生死,回到小說】

馬原在2008年新婚後不久被查出肺疾。四年過去,他覺得自己「比健康人還健康」。二十年前馬原宣布「小說已死」,二十年後他寫《牛鬼蛇神》,因為「小說曾經帶給我愉快,這是忘不掉的」。 (受訪者/圖)

近一年來,當年的「先鋒派作家」接二連三進入大眾視野。莫言以《蛙》獲得茅盾文學獎;余華出版《十個辭彙里的中國》;格非推出《春盡江南》;馬原在告別小說創作20年後重新捉筆,寫出長篇小說《牛鬼蛇神》;洪峰則在雲南會澤被打,卻因禍得福,與「先鋒」老友團聚。

以1987年《收穫》雜誌製作「實驗文學專號」,刊登余華《四月三日事件》、馬原《上下都很平坦》和洪峰《極地之側》為標誌,「先鋒文學」爆發出影響力。人們通常把馬原、余華、蘇童、格非、洪峰稱為「先鋒派五虎將」。

「1980年代所謂先鋒文學潮流於今看來,實質是一次小說革命。通過這場運動,中國當代文學惡補了一課,完成了納入現代文學潮流的轉折。」《收穫》雜誌主編程永新說。

馬原的家在二十五層,從陽台看出去,瓊州海峽雲霧迷濛。近處有工人在填海造地,遠處有航行的郵輪,飄蕩的小舟。

四季和暖、空氣潔凈對患過肺疾的馬原很重要。現在馬原在海南的家裡,不看新聞,不上網,幾乎不打電話,「外邊進來的電話95%是老婆的」。

馬原給自己三個身份:畫家、小說家、前小說家。

馬原很早就宣布小說已死。當年王蒙聽到他的話開玩笑:「小說不會死,是馬原的小說死了。」

閱歷過新時期文學波瀾起伏的馬原在文學日益邊緣化的1990年代停止了小說創作,離開他的書寫之地西藏。做電視、開公司、當教授,20年來各種事都做過,多是有始無終。

2004年馬原自編自導過一部電影《死亡的詩意》,根據他的同名小說和《游神》改編。馬原帶著47人的劇組,轉戰西藏山區,拍攝四年,最終片子沉睡在庫房。

2008年,獨身17年後,馬原再婚,新婚妻子叫李小花。新婚不久,馬原就查出嚴重的肺疾。他不想連累妻子,提出分手,妻子卻不離不棄。馬原的詩人朋友丁當說,小花是馬原的天使。

連續的肺穿刺讓馬原內心暗淡,難過。馬原中斷了治療和檢查。他說:「不管上帝給我多少時間,我要好好活,和我的天使。」

2009年,馬原應海南文聯主席韓少功之邀,為長篇小說大獎寫作。寫出的長篇小說《牛鬼蛇神》,在《收穫》雜誌2012年2、3兩期連載。

《牛鬼蛇神》是一部充滿形式感的長篇小說,小說主旨是人神鬼,集中描述了他一生中所有有關神、神跡、神奇的經驗。

「我看重小說家的創造力,也更看重小說家的創造物能活多久。」馬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我發現霍金說謊」

南方周末:多年沒有寫作,為什麼會選擇「牛鬼蛇神」這樣的題材?

馬原:因為生了大病,馬上面對生死問題。突然間原有生活中所有細節的意義都發生了變化,特別微妙。30年前,陳村寫過一篇小說叫《癌》,寫一個工人突然檢查出生了癌,在瞬間他的整個生活發生逆轉。原來他覺得遵守勞動紀律是天經地義的,查出有癌以後,突然發現勞動紀律算個屁。他收入不多,以前什麼都捨不得買,生病以後覺得錢算什麼東西,該花就要花。很多過去想都不可能想的事,他都會去想辦法實現。

生了病以後,我特別關心過去不太關心的事物——比如植物的生命狀態。我有時候會拿放大鏡看小草,看草上的小花。也會看螞蟻、看蚯蚓,會長時間盯著一隻蜻蜓看,看它怎麼盤旋,在什麼情形下飛起,落在什麼地方。你的興趣,你的關注點,你的熱情,都因為生病改變了。這種改變我想都會在《牛鬼蛇神》裡面看到。

南方周末:《牛鬼蛇神》里的很多鬼怪靈異,也跟你的身體和心境有關?

馬原:在《牛鬼蛇神》里我特別關心那些孤單的人,他們和動物、昆蟲,甚至和植物共處的狀況。還有那些與世隔絕的孤單的人遇到異常時的境況。他們因為孤單,有時候跟動物、植物很像。

前段我又重新翻閱了《物種起源》。這些年我對科學越來越懷疑,我和大多數國民一樣,從小受的教育是無神論。生病以後,我把頭腦里那些顛撲不破的意識梳理一下,發現絕大多數是虛妄的。比如現存社會學的一些所謂真理,比如諸多科學解釋。

我發現霍金在《時間簡史》里大量地撒謊。我在小說里有深入探討,今天宇宙的邊界人類完全不能夠知道,霍金說宇宙有2000億顆恆星,這個數字是怎麼來的?把宇宙學、天體物理學裡的推測,當成事實端給我們。

南方周末:身體的處境會讓你趨向形而上的思考?

馬原:很多年以前史鐵生就跟我討論過。他說馬原你是那種天馬行空的人,像飛翔的鳥兒一樣。而他自己一寸都不能離開大地,充其量能找一個杠子讓屁股懸空,但他的手還是落在地上。他用這個比喻想跟我說,他的寫作跟我的寫作是兩種不同狀態。

我特別羨慕米蘭·昆德拉。他的寫作很多時候是腳踏實地的,但他也經常飛到天上去鳥瞰一下,所以才有昆德拉式的俏皮、冷嘲和君臨天下的姿態。

南方周末:現在你的身體狀況如何?

馬原:現在至少病灶沒直接找我的麻煩。生病是四年前的事,現在我差不多比健康人還健康,大夥都覺得我不像五十九歲的人,精神狀態也不像重症患者。

現在我比較偏向認為,病能和人和平共處。把癌想像成一個獨立個體,它是依附在我的身體里的,癌希望我死嗎?不希望,我死了它也沒得存在了。反過來,人為什麼那麼容不得癌?你殺癌的同時把自己殺掉了。過度治療是死亡的最大原因。

很多人聽說自己得了癌,精神就先垮了,我沒有垮,我真是蠻樂觀的。一般意義上也許你只有三兩年的壽命,但如果你坦然面對,可能是30年。我有一點貪心,我媽媽已經84歲了,我姥姥活到92歲,姥爺活到84歲,我希望活到跟他們差不多的年齡。

「我稱它為兒童小說」

南方周末:《牛鬼蛇神》寫到紅衛兵大串聯,寫到知青去北京接受領袖的接見。你個人的「文革」記憶是什麼樣的?

馬原:我是進入「文革」最小的一代,13歲(1966年)上初中,剛好趕上「大串聯」。「文革」在我心裡一個是小概念,就是1966年到1969年,以「複課鬧革命」為標誌,具體的「文革」好像是告一段落了。大的「文革」概念一直延續到1976年。

小概念當中,我的核心記憶是1966年,因為一切都不一樣了,國家秩序發生了根本改變,所有學校都不上課,這是一個奇異的事情。中國出現了一個新的族群,就是「牛鬼蛇神」。

好多人都以為我的小說是寫「文革」的,讀過就知道不是。我借用了「文革」中牛鬼蛇神的概念,這是一個龐大的被視為國家敵人的族群,比如「地富反壞右」,叛徒、特務、走資派。當時我父親也受到了影響。我只寫了大串聯,而且只寫了北京大串聯的一段故事。

南方周末:為什麼你不願意讀者把它看作寫「文革」的小說?

馬原:我力求避免這本小說有很強的社會學傾向。所以真正的「文革」記憶並不出現在小說當中。我的知青小說《上下都很平坦》,也不是主流的知青小說,方向、樣式、味道都不一樣。我可能更關心在特定的年代裡、特定的生活境遇之下,青春期的一種撕裂。我喜歡那種撕裂。

我的「文革」小說跟別人的「文革」小說不一樣,不是那種創傷式的,我毋寧稱它為兒童小說。《卷0 北京 大串聯》的部分,可能更類似於《哈克貝利·芬歷險記》這樣的兒童小說,因為對世界的想像,對未知的一種模模糊糊的感知和特別直覺的面對,是典型的兒童小說。儘管非常寫實,但寫的是一個13歲的男孩,它不是「文革」小說,不是對一個逝去時代的追溯、反思。

南方周末:似乎你不是一個關心社會的作家,寫作也遠離歷史的現場。

馬原:我不是特別願意算歷史舊賬。儘管我家裡有「文革」的受害者。我不介入時代生活,我不願意我的寫作陷入到對我所處時代的評價當中,我不評價它。就像我讀書願意讀死人的書一樣,拉開距離可能會看得更清晰一點。寫《牛鬼蛇神》我發現,回望我的生活,因為拉開距離了,所以就像看電影一樣,就像看一本書。

如果說過去20年里一直有我馬原的聲音,就是我馬原對世界的看法、評價、態度、立場一直有的話,人家不會對《牛鬼蛇神》有這麼多關心,因為大家都知道你想說啥。現在大家有點不知道馬原想說啥,馬原這個什麼牛鬼蛇神,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我想這可能也是公眾包括媒體對這個小說這麼有興趣的一個緣由。

我以為我回不來

南方周末:十幾年前你宣告小說死了,怎麼又寫小說?

馬原:我說小說肯定是死了,小說早就成博物館藝術了,我認為這個過程差不多已經發生20年了,就是我不寫的這20年。大家閱讀小說經常是在影視之後。那些好的電影或者電視劇,脫胎於小說,但是小說居然是後被閱讀的,這也是小說死了的一個明證。小說和先死了的話劇,都是博物館藝術,只屬於小眾。

但博物館藝術也得有人做,我從來不覺得我會徹底不寫小說。但是我沒有信心,我真的會回到小說當中來。

我曾經跟小說走得那麼近,也活在小說當中,但青春不再,激情不再,身體的這種彈性不再,很多因素導致我重新回到小說的信心不足。我幾乎認為我可能回不來,但我還是希望回來,寫小說曾經帶給我愉快,是忘不掉的。

南方周末:現在你怎麼看當年先鋒作家們的狀態?

馬原:他們各有精彩。二十多年過去,他們一直在寫作,他們中的很多人早就是明星作家了。莫言,才華橫溢,一生都在充沛的創作狀態中,寫了那麼多有意思有活力的作品。在中國作家中,莫言一直是我好生羨慕的,有才情有想像力,又有紮實的功底,這樣的作家還是很少見的。

余華一直在變,每次寫作都有變化。很多作家一生的寫作可以看成是一部作品,余華在每個回合中都是全新的面貌和全新的狀態。很多人不喜歡《兄弟》,我非常喜歡,余華在《兄弟》中做了前所未有的嘗試,他是在用放大鏡透視他的故事,把生活中小小的細節放大到無限,那麼多人物裹挾進來,他的敘事努力是傑出的。

很多年前我跟《收穫》雜誌主編李小林聊,我說蘇童的《妻妾成群》和洪峰的《離鄉》是《收穫》最卓越的收穫。李小林同意。

格非和我一樣都在學院里,我們兩個在寫作上都不是特別熱鬧,沒有特別暢銷的小說,但總體質量比較整齊。格非是活得最滋潤的,他有熱衷的領域,有非常獨立的、只屬於他個人的思考,也有世俗的尊重甚至崇拜,有著非常完整的人生。

稍微暗淡一點的是我,中斷寫作20年,身染重疾。其實我很為自己驕傲,一輩子離心很近,一輩子不用關心更廣大的人群,我只關心喜歡我的人,關心喜歡我的讀者,我只為他們寫作。我在二十年前寫的作品現在拿出來還不過時,這就讓我很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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