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寅:原始與會通:「意境」概念的古與今
「意境」一直是古代美學和文論關注的焦點,每年都有若干論文發表,雖大多無甚新意,但一個趨勢是很明顯的,那就是愈益傾向於將意境視為中國古代文論乃至美學的核心範疇,在涵蓋中國古代文論和美學一般特徵的意義上來闡釋它①。這也可以說是20世紀以來意境研究的基本取向,但這種學術努力總不能得到圓滿的結果,各家的見解或闡釋仍不免歧見紛陳。究其所由,則在於意境是個晚起的名詞,一追溯其起源,就涉及與「境」、「境界」、「意象」、「情景」諸概念的關係,很難釐清這個現代美學概念與它的語源之間本義和引申義、比喻義的種種纏夾,而作為涵攝中國古代美學精神的範疇和作為歷史名詞的概念之間更有著尚未弄清的學術史鏈接。當我們忘記意境只是個晚起的概念,先驗地將它作為中國美學和文論的核心範疇來討論時,因「完全忽視了範疇的發生和演變的歷史背景」[1]118,就不可避免地導致種種方法論的悖謬和闡釋的含混。
意境研究的所有問題都在這裡:我們說的意境和20世紀以前古人使用的意境概念沒有關係,頂多和王國維的「境界」概念有點聯繫。當代學者對意境的所有闡釋,只是在做這樣一件工作:將自己對古典詩歌乃至全部古典藝術的審美特徵的抽象認識,納入一個歷史名詞——「意境」中,並將其解釋為意境概念固有的內涵。在這方面比較有代表性的,如葉朗說意境是意象最富有形而上意味的一種類型,是「超越具體的有限的物象、事件、場景,進入無限的時間和空間,即所謂『胸羅宇宙,思接千古』,從而對整個人生、歷史、宇宙獲得一種哲理性的感受和領悟」,「這種帶有哲理性的人生感、歷史感、宇宙感,就是『意境』的意蘊」②。這種努力,從理論建設的意義上說當然是有價值的,但就概念的確立而言,畢竟缺乏歷史依據,經不起歷史回溯的考驗。
我完全同意葉朗關於中國傳統美學將「意象」視為藝術本體的看法,在我看來,今人對意境審美內涵的所有闡釋實際上都是應該獻給「意象」範疇的。事實上,意象化是中國古典詩歌乃至藝術最基本的審美特徵,「意象」概念及其理論才是中國古典美學和詩論的核心範疇,而「意境」在20世紀之前只是一個相當於當代文學理論「本文」概念的術語。在《中國詩歌研究》第三輯的筆談中,我本想簡要地談淡這個問題,但越寫就越感覺到,這個問題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談清楚的,而筆談的篇幅又有限制,容納不下諸多引證和論辯,只好重新做一篇文章,在更充實的資料基礎上展開論述。
一
問題還要從意境概念的定義談起。我在《物象·語象·意象·意境》(《文學評論》2002年第3期)一文中將意象和意境重新作了如下的定義:
意象是經作者情感和意識加工的由一個或多個語象組成、具有某種詩意自足性的語象結構,是構成詩歌本文的組成部分。
意境是一個完整自足的呼喚性的本文。
關於意境的本文屬性我在文中已作了闡述,這裡再補充一點,意境和本文在自足性一點上也完全相通:本文的自足性構成了赫施說的「含義」(區別於意味),意境的自足性則構成了人們通常說的「詩意」。差別只在於本文(text)是個抽象概念,而意境是個比喻性概念,這正是中西詩學概念系統的差異之一。人類的精神世界是相通的,藝術經驗也是相通的,差異往往在於言說方式的不同。西方詩學的概念系統是邏輯的抽象的,東方詩學的概念系統是比喻的直觀的,但它們的所指卻有著一致性。意境與本文的對應正是一例,揭示其間的一致就便意境概念成為與當代文學理論相溝通的詩學範疇,獲得一般性的工具意義。
論文發表後,陶文鵬、韓經太兩位學者認為我過於注重「規定性界說」而忽視了「歷史含義」的理解,即只顧「通用」闡釋而忽略了「專用」闡釋,因而發表《也論中國詩學的「意象」與「意境」說》(《文學評論》2003年第2期)一文,對我的觀點提出商榷。我研究他們的論文,覺得我們之間的分歧在於討論問題的立足點不同:我討論的是作為批評概念的「意境」,而他們討論的是作為審美觀念之體現的「意境」範疇。他們認為我忽視意境的歷史含義,是沒有注意到,我如此闡釋「意境」,恰恰是出於他們提出的「『通用』性的闡釋首先必須滿足中國詩歌藝術對相應理論闡釋的需要,首先必須適應中國詩歌藝術的歷史經驗」的原則,力圖實現與傳統用法的溝通。我舉的幾位清代批評家使用「意境」的例子,已表明這一點。而他們所闡述的「意境」內涵,與其主張相反,恰好是反歷史經驗的,只是今人對古典詩歌審美特徵的一般理解,是今人賦予「意境」一詞的含義。事實上他們沒有舉出一條材料來證明,古人是像他們說的那樣使用意境概念的。
由此我們看到學界在「關鍵詞」研究上的一個薄弱環節,即對學術史線索的梳理尚有不足。雖然許多論文都專門追溯過意境說的起源③,但著眼點往往是在意境觀念與傳統詩學的內在關係而不是「意境」概念本身的語源和演變,對「意境」概念的正式確立並沒有認真追究,以致所有闡釋者在論述意境的種種特徵和含義時,並未顧及「意境」一詞的傳統用法及如何與之溝通的問題。
「意境」一詞是由「意」、「境」二詞起初並舉,最終密著不分而形成的。其語源可追溯到唐末孫光憲的《白蓮集序》:「議者以唐來詩僧,惟貫休禪師骨氣渾成,境意卓異,殆難儔敵。」這裡的「骨氣」和「境意」顯然都是並列關係。元代詩格《詩家一指》云:「觀詩,要知身命落處,與夫神情變化,意境周流,亘天地以無窮,妙古今而獨往者,則未有不得其所以然。」[3]639這裡的「意境」似乎還不能說是結合緊密的一個術語。明代朱承爵《存余堂詩話》的「作詩之妙,全在意境融徹,出音聲之外,乃得真味」,通常被學界視為「意境」最早的用例④,其實「意境」在這裡明顯是兩個詞。這種以意、境對舉的說法直到清代仍為詩論家沿用,如張貞生《賀忠矣詩集序》:「胸之所寄,無之而非詩意也;境之所觸,無之而非詩料也。」[4]卷四但在清代詩論家筆下,「意境」已逐漸密合為一個詞,惟所指因人而異,無論內涵還是外延都有很大的不同。歸納我所見清代詩論中「意境」的用例,大致可分為六類:
(一)趙慶熺《台城路》詞標題「小滿後十日同人復游皋亭行小港中綠陰夾岸意境幽深」、黃承吉《夢中忽吟五字雲窈窕花夢通醒時不知何以說也續成五言》雲「窈窕花夢通,何花亦何夢。意境虛無間,啟頰忽成誦」,其中「意境」指客觀環境,即託名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所謂「實境」。孫聯奎云:「古人詩,即日(疑為目之訛)即事,皆實境也。」[5]37楊廷芝亦云:「語之取其甚直者,皆出於實,計其意境不為深遠,當前即是。」[6]114
(二)毛奇齡《西河詩話》卷六稱沈舍人寄己詩末章「直賦當時相別意境」[7],龔顯曾《蒧齋詩話》卷一言「『美酒飲教微醉後,好花看及半開時』,此種意境令人流連眷戀,最有餘味」[8],這裡「意境」是指某個特定的生活情境。
(三)清初陳鍊《學人之行也向予索詩而意境荒率不得一語適長卿成五言三首依韻和之如其數書罷惘然依舊未嘗提得其一字也》一詩,李家瑞《停雲閣詩話》卷三「況真率二字由意境生,有心如此便是不真,但有率耳」[9],這裡的「意境」指作者心境。
(四)吳之振《瀛奎律髓序》云:「聚六七百年之詩,於一門一類間,以觀其意境之日拓,理趣之日生,所謂出而不匱,變而益新者。」[10]黃生《詩麈》卷二雲「凡詩之稱工者,意必精,語必秀,句有句法,字有字法,章有章法,大作似信手信口,直率成篇,而於古人法度之精嚴、意境之深曲、風骨興象之生動,未之有得焉」,又雲「欲追古人,則當熟讀古人之詩,先求其矩矱,次求其意境,次求其興象風骨」,這裡將「意境」與理趣、興象風骨對舉,應指詩歌中的情感內容。
(五)賀裳《載酒園詩話·宋》論陸遊詩「大抵才具無多,意境不遠,惟善寫眼前景物,而音節琅然可聽」[11]第1冊,451,魏裔介說「蓋浙之詩派,遠不具論,近代如陸放翁、楊鐵崖、徐文長,皆神明朗照,意境超忽」,陳允衡說謝榛詩,人「止知其格調之高,而不知其意境之細」,汪師韓《詩學纂聞》載茶陵彭閣老(維新?)論許渾《中秋詩》:「此詩意境似平,格律實細。」乾隆間喬億《大曆詩略》卷一稱劉長卿「文房五言皆意境好,不費氣力」[12],於大中《竹坪詩稿》龐長年序稱於詩「清思秀髮,意境幽閑,直入香山之室」,這些「意境」或與才具、氣力、思致,或與格調、格律對舉,都應指作家才力情思、作品格調聲律以外的立意取境。
(六)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中聯以虛實對、流水對為上。即徵實一聯,亦宜各換意境。」喬億《大曆詩略》卷二評盧綸《題興善寺後池》:「頷聯意境好。」卷六評劉方平《秋夜寄皇甫冉鄭豐》:「頷聯造語特異,便覺意境亦新。」這是用「意境」指稱作品局部的例子,顯然也包含立意取境兩方面的意思。
以上這些材料,(一)至(四)是和其他詞語相通或者說代替其他詞語的偶然用法,與「境」的引申義相關,只有(五)(六)中的「意境」才屬於詩學的專門術語。它們表明到清代中期,「意境」概念已逐漸固定於立意取境的意思。立意取境大致意味著作家才能的運用,意味著作品除聲律以外的藝術表現的總和,因此,雖也有沈德潛、喬億指稱作品局部的用法⑤,但在更多的場合,「意境」還是代指作品傳達的總體印象,作為作品評價中一個較高級的單位概念來使用。如喬億《大曆詩略》卷一評劉長卿《經漂母墓》:「意境超然,此題絕唱。」卷二評盧綸詩:「盧允言詩意境不遠,而語輒中情,調亦圓勁,大曆妙手。」卷三評郎士元詩:「君胄諸詩,意境閑逸,大曆高品。」卷四評李端《過谷口元贊善所居》:「鍛琢清新而意境自遠。」同卷評耿湋《秋日》:「耿拾遺詩意境稍平,音響漸細,而說情透漏,尚不減盧允言諸子。」喬億是沈德潛高足,也是很關注作品內部構成的格調派詩學家,他的用法可以代表詩壇對「意境」概念的一般理解。這麼看來,我們在章學誠《論文辨偽》中讀到這樣的文字:「若夫枯木寒鴉,乃景光譬況之語,可以指定篇章,評一文之意境,而不可立為規例,以裁量群文。」就一點也不奇怪了。這雖是論文,但「意境」指作品整體的感覺印象,卻與詩評的用法相通。至於像戴熙《習苦齋畫絮》用「筆墨簡貴,意境雄奇」來評元黃公望《江山勝覽圖》,則屬於「意境」由詩文評波及畫論的一個例子⑥。
在「意境」概念的形成和推廣過程中,有一個人的作用是不可忽視的,那就是清代文學批評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紀昀。在紀曉嵐的詩評中,「意境」是個用得很頻繁的術語。他評《瀛奎律髓》曾屢用「意境」一詞,如卷一評崔顥《黃鶴樓》:「此詩不可及者,在意境寬然有餘。」評黃庭堅《登快閣》:「後六句意境殊闊。」評陳與義《登岳陽樓》:「意境宏深,直逼老杜。」卷四評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一起意境闊遠,倒攝四州。」卷六評韋應物《寄李儋元錫》:「五六亦是淡語,然出香山輩手便俗淺,此於意境辨之。」卷十評蘇舜卿《春睡》:「三四極切,亦有意境。」卷十二評杜甫《秋夜》:「筆筆清拔,而意境又極闊遠。」卷十三評劉禹錫《晨起》:「前四句一氣湧出,意境甚高,得力全在起二句。」卷十四評許渾《曉發鄞江北渡寄崔韓二先輩》:「用晦五律勝七律,然終是意境淺狹。」卷十六評朱熹《歸報德再用前韻》:「此詩亦流美,然不及前篇意境矣。」卷十七評陳與義《雨中》:「此首近杜,意境深。」評晏殊《賦得秋雨》:「結句雖太迫義山『秋霖腹疾俱難遣,萬里西風夜正長』意,而意境自佳。」評陳與義《雨中對酒庭下海棠經雨不謝》:「意境深闊。」卷二十二評張籍《西樓望月》:「意境甚別,而未能渾老深厚。」評曾幾《癸未八月十四日至十六夜月色皆佳》:「純以氣勝,意境亦闊。」卷二十三評孟浩然《歸終南山》:「結句亦前人所稱,意境殊為深妙。」評林逋《湖樓寫望》:「前四句極有意境。」卷二十四評張子容《送孟六歸襄陽》:「子容詩略似孟公,然氣味較薄,意境較近,故終非孟之比。」卷二十五評黃庭堅《題落星寺》:「意境奇恣,此種是山谷獨辟。」卷二十九評王安石《葛溪驛》:「老健深穩,(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推薦閱讀:
※事實推定概念應該存在嗎?
※【認真想讀者提問】想要提升概念定義能力,必須要經歷大量練習
※十二星座概念榜
※四柱八字盲派象法歸蹤基礎概念,喜歡陳氏盲派的可以參考
※(10)古代命書中的命理概念(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