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畢飛宇解讀魯迅《阿Q正傳》
文|畢飛宇
2017年6月22日,畢飛宇在張掖河西學院講座招貼牌前留影。
一、小說的體制常識
《阿Q正傳》第一章「這一章算是序」(1921年12月4日晨報副刊)。
我們先來談一點小說體制的常識。《阿Q正傳》是作為連載小說首發的,1921年12月4日至1922年2月12日連載於《晨報》副刊,約3.3萬字。
依照我們當代小說的體制標準,3萬字以下的叫短篇小說,13萬字以上的叫長篇小說,3萬字到13萬字之間的當然是中篇小說。
然而,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這個「當然」卻並不當然。——如果我們的手頭有一本《阿Q正傳》最早的單行本,我們會發現,《阿Q正傳》標明的是「長篇小說」。
「長篇小說」這個稱呼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在魯迅的時代,中篇小說這個概念尚不存在。事實上,在世界範圍內,中篇小說這個說法也幾乎不存在。
以英語世界為例,小說,也叫虛構,它是Fiction,往下分,短篇小說叫Short story,長篇小說則叫Novel。Long-short story則是一個很不規範的說法,勉強可以翻譯成中篇小說。
事實上,西方的從業人員幾乎不怎麼使用Long-short story這個概念,喜歡讀英語小說的同學可以到圖書館去查一查,你們會發現,許多當代中國的中篇小說翻譯成英語之後,封面上標註的都是Novel,其他的語種所使用的,也都是和Novel相對應的那個概念。
中國的當代文學可以自豪一下:讓中篇小說合法化、使中篇小說提升到一個新高度的,正是中國的當代文學。中國的當代文學有一個顯性標誌:期刊的發展特別地迅猛,數量巨大,這裡頭就包括大型的雙月刊。
可以這樣說,從20世紀70年代末期算起,沒有一個國家的文學期刊在數量上能夠比得上中國。那麼多的月刊、雙月刊,靠什麼去填滿它們呢?中篇小說就這樣應運而生了。中篇小說的發展和壯大,構成了中國當代文學另一個顯性的標誌。
文學史告訴我們,魯迅是現代白話小說的奠基人。如果我們往細里說,魯迅不僅是現代漢語短篇小說的肇始者,也是現代漢語中篇小說的祖師爺。
我們的「中篇小說」就是從《阿Q正傳》起步的,是《阿Q正傳》為我們提供了「中篇小說」的體制模式,或者說美學範式。毫無疑問,《阿Q正傳》擁有史學的和美學的雙重地位。
二、小腳和小腿
黃永玉先生1952年創作的魯迅木刻像。
我首先來談談《阿Q正傳》的序。這個序很有意思,這個「意思」就在它的隱喻性。
要給一個人做傳,三大件必須要滿足,也就是小說里所說的「某,字某,某地人也」。魯迅想給阿Q寫傳,阿Q同樣必須滿足這三大件。
然而,經過魯迅先生的一番考證,情況很不妙,阿Q這個人物出現了三個反向的特點:無姓,無名,無籍貫。
大家想過沒有,魯迅為什麼要把阿Q寫成一個三無產品呢?
去年秋天我講過大先生的《故鄉》,當時我就說過,魯迅的情懷是巨大的,落實到小說上,那就是貪大,魯迅是一個貪大的作家。
事實上,就本質而言,魯迅並不是一個小說家,而是一個思想上的革新者。在魯迅的眼裡,小說算個什麼東西呢?我再強調一遍,在魯迅的時代,小說和小說家都沒有取得今天的地位,很不入流。魯迅先生可是放下了身段才「做起小說」來的,他寫小說其實就是「下海」。
是什麼逼著大先生放下身段的呢?是啟蒙。大先生是一個渴望著面對整個民族吶喊的公共知識分子,這樣的知識分子就不能待在象牙塔里,就不能太有「身段」,所以,第一,他「白話」了;第二,他「做起小說」來了。啟蒙才是魯迅的真使命。
《阿Q正傳》寫於1921年。我們都知道,1921年的中國充滿了焦慮。從1840年算起,這焦慮已經持續了80年。
在80年的時段里,關於中國,最重要的一個詞就是「侮辱」。那麼,中國如何才能禦侮呢?許許多多的中國知識分子都在面對這個問題,這是一個具體的問題,更是一個迫切的問題。
可以這樣說,一部《阿Q正傳》,其實就是一部關於「侮辱」的小說,骨子裡也是一部關於「禦侮」的小說。附帶說一句,有一個問題我們必須考慮進去,還是關於侮辱的,——昨天我還是大爺,一覺醒來我怎麼就成了孫子了?這是一個巨大的反差,當時的中國就處在這樣的一個反差裡頭。關於「爺」和「孫子」,我先放在這裡,我在後面再說。
極端一點說,一部中國的近代思想史,某種程度上就是方法論的歷史——禦侮的方法論。
換言之,中國該做些什麼?中國能做些什麼?不同的人給出了不同的答案和不同的側重:師夷,體用,洋務,實業,科學,廢科舉,共和,解放生產力,頭緒很多。
在解放生產力這個問題上,康有為和梁啟超是了不起的,他們睿智的雙眼盯住了一樣東西——中國女人的三寸金蓮。他們發現,中國女性的「三寸金蓮」一旦變成「解放腳」,女性立馬就可以變成生產力,換言之,中國的生產力就可以提升一倍,中國的GDP也許就可以提升一倍。——對中國的命運來說,如何禦侮,女性的雙腳才是真正的「內需」。
可是,1924年,魯迅卻拉出了一個特殊的女人,她叫祥林嫂。關於祥林嫂,魯迅在《祝福》里是這麼說的:她「整天的做」,「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
在這兩句話的前面魯迅還有一句話,叫「手腳都壯大」。祥林嫂「手腳都壯大」這句話很醒目,很有意味。
請注意,祥林嫂不是小腳,是大腳。可是,大腳的祥林嫂只有一個結局——凍死骨。這起碼說明了一個問題:大腳的奴才和小腳的奴才不可能有任何區別。所以,「小腳」的問題固然重要,「小腿」的問題卻更重要。在這個問題上,魯迅比康、梁前行了一大步。
私底下,我一直把魯迅的哲學命名為「小腿的哲學」——你到底是跪著的還是站著的。魯迅的一生其實就是為「小腿」的站立而努力的一生。
那麼,魯迅又是如何去看待禦侮的呢?這就有點得罪人了,魯迅認為,只要「小腿」是跪著的,「洋奴」和「家奴」也沒有區別。
這句話狠哪,狠到骨子裡去了,他道出了禦侮本質——先做「人」,先不做奴才,然後,我們才有資格談禦侮。
所以,關於禦侮,魯迅的態度十分明確,他著眼的不是方法論——不是師夷、體用和洋務,而是世界觀——我們要不要做奴才。魯迅為什麼如此在意世界觀呢?因為魯迅有「故鄉」,因為魯迅太熟悉「故鄉」的閏土和閏土們了。
閏土和閏土們在精神上有一個特點:他們渴望做「奴才」,在奴性文化的驅動下,他們的內心有一種「奴性的自覺」。這個發現讓魯迅產生了無限的大蒼涼。
請注意,魯迅發表《故鄉》是1921年的1月,發表《阿Q正傳》是1921年的12月,是同一年的一頭一尾。作為一個寫作多年的人,我很想說一件事,那就是寫作的慣性,這個慣性也就是作品與作品之間的邏輯性。
我常說,小說不是邏輯,但是,小說與小說之間有邏輯。這個特有的邏輯就是作家的價值體系,一個作家最寶貴的東西就在這裡。
總體上說,魯迅寫《故鄉》的時候對「奴性的自覺」還保留那麼一點情面,但是,他覺得不夠,太含蓄,太優雅,他意猶未盡,他想撕破臉皮、酣暢淋漓地來個「大的」。我估計魯迅寫《阿Q正傳》的時候鉚足了勁。
我這樣說是有依據的,在魯迅的小說寫作史上,《阿Q正傳》的篇幅最長、場面最大、人物眾多,最關鍵的是,氣足,手穩,那是一個小說家的巔峰狀態。面對「大多數」,甚至是「全部」,魯迅鼓足了決絕的勇氣,迸發了全部的才華,他驍勇無比。
不做奴才的魯迅很「大」、很「彪悍」;他以「大」對大,以「彪悍」對麻木,內心無比地恢宏。對奴才,他「一個也不寬恕」。作為讀者,我想說,寫《阿Q正傳》的時候,魯迅的心是覆蓋的和碾壓的,氣吞萬里如虎。
我敢武斷地說,魯迅壓根就沒想給「阿Q」好好地取一個「像樣的」中文姓名,為此,這個惜墨如金的作家為了「三大件」,不惜寫了那麼長的一段序。
就小說的結構而言,這個序的長度是不合適的,但是,很必要。只有有了這個序,阿Q的「三無」身份才能夠合理。——魯迅根本就不想讓阿Q有「姓」、根本就不想讓阿Q有「名」、根本就不想讓阿Q有「籍貫」,由是,魯迅保證了阿Q的抽象性。阿Q是「大多數」,甚至是「全部」,他是無所不在的。魯迅需要這個。
反過來想一想,如果我們讓阿Q叫「趙國富」或者「趙國強」,這有趣嗎?很無趣,很無聊。雖說「趙國強」更具象。
抽象不只是哲學的事情,也是小說的事情。抽象即涵蓋,抽象性即整體性。
三、倫理和腫瘤
畢飛宇。
2017年6月22日,畢飛宇在張掖河西學院賈植芳講堂解讀《阿Q正傳》。
魯迅一共動用了兩個章節來描述阿Q的「行狀」,也就是第二章「優勝記略」和第三章「續優勝記略」。
阿Q的「行狀」各異,但是,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受盡了侮辱。可是,無論遭到怎樣的侮辱,最後的勝利者卻永遠都是阿Q。所以,阿Q也是禦侮的,這就是所謂的「精神勝利法」。所以,阿Q的「行狀」其實就是這樣的一個等式:
行狀=侮辱+禦侮
我現在就想對具體的「行狀」做一點分析,我們一個一個看過去。
第一,阿Q因為頭上的癩瘡疤和他人發生了口角,被人打了,——他用「兒子打老子」取得了勝利。
第二,正因為「兒子打老子」,阿Q佔了人家的便宜,人家不答應,阿Q又被別人暴搓了一頓,——他用「第一個」敢於自輕自賤的「狀元」完勝了對方。
第三,阿Q在賭場上贏了錢,不明就裡就遭到了狂毆,錢沒了,——阿Q用自殘的辦法取得了安慰。
補充一句,這三次的對手既是模糊的,也是具體的,他們是身份不明的「閑人」。
到了第三章,也就是「續優勝記略」,魯迅描寫了阿Q另外的三次行狀:
第四,阿Q被王胡打了。
第五,阿Q 被假洋鬼子打了。
第六,阿Q被小尼姑罵了。
魯迅總共描繪了阿Q的六次受辱,也就是六次禦侮。現在我有一個問題,魯迅為什麼要把它們分成兩章呢?僅僅是為了篇幅上的平衡嗎?寫成一章可不可以?我的回答是:不可以。這不是一個篇幅上的平衡問題。
我們回過頭來,先來看「優勝記略」,魯迅寫了一個人,也就是「閑人」,這些「閑人」在欺負阿Q。我們有理由把這些「閑人」看作黑惡勢力。可是,到了「續優勝記略」,人物具體起來了,分別是王胡、假洋鬼子和小尼姑。我們分別看一看阿Q和他們的關係。
阿Q和王胡——
王胡的頭上也有癩瘡疤,這就和阿Q平起平坐了。但是,很不幸,他的臉上還有一圈絡腮鬍子。在阿Q看來,王胡比自己還不如。
正因為王胡不如自己,阿Q開口便罵,這一罵,阿Q 和王胡打了起來,最終卻沒能打贏。——阿Q的這次受辱,是因為他先欺負了比自己弱的人。
阿Q和假洋鬼子——
假洋鬼子是什麼人呢?魯迅說了,「錢太爺的大兒子,他先前跑上城裡去進洋學堂,不知怎麼又跑到東洋去了」。
這句話很刁鑽,它一下子就道明了假洋鬼子的兩重身份:1.富二代;2.受到過良好的教育。假洋鬼子是一個有知識的人。作為窮人,阿Q仇視富二代我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同時還仇視有知識的人——知識分子,這就匪夷所思了。
阿Q對知識分子的仇恨是從哪裡來的呢?魯迅沒有交代,反過來,魯迅卻交代了這種仇視的強度,這就很有意思了。
我們可以把這種「不交代」或「強度」看作知識分子的原罪,阿Q必須仇視他們。阿Q的確被假洋鬼子打了,但是,注意,他侮辱假洋鬼子在先。——阿Q的這次受辱,是因為他天然地站在了知識分子的對立面。
阿Q和小尼姑——
小尼姑當然也有雙重的身份:1.女性;2.異己。對待女性,對待異己分子,阿Q就更沒有什麼可客氣的了。
請大家留意一下,只有在欺負婦女和異己分子的時候阿Q 才是真正的勝利者,為什麼?他有合伙人,那些曾經欺負過阿Q的「閑人」。那些「閑人」統統站在了阿Q這一邊。——阿Q的這次受辱,是因為阿Q對婦女和異己分子的欺壓和褻瀆。
現在,問題清晰了。魯迅為什麼要把阿Q的六大「行狀」分開來寫呢?是因為阿Q的六大「行狀」、六次受辱、六次勝利所呈現出來的性質是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1.他被侮辱;2.他侮辱別人。
這兩件事不在同一個敘事平面上,絕對不能把它們放在同一個敘事空間裡頭。相對於「優勝記略」,「續優勝記略」是小說內部的一個反轉,它更是小說的遞進,也是小說的深入。
能深入的小說才可以抵達深刻。深刻不是你讀了幾本康德和海德格爾,更不是你學會了寫幾句佶屈聱牙的長句子。
深刻是深入的狀態,是深入的結果。這裡頭全是小說家的洞察力和表現力,當然也還有勇氣。
附帶說一句,好小說從來不「溜冰」,也就是說,好小說從來不會在同一個平面上做「花樣表演」。
有過寫作經驗的人都知道,任何一篇小說,它內部的時空非常有限,它極為寶貴,是小說的命脈。絕不能把小說的敘事時空浪費在信息的重複上。
可以這樣說,如果沒有「續優勝記略」的那次反轉,「優勝記略」充其量也就是一組油腔滑調的「小故事」。相反,由於有了這次反轉,阿Q這個人一下子就立體了,我們不僅可以看到他「迎光」的那一面,我們還能看到他「背光」的那一面。最主要的是,我們從阿Q的兩面看到了魯迅的深刻。
話又要說回來,小說家的深刻畢竟不是哲學家的深刻,小說家的深刻更多地體現在小說的寫作技術上,就《阿Q正傳》而言,人物的出場就是技術,這是很講究的,寫作的人一點都不能亂。
你把「續優勝記略」里的人物安排到「優勝記略」里去,小說馬上就出問題,連接不上的。即使在「續優勝記略」這樣一個小空間里,王胡——假洋鬼子——尼姑,這三個人物出場的次序也不能顛倒,一顛倒小說立即就會缺氧,小說即刻就會死。
那麼,魯迅深刻在哪裡呢?
第一,魯迅所描繪的阿Q在底層,如何去表現底層?一般的作家是這樣做的——聲情並茂地、「深刻」地揭示他的被侮辱與被損害,到此為止。大部分小說都是這樣。魯迅卻直面人性,他面對了一個比底層更為重要的倫理問題,或者說精神的走向問題:一個人被侮辱、被損害了,他有可能在痛苦中涅槃,走向善良、互助和公正;也有可能正相反,變得更自私、更惡毒、更邪惡,阿Q就是這樣。這個倫理問題為什麼重要?因為它牽扯到受辱之後精神上的終點,而這個精神上的終點正是禦侮的邏輯新起點。
第二,魯迅告訴我們,阿Q有他與生俱來的天敵:1.比自己弱的人;2.比自己有知識的人;3.婦女或異己分子。請注意這三種人的邏輯關係,我們可以把這三種人的出場理解成魯迅的精心選擇,我們也可以把這三種人的出場理解成魯迅對阿Q的基本認識,我們甚至可以把它理解成魯迅對阿Q的基本判斷。這個判斷讓讀者恐懼。這三種人何以成為阿Q的天敵?這個問題值得深思。這是一個民族的、史性的問題。
我想說,中國的現代文學整體上是幼稚的,這個幼稚體現在一個文學邏輯上:只要你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你的所作所為就擁有了天然的正義性和真理性。這是隱藏在中國現代文學內部的巨大腫瘤,非常遺憾,這個巨大的腫瘤到了中國的當代文學依然沒有被切除。
很幸運,我們有魯迅。魯迅的存在大幅度地提升了中國現代文學的思想高度和美學品質。
四、作風問題和文化批判
《阿Q正傳》書影 (1)。
《阿Q正傳》書影 (2)。
剛才說了,「續優勝記略」里的小說人物是按照王胡——假洋鬼子——尼姑這個次序出場的。好吧,阿Q打不過王胡,只能到假洋鬼子那裡找平衡,平衡沒找到,那就去調戲小尼姑。那我們就來看看,魯迅在描寫小尼姑的同時,如何去兼顧小說的發展的。
在魯迅的描繪中,小尼姑總共就對阿Q說了兩句話,一句是「你怎麼動手動腳的」,屬於責問,理所當然;另一句則很特別,很勁暴,是小尼姑罵人,「斷子絕孫的阿Q」。
如果我們分析一下具體的人物,考慮到小尼姑的性別、年紀、身份、處境,我會說,讓小尼姑說一句「阿彌陀佛」更貼切一些,讓小尼姑罵一句「臭流氓」也行。如果是我來寫,真的有可能這樣。
再怎麼說,小尼姑是個小姑娘,還是出家人,總是慈悲為懷的。魯迅讓小尼姑說「斷子絕孫的阿Q」,就塑造人物而言,這是過分的。這已經不是罵人了,而是惡毒的詛咒,這樣惡毒的詛咒和出家人的身份很不相符。
魯迅為什麼讓小尼姑那樣惡毒呢?
我們先來看一看小說的結尾,從小說的結尾往前面逆推。拋開小說的複雜性,就發展的脈絡而言,阿Q是被當作搶劫犯而被處死的,其實是個替罪羊。
為什麼阿Q會成為替罪羊呢?因為阿Q有前科,他走過他鄉,做過幾天的盜賊——阿Q為什麼要走他鄉、做盜賊呢?因為他在未庄遇到了生計問題,活不下去——他為什麼就活不下去了呢?因為他找不到工作。
為什麼他就找不到工作呢?因為沒有人敢聘用他。為什麼沒有人敢聘用他呢?因為他的生活作風出了大問題。
為什麼他的生活作風出了大問題呢?因為他騷擾過吳媽,他想和吳媽「睏覺」。他為什麼要和吳媽睏覺呢?因為他想有個孩子。他為什麼想要一個孩子呢?小尼姑說了,「斷子絕孫的阿Q」。
我們不需要再討論了,答案是現成的。為了小說的發展,小尼姑不能說「臭流氓」,更不能念佛,小尼姑其實只有一句話可以講,那就是「斷子絕孫的阿Q」。
我們常說,小說需要發展,可是,發展是動態,動態就必須解決驅動力的問題,小說一旦失去了驅動力,那就只能拋錨。
相對於阿Q 而言,「斷子絕孫」這四個字就是驅動力。小尼姑「斷子絕孫」這句話一出口,阿Q這台瘋狂的引擎剎那間就會轟然作響,他就得飆,他風雨無阻,誰也剎不住他。
我們都是讀者,讀小說是順著看的;可是,如果你想學習寫,你就要學會倒著看。你只要倒著看,小說內部的秘密就會大白於天下。倒著看什麼?看作品的發展脈絡,也就是小說的結構,也就是作家的思路。
天底下沒有一樣東西沒有思路。大自然都有思路,科學家乾的就是尋找這個思路。無論是理性的還是非理性的,它總有思路,哪怕你是普羅斯特,哪怕你是博爾赫斯,他也有他的思路。
但思路和思路是有區別的,古典主義小說的思路具有線性,現代主義小說則放棄了線性。區別就在這裡。在最高本質上,小說的思路只有一個,呈現人類在不同語境下的可能性和複雜性。
相比較而言,思路的複雜性要高端一些,而思路的可能性則是基礎。如果你寫的小說在可能性上出了問題,那麼,這篇小說就「不成立」。
相比較而言,《阿Q正傳》的脈絡並不複雜,甚至是簡單的,大家都是有能力的讀者,都可以把它的脈絡捋清楚。但是,《阿Q正傳》這部小說卻不簡單,它複雜在其他的地方。
阿Q和吳媽的關係就很複雜。這個複雜在脈絡或字面上是看不出來的。
回到結構,整部《阿Q正傳》,魯迅採取的是圓形結構。阿Q處在圓心,在圓周上,有閑人、趙老太爺、王胡、假洋鬼子、小尼姑、小D、鄒七嫂、吳媽等一干人等。我要說,寫得特別好的一對關係,是阿Q和吳媽。
在整部小說里,阿Q和吳媽之間只發生了一件事,也就是阿Q想和吳媽「睏覺」,說白了,就是阿Q想和吳媽發生性關係。即使是為了生孩子,那也還是性關係。
既然是性關係,我們就必須面對一個生理常識了:一個年輕的、健康的男人,他在什麼前提之下渴望和女人發生性關係呢?進一步說,當一個男人已經決定和一個女人發生性關係的時候,他會產生什麼樣的條件反射呢?
性衝動,這是必然的。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一個生理常識。那麼,魯迅又是如何去描寫阿Q的性衝動的呢?有趣的事情發生了,作為讀者,我們看不到阿Q 先生的衝動,相反,我們看到的是阿Q的禮儀,是阿Q給吳媽行大禮。
我想說,在我讀過的所有性描寫當中,魯迅對阿Q的性描寫是最為詭異的那一個——只有身體,沒有性,或者說,性是缺席的。
如果我們仔細地閱讀魯迅對阿Q的心理描寫,我們立即就知道,這裡的性不只是缺席,它還是批判的對象。
這一段心理描寫極其要緊,在摸了小尼姑的腦袋之後,阿Q的性慾望事實上已經啟動了,可是,阿Q的性心理又有哪些具體的內容呢?喜感來了,是「男女之大防」,是「男女授受不親」,一句話,是特殊的意識形態。這等於說,面對女人,阿Q一腳踩著油門,一腳卻踩著剎車。
我們還記得阿Q臨死前的一件事嗎?對,他不會畫押,也就是說,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這說明了一件事,阿Q是一個文盲。
那麼,這個文盲有沒有文化呢?有。太有了。阿Q很有文化,什麼文化?儒文化,這是顯性的。阿Q的心理,尤其是他的性心理,完全是按照儒家的那一套文化規範運行的。
想想看,一個目不識丁的農民,他的性心理卻自覺而嚴格地按照儒家文化的那一套文化機制在運行,這是多麼地驚心動魄。——它就發生在阿Q的心裡,已然成了阿Q的「自然文化」。這既是一個文盲內心的現實,更是一個民族歷史的現實。
我們可以把這一段心理描寫理解成魯迅對本體文化的基本態度。還是把時光倒退到1921年吧,魯迅對本體文化的基本態度具有強烈的現實性和針對性。
在魯迅的眼裡,阿Q的「自然文化」也就是「本體文化」是畸形的、醜陋的、逆天理和反人類的。阿Q的「戀愛」不涉及情、不涉及愛、不涉及愛的表達、不涉及個性尊嚴,甚至不涉及性。它涉及的只是禮儀和荒謬,實在是令人無語。
魯迅是直截了當的——禦侮,必須從「新文化」開始,必須從「新人」開始。企圖在阿Q這裡尋找「方法論」,讓阿Q去師夷和體用,統統沒用。是的,一個連「睏覺」都不會的人,你還能指望他什麼?
魯迅的禦侮、魯迅的啟蒙、魯迅的「白話」、魯迅的「做起小說來」,都是和文化批判同步的,這也是魯迅式的批判。這個批判來自小說最基本的技術——白描。具體地說,性描寫,更具體地說,下跪。絕了。
附帶說一句,在我的記憶里,最好的性描寫有兩處,排名第二的來自《你好,憂愁》,薩岡,這個17歲的少女,她說,性「像海水的船,簡單極了」。排名第一的則是阿Q的這一跪。
五、殺人問題和精神本質
《阿Q正傳》插畫(1)。
《阿Q正傳》插畫(2)。
相對於阿Q 被處決這個高潮,小說的中部有一個次高潮,也就是阿Q喝醉了,他在夢裡頭「造反」了。這是阿Q這一生當中最為酣暢的時刻,也可以說是他人生的巔峰。
請注意,這一段並沒有發生,是一個夢,是阿Q的意淫。它有點長,但是,大家耐心一點,我必須要給大家讀一讀:
「這時未庄的一夥鳥男女才好笑呢,跪下叫道:『阿Q,饒命!』誰聽他!第一個該死的是小D和趙太爺,還有秀才,還有假洋鬼子,……留幾條嗎?王胡本來還可留,但也不要了。……
「東西,……直走進去打開箱子來:元寶,洋錢,洋紗衫,……秀才娘子的一張寧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擺了錢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趙家的吧。自己是不動手的了,叫小D來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趙司晨的妹子真丑。鄒七嫂的女兒過幾年再說。假洋鬼子的老婆會和沒有辮子的男人睡覺,嚇,不是好東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吳媽長久不見了,不知道在哪裡,——可惜腳太大。」
這段文字激情四溢,在魯迅的小說里,如此激情的文字並不多見。雖說是意淫,但是,這一段文字極其寶貴,怎麼評價都不為過。無論以中國文學的眼光來看,還是以中國歷史的眼光來看,這一段文字都具有經典的意義。
從文學上說,它體現了魯迅驚人的心理刻畫能力;從史學上說,它體現了魯迅驚人的歷史概括能力,它涉及了中國農民關於造反的基本認知,也涉及了中國農民有關自我價值的終極憧憬。
這一段文字分作了三節,差不多可以看作農民造反的三大目的。我們從後往前說:1.造反就是佔領性資源。2.造反就是佔領物質資源。這兩點可以歸結為「想要什麼就是什麼」。3.造反就是隨意殺人。這一點可以歸結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有關「想要什麼就是什麼」,這個很好理解,我們不說它。我現在要和大家討論的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也就是殺人。
無論是造反前、造反中和造反後,有時候是需要殺人的,這個很好理解。必須要問的問題是,殺誰?回答則是現成的,殺敵人。
我們來盤點一下吧,來看看阿Q在「夢幻造反」當中都殺了什麼人。小D、趙太爺、秀才、假洋鬼子、王胡,差不多是圓周的一半。在這五個人當中,趙太爺、秀才和假洋鬼子是「階級敵人」,當然要殺。可是,阿Q第一個要殺和最後一個要殺的人,卻是小D和王胡——他們都是「自己人」,阿Q為什麼要殺他們呢?
說到這裡我特別想聊一聊法國大革命。法國大革命有一個特色,革命者自己人殺自己人。可以說,這是自己人殺自己人的典型案例。
眾所周知,法國大革命是資產階級的革命,它的目的是推翻路易皇帝。但是,有意思的是,這場革命的主體卻是新興資產階級屠殺資產階級。殺人的動機是什麼?是潔癖。常識告訴我們,每一個參與革命的人的態度都是不一樣的。
在羅伯斯比爾看來,態度動搖的,要殺;不堅決的,要殺;不是很堅決的,要殺;不是最堅決的,要殺;動機不是最純潔的,要殺。之後,羅伯斯比爾自己也被殺了。這場革命成了一個永無止境的殺人遊戲。
就我的閱讀範圍來看,對法國大革命總結得最好的那個人是一個小說家,他就是26歲的加繆。
加繆的《局外人》充分地揭示了法國式潔癖的荒謬性,雖然加繆的本意也許並不在這裡。——莫爾索殺了人,法庭的庭審根本不關心莫爾索為什麼殺人、怎麼殺人、證據是什麼、證人是誰。法庭一而再、再而三地只是證明了一件事:莫爾索在「精神上」是一個殺人犯。只要證明了莫爾索在「精神上」是一個殺人犯,「道義」就可以處死莫爾索。
莫爾索在臨死之前拒絕了神父,正是對這種「道義」的抗議。有學者把這樣的「道義」概括為「羅伯斯比爾潔癖」。「羅伯斯比爾潔癖」有力地支撐了存在主義的理論基礎:生存即荒謬,荒謬能殺人。
顯然,阿Q殺自己人和法國式的潔癖沒有任何關係。那麼,他為什麼要殺小D和王胡呢?魯迅在小說裡頭並沒有交代。
如果《阿Q正傳》是我寫的,我想我也不會交代。為什麼呢?因為「造反」的歷史就是這樣,借用《狂人日記》里的一句話說,那是「從來如此」的。
這就是魯迅的歷史觀:從來如此。根本就不用交代。魯迅以他特有的冷靜告訴我們,我們要想禦侮,靠阿Q的「改朝換代」,一點意義都沒有。
那麼,透過阿Q的殺人,我們來看看,阿Q的基本訴求或精神本質究竟是什麼呢?
在講座的開頭,也就是我講「三無」的時候,我留下了一個問題,那就是「爺」和「孫子」的問題。這是一個大問題。在阿Q的「前史」里,他本來姓趙,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先前比你們闊多了」,也就是說,他曾經是「爺」。
到了小說的敘事時空,阿Q已經徹底淪為了一個「孫子」。阿Q的精神訴求究竟是什麼呢?通過「造反」,重新做回他的「爺」。這是他造反的唯一動機,既不涉及人性尊嚴,也不涉及社會公正。
表面上看,阿Q最為痛恨的是不公正,可事實上,阿Q最痴迷的也正是不公正。對阿Q來說,天底下唯一的公正是這樣的:我是爺,你是孫子;即使我暫時做了孫子,我在精神上也依然是爺,一旦有機會,我一定要做回去。做人上人,這就是阿Q的精神本質。
在《阿Q正傳》的開頭,我們就看到了「兒子打老子」這句話,我們會發笑。可是,等到阿Q在夢中「造反」的時候,我們回過頭來看,「兒子打老子」這句話是多麼地不可或缺。如果把「兒子打老子」換成「我操你媽」「你這狗娘養的」,《阿Q正傳》依然是《阿Q正傳》,但是,小說前後的統一性就沒有這麼瓷實了。
我們一定要注意好作品內在的統一性。體育運動中有一個專業名詞,叫合力。舉個例子吧,我多次和專業的女乒乓球運動員打球,老實說,我的肌肉力量比那些女孩子強太多了,可是,奇怪的是,她們拉出來的弧圈卻比我的更有力量。
原因只有一個:她們的肌肉動作形成了合力。合力就是力量的統一性。合力或統一性會在作品的內部產生不可思議的共振,在作品的內部形成巨大的勢能。
六、禁忌和封閉系統
《阿Q正傳》插畫(3)。
談完了阿Q的精神本質之後,我想我們有機會來談一談「精神勝利法」了。
1984年,林興宅先生在《魯迅研究》上發表了一篇論文——《論阿Q性格系統》,那一年我還是一個大二的學生。就阿Q的性格,林先生創造性地使用了一個關鍵詞:系統。我想延續「系統」這個概念,說一點別的。
我們都知道,阿Q這個人有一個最大的性格特徵,或者說特異功能,那就是「精神勝利法」。這是魯迅先生對中國文學所做出的無與倫比的貢獻。
老實說,魯迅的偉大是他完成了「精神勝利法」的命名,「精神勝利法」本身卻沒有什麼可談的,因為它並不複雜。真正複雜的是,作為作者,魯迅是如何去「完成」這個性格特徵的?他又是如何使這種性格特徵得以確立的?
就寫作這個角度來說,我以為,這個問題和「精神勝利法」本身同等重要。
我在前面說了,魯迅寫作《阿Q正傳》所採用的是一個圓形結構,阿Q處在圓心,其他的人都在圓周上。如果我們仔細閱讀這篇小說,我們很快就會發現,阿Q和圓周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對立的。阿Q鄙視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大家都知道拉康有一個著名的理論,也就是鏡像理論。這個理論闡述的其實是一個認知問題:一個人是如何認知自我的。在拉康看來,人類只有通過他人才能完成自我的認知。
所以,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如何讓阿Q失去「鏡像」,失去自我認知的參照。
我們不能說魯迅是在鏡像理論的指導下去寫作《阿Q正傳》的。這個說不通。但是我要說,偉大的作家完全可以通過他的寫作直覺去達成某個哲學命題。
魯迅是這麼做的——
第一,先確立阿Q 的禁忌。這是一個關鍵點。何為禁忌?1.自身的短處或弱點;2.這個短處或弱點一點都容不得他人的指涉;3.但有指涉必遭反彈。魯迅正是抓住了阿Q熱衷於反彈或熱衷於抗拒這個點,一步一步地描繪了阿Q不算複雜的人際。可以這樣說,魯迅塑造阿Q性格的過程,就是交代阿Q抗拒外部世界的過程。阿Q沒有一個朋友,換句話說,阿Q沒有任何對話的對象和可能。
第二,在失去對話的對象和可能這個基礎上,阿Q完成了他的自我封閉。整部小說,魯迅最終完成的其實是一個系統,也就是阿Q自我封閉的系統。這是「精神勝利法」的大前提。沒有這個系統,完成「精神勝利法」這個性格特徵就不可能做得到。
第三,從自我封閉這個系統出發,阿Q一步一步喪失了他的現實感,也就是說,阿Q一步一步地喪失了他的認知能力,這個認知能力自然包括兩大板塊:1.主體的認知能力;2.客體的認知能力。
第四,兩大板塊的徹底喪失,唯一剩下來的是什麼呢?是癔態。是我「要什麼就是什麼」,我「喜歡誰就是誰」。這是瘋狂的、變態的、病相的,一點都不涉及理性,一點都不涉及生存的基本秩序,一切都可以脫離實證,一切都不需要現實依據。這個癔態所包含的僅僅是做大爺的心理需求和心理滿足。作為一個飽受凌辱的人,什麼是阿Q的心理需求?什麼最能滿足阿Q?當然是勝利。
然而,從邏輯上說,勝利屬於判斷,是判斷就涉及依據,它是實證的結果。阿Q則不需要那些。他的勝利只不過是他的「意願」,他自己「宣布」一下就可以了。這就是「精神勝利法」。
我要說,封閉系統的確立,表示著「精神勝利法」的最終完成,表示著阿Q這一性格特徵的確立。阿Q的一切「行狀」,就是沿著封閉系統的內側,注意,是內側,是黑咕隆咚的內側,從勝利走向勝利。
七、黑洞和愚昧
《阿Q正傳》插畫(4)。
《阿Q正傳》插畫(5)。
相對於《阿Q正傳》這部小說而言,只是在外圍完成了一個封閉系統是遠遠不夠的,道理很簡單,支撐小說的不是外圍的系統,而是系統內部具體的內容。
我要說,魯迅對封閉系統內部的描繪漂亮極了。在這個封閉系統里,阿Q做了許許多多的事情,魯迅描繪了阿Q許許多多的行為。可是我想告訴你們,這一切都是一個表象。
在《阿Q正傳》里,阿Q做過幾天盜賊,但那是在副線上,行為也不多,畢竟他是一個小小的配角。到了主線,阿Q都做了些什麼呢?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他幾乎就沒有什麼具體的行為。阿Q只是一個「精神的存在」,他的一切行為都被魯迅抽空了。
事實上,在主線,阿Q總共做了三件事:1.戀愛;2.造反;3.被審判。那我們就來看一看魯迅是如何描繪阿Q的這三個具體行為的。
我們先說戀愛。常識告訴我們,戀愛是兩個人的事情。但是,在小說里,阿Q的戀愛僅僅是阿Q一個人的戀愛,他和吳媽並沒有建構起任何關係。在阿Q對著吳媽跪下去之前,你去問吳媽她和阿Q之間會發生什麼,吳媽一定什麼都不知道。
照理說,一個男人,他阿Q都要想和吳媽「睏覺」了,他和那個女人之間總要發生一點現實關聯吧,但是,就是沒有。他們之間僅有的那點關係,也就是阿Q對吳媽行了大禮。
如果說,阿Q在小說的主線上還有一點「有效動態」的話,就這個了。——所謂的戀愛,完全是阿Q在封閉系統里的「心理行為」。
再說造反。阿Q到底造反了沒有?一絲一毫也沒有。除了阿Q在酒後有了一段關於「造反」的夢寐,在現實層面,我們沒有看到任何有關阿Q造反的具體內容。
他所擁有的只是念頭,也就是去尋找假洋鬼子,但是,正如我前面所說的,阿Q和這個世界並沒有建立起對話關係,換句話說,阿Q和假洋鬼子之間就不可能構成對話關係,再換句話說,阿Q 和造反之間也根本不可能有實質性的關聯。
在第九章,魯迅對阿Q被捕的描寫簡直是妙不可言,阿Q為什麼會被捕呢?沒有人知道。阿Q自己說,「因為我想造反」。請注意,這是阿Q他自己說的。——所謂的造反,僅僅是阿Q在封閉系統里再一次的「心理行為」。
最後我們再來看阿Q的被審判。這一章可以說出神入化。從表面上看,所謂的審判是審判人與阿Q之間的一問一答,可是,只要我們仔細地閱讀一下,馬上就發現了,所謂的一問一答完全是驢頭不對馬嘴,阿Q的每一句回答都只是阿Q的一廂情願,他和審判人之間從來就沒有構成真正的有效邏輯,這次對話完全是錯位的。
但是,最大的不幸終於出現了,這種錯位,或者說驢頭不對馬嘴,最終對應的卻是法律。可以這樣說,是阿Q自己把自己給「說」死的,這裡頭有極為精彩的戲劇衝突。
我想強調一下,如果審判之後相關人員好好地去取證,阿Q絕對死不了。這裡頭既有魯迅對法律草菅人命的控訴,也有魯迅對阿Q「一廂情願」的譏諷,很複雜的。
這一段文字充滿了喜感,卻更悲涼。這是審判人與阿Q的對話,也是悲和喜的對話,也是生和死的對話,更是現實世界和封閉系統的對話。所謂的審判,完全是阿Q在這個封閉系統里又一次的「心理行為」。
在整部《阿Q正傳》當中,阿Q活靈活現的,到處都是他的行為,都有點鬧騰了,可是,都是表象。
如果我們尊重文本,我們就必須承認,阿Q的「有效行為」微乎其微,少得不能再少了。讓一個沒什麼具體行為的人物生動起來、確立起來,這個太難寫了。
作為一個小說人物,阿Q的一切都始於心機,一切又都止於心機,他就是一個黑洞,是空的。簡言之,他這一輩子其實是白活了,和沒有並沒有什麼兩樣。
所以啊,阿Q在臨死之前是必須要畫那個圈的。這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枯井,更是一個巨大的隱喻。
就這麼一個黑洞而言,我想說,《阿Q正傳》這部小說的寫作難度遠遠超出了我們的預估。
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我只能嘆服,魯迅寫小說的能力無與倫比。別忘了,這一切都是在「寫實」的名義之下完成的。
說到這裡我想大家已經明白了,魯迅從來都不是一個現實主義作家,從寫小說的第一天起,他就是一個現代主義作家。多種不同的文學史書上都說魯迅是「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我完全不能同意。
我當然也不指望別人來同意我。有一組概念我們是絕對不能混淆的,魯迅所擁有的是「寫實能力」,魯迅所擁有的是「現實精神」,魯迅所擁有的是「現實情懷」,但是,就小說美學的範疇而言,他真的不是「現實主義」作家。
利用最後的時間我再來說一件小事,那就是阿Q的愚蠢。不少學者認為,阿Q是愚蠢的,我一點也不同意。阿Q可不愚蠢。
如果我們仔細研讀《阿Q正傳》,很快就會發現,阿Q不僅不愚蠢,相反,他偏於精明。為了塑造好阿Q這個人物形象,魯迅用得最多的手法正是心理描寫。
這一點大家一定要多留意。阿Q的心很深,他很能盤算的。祥林嫂是既愚昧也愚蠢,阿Q是只愚昧不愚蠢。愚蠢的人愚昧,精明的人也愚昧,這是魯迅要告訴我們的——愚昧不除,禦侮就不易。
《阿Q正傳》很不好講,老實說,我的能力真的不夠,一點感受而已。好在有能力講這篇小說的老師很多,你們就拿我的演講當作一點補充吧。
一家之言,謬誤之處敬請老師和同學們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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