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出全集,難道要封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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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需要主張』
2017年初,莫言出作品全編了,將囊括自1981年他開始創作以來發表過的全部作品。「莫言長篇小說系列」是這套全編推出的第一部,包括《檀香刑》《生死疲勞》《紅高粱家族》等十一部長篇小說。自從2012年成了「中國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四年來莫言都沒推出新作,這次發布「全編」,是封筆的意思嗎,還是在等待下一次「突破」?
借著這次作品全編新聞發布會,莫言接受了我們的專訪,回答了一些心裡話。
采寫|新京報記者 柏琳
獲得諾貝爾獎的時候在想什麼?
中國作家什麼時候能再次獲得諾獎?
您的很多小說都被改編成電影,之後是否繼續有這樣的打算?您對於IP有何看法?
您對於現在的網路文學有何看法?
……
來自全國四十多家媒體提出以上問題,30分鐘內齊刷刷扔給作家莫言,請看答案:
「沒想什麼,當時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也充滿感激,感激讀者老師和親人。」
「我比任何一個人都期盼第二個諾貝爾獎獲得者,因為這個人出現之後熱點和焦點都集中在他/她身上,我就可以集中精力寫小說了。」
「我是一個對戲劇非常感興趣的作家。我寫一個小說能夠IP也好,不IP也行。」
「網路文學是文學的重要補充部分,網路文學和嚴肅文學之間沒有不可逾越的障礙,遵循的最根本的還是關於文學的定律。」
……
莫言不容易。62歲的人了,作為第一個拿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作家,四年多來一直陷在數不清的活動、演講和參觀中,走過的足跡,恐怕自己也無法準確勾勒出來。公眾對莫言一哄而上且持續不散的關注,彷彿成為了一種不需要有當事人意志參與的自我狂歡。
誠如莫言在2012年12月的領獎演講《講故事的人》中說的那樣,「起初,我還以為大家爭議的對象是我,漸漸的,我感到這個被爭議的對象,是一個與我毫不相關的人。我如同一個看戲人,看著眾人的表演。我看到那個得獎人身上落滿了花朵,也被擲上了石塊、潑上了污水。」
莫言。新京報記者彭子洋 攝
諸多外物套在這個得獎人身上,大家都在說著文學,紛紛議論他怎麼還不出新作,好像都對原因「心領神會」,卻又是一種看客心態——看吧,坊間早有傳言,諾貝爾文學獎是作家的「魔咒」。連莫言自己都承認,「諾貝爾獎(對作家創作來說)往往是一個死亡之吻,意味著對他的創作來講,很難再出好的作品。」
但他到底是個作家,「儘管現在很多人認識我,但是我自己更加認識我自己。對我來說,自己沒有任何本質上的變化,而且對於一個作家來講,更重要的是在獲獎之後繼續寫作。」
他寫出新東西了嗎?還沒見到。然而,2017年初,一套「莫言作品全編」即將問世,此次由浙江文藝出版社獨家出版,囊括了莫言自1981年開始創作以來發表過的全部作品,涵蓋了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散文、劇作、演講、對話等諸多體裁,被莫言認可為「定稿版」。「莫言長篇小說系列」是這套全編推出的第一部作品,囊括了莫言迄今為止包括《檀香刑》《生死疲勞》《紅高粱家族》等十一部長篇小說;兩個月後,「莫言中短篇小說系列」(五種)亦將推出。
莫言作品全編·長篇小說系列11種
沒有新作,但是已經有「全編」?這是封筆的意思嗎?
顯然不是,這個出身「高密東北鄉」的樸實山東漢子,「認真」二字放在心裡暗暗使勁,非要掏心窩子的時刻,才會小心翼翼地透露一點新的創作方向。
讀者腦海中,「莫言是農村作家」的觀念根深蒂固,他說自己是「農民的兒子」,現在也經常要回鄉。去年夏天還在老家住了一個月,有一次進城在路邊看見一個戴著頭巾的婦女在開巨型挖土機。他走去一瞧,不就是村裡的小學同學嘛!
在少年時代,這樣的大型機械都是工人開的,是高不可攀的行當。結果呢,現在他看見一個60多歲的農村婦女,他的小學同學,開著挖土機轟隆隆地跑,這讓他產生很多聯想——生活的變化帶來人的變化,當年跟他一樣的農民,現在坐在一個兩米多高的駕駛台上,放眼望去,看見的東西和過去有什麼不同?他要繼續做一個農村變化的觀察者,這是他的根脈。
專訪地點在一個做北京菜的飯館包間里,窗戶門框是中式紅木風格,牆上掛著對聯,角落放著黑木桌椅,犄角旮旯處晃著幾個盆栽,一切都很「傳統文化」,莫言的穿著也「合拍」——深灰色中式對襟大褂,抬手時左袖口露出一大一小兩個手串。
霧霾散去的北京城,陽光灑進來,盆栽影影瞳瞳,莫言被攝影記者「吆喝」:在牆邊站好,目光再遠一點,肩膀靠右斜一點,多來幾張。莫言很聽話,白牆上映襯出他的輪廓陰影,像皮影戲,微微動幾下,彷彿他那不輕易示人的內心波動,需要豎起耳朵才能聽見。
莫言。新京報記者彭子洋 攝
「只寫在過去基礎上順著坡往下溜的作品,寧願不要出版」
新京報:2017年初,你推出了「莫言作品全編」,通常一個作家推出「全集」後,就表明這個作家的創作之路會暫時告一段落,乃至終止,你是這種情況嗎?莫言:過去確實是這樣,「文革」前或者80年代之前,作家出文集、出全編的,往往都是在這個作家百年之後。現在很多著名作家也都是在去世以後,後人把所有作品收起來,叫做「全集」。但是最近這十來年,有各種編輯名目,有全編、選編、全集、文集、文存……各種說法。我這個(作品)叫全編。全編,就是說截止到目前我公開出版的作品,全部編到了一起,這是一種「階段性」的全面。將來發了新作品,我還可以繼續讓「全編」收了。「莫言作品全編」是不封閉的。我已經60多歲了,將來還能寫多少作品,現在是未知數,但肯定還是要努力寫。新京報:你2012年獲得諾獎後說「對一個作家來說,最重要的是獲獎後繼續寫作」,不過這四年來你一直沒有推出新作,你曾說自己想要一種「冒險」,「拒絕在同一個寫作平面上滑行」,這是否是你遲遲未出新作的重要原因?你想獲得一種怎樣的突破呢?莫言:得了諾獎之後,確實很多作家不寫了。有的人本來就年齡很大了,比如英國女作家多麗絲·萊辛,得獎時80多歲了,得獎後沒過多久就去世了;有的人得獎時年齡不算大,但再也沒寫出超越自我的作品,這個原因比較複雜。
但也有的人得獎後創作勢頭不減當年。比如說馬爾克斯,得獎後還寫了《霍亂時期的愛情》,帕慕克還寫了《我腦袋裡的怪東西》,都是很好的作品。
我57歲時獲諾獎,應該屬於年富力強的階段,創作熱情很高,自己感覺還有很多素材要寫。然而得獎後四年來,增添了很多社會活動,的確佔用了不少寫作時間,但我一直沒有停下關於小說的思考。參加一些社會活動,也是為寫作積累素材,這是我安慰自己的想法。譬如說,我過去沒當過政協委員,不知道政協會是怎麼個開法,當然更不知道這些開會的人的狀態。現在有了這個經歷,使我獲取了進入不熟悉的生活領域的機會,對我不熟悉的人群有了認真細緻的觀察和了解。如果我的新小說里寫到開會,肯定會比過去寫得精彩。
莫言諾貝爾文學獎證書(莫言作品全編插頁)
新京報: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能寫出新的書呢?
莫言:如果說要出版的話,實際上我去年和前年就可以拿出一本書來,甚至在我得諾獎後幾個月內就可以推出一部新作。之所以一直沒有推出,就是因為我在認真思考和修改已經寫完的作品。如果我接下來要寫的東西新意不大,也沒必要拿出來。如果不能使自己滿意,只寫在過去基礎上順著坡往下溜的作品,寧願不要出版。如果要出版,首先自己要滿意。標準是什麼?就是新作和舊作有不同之處。當然完全不同很難,一個人60多歲了,讓我完全重新另起爐灶,用另外的語言,寫所有人都沒有寫過的故事,顯然是不太可能的。每個人都有局限,即使是寫作這種涉及才華的領域,也不可能漫無邊際,只能說是感覺到有一些和自己的過去、和別人都不太一樣的創新時,我想才可以往外拿。
新京報:你談到自己這幾年有了一些嶄新的生活經驗,拓寬了視野。既往大家把你當做寫農村題材的農民作家,那麼你可以談談新生活里有什麼新素材,可以被你考慮進新的創作中?
莫言:過去我的作品主要寫村莊田野,頂多寫到縣城。小說里的人物一般也是農民,農村男女老少,小城鎮的官員、小知識分子、鄉鎮幹部。我的作品裡從來沒有出現過那些高級知識分子形象。這兩年我通過參加各種活動,接觸了很多新人物,比如高級幹部和官員,國外的作家和學者,視野就開闊了很多。文學,或者小說,說一千道一萬,最終不還得寫人嗎?從這個角度上說,我未來的作品裡,新元素就是會出現新的人物形象。
莫言作品全編長篇小說之《檀香刑》
「鄉土變了,文學自然跟著變」
新京報:還是說農村題材,當下中國社會明顯的一個變化,就是不斷加快的城市化進程。在此情境下,有人說鄉村正在逐漸死亡,鄉村題材在走向邊緣化,你如何看待鄉村敘事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生命力問題?
莫言:我覺得文學實際上很難嚴格區分鄉村和城市題材,尤其是當下的文學。說到底都是寫人物。有些作品無法分類,《紅樓夢》是什麼題材?一個賈府,賈府里一個大觀園,裡面形形色色的人物。它也寫農村,卻只有寥寥數筆,無法深入。為什麼?因為曹雪芹不熟悉農村,他熟悉的是鐘鳴鼎食之家鼎盛時的繁華和奢靡,以及盛極而衰後「樹倒猢猻散」的悲涼和無奈。作家受到生活的限制。我寫的多數都是60年代到90年代的農村,因為這是我曾經的生活基地。當然我也寫過歷史和歷史上的戰爭,那也是在我熟悉的農村生活上的延伸想像。
現在很多創作題材也很難歸類,比如寫一個農村小夥子去城裡打工,算城市題材還是算農村題材?人物身份如何歸類?算工人,他沒有享受過工人的待遇;算城裡人,城裡人不認可他;算農民,他已經離開了土地。即使是他自己,也不會自認為是城裡人,他就是要在城市打工賺錢,然後回農村娶媳婦蓋房子。
從此意義上講,即便現在有鄉土文學,也是變化了的鄉土文學。鄉土變了,文學自然跟著變。我寫的鄉土,和魯迅寫的肯定不同,魯迅那時候沒有人民公社,也沒有生產大隊和村幹部。時代是朝前的,鄉土是變化的。我現在的寫作還會涉及鄉土,但2017年的農村,肯定和《天堂蒜薹之歌》里的農村不同了。對於我這樣的老年作家來說,這是一個嚴峻的考驗。
莫言作品全編長篇小說之《天堂蒜薹之歌》
新京報:作為農村變化的旁觀者,你關注的是人心的變化,這些年也不間斷在農村的生活,那麼你可以談談這種農村社會變化背後的人心變化,具體有哪些讓你觸動嗎?
莫言:首先必須承認,有一些基本的東西沒有變,比如中國人傳統的道德觀,就像儒家「仁義禮智信」,這些最基本的東西在鄉村還存在。農村人罵一個人:這個人太壞了。怎麼說?「太不厚道了,太不仗義了」,這種評價標準就是儒家文化。
第二,農村的生產和生活方式變了,即使老人們在內心深處還堅守傳統道德,他也必須適應商業社會。從前幫鄰居干一點活,誰也想不到要錢,因為你幫我忙,我也幫你忙,最多勞動完了請吃頓飯。現在一切都用金錢交易,幫鄰家忙也要算一天多少錢,誰也不會不好意思。如果你應該給我100元,結果只給了80,那你就違反了契約精神;如果說好給80,結果給了100,那就覺得是發了獎金。你多給我錢我說你好,你少給我錢我說你壞,你不給我錢我也許要去告你。農村自然經濟向商品經濟轉變時,帶來人心的變化,產生一種建立在金錢契約基礎上的「新式農村道德規範」。很難說這是退步,甚至它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一種進步。過去一切都建立在人情上,這有溫暖的一面,也有可怕的一面。但現在不同了,「親兄弟明算賬」,朋友照做,但醜話說在前面。
不過,現在從農村進城的年輕人努力尋求一種和城裡年輕人一樣的生活,我們從前心嚮往之的東西,未必是他們的理想,我感覺不好把握了。
「文學不應該承擔『再現歷史』的任務」
新京報:從文學內部看,你這一代中國作家的小說中,歷史是一種素材,但有評論家認為,這些材料在你的小說中只是「幕布式」的背景,而非研究對象本身,不能深入歷史細部進行新的認知和重構,這也被認為是五六十年代作家歷史觀的局限所致。在處理和共和國歷史的關係這個問題上,作家往往有一種身處其中的混茫感,不能處理好歷史,你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莫言:我覺得文學不應該承擔「再現歷史」的任務。小說家不可能再現歷史,他寫的是人,無論100年前還是當下的生活,他要做的就是塑造令讀者難以忘卻的人物形象。我們讀偉大的文學作品,記住的不是那段歷史,而是幾個具體的人物形象。讀完《戰爭與和平》,想的是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對於那場拿破崙侵略俄羅斯的戰爭的起始,想必很多人都還是雲里霧裡。讀《靜靜的頓河》記住的是格里高利和阿克西妮婭,不是沙俄與蘇聯交替時期的歷史。
文學家不是歷史學家,他需要的是再現一段歷史中的人物。比如我的小說《紅高粱家族》寫到抗日戰爭,《檀香刑》寫到德國侵略山東,我的確做過研究功課,但這種研究不是嚴格的歷史考證。我只想知道當時的人衣食住行的具體細節,以便再現當時的生活畫面。
莫言作品全編長篇小說之《紅高粱家族》及附贈精緻書籤
當下的故事能不能寫成小說?當然可以,但如果要寫一場大的運動,大的歷史事件,還是應該拉開一段時間為好。「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啊。一旦跳出了「此山」,和那座「山」拉開了距離,很多當時看不明白的東西,就開始顯現出清晰的輪廓。譬如我在《生死疲勞》里寫了合作化運動和人民公社,我在《蛙》里寫了計劃生育運動,都是拉開很長的距離。
新京報:你曾說「每一代人都應該寫同時代人,這是作家存在的理由」,隨著50後一代作家的老去,你是否擔心自己的話語權走向邊緣?諾獎之後你在瑞典的演講主題是「講故事的人」,事實上,人類對好故事的渴望,幾乎和人類歷史一樣長,你覺得小說家的使命就在於此嗎?
莫言:小說家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講故事的人,當然小說和講故事不能劃等號。講故事很重要,但怎麼講也很重要,甚至更重要。小說家要通過講述一個故事,來施展文學才華,要使用乃至「創造」一種獨特的語言體系,每個作家都在千方百計地追求語言的個性化,或者叫辨識度。除了語言,還有結構。不能按部就班從頭到尾。過去說書人口述時,也要留很多伏筆和懸念呀,所謂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草蛇灰線,伏線千里。用獨具一格的語言,精巧的結構,講述精彩的故事,精彩的故事的根本是性格鮮明的人物。這些其實也是交織在一起的,是渾然一體的。
《莫言作品全編》第1輯長篇小說系列(11種)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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