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川《品中國文人》之嵇康
品中國文人 2009-01-06 09:09:22 閱讀84 評論0 字型大小:大中小
本文瞄準嵇康,同時將著名的「竹林七賢」收入眼帘。嵇康是七賢之首。魯迅先生及諸多學者推崇的「魏晉風度」,嵇康等人是第二批主力軍。
魏是三國時代,晉是三國的結束。晉又分西晉、東晉,加上南北朝,歷時近三百年,從公元290年到581年。持續的政治動蕩,兵禍連年,百姓遭殃。直到隋朝,中國才重歸一統。
什麼叫魏晉風度呢?曹操那個年代文人輩出,有著名的「建安七子」,建安是年號,七子主要是王粲、孔融、陳琳等。而曹操和他兒子曹丕、曹植也是大文人。他們的文章風格一反漢賦的虛華,很隨意,很自由,言之有物,有內在的風骨,文學史稱之為「建安風骨」。這些人是魏晉風度的第一批主力軍。我們要講的「竹林七賢」,在時間上稍後。這七個人,除了寫有風骨的文章,還清談,還放浪,行為似乎很不檢點。建安七子和竹林七賢,他們特異的文品和人品,合稱魏晉風度。當然還有其他人,比如前面提到的曹氏父子。
曹操是家喻戶曉的人物,他身上就沒有什麼條條框框。也許可以這麼講:魏晉風度,戎馬一生的曹操開了風氣之先。魯迅說:「曹操是改革文章的祖師爺。」
中國歷史上,魏晉風度名氣很大,它所承載的意義,遠遠超出文學的範圍。
而文人和權力打交道的悲慘故事,也許首推嵇康。他的死令人揪心。行刑的場面像精心布置的大舞台。
嵇康跟誰打交道?跟司馬昭。
撇開史書不談,司馬昭在民間的形象,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心狠手辣。這個人太厲害了。
魏晉之交皇權更迭,司馬昭集團日益坐大,對曹操的家族下手。嵇康在這個節骨眼上,不肯趨附,拒絕進入權力的核心層,於是得罪了權臣鍾會,得罪了威逼天子的司馬昭。
嵇康死於兩樣東西:名氣太大,性格太直。直接的死因則是兩封絕交書,前一封寫給高官兼老朋友,後一封,涉及一樁鬧得沸沸揚揚的桃色事件。桃色事件也是當時萬眾矚目的倫理事件。
鍾會利用這兩封信弄死嵇康,司馬昭又弄死有反骨的鐘會。
讀歷史,讀來讀去就像看大片……??
熟悉《三國演義》的人都知道鍾會。此人擔任主帥進軍成都,滅了劉備建立的蜀漢。他自恃手握十萬重兵,在前線扯起反旗,卻被他的部下剁成肉泥。他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的典型,而嵇康,則可能是性格決定命運的最好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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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時代,殺氣與文氣俱盛。這是一個奇怪的現象,兵荒馬亂的,卻反而催生文學家和思想家。仔細一想,也不奇怪。西方人有個理論:戰爭能激活很多東西。十九世紀拿破崙橫掃歐洲,二十世紀兩次世界大戰,打出了多少文學大師?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直接就是戰爭的產物。加繆的《鼠疫》、《局外人》,海明威的《太陽照常升起》、《喪鐘為誰而鳴》、《大雙心河》,雷馬克的《西線無戰事》,以及艾略特、龐德的詩歌,都是在二戰的陰影下生長出來的。「安史之亂」成就了杜甫,軍閥混戰政治黑暗,導致魯迅橫眉怒目,而艱苦卓絕的長征,為毛澤東的偉大詩篇提供了靈感之源??
一般說來,和平年代容易令人昏睡。當然,這是一種幸福的昏睡。和平年代的好作家,是那種居安思危的人,他們的主要任務是打量日常生活,玩味當下,警示未來。他們也會尋找敵對勢力,社會的不公正,人與自然的不和諧,是他們的兩個最大的敵手。
先秦是公認的大時代,魏晉也是,各種各樣的人物活躍在歷史舞台上。魯迅先生不輕易讚美古人的,但他心儀魏晉風度,在廣州做過長篇演講:《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葯及酒之關係》,這標題有點拗口,演講卻明白易懂。魯迅對嵇康,對阮籍,對古今第一酒鬼劉伶,讚賞有加。
竹林七賢,通常以嵇阮並稱,後面依次是:山濤、劉伶、阮咸、向秀、王戎。七個不同尋常的男人走到一塊兒,類似超級沙龍,普通讀書人可望而不可及。他們怪異的言談舉止,包括驚世駭俗的著述,傳播的速度非常快。為什麼?因為他們當中不乏「高幹子弟」,先後都曾涉足官場,又佔有明顯的文化優勢。嵇康為中散大夫,別號「嵇中散」。阮籍做過步兵校尉,史稱「阮步兵」。山濤、王戎則是高官……??
嵇康是曹操的孫女婿。
曹操能寫詩,也能喝酒:「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他的兒子曹丕以網羅天下文人著稱,自己也是文學批評家,寫過專著《典論》,認為文章是千古大業,「不朽之盛事」。統治者好文辭,文人如雨後春筍。雖然曹操也殺文人,比如他殺了孔融,殺了博學多智的楊修。
古代文人和統治者,常常是一對冤家,離不開又見不得。
在某些歷史時刻,文人堅持做人的品格,將遭受滅頂之災。
前面用過一個詞:殺氣。殺氣騰騰是書寫中國歷史的常用詞。三國時代五十餘年,充滿了刀光劍影。而春秋戰國四百年,也一直在打仗。戰爭催生思想和文學,從諸子百家到魏晉風度。
說魏晉風度,我首先想到的倒不是魏晉人物,而是蜀漢的諸葛亮。杜甫詩云:「諸葛大名垂宇宙」,後世的中國人幾乎無不景仰他。他也寫文章,前後《出師表》,在「表」這類例行公文中,罕見的文字出色,真情感人,一副大家作派,卻是余力為之,像毛澤東和魯迅的書法。他以一介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他讀書、彈琴、清談、漫遊,淡泊以明志,寧靜而致遠。他身上兼有儒家、道家、法家、墨家風範,難怪他的敵人都格外尊敬他。法家重法度,墨家講兼愛,他有能力使二者統一起來。他留給人的印象,是出仕可,隱居亦可,怎麼都行。這是一個異常飽滿的男人,出和隱都理由充足。而一旦為官他絕對正直,忠君,愛國,嚴於律己,寬以待人。他的哥哥諸葛瑾在東吳,弟弟諸葛誕在北魏,三兄弟各事其主,一樣的口碑極佳,為中國歷史所罕見。三兄弟又始終和睦,表現了一種今人似乎難以理解的博大襟懷。
中國文化造就了諸葛亮這樣的偉人,值得中國人永遠驕傲。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歷代優秀的知識分子,都以不同的方式詮釋孟子這句名言。
諸葛亮五十四歲死於五丈原,太年輕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是一種什麼樣的風度?他權力之大,完全可以取代劉禪,但他沒有這麼做,不學曹操篡漢,更不學司馬昭篡魏,這又是一種什麼樣的風度?
以天下蒼生為念,不能搞動亂……??
以風度觀孔明,他確實不在魏晉人物之下。
亂世之亂,也能「亂」出偉男子奇男子,如同爛泥塘生出艷麗的荷花。
嵇康和諸葛孔明外表相似,都長得高大英俊,舉止瀟洒,都是彈琴的高手。孔明「面如冠玉」,嵇康喝醉酒時,朋友形容說若玉山之將崩。他們都是自學成材,看書從不死記硬背,憑著極高的悟性,一個「觀其大略」,一個「學不師受」。他們各自的好朋友,都被寫進了正史。嵇康本人,有《晉書》的正傳,《三國志》的附傳,野史雜記涉及他的更多,如《晉陽秋》、《魏氏春秋》、《世說新語》等。
當時的流行概念:天時,地利,人和。諸葛亮占人和,嵇康佔地利。可惜兩人都不佔天時。
魏晉風度是群體現象。一大群政治家、軍事家、雄辯家、陰謀家、文化精英活躍在歷史舞台上。貴族有貴族的派頭,布衣有布衣的風采。美男子受崇尚,醜男人也有充分的表演機會,比如大家熟悉的、《三國演義》中的龐統、張松。劉伶生得矮小丑陋,可他能量不小,一輩子花樣百出。醜人能像他,也能活得魅力四射。
魏晉風度的出現也非偶然,它有沃土,有產生它的時代背景。由於戰爭,統治思想的光環日益減淡,各階層的利益大洗牌,文化價值、生活方式均呈現多元走向。
魏晉風度歷經三代人,五六十年的光景。這個歷史瞬間,凝聚了非凡的文化力量。它向晉以後的歷朝歷代噴發,至今猶見力度。
那也是一個充滿時尚的年代,而時尚的倡導者是知識分子。士人的吃穿住行,好像全社會都在仿效。所謂名士、高士,當時是流行甚廣的辭彙。嵇康寫過《高士傳》,收集盤古開天地以來的高士119人。如果加上他本人,就是一個整數。
魏晉大城市,洛陽、長安、許昌,包括小城山陽,時尚隨處可見。穿漂亮衣裳是時尚,捫虱而談也是時尚……邊捉身上的虱子,邊談高深的學問。平民走路像軍人,時尚;貴族躺在路邊睡大覺,同樣時尚……時尚折射時代,古今皆然。
總之,那個年代挺豐富的、也挺有趣的,城裡的各色人等,各呈姿態。
中國歷史長河,這樣的景觀可不多。
竹林七賢,是魏晉風度的一個縮影。嵇康走在最前面。
2
嵇康是譙郡(今安徽亳縣)人,後遷居到河內山陽(今河南修武縣西北)。這地方因位於太行山的南面,故稱山陽。
山陽離洛陽不遠,官道暢通,快馬只須兩個時辰。洛陽是魏國的首都。魏、蜀、吳爭雄,佔據中原的強大的魏國,境內相對平靜,文人多。東吳和西蜀,載入文學史的人很少,可能因為國小,全民動員打仗,沒工夫寫文章。有記載說,蜀國的綜合國力,只有魏國的十分之一。
嵇康是曹氏集團的人,父親嵇昭、哥哥嵇喜官職顯赫,他本人「龍章鳳質」,相貌才華都是超一流。本指望追隨父兄一展鴻志的,不幸碰上司馬昭亂政。曹氏司馬氏兩大權力集團明爭暗鬥,他不像阮籍夾在中間,他的態度很明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不搞吃裡扒外。這是當時被普遍認同的道德觀念。賣主求榮和棄暗投明,有原則區分的。
中散大夫是個閑職,俸祿有限,嵇康打鐵掙錢,既補貼家用,又為朋友們聚會買酒喝。他家有個園子,鐵匠鋪在一棵大樹下,炎炎夏日他揮舞大鐵鎚,向秀扯風箱鼓風,也有人說是用皮囊。嵇康打鐵手藝好,產品供不應求。他不打兵器,專打農具。史稱他「性絕巧而好鍛」,可見他是生活中的能工巧匠,類似製造木牛流馬的諸葛孔明。
嵇康打鐵,言語不多。向秀小嵇康十幾歲,也常常沉默。向秀字子期,正在研討莊子,向嵇康學習。他原是無名小輩,經山濤推薦,走進名士雲集的竹林。他和王戎是竹林里的小弟弟。
竹林也是嵇康家的,在一塊坡地上,佔地數十畝,有山泉,有小溪。中間一塊平地,擺放石椅石桌,有竹子編成的琴台、躺椅,有形狀各異的酒葫蘆,掛在樹杈上。後來地理學家酈道元專程去考察過,憑弔七賢寺,並寫入《水經注》。誰建的七賢寺,不得而知。反正不是官府掏的錢。
竹林七賢的身後名,來得很迅速。
嵇康家的這片竹林,神秘而又神聖,常常有人圍著竹林轉,聽聽「嵇大師」打鐵的聲音也是好的,彷彿其中有玄機。
魏晉「玄風」大盛,知識分子若不能談空說玄,很丟份的。道家的始祖老子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魏晉士人,通過無數次的玄談,想敲開這扇眾妙之門。而儒家的那一套對人性的束縛,歷時數百年,從價值理性淪為工具理性,是統治者手中的一張反覆使用的大牌。司馬家族為了奪取曹家皇位,不擇手段,不顧蒼生,殘忍,惡毒,卻又裝扮以孝治天下的道德面孔,令人厭惡。
而抗衡吃人的禮教,老莊學說是最好的思想武器。
魏晉尚清談、玄談,表面上不著邊際,實則圍繞著兩個中心:一是赤裸裸、血淋淋的政治現實,二是思想學術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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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進入這片竹林的日常狀態。
嵇康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又憑什麼當上讀書人的領袖?
除了沉默,他各方面都有點像諸葛亮,氣宇軒昂,「飄飄然有神仙之概」。史書記載:他上山採藥,山民們碰到他,都以為他是神仙下凡。秦皇漢武想成仙,搞聲勢浩大的尋仙運動,風氣波及民間,五百年不散。嵇康吃有毒的葯,名叫五石散,以五種礦物混合而成,第一種是鐘乳石。適當吃五石散,對強身有好處,藥物學的祖師爺張仲景有研究的。據說長期服用能長壽,活到三百歲以上。有錢人吃毒藥成風,葯價抬高了,嵇康手頭拮据時,就上山採石葯。
嵇康外形飄逸,而內心有如鋼鐵。美國人搞大選,外形很重要。中國古代,和他們有點像,形容某皇帝,首先說他的外貌。嵇康外表出色,意志力強,玄學功底深厚,藝術修養獨步當時。他做人有很高的境界,對朋友,既講原則性,又有靈活性。另外他有顯赫的家族背景,當時的社會,非常注重這一點,竹林七賢也不免。山濤、劉伶、王戎,都是寒門出身。山濤的父親做過縣令,去世早,山濤沒享幾天福,一輩子耿耿於懷。阮籍雖是大家族,才華亦出眾,可他的不正經太出名,連走路都要裝怪,滿地劃斜線。阮咸是他侄子,一味模仿他。嵇康為七賢之首,是在圈子裡自然形成的。七賢又為更多的士人所景仰,尤且是太學裡的青年學生。
嵇康家是個聚會的場所。主雅客來勤,三日一小聚,五日一大聚。當然不是吃飯打牌,像今天的某些城市。
我們來看嵇康,看他怎麼過日子。
從春末到秋初,嵇康看書累了就打鐵。傍晚他散步,登高眺望綿延千里的太行山。身邊除了家人,就是朋友。兒子嵇紹尚幼,活潑可愛,阮籍經常趴在地上,讓他當馬騎。嵇康的家很大,但房子老了,器具舊了。做刺史(地方長官)的哥哥嵇喜,偶爾送他一點東西,但不能多送,怕他不高興。當時的世族弟子,一般都會謀求當大官:郡官,州官,朝廷大員。嵇康拒絕,家園難免有些破敗。不過他有酒,有葯,有琴,有高朋滿座,所以他拒絕得很徹底:高官厚祿,不稀罕。他的物質生活,已經比孔子的學生顏回強多了。朝廷大員也仰慕他,不學他「固窮」,卻希望有他的名氣。
有一天鐘會來了,這人也是高幹子弟,當年曹操的大紅人鍾繇的兒子。鍾會自幼博學多才,堪稱神童,長大了,背棄父親做了司馬昭的大紅人。讀《三國志》和《晉書》,會發現很多富貴人家的孩子勤奮學習,這和今天是不大一樣的。
鍾會是大能人,前來拜訪大名士。其實他以前來過一次,卻不敢敲門,把他的學術著作放在嵇康家門前,轉身跑掉了。這一次他帶了一幫人,「乘肥衣輕」,他亮出了貴公子的派頭。兩次造訪,自卑和傲慢都有些莫名其妙。他傲視天下,平生只忌憚兩個人:大權在握的司馬昭,大名鼎鼎的嵇康。
鍾會來的時候,嵇康正在打鐵,沒理他。一個衣飾華貴,神色倨傲;一個赤膊掄鐵鎚,面無表情。很長時間誰也不開口,而蟬在叫,鐵花在飛。向秀鼓風的聲音,聽上去像粗重的呼吸。
按常禮,嵇康至少應該打個招呼。他照樣打鐵,四川話叫「穩起」。鍾會撐不住,轉身要走,嵇康才徐徐說:
「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鍾會說:「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這番對話,歷史上很有名的,聽上去像佛家參禪。什麼意思呢?嵇康是問:你聽見什麼跑到我家裡來了?你看見了什麼又轉身要走?鍾會回答:我聽見我所聽見的,所以我來了;我看見我所看見的,所以我走了。
這一問一答很經典,兩人的表情,說話的語氣,包括現場氣氛、柳樹、季節、打鐵的物什都在裡邊了。句子異常濃縮,充滿言外之意。猶如高手過招,一出手便知端底。表面平淡無奇,其實不然,話里藏著鋒芒。
由此可見魏晉名士們說話的風格。高官之間亦如此,唯恐說話不帶玄機。
鍾會官場得意了,還朝竹林跑,嚮往名士風流,魚和熊掌都想要。雙方都是明白人,所以對話才簡短。有權的找有名的,互補的空間一目了然。嵇康不買賬,鍾會憤然而去。
這個碰了一鼻子灰的男人,對司馬昭進讒言:嵇康是條卧龍,日後要掀大浪。您志在天下,須防著他??
司馬昭點頭說:嗯,知道了。
時任大將軍的司馬昭,權力如日中天,兵權旁落的曹家皇帝,只能看他的眼色行事。
隱居隆中的諸葛亮,人稱卧龍。卧龍出山輔佐劉備,威脅曹魏幾十年。鍾會把嵇康比作諸葛亮,用意明顯。而司馬昭心中有數。他早就注意到這個嵇中散了。
司馬昭對竹林七賢採取分化政策,控制知識分子的言論自由。他避開嵇康,轉向二號名士阮籍,居然屈尊,想讓阮籍的女兒嫁給他兒子司馬炎。在講究門第的魏晉時代,這恩寵不一般。消息傳出去,向阮籍賀喜的官員踏破了他家的門檻。他女兒嫁給司馬炎,將來要做皇后的。可是,更讓人吃驚的,是阮籍不買賬。他也不明說,每天喝得爛醉,滿嘴的胡言亂語,持續六十多天,令一次又一次前往阮宅的媒人目瞪口呆。有野史說,媒人去敲門,敲了幾十次。百步之外就聞到院牆內的酒氣了,樹上的鳥、地上的雞也醉得哇哇亂叫。
司馬昭只好作罷。
輿論嘩然,「謗議沸騰」。司馬昭還得自找台階下……??
阮籍裝瘋而心中雪亮。這是他的風格。由於清醒,他才醉得一塌糊塗。他寧願在官場混,也不去攀附司馬家族,落得天下人恥笑。他父親當年緊跟曹操,他能投靠司馬昭嗎?
這件事,表明阮籍骨子裡是個孝子。另外,他對付朝廷,有他自己的路數。
嵇康冷淡鍾會,阮籍拒絕司馬昭,是轟動朝野的大事件。名士派不理睬當權派,後世讀書人傳為美談。
竹林七賢,名頭更響了。竹林成了一個符號,散發著久違的自由氣息,士人嚮往,朝廷側目。當時就有人跳出來寫文章攻擊竹林,嵇康予以還擊。鍾會收集嵇康的言論,報告司馬昭,但是大將軍態度很寬容。老謀深算的大政客,注視著文人的一舉一動。
為什麼說他老謀深算呢?
他篡魏,擺平曹氏集團的各種勢力,為他的兒子司馬炎稱帝掃除障礙。這樣一來,輿論就成了頭等大事,司馬昭對知識分子,打壓與誘惑並舉。他顯然不能一鍋端,必須分而制之。
他對阮籍的寬容,官場中也是傳為美談。
權力頂端的人,名聲同樣重要。古代,名和聲各有講究,「聲」是對有名氣的人的評價。權力如日中天了,還得抓輿論。
司馬昭在洛陽,常常大宴群臣,所有的文武官員都對他畢恭畢敬,包括鍾會、鄧艾這些人,唯有阮籍,坐沒個坐相,吃沒個吃相,喝醉了還亂說一氣,放屁咚咚響。阮籍講話,群臣假裝洗耳恭聽,司馬昭摸著鬍鬚面帶微笑。
文人、政客都裝糊塗,各有各的高明處。
阮籍酷愛喝酒,司馬昭就讓他當步兵校尉,這是軍營中的一個美差,經常有好酒。他又喝又拿,拿到竹林去,大伙兒一起喝。有人告他的狀,司馬昭一概不予追究。
司馬昭對阮籍的寬容,孕育著對嵇康的毫不留情。
而暴風雨來臨之前,竹林一派祥和。
4
我們來看這群竹林里的男人怎麼個放蕩法。先說醉酒。
阮籍、阮咸、劉伶都是豪飲,有酒必醉的。山濤酒量最大,據說能飲八斗。八斗什麼概念?那是用酒缸喝酒了。可是山濤城府深,沒人見過他喝醉。這本事,官場最能用上。向秀酒量一般,三杯下肚臉通紅。王戎吝嗇,愛酒卻從不買酒。嵇康因服五石散,不能由著性子喝。他喝冷酒,不喝熱酒。
酒酣耳熱,唱歌彈琴了。
七個人當中,至少有四個人精通音樂,兩個人是彈琴的大師。嵇康可謂登峰造極了,而阮咸號稱「神解」,對音樂的感知能力無人可比。唐朝有一種樂器,以阮鹹的名字命名。
這個阮咸,學叔父阮籍的放浪,很有創造性。舉兩個例子:
阮咸在家裡與族人共飲,大盆裝酒,幾條豬奔酒盆子而來,他和豬搶酒喝,鄰居看了大搖其頭。他學阮籍光天化日裸體喝酒,旁人看見了,斥為禽獸。阮籍雖然放浪,卻叫兒子學規矩。阮咸可不管這些,他兒子阮孚又學上他了,並且學出新境界:到處喝酒欠酒賬,卻老是背著一條錢袋——成語「阮囊羞澀」就是這麼來的。阮孚賒酒賬,賒到會稽(今紹興)去了。
可是三個姓阮的,喝酒還不及劉伶。劉伶才是天下第一酒鬼呢。他母親去世的時候,他正在跟人下棋,下完才去奔喪。這叫風度。母親的遺體前他號啕大哭,「飲酒二斗,吐血
劉伶也是個裸體主義者,家中迎客一絲不掛,反而責怪吃驚的客人說:這屋子就是我的褲子,誰叫你跑到我褲襠里來了?
客人嚇壞了,轉身逃跑,逢人便嚷嚷:劉伶他、他光屁股!
好事者偏要去他家看個究竟,他照裸不誤。有時冬天也解褲帶,迎著北風,先亮出他的瘦光腿。他老婆實在沒辦法,忙著治他的酒癮,只好由著他的裸癖……??
劉伶更是窮光蛋,晚年才做了一回小官。他朝竹林跑,一大理由是竹林瀰漫著酒香。嵇康、阮籍、阮咸,身高都超過
這七個男人,以他們的行為方式,對後代中國文人影響極大,所謂豪放、清逸、曠達、怪誕之類的文品兼人品,大都與竹林七賢有關。李白對他們傾慕不已,寫詩描繪說:「懶搖白羽扇,裸體青林中。脫巾掛石壁,露頂灑松風。」
李白是否裸過體,不得而知。
古人認為當眾裸體很不道德,首先是不孝,其次才觸犯男女方面的儒家信條。不難發現,諸賢的放浪,專門拿孝字做文章。阮籍居喪,也是要吃肉的,吃的還是祭品。嵇康帶著酒肉去奔喪,他視為知己。他們全都這麼干,為什麼呢?原來,司馬昭亮出孝字大旗,實則暗通「忠」,因為他篡魏,不便言忠。高明的讀書人一眼把他看穿了,偏偏在孝的領域與他作對,拆他的戲台,破他的謊言。
司馬昭絕頂聰明,他心裡何嘗不明白?他將分階段處理這批狂人,備下了大棒和胡蘿蔔。有一點是明確的:不能一概殺掉。這些名士在朝野都有巨大的影響力,一概殺掉可惜了。
曹操殺孔融,殺禰衡,殺楊修,司馬昭的手裡,也不是沒有刀。他按兵不動,派出眼線,觀察竹林里的動靜。
政客殺人有講究的:殺誰,選擇什麼樣的時機。
竹林的聚會得以延續。這群小雞似的男人日子快活,而空中有老鷹在盤旋。彼此都清楚,卻能相安無事。文人和統治者,朝著不同的方向施展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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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聚會,持續二十年之久,從嵇康的弱冠之年就開始了,從三賢、五賢發展到七賢。嵇康、阮籍、山濤,應該說都有做領導的資格,以嵇康為首,說明他的綜合素質最好。七賢聚會可不像現在開會,人人手拿小本子眼望領導,著裝還要整齊:領導不打領帶,下屬一律敞開襯衣領子。
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七賢聚會各有風采。若有高明的畫家畫出七賢圖,一定很有趣。
他們對外界的影響,也是逐漸增大的。這一群行為藝術家,每隔一陣子,總有驚世駭俗的舉動。其中有自我炒作的成分嗎?我想應該有的,真狂,也夾雜佯狂,卻並非他們開的頭。早在多年以前,「正始名士」就開了風氣之先,其中的代表人物,是曹操的女婿何晏。
這何晏也生得漂亮,皮膚細膩白皙,曹丕一直懷疑他抹粉,出太陽就觀察他流汗。何晏官至吏部尚書,也能寫文章,研究老莊有獨特發現,率先吃上了五石散,王公大臣紛紛仿效。隋朝,有個叫巢元方的太醫記載說:「尚書何晏,耽好聲色,始服此葯。心加開朗,體力轉強。京師翕然,傳以相授。」翕然是成風的意思,京城流行吃石葯。這種有毒的強體壯陽葯,吃了渾身發熱,葯價昂貴,一般人家吃不起的。所以有錢人見面了,總要問一句:石發了嗎?或者說:發熱了吧?
京師蔚然成風,波及庶民階層,於是不少人假裝吃藥。《太平廣記》載:「有一人於市門前卧,宛轉稱熱,要人競看。同伴怪之,報曰:『我石發』……眾人大笑。」
就像今天某些人,借了別人的汽車說:我有車啦!
宛轉稱熱四個字,很形象的。
石發成了時尚,從洛陽傳到許昌,傳到長安,傳到譙、鄴,傳到首都的衛星城市山陽。與吃藥相關的衣裳、鞋子、走路的樣子都成了時尚。
許許多多的時尚,吃藥只是其中一種。當時的洛陽,堪稱時尚之都,輻射全國。捫虱而談、拔劍追趕蒼蠅、狂飲、裸體、倒地而卧、聞諱而哭、寫文章、兒子對老子直呼其名……除此之外,還有一大時尚:長嘯。
「建安七子」之首王粲,生前學驢叫很有名,他死了,曹丕命群臣以驢叫為他送行。長嘯最厲害的是阮籍,幾里外都能聽見。他上山碰見了傳說中的世外高人,講了一通歷史上的文治武功,人家不理會,於是他長嘯,高人才笑了,以嘯聲相和,然後飄然而去。鍾會去見嵇康,半天只說一句話。而阮籍長嘯,高人能聽懂,這就更上一層樓了,返璞歸真,接近老子的境界:知者不言。孔夫子這樣的聖人「述而不作」,對三千弟子講了很多話,顯然稍遜於老子。所謂的玄學,裡邊名堂多了。
玄學真玄,我們伸手觸摸它,會碰到歷代中國士人都曾碰過的艱難。退而求其次,單從心理學的角度看,長嘯有益於身心健康。日本有一家公司,發明了「大叫七聲健身法」,每天都叫,幾百個職員,在規定的時間裡放開喉嚨。這法管用,猝死在工作崗位上的人減少了。
史稱阮籍「善嘯」,說明嘯有講究的,很多人學不好,不善嘯。嘯聲能傳遞人的修養和境界嗎?
嵇康也能長嘯,嘯聲清亮,和阮籍的渾厚不同。劉伶欲作獅子吼,吼出來卻像狗叫。向秀會突然中止,面容悲傷。王戎、山濤的嘯聲時有起伏,夾雜狂笑與悲聲……七賢「聚嘯竹林」,伴隨優雅或激烈的琴聲。
竹林外的讀書人競相仿效了,見面不說話,盯對方盯半天,長嘯一聲,扭頭便走。
綠林好漢聚嘯,是模仿猛獸,要剪徑、要殺人的。讀書人長嘯模仿誰呢?
亂世的讀書人,胸中鬱積了多少苦悶?
竹林七賢,個個有苦悶,卻能在苦悶中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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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上山採石葯,穿長袍,著木屐,來去飄飄然,砍柴的人呼為神仙。大隱士孫登破例和他講話,對他的命運作了準確的預言,孫登說:你呀,才高而性烈……??
城裡有時尚,山中有隱士。隱士都是飽學之士,卻過野人般的物質生活,藤條遮體,野果充饑,樹洞里睡覺,懸崖邊曬太陽。隱士通常也是名士,偶爾下山,敲門乞食,農戶獵戶,一般要拿出好吃的,熱情款待。魏晉,中原一帶的隱士特別多,通常一座山好幾個,像山中的土特產。
隱士和隱士不一樣的,有人瞅著朝廷,有人想做神仙。
寫下道教經典《抱朴子》的葛洪,就是那個年代的人,史稱葛洪「為人木訥」。他雲遊四方,廣東惠州的羅浮山,是他煉丹的仙山之一。我估計葛真人除了善於煉丹,也善於長嘯。
到隋唐,嘯聲不大聽得見了。以此推斷,古人還有一些本領,現在失傳了。
魏晉時代,各方面都有傑出人物,包括大書法家王羲之、醫學大師華佗、張仲景。現在有專家證明,葛洪也是一位出色的化學家。哲人模樣的軍人,軍人模樣的政客,政客模樣的商賈,商賈模樣的俠客……城市與鄉村,不乏他們的身影。日常生活則花樣繁多,挺好玩的。英雄受推崇,兒女情長在民間受表彰,男子能抹粉,女人可以昂揚……的確呈現了一種多元的生活景觀,難怪歷代講魏晉的書堆積如山。
司馬家族和曹氏家族,合作,鬥爭,再合作,再鬥爭。從時間上看,合作更長久。士人階層極為踴躍,幾乎重現先秦的景象。知識分子的話語,得以進入權力的核心地帶。而他們的生活方式,又影響了全社會。
由於魏晉,也許我們有理由重新打量「亂世之亂」。從天下大亂到天下大治,這中間究竟會發生一些什麼事情?
「中間」是個關鍵詞……??
我們再回到竹林。
司馬昭的屠刀懸而不下,名士們和往常一樣喝酒清談,青青竹林,散落著諸賢的身影。他們也到別的城市聚會,到洛陽,到許昌。到處都有奇怪的文人,有酒鬼,有「憤青」,有追星的「粉絲」。然而這七個賢人個個有才能,不斷有人出去做官,嵇康並不干涉。竹林充滿了自由氣息,既有相同的志趣,又有個人的選擇。
阮籍不讓女兒做未來的皇后,卻接受任命,做了一回東平相:一個諸侯小國的丞相。他和司馬昭周旋,利用對方賦予他的權力,為百姓做點事。他到東平(今屬山東)第一件事,就把官府的圍牆給拆了,弄得社會賢達不知所措——這不是亂來么?當時,司馬昭拚命拉攏各利益集團,頒行占田法,催生大地主;搞九品中正制,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說白了,就是讓窮人更窮,有錢的家族更有錢。門閥制度正在各地成形,「士族」與「庶族」拉開距離,甚至不通婚,前者稱後者為「雜類」。阮籍看不慣,要改革,以拆掉官府圍牆作信號,想搞平民政府。他破天荒戒了酒,以拒腐蝕。可他的力量太小了,無異於以卵擊石。
當丞相半個月,阮籍就滾蛋了,跑到當年劉邦項羽爭雄的廣武山長嘯,然後長嘆: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他駕車在原野狂奔,「見歧路,痛哭而返」——他看見歧路就哭,說明他心裡缺少一條大路,和嵇康相比,他活得比較模糊。
阮籍回歸竹林,多了一個特異功能:高興了,對人翻青眼,不高興翻白眼。據說,得他一回青眼不容易。他那寶貴的青眼,給男人少,給女人多。他寫詩讚美女人:「念我平居時,郁然思妖姬!」他不僅思妖姬,還勇於做好色之徒。
他家鄰居有美少婦,他沒事就去磨蹭,套近乎,以青眼換來青眼。他喝醉了,居然能躺在美少婦的身邊,更奇的是,少婦的丈夫也不吃醋。我猜測,阮籍是真能「好色而不淫」,「發乎情止乎禮」,鄰居非常了解他,不怕他一口吞了秀色。這類男人歷代都有,幾乎都是讀書人,比如民國初年的英俊和尚蘇曼殊。在部隊,有漂亮的女軍人死了,阮籍也不認識,卻跑去哭靈,哭天搶地的,感動了許多人。
嵇康不好色,他吃石葯,不像何晏是為了近更多的女色。他研究養生術,希望長壽,最好能活到幾百歲。他到山洞裡吃鐘乳石,禮讓大隱士孫登先吃,輪到他張嘴,鐘乳石卻凝固了。入夏他就打鐵,渾身肌肉發達,皮膚是漂亮的古銅色。如果他也裸體,一定不比著名的大衛雕像差。他夫人相貌平平,和諸葛亮的丑妻有一比,可他無意再娶。精神高揚的男子,有時不屑於日常享受,比如北宋的王安石。
嵇康和呂氏兄弟交情好,先認識哥哥呂巽,卻跟呂安更投緣。呂安是竹林的常客,比山濤、阮籍來的次數更多。山濤字巨源,年齡最大,五十歲以後官運很好。王戎也是後來做上大官的,司徒,居三公之首。王戎和向秀,三天有兩天住在嵇康家裡。劉伶家中沒了酒喝,就咂巴著嘴唇朝竹林走來,遠看像貼著地皮移動。他老婆一輩子跟他的酒癮斗,《世說新語》軼事蠻多。比如為他設祭壇,叫他對天發誓再也不喝酒,可是一轉眼的工夫,他已經喝光祭壇上的酒,醉倒在地下了。
竹林七賢,分別來自安徽、山東、河南。
7
有了前面的鋪墊,我們得以逼近本文的中心事件。
呂安收拾了一塊菜園子,當時叫「灌園」。嵇康打鐵他種菜,又一塊兒研究養生術。養生的人,房事會減少,認為色這種東西是「伐性之斧」。這和彭祖的養生觀念有區別,彭祖號稱八百壽,他的養生四大術,房中術是其中之一。我居住的城市,四川眉山,既是彭祖的故鄉,又是蘇東坡的故鄉。蘇東坡晚年走的路子,和嵇康、呂安相似。呂安的老婆徐氏,姿色出眾,千人挑一。呂安迷上養生術,把漂亮老婆晾在一邊,伏下日後的禍端。
呂安不重視老婆的美貌,他哥哥呂巽就來重視了。這個事關兩條人命的變故,也是本文的兩個中心事件之一,我們稍後再細講。
嵇康與呂安情同手足,跟自己做地方長官的哥哥嵇喜,好像關係一般。他與哥哥道不同,難與為謀。他又是大名人,不肯沾哥哥的光,寧願打鐵掙錢。呂安也不喜歡嵇喜,阮籍則拿嵇喜作他的白眼試驗,弄得嵇大人很惶恐,不敢踏進他家門檻。
嵇康打鐵、養生、吃藥,寫了一本《養生論》,呂安十分推崇,向秀卻有不同的意見,寫下一篇文章《難養生論》。「難」兼有非難與批評之意,學生擺開架式,和老師展開討論。嵇康認真推敲向秀的觀點,寫出《答難養生論》。激烈的學術討論,卻不傷和氣。向子期踏入竹林十幾年,已經有了傳世之作《莊子注》,令天下士人刮目相看。酒氣瀰漫的竹林,學術氣氛也是蒸蒸日上。身體的放浪與精神的探險,呈現融合的趨勢。
可惜竹林里的好時光不多了。
嵇康平時沉默,開口卻要臧否人物:肯定這個,否定那個。這是性格使然,又是立場使然。他意識到這種危險,學阮籍遇事裝糊塗,橫豎裝不像。史書記載:他「剛腸疾惡,遇事便發」。
蘇東坡也是這種人,「性不忍事」,為了言論自由,大半生被流放。統治者脾氣大,文人脾氣也大。
現在時機大致成熟了,我們來看本文的第一個中心事件:嵇康與山濤絕交。
山濤做了官,嵇康沒說什麼。山濤和司馬昭集團合作愉快,嵇康心裡就有點打鼓了,但還是沒說什麼。劉伶、向秀有議論,他不動聲色。好朋友出現變節的苗頭,他一忍再忍,不希望這個小團體有分裂的一天。山巨源年長,論名氣居老三,為人正派,性情溫和,卻一再跑到洛陽去,為司馬昭賣命。劉伶提到他,總是罵罵咧咧的。阮籍不說話,只管翻他的白眼。王戎不愛聽,走到一邊直視正午的太陽去了——這個人也有特異功能,直視太陽眼不花,當時不少人驗證過。
王戎一直在尋找做官的機會,曹氏集團也好,司馬氏家族也罷,他可不管這些。他是天大地大不如錢大的,七歲就有商品經濟意識:「家有好李,恆鑽其核」——他賣自家好李子,堅持用錐子鑽透李核,以免別人拿去做種。而通過這個令眾人驚訝的動作,他又做了產品廣告……他同樣是知識分子,早年熟讀經典,後來一味貪財,像今天的某些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古代文人,王戎貪財第一。他是山濤的鐵杆追隨者,所以聽不得劉伶等人對山濤發惡聲。
當權者施壓,並誘之以利,竹林開始分化了。
山濤一心想做官,於是受重用。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阮步兵是疑人,山巨源可不是。鍾會、司馬昭是何等眼力的人,看人一看一個準。山濤在吏部郎的位置上遷升,推薦嵇康代替他,他心意是好的,卻犯了原則性的錯誤。嵇康官俸少,年年打鐵,而吏部郎薪水不薄,是朝廷選拔人材的一個關口,相當於組織部的要員。山濤舉薦他,干這有實權又有實惠的美差,究竟犯了什麼錯呢?
這類情形,要睜大眼睛才能看清。
第一,山濤不該向司馬昭舉薦。
第二,山濤觸犯了嵇康的人格。
好朋友貴在相知,這麼多年了,山濤還不明白嵇康的內心?嵇康若想圖富貴,用得著山濤來舉薦么?他哥哥就是大官。當初鍾會來巴結他,普天下誰不知道?竹林小團體,貴在志同道合,阮籍也是大家族的貴公子,他怎麼沒幹這種舉薦的蠢事兒呢?如果嵇康放下鐵鎚,屁顛屁顛奔洛陽,向鍾會、司馬昭搖頭擺尾,全國的讀書人會怎麼想呢?山濤這一招,是不是居心叵測?
應該承認,山濤的確犯了錯誤,而且是個低級錯誤。竹林諸賢,向來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彈琴、沉默、嘯聲相和。山濤跑出去,官場走動日久,把竹林精神給丟了。屁股決定腦袋,他的思想覺悟成問題,世界觀成問題。也許他寂寞的時間長了,一朝得意,便向嵇康顯擺。嵇康小他十幾歲,年紀輕輕的,卻是竹林領袖,領導裡邊的六個人,外面的無數人。山濤年近半百了,屈居其下,表面謙恭,其實心裡很不痛快??
從各方面的資料看,山濤舉薦嵇康的動作,著實有些令人費解。他是打入竹林深處的一個間諜嗎?他是司馬昭瓦解竹林的一名秘密幹將嗎?
這是歷史上的一樁著名公案。它直接牽涉有骨氣的讀書人與政治的關係,所以流傳甚廣,解釋甚多。
後人有個記載,透露出一點消息:嵇康有一把名貴的古琴,是他賣掉祖上的田產買來的。有一次,山濤假借喝醉酒,操起利刃剖琴,嵇康大怒,威脅以性命相拼,山濤才把刀子扔了。
嵇康為天下第一名士,山濤嫉妒他是可能的。而山濤進竹林,很難說不是拿竹林做跳板,以名士的身份躍入官場。
俗話說:日久見人心。
山濤薦嵇康,不是一次,而是好幾次,時間長達兩三年。可見他不達目的不罷休。嵇康一忍再忍,終於發作了。
王戎曾說:「與嵇康居二十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
竹林很悠閑,但嵇康對變著花樣的政治高壓保持敏感。他喜怒不形於色,是因為他清楚自己的秉性。立場太鮮明,他才不動聲色。這說明他有自保的意識,「苟全性命於亂世」。孔明瀟洒出山輔佐劉備,他的情況卻不同:怎能輕易離開竹林、投靠亂臣賊子司馬昭?
事實上,他給足了面子,山濤不知趣,一薦再薦。
嵇康寫下《與山巨源絕交書》。
價值觀的巨大差異,導致好朋友反目。
古人把交友看得非常重,「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孔夫子這段話,為交友定了調。從今天的角度看,義是公共利益,是構築公共空間的核心。交朋友,適當的利己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能把對方當手段用。山濤這個動作,也夾帶他的官場考慮:利用嵇康的名氣和才氣。一個動作有好幾層意思,恰好體現山濤的風格,或者說,官場的風格。而竹林諸賢玄歸玄,卻是坦蕩磊落。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小人為何常戚戚?因為小人算計多。
嵇康在絕交書中說:「偶與足下相知。」這句話,也把他和山濤長達二十餘年的友誼定了調。既是譴責,又是自責:責備自己看走了眼。
嵇康又說:「足下旁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狹中,多所不堪。」山濤圓通,圓通的人八方點頭;嵇康方直,很難與環境諧調。人,都是有個性的,所謂官場吃掉個性,是指為官者拿個性換取利益。這幾乎是個永恆的現象,但是,人的某些優良天性不滅。天性滅了,所有人都趨炎附勢了,人這個物種勢必流於整體平庸,在進化史上開倒車。試想:滿城都是點頭哈腰之輩,阿諛奉承之流,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景觀?
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人被權力所規定,所耍弄。規模龐大的、無處不在的權力,未能催生強有力的對立面。群體洶湧澎湃,傑出的個體難得一見。偶爾出來一個,很快被淹沒。滾滾長江東逝水,吞噬多少豪傑。
何謂豪傑?維護正義、堅守人的優良天性的人是豪傑。
司馬昭篡魏,不能和曹操篡漢相提並論。漢末,外戚與內宦專權導致天下大亂,曹操挾天子令諸侯,固然為他的家族,卻也朝著結束戰亂的方向。曹操的兒孫當皇帝,發展生產,嚴明法制,雖不如開國輩,卻也歪歪扭扭走到「治世」的邊緣。司馬昭橫著來一手,魏國內部又幹起來了,血雨腥風,白色恐怖。曹家吃大虧,老百姓更陷於災難。嵇康身為曹門女婿,拒絕趨附司馬昭,誰能責怪他不善於見風使舵?
事實上,很多人都責怪他。山濤一再勸他遠離竹林,就包含了這層意思。
山濤不明說,表面為嵇康著想。官場中人,這是常見的招術。
嵇康這封信,把一切都挑明了。袒露自己的胸懷,揭開對方的偽裝。他性情耿直,但還是忍了很長時間。時間顯示了他的寬容,作為精神領袖的寬容。實在忍不下去了,他才一吐為快。
他寫道:「吾昔讀書,得並介之人,或謂無之,今乃信其有真耳。」他緊接著解釋,並介之人就是「達人」,通達四方,討好八面,有本事打通學術界和名利場。竹林里談空談玄,卻瞅著朝廷的邪惡勢力,一進一出,名利雙收。
嵇康說:「足以無事冤之,令轉於溝壑也。」山濤薦他做顯官,是無端生事扯浪子,是布陷阱,讓他失衡,一頭栽進溝壑。
嵇康說:「一旦迫之,必發狂疾。」
這個短句表明,山濤多半有強迫他做官的意圖。他也是官,嵇中散,這官職卻是曹魏宗室給他的。中散大夫和吏部郎之間,有個不可逾越的界限。這界限,標示他的道德底線。普通士人皆知,山濤偏要亂來,以友誼為幌子,破除這道底線。令他失掉地基,失掉方向感,最終,迫使他瘋狂。
嵇康解讀山濤的「美意」,讀出偽裝起來的狼子野心。
不過,山濤的意圖,可能他自己都不大清楚——嵇康這封著名信件,直指他的潛意識。
友誼走到這一步,絕交不可免。「處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從此分道揚鑣,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嵇康這封信,一氣呵成,首尾相呼應,是書信體散文的佳作。
信件公開了,官員士子都在緊張傳閱。山濤被逐出竹林,在知識界一落千丈,從此鐵了心奔官場。可是,沒有資料表明,他曾向司馬昭提供有關竹林自由言論的情報。
中傷嵇康的,又是鍾會。
嵇康在信中的議論,使鍾會得了把柄,小人一溜煙找領導去了。
司馬昭聽彙報微微一笑。他放過了嵇康,對絕交書中鄙薄周公、孔子的言論不予追究。不是不動刀,時機未到。
鍾會弄不懂司馬昭的微笑,悶頭悶腦,想了好幾天。
8
山濤事件後,又來了呂安風波。這是我們要講的第二個中心事件。
呂安的漂亮老婆有外遇,和嵇康有間接關係。精神領袖魅力太大,呂安一天到晚往他家跑。徐氏空有一副風流身子,耐不住。呂巽請她喝酒,她去了,喝成交杯酒,卸衣解帶釋放風流。呂巽引誘她,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呂巽貪秀色,她也不甘示弱呢,脫光衣服變成老虎。事發,呂安怒不可遏,找呂巽算帳,呂巽跑了。徐氏供出姦情,講風流細節,俏臉也含著委屈,挨打一聲不吭。
嵇康出面調解,他和兩兄弟都是朋友。
然而惡人先告狀,做哥哥的,反誣弟弟對父母不孝。這罪名不小,呂安下獄。呂巽欲效曹丕,將跟他有一腿的美婦人正式歸為己有,徐氏堅決不從。她後悔了:和她在床上恣意尋歡的男人,原來是個小人,是衣冠禽獸。
徐氏不顧市民的圍觀,每天到監獄探視丈夫。
這是轟動一時的桃色新聞。
男女私通,並且是亂倫,當屬大逆不道。可是官府不拿呂巽,反拿呂安,這中間有什麼貓膩?
原來呂巽和鍾會交好。
而鍾會頂著罵名幫呂巽,意在激怒嵇康。
鍾會想做大名士,嫉恨嵇康擋他的道。他十來歲就熟讀《論語》、《周易》,是名門望族的天才少年。他的學術成就,不在嵇康之下。可他兩次造訪嵇康都丟了面子,落得官場和學術圈的恥笑。嵇康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痛快。知識淵博的讀書人,也能一肚子壞水,歷代都不乏這種人。可見讀聖賢書,未必讀出一腔正氣。壞人讀好書,說不定壞水更多。
嵇康果然被激怒了。事發之初,他作為桃色事件的調解人,好說歹說,總算把事情擺平了。三方當事人,服從他的調解。夫妻還是夫妻,兄弟還是兄弟。天下美女多的是,呂巽何必非要垂涎兄弟媳婦的姿色?呂安日後則多抽時間陪老婆,不能老往竹林跑。至於徐氏,知錯就行。知錯還是好女人,不必計較輿論:一幫禮教的衛道士鬧得很兇,想把她永遠釘在恥辱柱上。
嵇康是什麼人?是讀書人的領袖。他開了金口,山陽、洛陽的很多人都閉嘴了。衛道士鬧歸鬧,卻難成氣候。
這件事表明,嵇康對朋友也是能夠圓通的。這是他的可愛處。
然而呂巽生變,向朝廷告狀了。這壞蛋心狠手辣。他想幹什麼?最終把徐氏弄到手?他是司馬昭的人,鍾會的人,近墨者黑。嵇康與他多年為友,沒能看透他。這件事又表明,嵇康對朋友是寬容的,沒有審視朋友的習慣。他性烈才高,針對邪惡的統治者不屈不撓,朋友們中間卻是和藹可親。
所謂看走眼,其實是有意無意忽略了一些東西。
這一忽略,後果嚴重了。
呂安被抓走,輿論又起高潮。嵇康一氣之下寫出第二封絕交書,不單官場和學士界,連街頭巷尾都在傳播:嵇中散又寫絕交書了!——這是桃色新聞的後續報道,吸引各階層的目光。
絕交書不長,卻畫出了呂巽的嘴臉。
嵇康不寫則已,一寫必定是穿透性的。
他三言兩語抖出真相,末了寫道:「無心復與足下交也。古人絕交不出五言,從此別矣。臨書恨恨!」
嵇康此信,不止五言。他已經說得夠多了。
臨書恨恨!——可見他落筆時的情緒狀態。
絕交信發出去,卻收到一紙逮捕令,嵇康蒙了。一個意外沒完,更大的意外從天而降:他斥責呂巽,竟然犯了罪。
呂巽亂倫,觸犯禮教。呂巽逍遙法外,嵇康卻栽進大牢。
司馬昭之心,嵇康未能看透。前後兩封絕交書,使他靠近了斷頭台。他影響太大,所以非死不可。司馬昭下令查辦,鍾會羅織罪名。讀書人加害讀書人,別出心裁,不治嵇康的言論罪,卻說他有過謀反的意圖——幾年前一個叫母丘儉的軍人反判朝廷,嵇康欲響應,被山濤阻止了。這是誣陷,但罪名成立。幾年前的事,誰也弄不清,嵇康是曹操的孫女婿,謀反是可能的。唯一能證明他無罪的山濤一聲不吭。
吭聲也沒用。嵇康死定了。
如果他在獄中寫一封檢討書,保證以後不亂講,他就有出獄的可能。獄吏探他的口風,他一言不發。獄卒議論說:這人一根筋,只會寫絕交書,寫不來檢討書……??
嵇康寫《憂憤詩》。有記載說:他夜裡能睡著。
大牆內外傳開了:嵇中散視死如歸!
青年們激動了:三千太學生集體上書,慷慨激昂,要和嵇康一起坐牢。洛陽、許昌的知識分子群情激憤。
司馬昭覺得好玩:秀才想造反?
強大的曹氏家族都被他誅殺殆盡,一介書生豈在話下?
上書的,求情的,議論的,反而使他手中的屠刀增加分量。他殺人如麻,殺嵇康這種人,多少有些新鮮感。不知好歹的、舞文弄墨的讀書人,該聞聞血腥氣了。
屠刀揮向筆杆子……??
砍頭的日子到了,時間是午時三刻。犯人看見太陽升起,卻看不到太陽落下了。
這一天,嵇康破例穿得很漂亮:一襲絲質的草綠色長袍。以前他吃石葯,因發熱和皮膚敏感,常穿舊衣裳。再說他經常打鐵,穿戴很隨意。今天不同,他要盡顯「龍章鳳質」。刑場也是舞台,他將完成他的生命之舞。腳下是厚厚的木屐,走動響聲清脆,富於節奏感。他本來就高大挺拔,穿長袍與木屐,越發像個綠色巨人。圍觀的群眾里三層外三層,史料說超過一萬人。其中名士數百,官員數百,族人數百,太學生三千……嵇康面無懼色款款上路:午時三刻踏上黃泉路。他研究養生術,二十年節慾,勞動,形體非常標準,面如美玉。這樣一個男人,即將身首異處,血從頸腔噴出。多麼難得的大腦:他讀了那麼多書,想了那麼多事兒。他對家人好,對朋友講義氣,堅決不肯附逆,不做亂臣賊子的理論工具。死就死罷,沒啥了不起。「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七尺八寸的美男兒,怎能彎下高貴的身軀?
名士可不是浪得虛名,名士走向斷頭台,照樣風度翩翩。
魏晉風度,被嵇康推向了極致。
這一天有太陽,《晉書》講得很明白。嵇康的綠袍反射陽光。哥哥嵇喜來了,十歲的兒子嵇紹沒來。嵇康把兒子託付給山濤,顯示出他臨死前的冷靜:唯有躋身權力核心的山濤能保護嵇紹。他的死,山濤難辭其咎。山濤對他有負罪感,會對他兒子好的。這一次,嵇康沒看錯。
嵇康死前能彈《廣陵散》,表明他的確是個特殊的犯人。《廣陵散》是敘事性的古曲,始見於東漢,講戰國時代的刺客聶政刺韓王。聶政與荊柯齊名,均載入《史記》。壯士一去不復返,聶政死於亂刀之下。《廣陵散》高亢激烈,抒情處婉轉低回,是當時的第一名曲,更是嵇康的絕活。臨死演奏,絕活變成絕響。古人彈曲子,和今天是兩回事,除非胸中涌動著相似的東西,否則不會隨意彈某種曲譜。嵇康視《廣陵散》為聖物。悲愴的音樂,竟然書寫了他的命運。
一代名士的最後風流,注入《廣陵散》。琴音絲毫不亂,像《空城計》中的諸葛亮。圍觀群眾受青年學生的影響,紛紛揮淚、飲泣。有學生望天號啕,而空中烏鴉亂叫。
《晉書》載:「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廣陵散》於今絕矣!』」
其實,《廣陵散》至今猶存,只是在聶政的形象之外,加上了從容就義的嵇康。
《晉書》又說:「海內之士,莫不痛之。」
《晉書》是官史,卻寫下了這一句,可見當時的局面容不得搪塞、作模糊處理。不過作者補上一個關鍵句子:「帝尋悟而悔焉。」——晉文帝司馬昭不久便後悔了。官史的謊言,由此可見一斑。司馬昭在嵇康死後,稱讚大名士並表示悔意是可能的,但這能說明什麼呢?說明政客殺了人,還要利用死者的名聲。
第二年,鍾會死於亂軍中。他以「鎮西將軍」之威,提十萬大軍攻入成都滅了西蜀。他陷害鄧艾,拉降魏的姜維暗暗扯起反旗,被司馬昭識破,被他的部將亂刀砍死。剛好四十歲,和嵇康一樣。
司馬遷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嵇康的死重於泰山,鍾會的死輕於鴻毛。
呂安也被殺掉了。他是桃色事件的直接受害者,又牽涉禮教,如果不是因為嵇康,他的死將有轟動效應。他漂亮的老婆徐氏,終身守寡。呂巽又去招惹她,她不為所動。而呂巽礙於輿論的壓力,終於沒敢施暴。他是仕途中人,對「生活作風問題」並不是毫無顧忌。
嵇康和呂安結伴西去。生前他們研究養生,曾相約至少活過一百歲。
9
山陽嵇康家的竹林依然在,林下諸賢卻散了。
中國文化史,「竹林七賢」成了一個符號。它又是句號、驚嘆號和省略號。
嵇康被惡濁勢力殺死,一腔正氣化為清氣,一腔熱血化為長虹。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殺身成仁」的例子不難尋。
大權在握的人,贏得了一時,贏不了永久。司馬家族空前壯大,可是邪氣太多惡氣太盛,內部打起來了,「八王之亂」一打就是十六年,司馬見司馬,舉刀就殺。很多被賜姓司馬、炫耀新貴的人都遭了殃,滅門滅族。兩晉持續的時間並不短,由於連年戰亂,司馬姓氏「殺」成了小姓,比被推翻的曹氏家族差遠了。
司馬家族倒霉事小,國家陷入紛爭、割據事大。中國歷史,兩晉是少見的黑暗期。
而魏晉玄學發展到後來,漸漸被權力所利用。比如郭象也有一本《莊子注》,將朝廷高官和山野隱士合而為一,為一面安享富貴、一面大談清高的豪門大族正名。老莊扭曲成官方哲學,供統治者日夕把玩。豪強的價值觀統攝社會,多元的生活景觀消失了。
人,被規定為權力的對立面。自由精神像流星划過。
當時的小官很難做,因為利益都被大官佔了去,「勝者通吃」。小官的頭等大事,就是挖空心思巴結領導。
小官尚且如此,老百姓更慘了。
嵇康死後,山濤、王戎相繼做上大官,山濤官至吏部尚書,王戎官至司徒。他們的書也沒有白讀,學問轉化為進退之道,在當時異常複雜的官場中伸縮自如。山濤的謀略是不斷辭職,越辭級別越高;而王戎善於裝窮,裝吝嗇,故意鬧出很多笑話,為他大肆斂財作掩護。
山濤活到八十歲,王戎活過了七十歲,兩人都長壽。他們精通老莊,對實際的人生有幫助的,比如靜觀的能力,自保的能力,養生的能力。老莊思想從「虛無」出發,本來就包羅萬象。朝實用這個方向走,道家並不輸儒家。
思想有它自己的地盤,不該是權力的附庸。
知識分子的話語,只有越過政治,方能更好地瞄準政治,和傑出的政治家一起,從不同的方向為人民謀幸福。
可惜魏晉思想,終於未能形成自足的局面:權力巨大的吸盤把它吸過去了。魏晉風度,作為對人的豐富性的一種罕見的闡釋,未能流布後世、進入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它所影響的,只是一些傑出的個體。
山濤為官還算正直,他對嵇康的死始終抱著負疚感。嵇康的音容笑貌,一輩子揮之不去。嵇康的亡靈始終注視他,對他的行為有約束。而王戎沒有負疚感,活得輕鬆自在。他也懷念竹林,崇拜嵇康的絕世風采。嵇康的兒子嵇紹長大了,又是一個風度翩翩的美少年,時人譽為「鶴立雞群」,王戎說:嗬,你們沒見過嵇紹的父親,那才叫風度!嵇紹性耿直,內心和外表,都像他父親的翻版,也是壯年死在司馬家族的屠刀下……阮籍繼續喝酒,寫下大量詠懷詩。他兒子想學他放浪形骸,他加以制止,說有侄子阮咸繼承就夠了。他長居洛陽,有時跟著軍隊走,卻常常停下,望著山陽方向長嘯,淚如雨下。阮籍大半輩子學老莊、官場裝不完的糊塗,還是要動感情。
阮咸一生放浪招惹是非。他仕途不得意,卻成了音樂大師。
竹林蕭條了,向秀獨自去憑弔,感慨萬端。當年那棵柳樹還在。往事歷歷在目:嵇康打鐵他鼓風……他寫下著名的《思舊賦》,剛開頭,卻忽然結了尾。魯迅說,他年輕時不懂向子期為何這麼寫,但後來他懂了。人間多少事,欲說還休。向秀對嵇康和阮籍的思念訴諸沉默了。
人不言,竹林深處的風在訴說……??
劉伶把自己跟美酒牢牢地拴在一起,每天喝得東歪西倒,有時口中念念有詞,卻是他唯一的大作《酒德頌》:「有大人先生者……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有貴介公子,縉紳處士……怒目切齒,陳說禮法,是非蜂起……兀然而醉,豁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慾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若江海之載浮萍……」他門第卑微,一生做小官,戲稱自己為大人。與之相對應,公子,大官,左右逢源的士子,則為小玩意兒。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這高士兼酒鬼,醉得多麼可愛。陶淵明蘇東坡歐陽修,得其真傳矣,雖然東坡先生酒量不大。劉伶沒災沒病到晚年,並未喝成酒精肝,像今天很多一日三頓酒的鄉下老漢。《晉書》為他作傳,空前絕後的用了四個字結尾:「竟以壽終!」
劉伶以壽終,史官居然想不通……??
過了一百多年,文名甚高的顏延之寫《五君詠》,將山濤和王戎剔出去了。但歷代更多的史家、文論家,還是講竹林七賢。這個赫赫有名的知識分子群體,總的說來,是獨立人格多,依附性人格少。
竹林的自由氣息,以文學經典的形式昭示後來人。
10
現有《嵇康集》,魯迅輯校。現當代的版本,不下數十種。嵇康的兩封絕交書,以及他叫板孔子的《管蔡論》,在文學史思想史均佔有一席。他也寫詩,寫於獄中的《憂憤詩》載入各種文學選本。另外他譜曲,和東漢大音樂家蔡邕齊名。兩人的作品合稱《蔡嵇九弄》,在隋朝是取士的重要標準之一。他的音樂論文《聲無哀樂論》,對音樂充滿了奇思妙想,竭力讓這門藝術自成規律,脫離皇權禮教的規範。他具有多方面的修養,是一個活得非常認真的男人,深入老莊的虛無,卻能開出結實的花朵。他留給後世的,主要是他的人格形象,他那鮮血噴射的行為藝術。
作為文人,阮籍的影響更大一些。《詠懷八十二首》開詠懷詩的先河,對陶潛、對李白杜甫有很大的影響。阮籍的五言詩繼承《詩經》和兩漢樂府,讀來明白曉暢,比興手法隨處可見。所謂承先啟後,阮籍當之無愧。他談玄,研究玄,詩中玄氣可不多,倒是瀰漫著酒氣。當時達官貴人相互酬唱、盛行一時的玄言詩,在阮籍的作品中很少見,可見他參透了玄機,反而不以玄言入詩。
竹林諸賢各有辭賦,都是「小賦」,表達真情實感,語言也活潑。堆砌詞藻的漢賦,看不出對他們有惡劣影響。他們也提司馬相如,提楊雄,主要羨慕其生活藝術。比如相如好色,阮咸視他為知己。他們共同的愛好是玄學。
關於玄學,容我饒舌幾句。
我讀到的文學史,一說老莊就說消極避世,恐怕不那麼簡單。即使不承認中國有哲學的學者,卻也不能否認老子、莊子巨大的思想力量已通向哲學,雖然還未成體系。古希臘人認為哲學就是愛智慧。西方哲學的基本問題貫穿兩千多年,而在中國,很多開端性的思想,未及發展,就被儒家的「一言以蔽之」給蔽掉了。然而愛智慧是天然現象,海德格爾說:人活著,總會有某種哲思。他又說:以實用的標準來衡量思想,等於以魚在岸上存活的長久來衡量魚的價值。
其實,實用分兩種:眼皮子底下的實用和長遠意義上的實用。哲學於後者,顯然有大用。以海德格爾本人為例:他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就對今天的全球化、消費主義、技術主義,作了相當準確而深刻的把握。
玄學活動于思想的內部,由自身的力量所推動,尋找噴發點。如同柏格森所言:遠古生物在獲得視覺能力之前,想必有一種「看」的模糊衝動。玄學不易懂,易懂就不會談上幾十年幾百年。我幾年前寫蘇軾,發現他談玄很厲害:幾天幾夜跟朋友對坐而談,毫無倦意。他寫廬山的詩,「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就有玄言詩的味道。蘇軾是非常生活化的大文豪,他的玄趣值得研究。生活中我們常說:這句話很玄,那個人很玄……對山裡的老農來說,城裡人談論的很多東西都是玄談。這中間,有生活情境的差異,更有思維能力的差異。胡塞爾的現象學夠玄了吧?可它影響了全世界。禪宗玄之又玄,卻是中國思想史一大景觀。魏晉讀書人談玄,閃爍著為數可觀的思想火花。
魏晉風度和政局有關,卻分明逸出了政治,從思想學術和行為藝術兩個方向,把人推向新境界。失敗不要緊,這樣的失敗朝著成功。如同嵇康的死,死得光芒四射。
另外,魏晉士人對身體、對情緒的極端狀態的體驗和探索,值得今人深思。中國思想史,身體是個盲點。身體是「政治的身體」,隨權力的高壓或放鬆而消長起伏。而這種模式又覆蓋了日常生活,老百姓忽而禁錮身體,忽而放縱身體,導致很多人性的悲劇。西方人不這樣,他們研究身體由來已久。海德格爾的《存在與虛無》中有大量探討身體的篇幅。弗洛依德考察慾望是眾所周知的。海德格爾對情緒的研究可謂登峰造極。魏晉士人拿自己做試驗,突破政治的藩籬。佼佼者如嵇康,把生命都搭進去了,所以我稱他們為行為藝術家。
尼采說:藝術是生命的興奮劑。
海德格爾進一步說:藝術是拯救現代技術的唯一途徑。
竹林七賢,個個活得精彩,幾乎堪稱藝術大師。真該有人為這個群體寫一本幾百頁的精彩傳記。
一千七百多年前的竹林,對今天的讀書人有啟迪嗎?
自由思想,學術氛圍,人格魅力,行為方式……??
我所熟悉的川西壩子,竹林隨處可見。蘇東坡寫詩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現在人人能吃肉,是件大好事,但活得過於肉身化,精神下墜,好事就變成壞事了。我聽說法國普通人家吃大餐,邊吃邊談抽象的東西。他們有很好的傳統:打通了抽象和具象。所以他們有能力把日常生活變成藝術。
我們的文化積澱,始終是少數人的精神專利么?
現在人人識字,很多人不讀書。不讀書只看報,怎能活出新境界?蒙昧的人、難以擺脫低級趣味的人、單靠動物本能打發一生的人,老實說,前景不妙。
怎麼辦?讀好書擴大視野,也許是唯一的辦法。讀書也是讀人,古今中外,多少偉人、高人、好人,以及與之相應的小人、庸人、壞人。
一面讀,一面生活著,朝著人的豐富性,而不是物質時代易犯的單一病和貧乏病。美國大教授馬爾庫塞寫過風靡全球的《單面人》,專門研究這個伴生於工業革命的大毛病。而我們的莊子早就說過:「物物而不物於物。」意思是說:駕馭物質,而不是被物質所操控。馬克思講的異化,也包含這層意思。莊周此言,哪裡是什麼玄談,今天的現實,太多地證明了他在兩千三百多年前的洞見,分明是一句大實話。
但願魏晉風度不死,竹林精神常在。
竹林諸賢放浪形骸,在今天看有佯狂的成分,但不能以佯狂加以一概抹煞。任何時代都有它的特殊氛圍。人在氛圍中,如同人在特定的地理環境中,不受影響是不可能的。比如你走進一個會場,也等於置身某種氣場,那氣氛撲面而來,會使你產生變化。所謂氣定神閑,也是一種變化,是你面對會場氣氛調整心態的一種結果。由此可見,人,總是時代的人,只是程度有所不同。大師們能越過時代,這「越過」卻已將時代包含在內。
好了,打住吧,我們走到玄學的邊緣了。
魏晉士人吃藥、飲酒、彈琴、好色、裸體、玄談、長嘯、沉默……怪異的思想和行為成時尚,受輿論抨擊或表彰。讀書人一旦有怪異舉動,立刻傳遍全城,假冒偽劣也在所難免。比如那個拔劍砍蒼蠅的書生,他正讀著書,有蒼蠅擾亂他,他跳起身,揮舞長劍追趕,口中叱吒有聲,追過了兩條街,竟從此名聲大振……??
凡此種種,須仔細辨認。尤其是在被稱為傳媒時代的今天。
真狂和佯狂都會過去,士風,民風,文風,按照某種目前未知的規律,畫出變化的軌跡。到東晉,一個真心嚮往平淡、並在平淡中發現了巨大美感的偉大詩人橫空出世,他的名字叫陶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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