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六幕話劇】 郭沫若

【第一幕】[清晨的橘園,暮春,尚有若干殘橘,剩在枝頭。園後為籬柵,有門在正中偏右,園外一片田疇。左前別有園門一道通內室。園中右側有涼亭一,離園地可高數段。亭中有琴桌石凳之類。亭之階段,正向左,階上各陳蘭草一盆。階下置一竹帚。園中除橘樹外,可任意配置其它竹木。[嬋娟年可十六,抱琴由左首出場,置於亭中琴桌上,略加整飭,即由原徑退下。 [屈原年四十左右,著白色便衣,巾幘,亦由左首出場。左手執帛書一卷,在橘林中略作逍遙,時復攀弄殘橘,聞其香韻。最後於不經意之間摘其一枚置於右手掌上把玩。徐徐步上亭階,坐在階之最上段。一時聞橘香韻,一時復舉首四望。有間置橘於階上,展開帛書,乃用古體篆字所寫之《橘頌》。字系紅色。用朱寫成。屈 原:(徐徐地放聲朗誦。讀時兩手須一舒一卷)輝煌的橘樹呵,枝葉紛披。生長在這南方,獨立不移。綠的葉,白的花,尖銳的刺。多麼可愛呵,圓滿的果子!由青而黃,色彩多麼美麗!內容潔白,芬芳無可比擬。植根深固,不怕冰雪雰霏。賦性堅貞,類似仁人志士。(讀至此中輟,置書膝上,復取橘置掌中把玩,閉目玩味。終復張目,若有意若無意將橘劈為兩半,但無食意,僅只把玩而已)[此時宋玉抱一小黃犬由外園門入,年二十左右,著短衣,頭上挽兩卷鬒。見屈原,即奔至其前。宋 玉:(立階下)先生,你出來了。屈 原:啊,我正在找你。你到什麼地方去來?宋 玉:我把園子打掃了之後,便抱著阿金①到外邊去跑了一趟回來。屈 原:那很好,你們年青人有起早的習慣,更能夠時時把筋骨勤勞一下,是很好的事。(徐徐將兩半橘子合而為一,一手握橘,一手執書,起立)我為你寫了一首詩啦,我們到亭子上去坐坐吧。(步入亭中,就琴桌而坐,隨手將橘置於桌上)[宋玉隨上,立於左側。屈 原:你把阿金放下,念念我這首新詩。(將書卷授宋玉)[宋玉將黃犬放下,任其自由動作。屈原開始撫琴。宋 玉:(展開書卷前半,默念一次,舉首)先生,你是在讚美橘子啦。屈 原:是的,前半是那樣,後半可就不同了,你再讀下去看。宋 玉:(繼續展讀,發出聲來)呵,年青的人,你與眾不同。你志趣堅定,竟與橘樹同風。你心胸開闊,氣度那麼從容!你不隨波逐流,也不故步自封。你謹慎存心,決不胡思亂想。你至誠一片,期與日月同光。我願和你永做個忘年的朋友。不撓不屈,為真理斗到盡頭!你年紀雖小,可以為世楷模。足比古代的伯夷,永垂萬古!(讀罷有些惶恐,復十分喜悅)先生,你這真是為我寫的嗎?屈 原:是,是為你寫的。(以下在對話中,仍不斷撫琴,時斷時續)宋 玉:我怎麼當得起呢?屈 原:我希望你當得起。(以右手指園中橘樹)你看那些橘子樹吧,那真是多好的教訓呀!它們一點也不驕矜,一點也不怯懦,一點也不懈怠,而且一點也不遷就。(稍停)是的,它們喜歡太陽,它們不怕霜雪。它們那碧綠的葉子,就跟翡翠一樣,太陽光愈強愈使它們高興,霜雪愈猛烈,它們也絲毫不現些兒愁容。時候到了便開花,那花是多麼的香,多麼的潔白呀。時候到了便結實,它們的果實是多麼的圓滿,多麼的富於色彩的變換呀。由青而黃,由黃而紅,而它們的內部——你看卻是這樣的有條理,又純粹而又清白呀。(隨手將劈開了的橘子分示其內部)它們開了花,結了實,任隨你什麼人都可以欣賞,香味又是怎樣的適口而甜蜜呀。有人欣賞,它們並不叫苦,沒有人欣賞,它們也不埋怨,完全是一片的大公無私。但你要說它們是——萬事隨人意,絲毫也沒有一點骨鯁之氣的嗎?那你是錯了。它們不是那樣的。你先看它們的周身,那周身不都是有刺的嗎?(又向橘樹指示)它們是不容許你任意侵犯的。它們生長在這南方,也就愛這南方,你要遷移它們,不是很容易的事。這是一種多麼獨立難犯的精神!你看這是不是一種很好的榜樣呢?宋 玉:是。經先生這一說,我可感受了極深刻的教訓。先生的意思是說,樹木都能夠這樣,難道我們人就不能夠嗎?(思索一會兒)人是能夠的。屈 原:是,你是了解了我的意思,你是一位聰明的孩子。你年紀青青就曉得好學,也還專心,不怕就有好些糊塗的人要引誘你去跟著他們胡混,你也不大隨波逐流,這是使我很高興的事。(稍停)所以我希望你要能夠像這橘子樹一樣,獨立不倚,凜冽難犯。要虛心,不要作無益的貪求。要堅持,不要同乎流俗。要把你的志向拿定,而且要抱著一個光明磊落、大公無私的心懷。那你便不會有什麼過失,而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了。(再停)你能夠這樣,我願意永遠和你做一個忘年的朋友。你能夠這樣,不怕你年紀還輕,你也盡可以做一般人的師長了。(略停)不過也不要過分的矜持,總要耿直而通情理。但遇到大節臨頭的時候,你卻要絲毫也不苟且,不遷就。你要學那位古時候的賢人,餓死在首陽山上的伯夷,就餓死也不要失節。我這些話你是明白的吧?宋 玉:是,我很明白。我的志向就是一心一意要學先生,先生的學問文章我要學,先生的為人處世我也要學;不過先生的風度太高,我總是學不像呢。屈 原:你不要把我做先生的看得太高,也不要把你做學生的看得太低,這是很要緊的。我自己其實是很平凡的一個人,不過我想任何人生來怕都是一樣的平凡吧?要想不平凡,那就要靠自己努力。(稍停)我們應該把自己的模範懸得高一些;最好是把歷史上成功了的人作為自己的模範,儘力去追趕他,或者甚至存心去超過他。那樣不斷地努力,一定會有成就的。北方有一位學者顏淵,是孔仲尼的得意門生,我最近聽到他的一句話,我覺得很有意思。他說「舜何?人也?余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這真是很好的一個教條。我們誰都知道大舜皇帝是了不起的人,但他是什麼呢?不是人嗎?我們自己又是什麼呢?不也是人嗎?他能夠做到那樣了不起的地步,我們難道就做不到嗎?做得到的,做得到的,凡事都在人為。雨水都還可以把石頭滴穿,繩子都還可以把木頭鋸斷呢!總要靠自己努力,靠自己不斷地努力才行。[嬋娟抱水瓶入場,至亭下,挹水一尊,捧至琴台前獻於屈原,俟屈原呷畢,復拾尊荷瓶而下。宋 玉:先生的話我是要牢牢記著的。不過我時常感覺到,要學習古人,苦於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下手。古人已經和我們隔得太遠,他的聲音笑貌已經不能夠恢復轉來,我們要學他,應該從什麼地方學起呢?我時常在先生的身邊,先生的聲音笑貌我天天都在接近,但我存心學先生,學先生,卻絲毫也學不像呢。屈 原:(微笑)你要學我的聲音笑貌做什麼?專學人的聲音笑貌,豈不是個猴子?(起立在亭中徘徊)學習古人是要學習古人的精神,是要學習那種不斷努力的精神。始終要鞭策著自己,總要存心成為一個好人。(稍停)我們每一個人生來都是一樣平凡的,而且在我們的身上還隨帶著很多不好的東西。譬如我們每一個人都愛爭強鬥狠,但是又愛貪懶好閑,在這兒便種下了墮落的種子。爭強鬥狠也並不就壞,認真說這倒是學好的動機。因為你要想比別人強,或者比最強的人更強,那你就應該拚命地努力,實際上做到比別人家更強的地步。要你的本領真正比人強,你才能夠強得過別人,這是毫無問題的。宋 玉:是,真是不成問題的。屈 原:但是問題卻在這兒出現了。能強過別人是很高興的事,但努力卻又是吃苦的事,因此便想來取巧,不是自己假充一個強者,虛張聲勢,便是更進一步去陷害別人,陷害比自己更強的人。這就是虛偽,這就是罪惡,這就是墮落!(聲音一度提高之後,再放低下來)人的貪懶好閑的這種根性,便是自己隨身帶來的墮落的陷阱!我們先要盡量地把這種根性除掉,天天拔除它,時時拔除它,毫不容情地拔除它。能夠這樣,你的學問自然會進步,你的本領自然會強起來,你的四肢筋骨也自然會健康了。你說,你苦於無從下手,其實下手的地方就在你自己的身上。(稍停)當然我們也應該向別人學習,向我們身外的一切學習。我們生來是一無所有,不僅身子是赤條條,心子也是赤條條,隨身帶來的一點好東西,就是——能夠學習。我們能夠學習,就靠著能夠學習,使我們身心兩方逐漸地充實了起來。可以學習的東西,四處都是。譬如我們剛是。譬如我們剛才講到的那些橘子樹,(向樹林指示)不是我們很好的老師嗎?又譬如立在我面前的你,我也是時常把你當成老師的。……宋 玉:(有些惶恐)先生,你這樣說,我怎麼受得起?屈 原:不,我不是在同你客氣。凡是你們年青一輩的人都是我的老師。人在年青的時候,好勝的心強,貪懶的心還沒有固定,因此年青人總是天真活潑,慷慨有為,沒有多麼大的私心。這正是我所想學習的。(復就座於亭欄上)就拿做詩來講吧,我們年紀大了,閱歷一多了,詩便老了。在謀章布局上,在造句遣辭上,是堂皇了起來;但在著想的新鮮、純粹、素樸上,便把少年時分的情趣失掉了。這是使我時時感覺著發慌的事。在這一點上,彷彿年紀愈老便愈見糟糕。(稍停)所以我儘力地在想向你們年青的人學,儘力地在想向那純真、素樸的老百姓們學,我要儘力保持著我年青時代的新鮮、純粹、素樸。這些話,我對你說過不僅一次,你應該記得的吧?宋 玉:是,我是時常記著的。屈 原:所以有許多人說我的詩太俗,太放肆了,失掉了「雅頌」的正聲,我是一點也不介意的。我在盡量地學老百姓,學小孩子,當然會俗。我在盡量地打破那種「雅頌」之音,當然會放肆。那種「雅頌」之音,古古板板的,讓老百姓和小孩子們聽來,就好像在聽天書。那不是真正把人性都失掉乾淨了嗎?不過話又得說回來,我自己究竟比你們出世得早一些,我的年青時代是受過「典謨訓誥」、「雅頌」之音的熏陶,因此我的文章一時也不容易擺脫那種格調。這就跟奴隸們頭上的烙印一樣,雖然奴隸籍解除了,而烙印始終除不掉。到了你們這一代就不同了,你們根本就沒有受過烙印,所以你們的詩,徹內徹外,都是自己在做主人。這些地方是使我羨慕你們這一代的。宋 玉:這正是先生的不斷努力、不斷學習的精神,我今天實在領受了最可寶貴的教訓。先生這首《橘頌》是可以給我的吧?屈 原:當然是給你的。我為你寫的詩,怎麼會不給你?宋 玉:(拱手)我實在多謝先生,從今以後我每天清早起來便要朗誦它一遍。屈 原:倒也不必那樣拘泥。就詩論詩的話,實在也並不怎麼好,不過你存心學做好人好了,做到像伯夷那樣啦。宋 玉:多謝先生的指示。但我總想學先生,像伯夷那樣的人我覺得又像古板了一點。殷紂王本來是極殘忍的暴君,為什麼周武王不好去征伐他呢?誅鋤了一個暴君,為什麼一定要去餓死呢?這點我有些不大了解。屈 原:講起真正的史事上來的話,這裡倒是有問題的。我們到園子里去走走,一面走,一面和你細談吧。(步下亭階)[宋玉隨後。屈 原:照真正的史事來講,殷紂王並不是怎樣壞的人。特別是我們楚國人,本來是應該感謝他的。我們楚國,在前本是殷朝的同盟。殷紂王和他的父親帝乙,他們父子兩代費了很大的力量來平定了這南方的東南夷,周人便趁著機會強大了起來,終竟乘虛而入,把殷朝滅了。我們的祖先和宋人、徐人在那時都受著壓迫,才逐漸從北方遷移到南方來。北方有個地方叫著楚丘,你應該是知道的吧,那就是我們祖先所在的地方了。假使沒有殷紂王的平定東南夷,我們恐怕還找不到地方來安身,我們的祖先怕已經都化為周人的奴隸了。周朝的人把殷朝滅了自然要把殷紂王說得很壞,造了些莫須有的罪惡來加在他身上,其實他並不是那麼壞的。伯夷要反對周武王,也就是證明了。宋 玉:啊,先生這樣的說法,我真是聞所未聞,真是太新鮮,太有意義了。屈 原:這些古事,本來用不著多管,不過像伯夷那種氣節,實在是值得我們景仰、學習的。他本來是可以做孤竹國的國君的人,但他把那種安富尊榮的地位拋棄了。因為他明白,在我們人生中還有比做國君更尊貴的東西。假使你根本不像一個人,做了國君又有什麼榮耀?是,在周朝的人把殷朝滅了的時候,伯夷也盡可以不必死,敷敷衍衍地過活下去,別人也不會說什麼話。假使他遷就一下,周朝的人也許還會拿些高官厚祿給他。但他知道,那種的高官厚祿、那種的苟且偷生,是比死還要可怕。所以他寧願餓死,不願失節。這實在是值得我們學習的。你懂得我的意思么? 宋 玉:我此刻弄明白了。尤其是史事的背景弄明白了,更加覺得伯夷這個人值得尊敬。屈 原:在這戰亂的年代,一個人的氣節很要緊。太平時代的人容易做,在和平里生,在和平里死,沒有什麼波瀾,沒有什麼曲折。但在大波大瀾的時代,要做成一個人實在不是容易的事。重要的原因也就是每一個人都是貪生怕死。在應該生的時候,只是糊裡糊塗地生。到了應該死的時候,又不能夠慷慷慨慨地死。一個人就這樣被糟蹋了。(稍停)我們目前所處的時代也正是大波大瀾的時代,所以我特別把伯夷提了出來,希望你,也希望我自己,拿來做榜樣。我們生要生得光明,死要死得磊落。你懂得我的話么?宋 玉:我懂得了,先生。屈 原:好的,我的話也說得太多。今天的天氣實在太好,我們再到外面的田野里去走一會兒吧。宋 玉:我願意追隨先生。(抱琴在左脅下)[二人徐徐向外園門走去。[嬋娟匆匆入場。嬋 娟:(趨前,呼屈原)先生,先生,剛才上官大夫靳尚來過,他留了幾句話要我告訴你,便各自走了。屈 原:他留了什麼話?嬋 娟:他說:張儀要到魏國去了。國王聽信了先生的話,不接受張儀的建議,不願和齊國絕交。因此,張儀覺得沒有面目再回秦國,他要回到他的故鄉魏國去了。上官大夫他順便來通知你。屈 原:(帶喜色)好的,這的確是很好的消息。(回顧宋玉)宋玉,我有件事情要你趕快去辦。宋 玉:是,先生,請你吩咐。屈 原:我的書案上有一篇文稿,是國王昨天要我寫的致齊國國王敦睦邦交的國書,我希望你去趕快把它謄寫一遍。張儀既已決心離開,說不定國王很快就要派人把國書送到齊國去。宋 玉:是,我抄好了,再送來請先生看。(向嬋娟)這琴請你抱著。[把琴授與嬋娟,由左門下場。嬋 娟:(遲疑地)先生,剛才上官大夫走的時候,他還告訴了我一句話。屈 原:他告訴你什麼?嬋 娟:他說:南後曾經對他說過,準備調我進宮去服侍她。屈 原:南後也曾對我說過,但她說得不太認真,所以我還不曾告訴你啦。嬋娟,如果南後真的要調你進宮去,你是不是願意?嬋 娟:(果斷地)不,先生,嬋娟不願意。嬋娟不能離開先生。屈 原:你不喜歡南後嗎?她是那樣聰明、美貌,而又有才幹的人。嬋 娟:不,我不喜歡她。我相信,她也不喜歡我。屈 原:不喜歡你?怎麼要調你進宮去呢?嬋 娟:那可不知道是什麼打算了。我每一次看見她,都有點害怕。她那一雙眼睛就跟蛇的眼睛一樣,凶煞煞地、冰冷冷地死盯著你,你就禁不住要打寒噤。先生,我在你面前,我自己感覺著,我安詳得就像一隻鴿子。但我一到了南後面前,我就會可憐得像老鷹腳爪下的一隻小麻雀了。先生,我希望你不要讓我去受罪。屈 原:(含笑)你形容得很好。是的,南後是有權威的人。你如果不願進宮,等她認真提到的時候,我替你婉謝好了。(步至亭前躑躅,復不經意地走上亭階,順手將適才放置在欄杆上的兩半橘子拿起,在手中把玩,合之分之者數次,但無食意)[此時嬋娟亦步上涼亭,把琴放在琴桌上,又靜靜地步下涼亭。[公子子蘭由右側後園門入場。子蘭年十六七,左腳微跛。嬋 娟:先生,公子子蘭來了。[屈原回身,子蘭趨至亭前,敬立階下行拱手禮。子 蘭:先生,早安!屈 原:(略略答禮)早安,你們可以到亭子上來坐坐。[嬋娟導子蘭入亭。屈 原:你們隨意坐坐,不必拘禮。[二人因屈原未坐,亦不敢就座。屈 原:我這裡有一個橘子,是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我送給你們。[二人接受。子 蘭:多謝你。先生,你近來好嗎?屈 原:很好,我近來很愉快的。好幾天不見你來了,是在家裡用功嗎?子 蘭:我沒有,先生。因為這幾天我有點兒傷風咳嗽,媽媽要我休息一下。我今天來,是媽媽要我來請先生的。(微微咳了幾聲)屈 原:南後在叫我嗎?有什麼事,你可知道?子 蘭:不,我也不十分知道。不過我想,恐怕是為的張儀要走的事情吧。爸爸在今天中午要替他餞行呢。……我媽媽為了張儀要走,很有點著急。昨天下午張儀同上官大夫一道突然來向我爸爸辭行。他說:秦國的國王尊敬爸爸,不滿意齊國的不友好的態度,所以願意奉獻商於之地六百里,請求楚國也和齊國絕交。爸爸既然聽信三閭大夫的話,不願和齊國絕交,他沒有面目再回到秦國去了。他要回到他的故鄉魏國。又說他們魏國的美人很多,一個個就跟神仙一樣,他準備找一位很好看的人來獻給我爸爸啦。屈 原:嗯,張儀說過那樣的話嗎?子 蘭:是啦,所以弄得我媽媽很著急。她昨天夜裡還叫上官大夫靳尚送了一千五百個大錢去做路費呢。屈 原:一千五百個大錢?子 蘭:是啦,一千是送給張儀,五百是送給他的隨從。屈 原:張儀收了嗎?子 蘭:詳細的情形我不知道,我想是收了的,那樣多的錢啦!屈 原:哼,這樣說來,那些鬼傢伙是在作怪啦!子 蘭:我也感覺著是有點蹊蹺。大約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媽媽要請先生去幫忙的吧。屈 原:好的,你等我去把衣服換好來同你去。你就留在這兒。(向嬋娟)嬋娟,你也陪著公子在這兒,不過我希望你們不要折損花木。子 蘭:先生,你請放心。我是最愛惜花木的人。屈 原:那很好,我回頭就可以轉來的。[徐徐步下亭階,向左側園門下。[二人在亭口鵠立。子 蘭:(見屈原去後,立即放肆起來,以手攜嬋娟手,向亭內引去)嬋娟,我們坐著談談心吧。嬋 娟:(縮回其手)你不要這樣拉我,我自己曉得坐。子 蘭:好的。我是怕你站累了呢。(自行就亭階口上坐下,面側向前左)嬋 娟:(坐於亭階上)公子,你也請吃橘子。(取出一瓣來嚼食)子 蘭:不,這橘子我不想吃。先生把這橘子一個人給我們一半,我覺得很有意思。我是半邊,你是半邊,合攏來,不就是整個兒的嗎?嬋 娟:你總愛說這些沒有意思的話。子 蘭:你說沒有意思,滿有意思呢。嬋娟,我倒要問你:先生這幾天說過我什麼壞話沒有?嬋 娟:先生沒有說過你什麼壞話,不過也沒有說過你什麼好話。子 蘭:當然嘍,先生哪裡會說我的好話!他喜歡的就是那位專會在人面討好,比你還要媚態的宋玉小哥兒啦!一定又是怎樣的純真嘍,勤勉嘍,規矩嘍。先生所喜歡的就是那種女性十足的漂亮小哥兒啦。嬋 娟:你一轉身就要說朋友的壞話!子 蘭:嬋娟,我傷到了你心上的人,是不是?嬋 娟:(微微生怒)誰個是我心上的人!你瞎說!子 蘭:我才不瞎說呢,你怕我不明白!那女性十足的漂亮小哥兒,就是你心上的人!嬋 娟:哼,我才不喜歡他呢。子 蘭:(起立)你不喜歡他!喜歡誰?嬋 娟:我喜歡我喜歡的人。子 蘭:(俯身以顏面就之)喜歡我吧,是不是?嬋 娟:我喜歡你,喜歡你受罪。(以手推之)子 蘭:(欲擁抱之)我就讓你受罪![嬋娟一閃身跑下台階,子蘭撲空倒地,幾跌至階下。嬋 娟:(捧腹憨笑)呵哈哈哈……跛腳公子,真是受罪!真是受罪!子 蘭:(起來,生怒地)你這黃毛丫頭!你怕我不能懲治你!(曳著微跛的腳急驟下階,於階下復失足倒地)嬋 娟:(已作勢欲逃,見子蘭倒地,復大笑)呵哈哈哈……跛腳公子,你再來吧!你再來吧!有膽量?子 蘭:(慢慢爬起來,坐在最低一段的階段上,揉著右膝,表示無再追逐之意)唉,我的腳不方便,反正我也調皮不過你。嬋 娟:(微露憐憫意,但也不想近身)恭喜你,恭喜你啦。右腳又跌著了嗎?兩隻腳都跛起來,豈不就扯平了嗎?(又笑) 子 蘭:(可憐地)你這刻薄鬼!我的腳不方便,你不曉得同情,偏要幸災樂禍,加倍的嘲笑。你曉得不?你們女人們愛笑,是不祥的事啦。從前周幽王寵褒姒,在烽火台上戲弄諸侯,褒姒一笑而失天下。齊頃公的母親,蕭同叔子笑了晉大夫郤克,蕭同叔子一笑而使齊同遭兵災。你笑我嘛,我看你是得不到好死嬋 娟:(莊重了起來)是你自己不好啦。子 蘭:好的,好的,就算我不好吧。我是受了懲罰了。我現在連站都站不起來了。(作欲起立而不能之勢)嬋娟,好姑娘,好姐姐,請你來扶我一下好不?嬋 娟:(躊躕)我來扶你。你可不要再胡鬧了。子 蘭:我不再胡鬧了,我央求你啦。先生不要出來了?嬋 娟:(稍存警戒意,步至子蘭身邊)好的,我就扶你起來吧。(扶之起立)子 蘭:(腳方立定,復反身擁抱嬋娟而欲親其吻)你這次總逃不掉了!好傢夥!嬋 娟:(掙扎)你這騙子!你這跛腳騙子!(用力將子蘭推開,反身向橘林中逃避)[子蘭追嬋娟,二人在橘林中穿插追逐。[屈原由左門出場。屈 原:你們在幹什麼?子 蘭:(故意做出可憐相)先生,嬋娟欺侮我。她把我摔翻了,還罵我「跛腳騙子」。嬋 娟:不,是他先欺侮我的。屈 原:(向嬋娟,和婉地)嬋娟,我看還是你的不是。他有殘疾,行動不大方便,你應該照拂他,為什麼反而欺侮他?(停一忽)一個人要有反抗性,但也要有同情心。尤其是你們年青一代的人,不能以欺侮弱者來顯示自己的英勇。這是我經常告訴你們的話。嬋 娟:(表示自歉)先生,我錯了。我要永遠記著你的指示,不再忘記。屈 原:(牽動子蘭)好,子蘭,我同你去見南後。[屈原與子蘭向右首走去。(幕下)【第二幕】[楚宮內廷。[正面四大圓柱並列,中為明堂內室,左右有房,房前各有階,右為賓階,左為阼階。室後壁有奇古之壁畫。左右房與室之間及前側二面均垂簾幕,可透視,房之後壁正中有門,門上有金獸含環,門及壁上均有彩畫。(此在南面,柱用深紅色,簾幕用黃色)右翼為總章內室之右房,亦有階有柱有簾有壁畫等事,與正面同。(此在正西面,柱色同,簾幕用白色)左翼為青陽內室之左房,布置同。(此在正東面,柱色同,簾幕用青色)正前隙地為中溜。正中及左右建構不相銜接,其間有側道可通中溜。明堂內室中設有王位,較高大,左右兩側各設一位。[幕開,南後鄭袖立正中階上指揮女史數人在室中布置。於王位面以虎皮,其前亦以虎皮席地。於左右位面以豹皮,其前亦以豹皮席地。另有女史數人在左右房中拂拭編鐘編磬琴瑟等陳設。[南後年三十四五,美艷而矯健。俟布置停當後,略加巡視,表示滿意。南 後:你們倒還敏捷。我還怕你們來不及啦,現在算好,一切都停當了。女史甲:啟稟南後,那前面兩房的簾幕,是不是就揭開來?南 後:不,那等開筵之後再行揭開。歌舞的人都已經準備停當了吧?女史乙:都早已準備停當了,西邊是準備唱歌的,東邊是準備跳舞的。南 後:那很好,還要叫他們注意一下,不要耽誤了時刻,不要弄亂了次序。眾女史:是,我們一定要嚴格地督率著他們。南 後:我看,你們應該把職守分一下才好。(指女史甲)你管堂上奏樂和行酒的事。(指女史乙)你管堂下歌舞的事。你們兩個各自選幾個得力的人做幫手。今天的事情假使辦得很好,我一定要獎賞你們的。假使辦得不好,那你們可曉得我的脾氣!眾女史:(表示惶恐,但亦顯得光耀)是,我們一定要盡我們的全力辦理。南 後:要能夠那樣,就好。此外一些瑣碎的事用不著我吩咐了,你們都是有經驗的。總之要能夠臨機應變,一呼百諾,說要什麼就有什麼。在預定的節目內的,固然要準備,就是在預定的節目外的,也要有見機的準備。國王的脾氣你們也是很清楚的!萬一有什麼差池,責任是要落在你們的頭上。眾女史:是,我們知道。南 後:好的,那麼你們可以下去了,假使上官大夫到了,趕緊把他引到這兒來,說我在等他。眾女史:(應命)是。(分別由左右階下堂,再行鞠躬,復向左右首側道下場)[南後一人由阼階下堂,在中溜中來回躑躅,若有所思。有間,女史甲引靳尚由左翼側道上。靳尚是一位瘦削的中年人,鷹鼻鷂眼,兩頰窪陷,行動頗敏捷。女史甲:啟稟南後,上官大夫到了。[南後回顧,靳尚趨前行禮。靳 尚:敬請南後早安!南 後:(略略答禮,向女史甲)你可以下去。[女史甲應命,鞠躬由原道下。南 後:(登上右翼總章右房之階段上)上官大夫,我昨天晚上托你的事情,怎麼樣了?靳 尚:啟稟南後,我是早就應該來稟報的。昨天晚上太遲,今天清早又奉了命令要準備中午的宴會,竟抽不出時間來。剛才國王出宮外去了,我疑心他是去找三閭大夫,所以我特地跑到屈原那裡去探望了一下。好在國王並不在那兒,恐怕是到令尹子椒那裡去了!南 後:(略有慍色)你怎這樣的啰唆!我是在問你昨天晚上去會張儀的事情啦!靳 尚:是的,南後,你聽我慢慢地向你陳述吧。我跑到屈原那裡去,是怕國王到了他那裡,又受了他一番鼓吹。國王如果要他今天中午來陪客,那事情就不大好辦。好在我跑去看,國王並不在他那兒,我是剛從那兒跑回來的。我想國王一定是到令尹子椒那裡去了。要那樣就毫無問題,即使國王要叫令尹子椒來陪客,也是很好商量的。令尹子椒,那位昏庸老朽,簡直是活寶貝啦……南 後:哎,你趕快把我所問的事直截了當地回答吧,你到底要兜好多圈子!靳 尚:是,是,很快就要說到本題了。因為事體很複雜,也很要緊,要慢慢把頭緒理清楚,說來才不費事。南後,慢工出細貨啦。南 後:(生氣,愈著急)哎,我看你這個人的話,真是大牯牛的口水,太長!靳 尚:(故意,略呈惶恐)是,是,是,我就說到本題了。(向四下回顧了一下,把聲音放低了些)我昨天晚上到張儀那裡去,我把南後送給他的禮物,親手交給了他。我說:「閣下,南後命我來向閣下問安,送了這點菲薄的禮物,以備閣下和閣下的舍人們回魏國去的路費,真是菲薄得很,希望閣下笑納。……」南 後:你不必把我當成張儀,不要這樣重皮疊髓地說!張儀到底表示了些什麼態度?靳 尚:張儀的態度嗎?是,我看他接受了你的禮物,他很高興。他說:「請你回去稟報南後,我張儀實在是萬分感激。這次由秦國來,沒有多帶盤費,舍人們的衣冠都破爛了,簡直不能成個體統,得到南後這般的厚愛,實在是萬分感激。望你多多在南後面前為我致謝。……」南 後:哎呀呀,你又把你自己當成張儀了,真是糟糕!到底張儀對於我所要求的事,他表示了什麼意見?靳 尚 他表示了很多意見啦,南後,你聽我說吧。我對他說:「南後問你是不是很快地便要到魏國去?」他說:「是呀。」我又說:「南後聽說你到魏國去,有意思替敝國的國王選些周鄭的美女回來,南後是非常感激的。……」南 後:我怎麼會感激?誰要你這樣對他說?靳 尚:唉,南後,你怎得聰明一世……唉,不好說得。南 後:你說我「糊塗一時」吧!我沒有你糊塗!靳 尚:你想,我在張儀面前,怎好直說出你不高興?你從前對待魏美人的辦法,我是記得的,你恕我再嘮叨一下吧。從前我們的國王有一次喜歡那位魏國送來的美人,你對她也不表示你的嫉妒,反而特別加以優待,顯示得你比國王還要喜歡她。因此國王也照常地喜歡你,說你絲毫也不嫉妒。後來你就對那位魏美人說:「國王什麼都喜歡你,只是不喜歡你的鼻子。你以後見國王的時候,最好把鼻子掩著。」那魏美人公然也就聽了你的話。到後來國王問你:「那魏美人見了我為什麼一定要掩著鼻子?」你就說:「她是嫌國王有股臭氣。」這樣就使得我們的國王把那魏美人的鼻子給割掉了。你那個辦法南 後:哼,誰要你來恭維!我現在的年紀已經不比當年了,我急於要知道張儀的態度,而且急於要想方法來挽救,你偏偏在那兒兜圈子。你是有意和我作弄嗎?靳 尚:南後,你用不著那麼著急,事情已經有了把握,所以我才這樣按部就班地告訴你。假使沒有把握,我實在是比你還要著急呢。南 後:哼,你講,你究竟有什麼把握?你講!你直截了當地講!靳 尚:那張儀畢竟是個聰明人,他經我那麼一提,倒有點出乎意外。他問我:「那真是南後的意思嗎?」我說:「南後確實是那樣告訴我的,大概總不會是假的吧。」他躊躕了好一會兒,接著又說:他往魏國倒並不是本意。因為他從秦國帶來的要求,國王不肯接受:國王不肯和齊國絕交,不肯接受秦國的土地,他就沒有面目再回到秦國去,所以也就只得跑回魏國了。(稍停)他就這樣把他的真心話說了出來,所以這個問題據我看來,倒不在乎他到不到魏國去找中原的美人,而是我們要設法使他能夠回到秦國。南 後:你反正還是啰唆,這算得有什麼把握呢?國王已經聽信了屈原的話,要和齊國重申和親的盟約,已經叫你們在草擬國書了。而且國王回頭就要給張儀餞行送他回到魏國,你有什麼把握能夠使他回到秦國呢?靳 尚:把握是有的。我們所當爭取的也就是這個中午了。我同張儀商量過一下,我們的意見是應該就在這短期間之內打破國王對於屈原的信用!(口舌帶著熱情地流利了起來)這件事情,須得我同你兩個內外夾攻。國王的性情和脾味我們是摸得很熟的。我自己是早有成竹在胸,不過在你這一方面,要望你把你的聰明多多發揮一下啦!南 後:(呈出適意的神氣)哼,你有什麼成竹在胸,你不妨講給我聽聽。(步下階來)靳 尚:南後,我希望你把耳朵借給我。[南後以耳就靳尚,靳尚與之低語有間。南 後:(略略搖首)可是,你這把握並不十分可靠。靳 尚:所以要希望你後援啦。南 後:哼,我老實告訴你,我也早就有我的把握的。我所關心的就是張儀的態度。只要他和我們扣在一起,有心回秦國,那問題就好解決了。靳 尚:是,南後,你的把握,好不也讓我知道一些?南 後:那可不必。「機事不密則害成」,你回頭慢慢看好了。三閭大夫是很快就會到我這兒來的。靳 尚:(驚異)怎麼?屈原會到這兒來?南 後:是的,我叫子蘭去請他去了,他是一定會來的。靳 尚:(狐疑地)那麼,南後,我簡直不明白你的意思了。南 後:我的意思,我也並不想要你明白。我認真告訴你:國王確實是到令尹子椒那裡去了。去的時候我同他說過,回頭我要派你去請他回來。你到子椒那裡,一方面也正好趁著機會,把你想要說的話對他說。你等子蘭回來,便可以走了。(突生警覺)外面已經有人的腳步聲,你留意聽。(又低聲補說)還有,你引國王回來的時候從那邊進來,(指著左翼)一定要叫兩名女官先把門打開,再揭開簾幕,轉身下去,你們再走進來。千萬照著我所吩咐的做,不準有誤。[靳尚點頭,二人緘默傾聽,向左翼側道方面注視。屈 原:(內聲)子蘭,南後是在什麼地方等我?子 蘭:(內聲)媽說,在青陽內室呢,你跟定我來吧。[二人由左翼側道出場。見南後,即遠遠佇立。子 蘭:媽,我把三閭大夫請來了。南 後:(呈出極喜悅的面容,向屈原迎去)啊,三閭大夫,你來得真好。我等了你好一會兒了。屈 原:(敬禮)敬請南後早安,南後有什麼事需要我?南 後:大大地需要你幫忙啦。國王聽信了你的話,不和齊國絕交,張儀是決心回魏國去了。回頭國王要替他餞行,我們準備了一些歌舞來助興,這是非請你來指示不可的。我們慢慢商量吧。(迴向靳尚)上官大夫,你的任務,主要是在外面周旋,你須得叫膳夫庖人作好好的準備。說不定國王還要歃血為盟呢,珠盤玉敦的準備也是不可少的。靳 尚:(鞠躬)是,我一定要樣樣都準備得很周到。我便先行告退。(向南後行禮,又向屈原略略拱手)三閭大夫,我剛才到你府上去來。屈 原:(還禮)遺憾,有失迎迓。靳 尚:你那可愛的嬋娟姑娘把我的話告訴了你嗎?屈 原:嬋娟已經傳達了,謝謝你。南 後:(向子蘭)子蘭,你去把那扮演《九歌》的十位舞師給我叫到這兒來,要他們通統都裝扮好。子 蘭:知道了,媽。[向南後及屈原打拱,隨靳尚由右翼側道下。南 後:(向屈原)三閭大夫,你聽我說。我這個孩子真是難養呢,左腳不方便,身體又衰弱,稍一不注意便要生出毛病。這一向又病了幾天,先生那兒的功課又荒廢了好久啦。屈 原:那是不要緊的。公子子蘭很聰明,只要身體健康,隨後慢慢學都可以學得來。南 後:做母親的人一般總是抱著過高過大的希望,一面要孩子的身體好,一面又要孩子的學問好。不過有時候這兩件事情實在也難得 兼顧。所以我在一般人看來,恐怕對於我的孩子不免有點嬌養吧?好在先生是他的老師,有你這樣一位好老師,他將來一定可以成器。屈 原:多承南後的獎勵。子蘭公子,我是把他當成兄弟一樣在看待,我只希望他身體健康,心神愉快,將來能夠更加用功。我自己是要盡自己的全力來幫助他的。南 後:多謝你啦,三閭大夫,那孩子真真是幸福,得到你這樣一位道德文章冠冕天下的人做他的老師。事實上連我做母親的人也真真感覺著幸福呢。屈 原:多承南後的獎勵。南 後:子蘭的父親也時常在說,我們楚國產生了你這樣一位頂天立地的人物,真真是列祖列宗的功德啊。屈 原:(愈益恭謹)臣下敢當不起,敢當不起!南 後:屈原先生,你實在用不著客氣,現在無論是南國北國,關東關西,哪裡還找得到第二個像你這樣的人呢?文章又好,道德又高,又有才能,又有操守,我想無論哪一國的君長怕都願意你做他的宰相,無論哪一位少年怕都願意你做他的老師,而且無論哪一位年青的女子怕都願意你做她的丈夫啦。屈 原:(有些惶惑)南後,我實在有點惶恐。我要冒昧地請求南後的意旨,你此刻要我來,究竟要我做些什麼事?南 後:啊,我太興奮了,你怕嫌我過於嘮叨了吧?我請你來,剛才已經說過,就是為了歌舞的事情。我是已經叫他們把你的《九歌》拿來歌舞的。經你改編過的那些歌辭,實在是很優美。我是這樣布置的,你看怎麼樣呢?(指點)在那明堂內室的左右二房裡面陳列樂器,讓樂師們在那兒奏樂。唱歌的就在這西邊的總章右房,跳神的就從那東邊的青陽左房出現。單獨的跳舞在房中各舞一遍,一共十遍;最後的輪迴舞在這中溜跳舞,把《禮魂》那首歌反覆歌唱,唱到適度為止。你覺得這辦法好不好呢?屈 原:那是再好也沒有。[南後與屈原對話中,子蘭引舞者十人由右翼側道登場。舞者均奇裝異服,頭戴面具,與青海人跳神情景相彷彿。舞者第一人為東皇太一,男像,面色青,極猛惡,右手執長劍,左手持爵。第二人為雲中君,女像,面色銀灰,星眼,衣飾極華麗,左手執日,右手執月。第三人為湘君,女像,面白,眼極細,周身多以花草為飾,兩手捧笙。第四人為湘夫人,女像,面色綠,余與湘君相似,手執排簫。第五人為大司命,男像,面色黑,頭有角,手執青銅鏡。第六人為少司命,女像,面色粉紅,手執掃帚,司情愛之神也。第七人為東君,太陽神,男像,面色赤,手執弓矢,青衣白裳。第八人為河伯,男像,面色黃,手執魚。第九人為山鬼,女像,面色藍,手執桂枝。第十人為國殤,男像,面色紫,手執干戈,身披甲。十人步至明堂內室前,整列階下,身轉向外。子 蘭:(俟南後與屈原對話告一段落)媽,這十個人我把他們引來了。南 後:好的。(略作考慮)我看索性叫那些唱歌的,奏樂的,也通統就位,預先來演習一遍。三閭大夫,你覺得怎樣?屈 原:那是很好的,待我下去吩咐女官們,叫她們就位好了。南 後:(急忙攔住他)不,不好要你去。子蘭,你去好了。還要叫沒有職務的女官們都不準進來!你也不準進來了!屈 原:子蘭走路太辛苦……[但屈原話猶未說完時,子蘭已跛著由右首側道跑下。南 後:小孩子還是讓他勤勞一下的好,這不是你素常的教條嗎?(回顧十人)我看,你們坐下去好了,站著不大美觀。本來是要讓你們由那東邊的青陽左房出場的,你們現在已經出來了,就坐在那兒好了。[十人坐下。南 後:每一個人的獨舞是要在房中跳舞的,時間不夠,我看就只跳那最後的一輪合舞好了。(又回顧屈原)三閭大夫,你覺得怎樣?屈 原:那樣要好些,的確時間是不夠了。南 後:是的,國王恐怕也快回來了。他是到令尹子椒家裡去了。你是知道他的,他平常每每喜歡做些出其不意的事。有好些回等你苦心孤詣地把什麼都準備周到了,他會突然中止。但有時在你毫無準備的時候,他又會突然要你搞些什麼。真是弄得你星急火急。我看他的毛病就是太隨自己高興,不替別人著想。就說今天的宴會吧,也是昨晚上才說起的。說要就要,一點也不能轉移。你看,這教人吃苦不吃苦?屈 原:南後,你實在太辛苦了。我在家裡絲毫風聲也不知道。剛才上官大夫到我家裡來,才把消息傳到了。我絲毫也沒有出點力,心裡很惶恐。南 後:三閭大夫,你不必那樣客氣啦。我本來也想早些通知你的,請你來指導我們。不過我又想這樣瑣碎的事情不好來麻煩你。你們做詩的人,我自信是能夠了解的,精神要愈恬淡,就愈好。你說是不是?屈 原:有時候呢……(想說「有時候是這樣」,但未說完)南 後:所以我決心不想麻煩你。我想到你的《九歌》,那調子是多麼的活潑,多麼的輕鬆,多麼的愉快,多麼的娓婉呀!那裡面有好些辭句是多麼的芬芳,多麼的甜蜜,多麼的優美,多麼的動人呀!我想你做出了那樣的好詩,一定是很高興的。你使我們大家都高興了,我們也應該使你更加高興一下。因此我也就決心自己親自來編排一次,讓你看看你所給予我們的快樂是多麼的大呀。屈 原:啊,南後,你實在是太使我感激了。你請讓我冒昧地說幾句話吧:我有好些詩,其實是你給我的。南後,你有好些地方值得我們讚美,你有好些地方使我們男子有愧鬚眉。我是常常得到這些感覺,而且把這些感覺化成了詩的。我的詩假使還有些可取的地方,容恕我冒昧吧,南後,多是你給我的!南 後:(表示極其喜悅)哦,真是那樣嗎?我真高興,我真幸福,我真感激你啦!不過我自己是明白的,你不一定完全滿意我。像我這樣的人,你怕感覺著不太純真,不太素樸,不太悠閑貞靜吧?是不是?[屈原躊躕著,苦於回答。南 後:你不說,你的心我也是知道的。不過這是我的性格。我喜歡繁華,我喜歡熱鬧,我的好勝心很強,我也很能夠嫉,於我的幸福安全有妨害的人,我一定要和他鬥爭,不是犧牲我自己的生命,便是犧牲他的生命。這,便是我自己的性格。(略停)三閭大夫,你怕會覺得我是太自私了吧?[屈原仍苦於回答。南 後:我看你不要想什麼話來答覆我吧,你不答覆我,我是最滿意的。你的性格,認真說,也有好些地方和我相同,你是不願意在世間上做第二等人的。是不是?(略停)就說你的詩,也不比一般詩人的那樣簡單,你是有深度,有廣度。你是洞庭湖,你是長江,你是東海,你不是一條小小的山溪水,你不是一個人造的池水啦。你看,我這些話是不是把你說準確了?屈 原:(頗覺不安)南後,我實在不知道怎樣回答你的好。不過我自己的缺點很多,我是知道的,我是很想盡量地減少自己的缺點。南 後:也好。或許你能夠甘於寂寞,但我是不能夠甘於寂寞的。我要多開花,我要多發些枝葉,我要多多佔領陽光,小草、小花就讓它在我腳下陰死,我也並不憐憫。這或許是我們的性格不同的地方吧。[在二人對話之中,唱歌及奏樂者已全部由內門入房就位,透過簾幕,隱約可南 後:(轉過意念)哦,這樣的話說得太多了,歌舞的人都已經準備停當了,三閭大夫,我看我們就叫他們開始跳神吧。屈 原:好的,就讓他們跳《禮魂》。南 後:(向房中奏樂及歌唱者)你們聽見了吧!要你們試奏《禮魂》之歌。(又向舞者)你們可以站起來了。等我站到明堂的台階上去,用手給你們一揮,你們的歌、樂、舞三種便一齊開始。要你們停止的時候也是這樣。(向屈原)三閭大夫,我們上階去。[南後先由西階(右首賓階)上,屈原改由東階(左首阼階)上,相會於正中之階上。舞者十人前進至舞台前,向後轉。房中人均整飭作準備,注視南後。[南後將左手高舉,一揮,於是歌舞樂一齊動作。舞者在中溜成圓形旋轉,漸集攏,又漸散開。歌者在房中反覆歌《禮魂》之歌:唱著歌,打著鼓,手拿著花枝齊跳舞。我把花給你,你把花給我,心愛的人兒,歌舞兩婆娑。春天有蘭花,秋天有菊花,馨香百代,敬禮無涯。[歌舞中左側青陽左房之正中後門被推開,女官甲、乙走出,將房前簾幕向左右分揭套於柱上。對歌舞若無聞見者然,復由後門退下。[南後復將左手高舉,一揮,歌舞樂三者一齊停止。南 後:啊!我頭暈,我要倒。(作欲倒狀)三閭大夫,三閭大夫,你快,你快……(倒入屈原懷中)[屈原因事起倉猝,且左右無人,亦急將南後扶抱。[楚懷王偕張儀、子椒、上官大夫出現於青陽左房,諸人已見屈原扶抱南後在懷,但屈原未覺,欲將南後挽至室中之座位。南 後:(口中不斷高呼)三閭大夫,三閭大夫,你快,你快……(及見楚懷王已見此情景,乃忽翻身用力掙脫)你快放手!你太出乎我的意外了!你這是怎樣的行為!啊,太使我出乎意外了!太使我出乎意外了!(飛奔向楚懷王跑去)[屈原一時茫然,不知所措。[楚懷王及餘人由東房急驟下階,迎接南後。南 後:(由左階奔下,投入楚懷王懷抱)太出乎我的意外了!太出乎我的意外了!楚懷王:你把心放寬些,不要怕!鄭袖呀!南 後:啊,幸虧你回來得恰好,不然是太危險了!我想三閭大夫怕是發了瘋吧?他在大庭廣眾之中,便做出那樣失禮的舉動!屈 原:(此時始感覺受欺,略含怒意地)南後,你,你,你怎麼……楚懷王:(大怒)瘋子!狂妄的人!我不准你再說話![屈原怒形於色,無言。南 後:(氣稍放平)啊,我真沒有料到,在這樣大庭廣眾當中,而且三閭大夫素來是我所欽佩的有道德的人。楚懷王:(擁扶著南後)你再放寬心些,用不著害怕,用不著害怕。[楚懷王扶南後上阼階,餘人亦隨後上階。屈 原:(見楚懷王走近身來,拱手敬禮)大王,請容許我申訴!楚懷王:(傲然地)我不能再容許你狂妄!唬,你這人真也出乎我的意外!我是把你當成為一位頂天立地之人,原來你就是這樣頂天立地的!你在人前誇大嘴,說我怎樣的好大喜功,變換無常,我都可以容恕你。你說楚國的大事大計、法令規章,都出於你一人之手,我都可以容恕你。你說別人都是讒諂奸佞,只有你一個人是忠心耿耿,我都可以容恕你。但你在大庭廣眾之中,在我和外賓的面前,對於南後竟做出這樣狂妄滔天的舉動,我怎麼也不能容恕!屈 原:(毅然)大王,這是誣陷!楚懷王:(愈怒)誣陷?我誣陷你?南後她誣陷你?我還能夠相信得過我自己的眼睛啦。假使方才不是我自己親眼看見,我也不敢相信。哼,你簡直是瘋子,簡直是瘋子!我從前誤聽了你許多話,幸好算把你發覺得早。你以後永遠不準到我宮廷里來,永遠不準和我見面!屈 原:(沉著而沉痛地)大王,我可以不再到你宮廷里來,也可以不再和你見面。但你以前聽信了我的話一點也沒有錯。你要多替楚國的老百姓設想,多替中國的老百姓設想。老百姓都想過人的生活,老百姓都希望中國結束分裂的局面,形成大一統的山河。你聽信了我的話,愛護老百姓,和關東諸國和親,你是一點也沒有錯。你如果照著這樣繼續下去,中國的大一統是會在你的手裡完成的。[楚懷王屢欲爆發,但被南後從旁制止。[南後、張儀及餘人均採取冷笑態度。屈 原:(愈益沉痛)但你假如要受別人的欺騙,那你便要成為楚國的罪人。楚懷王:(怒不可遏)簡直是一片瘋話!……這……這……這……南 後:(從旁制止)你讓他把瘋話說夠吧。屈 原:(愈益沉痛)你假如要受別人的欺騙,一場悲慘的前景就會呈現在你的面前。你的宮廷會成為別國的兵營,你的王冠會戴在別人的馬頭上。楚國的男男女女會大遭殺戮,和南後都要受到不能想像的最大恥辱。……楚懷王:(暴怒至不能言)這……這……這……南 後:(奚落地)南國的聖人,不能再讓你這樣瘋狂下去了。(回顧令尹子椒及靳尚)你們兩人把他監督著帶下去,不然他在宮廷裡面不知道還要鬧出什麼亂子。楚懷王:(怒不可遏)把他的左徒官職給免掉!子 椒:(鞠躬)是。靳 尚:(同時)我們遵命。[子椒及靳尚上前挾持屈原。屈 原:(憤恨地)唉,南後!我真沒有想出你會這樣的陷害我!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先王先公,列祖列宗,你陷害了的不是我,是我們整個兒的楚國呵!(被挾持至西階,將由右翼側道下場,仍亢聲斥責)我是問心無愧,我是視死如歸,曲直忠邪,自有千秋的判斷。你陷害了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我們的國王,是我們的楚國,是我們整個兒的赤縣神州呀!……[南後聞屈原言,為之切齒,似恨復似畏。楚懷王:唉,簡直是發了瘋,簡直是發了瘋。(扶南後坐左席)你不用害怕,好生休息一下。南 後:(振作起來)不,大王。我並不怕他,我怕的是對於張儀先生太失禮了。楚懷王:(此時彷彿才忽然記起張儀在自己身邊)啊,是的,張先生,真是太失禮了。請坐,請坐。(肅張儀就右席)張 儀:(拱手謙讓)豈敢,豈敢。(就座)[楚懷王亦就正中座位。張 儀:請恕客臣冒昧,這位高貴的人就是南後鄭袖嗎?(對南後作拱手狀)楚懷王:(忙作介紹)呵,是的,是的,這就是我的愛妃鄭袖。(向南後)這位就是秦國的丞相張儀先生啦。我們在子椒那裡碰了頭,所以便把他拉來了。[南後、張儀相互目禮。張 儀:我今天第一次拜見了南後,要請南後和大王再恕客臣的冒昧,我才明白……(欲語,但又躊躕)南 後:張儀先生,你有什麼話就請不客氣地說吧,反正我是南國的女人,不懂中原的禮節的。張 儀:(再作道歉狀)要請恕我的冒昧,我今天拜見了南後,我才明白——屈原為什麼要發瘋了。楚懷王:(大喜,狂笑)呵,哈哈哈……真會說話,真會說話。南 後:(微笑)張儀先生,你真是善於辭令。張 儀:真的,客臣走過了不少的地方,凡是南國北國、關東關西,我們中國的地方差不多都走遍了。而且也過過各種各樣的生活,以一介的寒士做到一國的丞相,公卿大夫、農工商賈、阜隸台輿、蠻夷戎狄,什麼樣的人差不多我都看過了。但要再請恕臣的冒昧。(又作一次道歉狀)我實在沒有看見過,南後,你這樣美貌的人呵!楚懷王:(愈見高興)呵,哈哈哈……我原說過,天地間實在是不會有第二個的。張 儀:沒有,沒有,實在沒有。楚懷王:昨天你還在替中原的女子鼓吹,你不是說「周鄭之女,粉白黛黑,立於街衢,見者人以為神」嗎?張 儀:唉,那是客臣的井蛙之見嘍,所謂「情人眼裡出西施」啦。我自己是周鄭之間的人,我所見到的多是周鄭之間的女子,可我今天是開了眼界了。(又向南後告罪)南後,請你再再恕我的冒昧,你怕是真正的巫山神女下凡吧?南 後:(微笑)張儀先生,你真是善於辭令。楚懷王:好了,好了,你們兩位不必再互相標榜了。(起立,執張儀手一同起立)總之,張儀先生,我很佩服你。你說凡是一口仁義道德的人,都是些偽君子,真是一點也不錯。我看你是用不著到魏國去了,我也不希望你去給我找什麼美人。我是不再聽那個瘋子屈原的話了,你能夠使秦王聽信你的話,對於我特別表示尊敬,我很滿意。我一定要和齊國絕交,要同秦國聯合起來,接受秦國商於之地六百里。張 儀:那真是秦、楚兩國的萬幸!楚懷王:(又至南後前執其手,使之起立)今天你實在是辛苦了。瘋子屈原做的東西,我現在再也不能忍耐。今天的跳神可以作罷。(稍停又一轉念)就是今天的宴會也可以作罷。我們同張儀先生此刻到東門外去散步,也不要車馬,我們到東皇太一廟去用中飯,那倒是蠻好玩兒的。(迴向張儀)好,張儀先生我們就走吧。這些鬼鬼怪怪的東西(指中溜中之跳神者,見他們仍因未奉命不能退場,只三三兩兩或坐或立,散佈於庭中——東皇太一與雲中君坐東房階上,山鬼立於其側;大司命與少司命坐西房階上,國殤立於其側;東君與河伯倚東房之柱而立;湘君與湘夫人倚西房之柱而立)就盡他們來收拾好了。[三人行至階前。[令尹子椒與靳尚復由右首出場,在階下向楚懷王敬禮。子 椒:啟稟大王,屈原已經解除了他的職位。放他走了。靳 尚:他走的時候仍然叫不絕口,把冠帶衣裳通統當眾撕毀了。楚懷王:(復厲聲大怒)哦,真是瘋子!你們把這些鬼鬼怪怪的東西,通統給我撤消下去!(幕下) 【第三幕】[景與第一幕同。時間在中午過後不久。[宋玉執竹帚在園中掃除。掃除畢後,復將竹帚倚置亭階前。宋 玉:(背倚一株橘樹,從懷中取出《橘頌》帛書放聲誦讀)輝煌的橘樹呵,枝葉紛披。生長在這南方,獨立不移。綠的葉,白的花,尖銳的刺。多麼可愛呵,圓滿的果子!(讀至此,閉目暗誦。誦至「獨立不移」不能記憶,乃復張目視書,立即閉目暗誦,又將八句重誦一遍。然後再張目視書,繼讀下文)由青而黃,色彩多麼美麗!內容潔白,芬芳無可比擬。植根深固,不怕冰雪雰霏。賦性堅貞,類似仁人志士。(又閉目暗誦。至「內容潔白」復不能記憶,張目視書,復掉頭暗誦。誦畢又從頭誦起,雖途中略有停頓,但終於成誦。於是復繼讀下文)呵,年青的人,你與眾不同。你志趣堅定,竟與橘樹同風。你心胸開闊,氣度那麼從容!你不隨波逐流,也不故步自封。(讀至此,復行閉目暗誦)[此時公子子蘭偷偷由後門入場,輕腳走至宋玉身邊,宋玉未覺。子蘭以手抓宋玉左股,學狗叫。宋 玉:(大驚)啊,你駭了我一大跳。子 蘭:(捧腹而笑)呵,哈哈哈。……宋 玉:你怎麼又跑來了,先生呢?子 蘭:先生在明堂內室和我媽在商量跳舞《九歌》的事啦。《九歌》的跳神我覺得是蠻好玩兒的,我實在是很想看,但媽不要我看。今天真奇怪,平常凡是有歌舞的時候,都是准我看的。獨於今天連演習都不准我看,所以我就偷著空兒跑到這兒來啦。宋 玉:你怕你媽嗎?子 蘭:哼,不僅是我,連我爸爸都還怕她呢。我看宮廷裡面的人恐怕沒有一個不怕她。就是上官大夫雖然和她感情很好,也是害怕她的。他在媽的面前,凡事都只有唯唯聽命而已。宋 玉:我看,我們先生似乎不怕她。子 蘭:唉,不錯,先生好像不怕她。看來,使人害怕的人,自己總是不怕人的。除我媽而外,先生也是使我害怕的一個。宋 玉:不過先生是威而不猛,南後恐怕是猛而不威吧?子 蘭:嚇,你公然有膽量,說我媽的壞話啦!宋 玉:(拱手謝罪)我是說順了口,有罪有罪。子 蘭:你在我面前說說倒沒有什麼,不過你倒要謹慎些,擔心你的脖子呢。你在讀什麼?宋 玉:(以《橘頌》示之)是先生今早做的一首詩。子 蘭:(略略看看即退還宋玉)唔,《橘頌》。為什麼不寫首《蘭頌》呢?那樣的時候,我就佔便宜了。宋 玉:先生的詩裡面,有很多地方是詠到蘭花上來的,我看你占的便宜已經不少了。子 蘭:那倒不錯,先生是很喜歡蘭花的,只可惜不大喜歡我這一個「蘭」。他常常說我不肯用功,他挖苦我,說我會變成蓍茅草,使我怪難為情的。我有時候倒很想改名字呢。宋 玉:你不肯用功,倒也是實在情形。我看你也用不著用功吧,你是王孫公子,反正也是變不成蓍茅草的。子 蘭:對嘍,蘭為王者之香,說不定我還要變成為楚國的國王呢。宋 玉:可惜你哥哥在做太子,他現在還在秦國,還沒有死!子 蘭:他不會早死,你能夠斷定嗎?況且我爸爸喜歡我媽,我媽又喜歡我,只要我媽是高興我做國王,你怕我做不成國王嗎?宋 玉:(戲以帛書卷為笏,向子蘭敬禮)啟稟國王,臣宋玉再拜稽首,對揚王休。子 蘭:(儼然受之)好!我將來假使做了國王的時候,我一定要封你為令尹啦。假使你不會做令尹,也要封你為左徒,就跟先生現在的官職一樣,讓你專門管文筆上的事情。宋 玉:不錯,這層我倒是很願意的。文筆上的事情,我覺得很有把握。認真說,就是先生的文章,有好些我也不好佩服。就像他這篇《橘頌》,還不是一套老調子!而且有好些話說了又說,豈不是台上築台,屋上架屋嗎?先生的脾氣總有些大刀闊斧的地方。他是名氣大了,寫出來的東西人家總說好,假使這《橘頌》換來是我寫的,人家一定要說是幼稚了。子 蘭:你的見解,我不能全部同意。這《橘頌》,我覺得在先生的詩里倒還要算雅緻一些。他的好些詩,總愛把老百姓的話滲在裡面,我就有點看不慣。上官大夫和令尹子椒們也不恭維他,說他太粗糙,太鄙俚了。你假如做了我的左徒,那你可不能過於放肆。(心機轉變)哦,嬋娟呢?怎麼不見人呢?宋 玉:她在前面用功啦,你來是特地找她的吧?子 蘭:假使是那樣,又會使得你不高興,是不是?宋 玉:我有什麼不高興啦?你不要任意忖度人。你以為我喜歡那種沒斤兩的嗎?哼,我和你的派數不同。你們做王孫公子的人,專愛討便宜,想嘗嘗小家碧玉的味道。我們出身寒微的人,老實說是想高攀高攀一下的啦。愈難得到手的東西,才叫愈好吃。子 蘭:唉,你還有這一套見解!那麼你是不喜歡嬋娟了。宋 玉:也沒有什麼特別不喜歡。不過喜歡她又怎麼樣呢?她那樣古古板板的人絲毫也不能幫助我,而且她是丫頭出身啦!假使要拿來做老婆的話,豈不是前途的障礙嗎?子 蘭:唉,你這個寶貝!原來比我還要勢利。你一向裝得來那樣的清高!好的,我從今天起把你當成好朋友了。我們將來一定要有福同享,有禍同當,你高興不高興?宋 玉:我當然是高興的。就跟先生目前對於你爸爸是很大的幫助一樣,我將來對於你也一定有不小的幫助。特別是文字上的工作我是很有自信的。[屈原散發,著襲衣,以異常憤激的神態由外園門入場。[宋玉與子蘭二人見之均大驚,迎接上去。宋 玉:先生,你怎的?子 蘭:(同時)出了什麼事嗎?先生!屈 原:(不加理會,憤憤走至亭階前停步)哼,真沒有想出,你會這樣的陷害我!可你陷害的不是我,是我們整個兒的中國呵![弟子二人畏縮地走至屈原身邊,欲有所問。屈 原:你們不要挨近我,我要爆炸!(以急驟的步伐登上亭階,在亭欄上任意就座。以兩手緊捧其頭,時抓散發。默坐有間,復以拳頭擊膝,憤然而起,在亭中反覆迴旋)[弟子二人不敢近身,只虔立於階下,面面相覷,手足無所措。屈 原:哼,我是問心無愧,我是視死如歸,曲直忠邪,自有千秋的判斷。你陷害的不是我,是我們楚國,是我們整個兒的中國呵![此時籬柵之外已紛紛有人探視,但又不敢進園。屈原見有人在園外探視,乃匆匆步下亭階,向內園門走去。宋 玉:(膽怯地)先生,好不讓我來扶你?屈 原:不,我不願見任何人的面孔。人的面孔使我害怕!(憤憤然下場)[弟子二人茫然。[園外觀眾有惋惜、有詫異,亦有嗤笑者。宋 玉: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子 蘭:看那樣子,先生好像失了本性啦。宋 玉:怎麼沒有人跟著他一道回來呢?子 蘭:奇怪,真是奇怪!宋 玉:我看,你跑回宮裡去,探聽探聽一下情形吧。子 蘭:好的,我正在這樣想。我在宮裡的時候,看見他同母親兩個人講得非常投機的。該不是在路上遇著了瘋狗吧?宋 玉:就遇著瘋狗也不會有那樣快的啦。總之你還是回去探聽一下的好。[眾人將園門讓開,上官大夫入場。宋玉與子蘭迎接上去。靳 尚:(一面前行,一面問)怎麼樣,子蘭公子,你也在這兒?你們先生回來了嗎?宋 玉:剛才回來了。他說,他不願見任何人的面孔,見了要爆炸。靳 尚:哎,事情真是出乎意外。宋玉、子蘭:(同時)是怎麼一回事呢?靳 尚:真是出乎意外,不是親眼看見,恐怕任何人都不會相信。宋玉、子蘭:到底是什麼事情呢?靳 尚:你們想曉得么?我告訴你們吧。子蘭,你來,我先告訴你。(貼耳與子蘭私語)子 蘭:嚇?先生會有那樣的事?靳 尚:我原說不是親眼看見,誰也不會相信的啦。(信步走上台階,故意選擇一地點向園外群眾而坐)子 蘭:(隨之而上)詳細的情形究竟是怎樣的呢?靳 尚:讓我慢慢地同你們講吧,你不要著急。[宋玉立階下,此刻返身驅逐群眾。宋 玉:你們這些沒事的閑人,請走開吧,沒有什麼好看的。靳 尚:(阻止之)宋玉,你讓他們聽聽啦。反正今天的事情在都城裡恐怕都已經傳遍了,他們早遲也是會曉得的。讓我親眼看見的人對他們說說,也免得以訛傳訛。你最好放他們進園子里來![群眾聞靳尚言均擁擠入園,宋玉無法制止,只跑到內園門次,將門掩上。群 眾:三閭大夫是怎樣的?請你告訴我們!靳 尚:(起立步至亭階)各位鄰里,各位鄉長,你們都知道三閭大夫是最有德行的人嗎?群 眾:一點也不錯。——他是我們南國的聖人啦!靳 尚:你們都知道三閭大夫是最會做文章的人嗎?群 眾:是呵。——我們知道。——他是我們楚國最大的文豪!靳 尚:他把祭神的《九歌》改編了一遍,你們是知道的嗎?群 眾:知道的。——他的新的歌詞我們都能夠唱哪!喏,(零星唱出)暾將出呵東方,攬余馬呵扶桑。魂魄毅呵為鬼雄。撫長劍呵擁少艾。……靳 尚:那就好了。我現在要把三閭大夫遇著的事情告訴你們。群 眾 好啊!——我們很願意聽。靳 尚:今天中午,國王要給秦國的丞相張儀餞行,我們的南後親自把三閭大夫的《九歌》排演起來,要讓張儀鑒賞。一部分群眾 南後的本領真不小啦!靳 尚:南後又請三閭大夫去指導。還是叫這位公子子蘭親自到這兒來恭請的啦。少數群眾:結果又怎樣呢?靳 尚:南後和三閭大夫在宮中導演的時候,叫我到令尹的府上去,把國王請回來;國王是去和令尹商量大事去了的。我到了令尹家裡,碰著張儀也在那兒。國王便順便把張儀、令尹和我一同約回宮裡。少數群眾 又怎麼樣了呢?靳 尚:嚇,真真是出乎意外。在我們回到宮裡的時候,《禮魂》歌剛好跳完,再奇怪也沒有的就是我們的三閭大夫了。你們猜,他是怎樣了?群 眾:怎麼能夠猜得出呢?——這是苦人所難了。——這怎麼猜得著!老 者:該不是因為過於高興,便失了本**?群 眾:哪裡,三閭大夫決不會那樣!——三閭大夫不是那樣的人!——老頭子,你侮辱了三閭大夫!……靳 尚:沒有親眼看見的人誰也猜不著,而且在說出來之後恐怕是誰也不大相信的。群 眾:究竟是怎樣的呢?靳 尚:(徐徐地)唉,我們跟著國王回到宮裡的時候,《禮魂》歌剛剛跳完了,國王走在最前頭,張儀第二,令尹子椒第三,我在最後。我們親眼看見,我們的三閭大夫站在明堂內室的台階上,緊緊地把我們的南後抱著,要逼著和南後親嘴啦!群 眾:(嘩然)嚇?三閭大夫會做出那樣?——我們不相信!——誰也不相信!——你侮辱三閭大夫!……靳 尚:我原說過,沒有親眼看見的人恐怕是誰也不肯相信的。三閭大夫是那樣有品行的人,地方呢是極其莊嚴的宮廷,人呢又是我們舉國敬仰的南後,那樣的事情怎麼會做得出來呢!(瞥見令尹子椒趕至外園門口)哦,令尹也到了,又是一位見證到了。你們趕快把路讓開。[群眾回頭,同時將路徑讓開。仍然是嘩然不安,議論紛紛。[令尹子椒走入,宋玉由內園門次迎接上去。子 椒:怎麼樣?三閭大夫沒有回來嗎?宋 玉:啟稟令尹,先生是回來了的,不過他的精神很不好,他說他不願意和任何人見面。此刻大概在前面休息吧。子 椒:(見靳尚與子蘭)你們兩位也早到這兒來了。你們見到三閭大夫嗎?(步上亭階)[宋玉隨上。子 蘭:我是見到先生的,他的衣服也脫了,帽子也掉了,氣憤憤地只是說要爆炸。又說是誰陷害了他,但陷害了的又不是他,是楚國。子 椒:我看他的病實在很深沉啦。(向靳尚)你來,見到他嗎?靳 尚:我特別關心他,跑來,還是沒有見到。子 椒:(向宋玉)我看怕最好去請位巫師來替他招招魂吧,他是失掉了本性的啦。宋 玉:令尹,先生對南後有失禮的舉動是實在的嗎?子 椒:怎麼不實在呢?我同上官大夫都親眼看見,國王和秦國的丞相張儀也親眼看見的啦。不過我們幸好回去得早,看見他正摟抱著南後要和南後親嘴,南後在死死地掙持,喊他快丟手,快丟手。他大約也是看見了國王,也就讓南後掙脫了身。結果嘴是沒有親到的。幸好我們回去得早,假使再遲得一刻,恐怕三閭大夫不僅是丟官,而且還會丟命的啦。你想,國王看在公族的分上即使能夠容恕他,南後怎能夠對他容恕?好在他是作惡未遂,真是不幸中之一幸呢。宋 玉:(嘆息)哎,我再也沒有想到,我們的先生會走到這一步!子 椒:其實我早就勸告過他的。他的太太去世了兩年多,我早就勸他再討一位,他總是拖延著。你想,一個四十歲的鰥夫子,又到了百花爛漫的春天,怎麼不出亂子呢?我來本是要看看他的,他現在雖然失掉了官職,但我們是同過事來。不過他現在既不想見人,我也不想去驚動他了。(向宋玉)宋玉,你是聰明的孩子,我看你聽我的話,務必要替他招招魂啦。能夠使他回復得本性,我也不枉和他做了多年的同事,你們也不枉做了一世的師生。……老 者:是的,我們也不枉做了一輩子的鄰里啦。(向群眾)各位鄰里們,你們快走兩位去扎札一個茅草人來吧![群眾中有二三人應聲下場,其餘仍有人表示懷疑,或搖頭,或翻白眼。老 者:(又迴向宋玉)宋玉小哥,你快去把你先生用的衣服取一件來。[宋玉頗為遲疑。子 椒:宋玉,你照他的吩咐做去,你是你先生的得意門生,應該特別盡這一點孝心。宋 玉:不過我怕先生知道了,會生氣的。子 椒:你悄悄地叫嬋娟把衣服給你,不要聲張好了。宋 玉:為盡我的一點孝心,我也就照著這樣做吧。子 椒:那是很好的,我可不能在這兒久留了,我要趕著回去。靳 尚:我也同你一道走啦,令尹。(回顧子蘭)你怎麼樣?子 蘭:我要留在這兒看招魂啦,我也是要盡我一點兒孝心的。子 椒:很好,很好。你也是先生的弟子,是應該的,萬一南後回來了,我要替你聲明啦。好的,各位鄰里和這位鄉長,一切的事情就請費心了。群 眾:我們是一定要盡心的,請令尹放心。靳 尚:好,我們可以走了。[子椒前,靳尚後,一面走,一面說,下亭,向園門走去。子 椒:唉,真是天有不測的風雲嘍。人太固執了,實在也是招禍的事。靳 尚:不過你叫三閭大夫再討一個,也不是容易的事呵。他是懸想過高,不是神女下凡,恐怕是不能滿意的。子 椒:那就是壞事的根本嘍。會做文靳 尚:真的啦。「嫫母有所美,西施有所丑」,不知道滿足的人,實在是自取滅亡呀。[子椒與靳尚下。老 者:(待二人去後)宋玉小哥,就請你快去,把先生的衣服取來。宋 玉:(向子蘭)公子子蘭,那內園門要請你照料一下。[宋玉與子蘭向內園門走去。子 蘭:你去好了,我還希望你把嬋娟也叫出來啦。宋 玉:我可以替你叫,不過她出來不出來我就不敢擔保。我看你恐怕也要讓這位老伯伯替你招招魂吧。子 蘭:你這刻薄鬼,先生瘋了,你才高興啦,現在沒有人能夠蓋得過你了,是不是?宋 玉:哼!你真聰明!(下)老 者:(搖頭)哎,這些年青人,真是毫沒有點真正的孝心!呵,茅草人也扎來了。你們真快。[扎草人者由後園門跑回,將茅人交與老者。群眾之一 我們能齊心,就幹得很快。老 者:現在是趕急,愈快愈好啦。(接受茅人在手,抱之入亭,倚立欄杆上。又返向群眾)你們大家先來作一番法事。你們圍成一個圈,等我開始施法的時候,你們就唱《禮魂》,要一面唱,一面跳。[群眾圍成一圈,但仍有人懷疑。[宋玉抱白衣一襲,嬋娟抱黃犬同由內園門入場。老者奔下亭來接去白衣,復奔至亭上。老 者:還要幾珠親人的血來滴在茅人頭上,要童男、童女的才行。三閭大夫沒有親人在場,嬋娟姑娘的血是可以用的啦。嬋娟姑娘,你請來,把你的指頭刺破,滴幾珠血在這茅人頭上。群眾之一:(見嬋娟躊躇)你連這點孝心都沒有嗎?我們都在幫忙啦。[嬋娟將黃犬放下,任其自由動作,奔至亭上。老 者:(向群眾唱)招魂開始,請先唱《禮魂》之歌。(持衣至茅人前行垂拱禮)群 眾:(唱)唱著歌,打著鼓,手拿著花枝齊跳舞。我把花給你,你把花給我,心愛的人兒,歌舞兩婆娑。春天有蘭花,秋天有菊花,馨香百代,敬禮無涯。(反覆三遍。停止,散立亭下)老 者:(唱)《禮魂》已畢,再請灌血。(領嬋娟至前,取小刀刺破其右手中指,滴血數珠於茅人頭上。揮嬋娟下亭)[嬋娟下亭步至宋玉處。老 者:(持衣向空中招展)東皇太一,赫赫明明,大小司命,雲中之君,請你們齊來鑒臨。今有楚大夫屈原,魂魄離散,鄰里鄉黨,為之招魂。敬求各大明神憐鑒,將其魂魄放還故鄉。(祝畢,將衣裹於茅人身上,復行垂拱禮一次,將茅人抱起,先向東方招展。拖長聲音唱喚)三閭大夫,你回來呀![群眾同聲和之。老 者:你不要到東方去,東方有十個太陽,把金石都要融掉,又有一千丈長的魔鬼,要把你的靈魂抓去的。(向南方招展)三閭大夫,你回來呀![群眾和之。老 者:你不要到南方去,南方有吃人的蠻子,頭上雕著花,牙齒是漆黑的,又有吃人的蟒蛇,吃人的狐狸精,吃人的九頭蛇,都會要把你吃掉的。(向西方招展)三閭大夫,你回來呀![群眾和之。老 者:你不要到西方去,西方有千里的流沙,你滾進去便會爛掉。又有和象一般大的紅螞蟻,和葫蘆一樣大的黑馬蜂,會把你蛀得精光的。(向北方招展)三閭大夫,你回來呀![群眾和之。老 者:你不要到北方去,北方是一片的雪海冰山,草也不能生,木也不能長,你去是要凍壞的。(立亭正中向天上招展)三閭大夫,你回來呀![群眾和之。老 者:你不要到天上去,天上有九重天門,都有虎豹把守。還有九頭的怪神,趕著一大群豺狼,專等人去便抓來投進深淵。上帝是不大管事的呀。(走至亭口,將茅人向地下招展)三閭大夫,你回來呀![群眾和之。老 者:你不要到地下去,地下有土伯把守,三隻眼睛兩隻角,頭如老虎身如牛,把人捉去當點心,背脊隆起血滿手,你千萬不要去吧。(在亭中開始打迴旋)三閭大夫,你回來呀![群眾和之。老 者:回到你的故鄉來。你的橘子園在這兒,你的亭台在這兒,你的鄰里在這兒,你的嬋娟在這兒,你的子蘭和宋玉在這兒,你的小黃狗兒也在這兒呀!(迴旋愈轉愈急)三閭大夫,你快請回來呀,快請回來呀……(愈唱愈快)[群眾均齊聲和之。[屈原身著黑色長衣,披髮,突由內園門走出,群眾及宋玉、子蘭因迴旋呼唱,嬋娟則因注意眾人行動,均未覺察。屈 原:(憤憤然)你們在這兒鬧些什麼![宋玉、嬋娟、子蘭及群眾均大驚,向後退。屈原急急步至亭前。老 者:(趨下亭,向屈原行拱手禮)三閭大夫,我們在替你招魂呢。屈 原:誰要你們替我招魂?你們要聽那妖精的話,說鳳凰是雞,說麒麟是羊子,說龍是蚯蚓,說靈龜是甲魚。誰要你們替我招魂!你們要聽那妖精的話,說芝蘭是臭草,說菊花是毒草,說玉石是瓦塊,說西施是嫫母。誰要你們替我招魂!(急由老者手中將茅人奪去)老 者:(大驚,抱頭鼠竄)呵,真是瘋子!真是瘋子!要打人啦![群眾急向後門逃竄,或復回顧,仍表示同情或懷疑。屈 原:(憤憤地望著眾人的背影,最後將茅人投擲於地)唉,你陷害我,你陷害我,但你陷害了的不是我,是我們整個兒的楚國呵![抱頭一轉身,復急驟地走入內園門,下。[宋玉、子蘭、嬋娟三人佇立望門內,默然有頃。宋玉一人拾茅人步上亭中倚之於亭欄上,徘徊,有沉了。嬋娟,你怎麼樣?嬋 娟:我怎麼樣?子 蘭:你不怕瘋子嗎?嬋 娟:要你才是瘋子,我不相信你們的話!子 蘭:哼,擺在眼面前的事你都不相信嗎?嬋 娟:我說不相信就不相信,我們先生不是明明說遭了陷害嗎?不過我還沒有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罷了。子 蘭:剛才令尹子椒和上官大夫都來過,他們所說的話,可惜你沒有聽見。嬋 娟:他們說了些什麼話?子 蘭:他們本來是來看先生的,因為先生不願見人,他們便和我們大家說了一些話便走了。嬋 娟:究竟說了些什麼話?子 蘭:他們說:他們親眼看見,先生在宮廷裡面抱著我的母親要親嘴呢。嬋 娟:瞎說!我才不相信這些鬼話!子 蘭:鬼話?哼。詳細說起來呢,恐怕也不由你不相信。今天清早我來請先生進宮裡去,你是曉得的。媽媽請他,為的要跳《九歌》神給張儀看。媽媽和先生在宮裡作準備。爸爸呢,到令尹子椒家裡去了。時間快到了,媽媽叫上官大夫去把爸爸請回來,碰著張儀也到了令尹子椒家裡。爸爸便同著張儀、令尹子椒、上官大夫一道回宮。誰個想到他們一走進宮裡,便看見先生就這樣……(作欲摟抱勢)[嬋娟驚退。子 蘭:摟抱著媽媽,媽媽也正在和他死拼。你想,這還成什麼體統呢?好在先生一看見爸爸就把媽媽丟了。爸爸生了氣,撤了先生的職。令尹子椒剛才說:他們回去得恰好,假使再遲得一刻,恐怕先生僅僅丟官還不能夠了事的呢!嬋 娟:他們真是這樣說的?子 蘭:誰還騙你?你去問宋玉好了。對不住,我還有點兒要緊的東西要去收拾一下。(入內園門)嬋 娟:(步至亭前)他們真是那樣說的嗎?宋 玉:可不是!而且先後不同時地來,先後不同時地說,兩人的話說得來卻是完全一致的。嬋 娟:你肯相信?宋 玉:我現在正在為這件事躊躇,要想不相信吧也好像不由你不相信。先生鰥居了兩年多,又是春天啦。嬋 娟:哼,你也要侮辱先生!我早就曉得你這個人是靠不住的!宋 玉:你罵我好了,其實我也希望能夠不相信啦。你要說不相信的話,你又有什麼證據呢?嬋 娟:不是我親眼看見的,任你怎麼說,我也不相信。你說證據嗎?我自己就是一個證據啦。你想,我朝夕都在先生近前服侍,先生待我完全就跟自己的嫡親的女兒一樣,絲毫也沒有過什麼苟且的聲色。這不就是鐵的證據嗎?宋 玉:(微笑)嚇嚇,嬋娟姑娘,你也未免把你自己太看高了!嬋 娟:什麼!你這樣說,你簡直是先生的叛徒!宋 玉:抱歉得很,實在也沒有辦法。我也感覺著在這兒呆不下去了。辜負了先生教育了我一場,不過我也算把先生的長處學到了。嬋娟,你請上來,我要送你一樣東西。嬋 娟:誰要你送我什麼東西!宋 玉:是先生寫的東西啦。嬋 娟:(跑上亭去)先生寫的?宋 玉:(自懷中將《橘頌》取出)是今天清早先生寫的一首新詩。(授與嬋娟)嬋 娟:(受書展視,呈喜悅色)呵,《橘頌》,讚美橘子的詩,橘子是我頂喜歡的東西。宋 玉:今天清早就在這座亭子上,先生把這首詩給了我,同時還給了我一席很長的教訓話呢。嬋 娟:你把那教訓話也給我吧。宋 玉:太長了,我也記不清楚了。聽的時候倒覺得很深刻。現在呢?可又是一番感覺了,不過大意我是還記得的。先生要我把橘子樹來做老師,說橘子樹是怎樣的不怯懦,不懈怠,不遷就,就是把這詩裡面的意思來敷衍了一遍的。嬋 娟:還說過什麼話沒有呢?宋 玉:還說過一些在大波大瀾的時代,要我把餓死在首陽山上的伯夷來做榜樣,就是氣節要緊。他說我們處在目前的大波大瀾的時代,生要生得光明,死要死得磊落。嬋 娟:哦,這話多麼好呵!宋 玉:是好呵。我清早聽見的時候,委實是刻骨銘心的。不過我現在是這樣感覺著:說話倒還容易,做人實在是太不容易呀。嬋 娟:你的意思是說先生言行不符了?宋 玉:我只是說我自己的感覺,你不要又扯到先生名下去,不過先生還告訴了我一些話,我實在是受益不淺。嬋 娟:還告訴了些什麼話呢?宋 玉:是關於做詩的經驗啦。先生說他是拚命的在向老百姓學,在向小孩子們學。他教我不要把先生看得太高,也不要把自己看得太低。嬋 娟:哼,大約你現在很覺得比先生還要高些吧?宋 玉:不要儘是那樣挑剔吧,嬋娟。向老百姓學,實在是一個寶貴的教訓。我不瞞你說,我剛才在這兒看見那位老頭子在給先生招魂的時候,我得到了一篇很好的文章。停兩天我一定要把它寫出來,就安它一個「招魂」的題目吧。我相信這一定可以成為一篇傑作,比起先生的《九歌》來,是會毫無愧色的。嬋 娟:真是恭喜你啦,但希望你不是做來招你自己的魂。宋 玉:你高興要罵,你就罵吧。(下亭階)反正我在這兒呆不下去了。[此時子蘭抱若干古老竹帛卷冊復由內園門入場。屈原之老閽人阿汪,及老灶下婢阿黃各負行李隨其後。嬋 娟:(在亭上叫出)阿汪,阿黃,你們要到哪裡去?阿 汪:對不住,我們在這兒呆不下去了。阿 黃:我害怕呢,嬋娟姑娘。嬋 娟:你們到底要往哪裡去?!阿 黃:子蘭公子同情我們……阿 汪:要把我們收進楚王宮裡去啦。宋 玉:(下階,與子蘭對面)公子子蘭,請你也把我收進宮裡去吧。子 蘭:那不成問題。我的媽也喜歡你,她一定是很高興的。宋 玉:放在先生這兒的東西,我想一概也不帶了。子 蘭:你還帶什麼,你怕宮裡少了你的使用嗎?我這些東西(示以所抱卷冊)你是曉得的,是從宮裡抱出來的楚國的國史《檮杌》啦,我不抱回去,那關係可太大。事實上連阿汪、阿黃我都不要他們帶行李的,他們偏偏要帶,也就只好聽隨他們了。宋 玉:把《檮杌》讓我來抱一部分吧。子 蘭:好得很。(分一半與之)[嬋娟一人立於亭口,將牙關緊緊咬定,心中有無限的悲憤、憎恨、凄涼,種種複雜的情緒潮湧,自臉上可以看出。子 蘭:(步近亭階,故意鄭重地向嬋娟)嬋娟姑娘,我要向你告辭了。不過在我臨走之前,我還要奉承你幾句,你允許我吧?[嬋娟仍鵠立不動,並緘默無言。子 蘭:今天清早我在這座亭子上問過你:你到底喜歡什麼人?你答應我說:你喜歡你喜歡的人。現在我算確確實實地弄明白了。你喜歡的不是我這跛了腳的公子,你喜歡的是那失了魂的瘋子啦!嬋 娟:(怒極欲涕)你們這些沒有靈魂的東西!子 蘭:你也不必那樣動怒。我還要告訴你一個使你也失掉靈魂的消息——先生已經失蹤了!嬋 娟:(大驚)什麼?阿 汪:是的,先生剛才從前門跑出去了!阿 黃:先生剛才從園子裡面轉去的時候,便戴上一頂高帽子,佩著那把很長的寶劍,跑出去了!嬋 娟:先生要到什麼地方去,沒有對你們講過?阿 黃:他老是那樣氣洶洶的,什麼也不說。阿 汪:誰也不敢問他一聲啦。宋 玉:(初聞失蹤之說亦略略表示吃驚,繼而沉靜下來,此刻更沉靜地)我看,先生這一出去,不是想殺人,便是自殺啦!嬋 娟:宋玉,你快去追尋先生吧,快請你去啦!宋 玉:(遲疑)我去有什麼用呢?先生瘋了,不死比死了還壞。活著有什麼好處?我已經決心跟隨公子子蘭進宮,請你原諒。嬋 娟:宋玉!你們把先生看得那樣下賤!先生哪裡會瘋呢?先生是楚國的棟樑,是頂天立地的柱石,你不知道嗎?楚國如果失掉先生,那會是多麼大的一個損失?我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兒,我是先生的侍女,我的責任是服侍先生,是洒掃庭堂,整理用具,我不像你們一樣能夠吟詩作賦,談論國家大事,但我就知道先生一人的存在關係著楚國的安危。先生是我們楚國的靈魂,先生如果死掉,那我們的楚國就會完了。(見宋玉不應,迴向眾人)你們誰也不去找回先生嗎?[餘人不應。嬋 娟:你們都這樣忍心嗎?[餘人不應。嬋 娟:呵!先生,你的嬋娟是不能離開你的,如果你死,嬋娟也要跟著你一道死!(飛奔下亭,向內園門跑去)子 蘭:呵,快走,快走,又出了一個瘋子![餘人均向外園門跑去。(幕下) 【第四幕】[楚國郢都之東門外,右首一帶城牆,有城門一座,城門上篆書「龍門」二字。以自然之小河為濠,濠上有堤,遍栽楊柳,濠水在舞台上橫貫,折向左翼,有橋在左露出,有城門約略正對,橋之彼端隱沒。[堤上右翼靠城處有一中年人頗似隱士,在柳蔭下垂釣,另有一漁父在橋頭近處守著一架四角網,時而舉出水面,時復放下。釣 者:(唱)農民困在田間,兩腿泥巴糊遍。一年的收成血和汗,把主人的倉庫填滿。王侯睡在宮殿,美姬彷彿神仙。蚊蟲和虱子真有眼,不敢挨近他們身畔。上帝呆在雲端,兩旁都是醉漢。世間有多少災和難,他們閉著眼睛不管。[太陽西斜的時候,天上雲霞時刻改變顏色。[嬋娟倉惶由城門跑出,四下張望,遇老媼一人,由橋頭過來,行將入城。嬋 娟:老媽媽,你在橋那頭的路上看見我們的先生沒有?老 媼:你的先生是誰?嬋 娟:三閭大夫啦。老 媼:哦,官家的人都說他瘋了,我可沒有看見他啦。(入城)[嬋娟佇立路頭,躊躕有間,繼奔至橋頭向漁父發問。嬋 娟:老伯伯,你在這兒看見過三閭大夫沒有?漁 父:我沒有看見過啦,聽說他發了瘋,不曉得是怎麼樣了。釣 者:(向漁父)你們都說三閭大夫發了瘋,其實真是活天冤枉!漁 父:先生,我不過是聽見路過的人那樣說,我並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咧。釣 者:大家都在說:三閭大夫發了瘋,三閭大夫**宮廷,唉,真真是天曉得!嬋 娟:(向釣者走近)先生,你曉得那詳細的情形嗎?釣 者:我是親眼看見的啦,姑娘。嬋 娟:好不,請你告訴我?釣 者:(把嬋娟打量了一下)姑娘,你是三閭大夫的什麼人?嬋 娟:我是服侍先生的嬋娟啦。釣 者:哦,是的,《九歌》裡面有你的名字,在《湘君》歌裡面,我記得有「女嬋娟呵為余太息」的一句啦。漁 父:(插入)你就是嬋娟姑娘嗎?你在替你老師太息,你的老師卻在替我們老百姓太息啦。他有兩句詩多好呵:「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能夠為我們老百姓所受的災難,太息而至於流眼淚的人,古今來究竟有好幾個呢?釣 者:那還用問嗎?一向的詩人就只曉得用詩歌來歌頌朝廷的功德;用詩歌來申訴人民疾苦的,就只有三閭大夫一人啦。哦,嬋娟姑娘,我倒要先問你,三閭大夫從宮廷里回家去之後是怎樣了?嬋 娟:先生回到家裡很生氣,不知道怎的,冠帶、衣裳都沒有了,任何人也不願意見。後來後園子裡面有很多鄰里來替他招魂,都說他是瘋了,要把他的魂魄招轉來。聽說上官大夫和令尹都到過我們的後園來,也都說先生是瘋了。先生到園子里來看,更加生氣,他便跑到外面來了,不曉得他是到什麼地方去了。釣 者:唉,大家那樣沒見識,倒真的會把三閭大夫逼瘋呢!我是明白的,今天的事情實在夠三閭大夫忍受。嬋 娟:先生,請你告訴我吧,那詳細的情形我還絲毫也不知道。釣 者:好的,我就告訴你吧。嬋娟姑娘,你可曾知道秦國丞相張儀,到了我們楚國來的這一件事嗎?嬋 娟:我是聽見先生說過,說他到我們楚國來,要我們和齊國絕交,和秦國要好啦!釣 者:是的,張儀就是那樣的一位連橫家,他專門挑撥我們關東諸侯自相殘殺,好讓秦國來個別擊破,并吞六國。但是我們三閭大夫的主張和他恰恰相反,你是知道的啦。嬋 娟:是的,我早知道。我們先生是極力主張和齊國聯合的。釣 者:所以,我們楚國幸虧有三閭大夫,平常我們的國王也很聽信三閭大夫的話。這一次張儀來也沒有達到他的心愿。我們的國王是聽信了三閭大夫的話,不肯和齊國絕交,也不願和秦國要好,因此張儀便想朝魏國跑了,魏國是他的祖國啦。漁 父:張儀是魏國的人嗎?釣 者:可不是!他還是魏國的公族餘子呢。張儀要到魏國去,國王打算在今天中午替他餞行。嬋 娟:我也聽見這樣的消息,但不知道詳細的情形是怎樣。釣 者:今天中午,國王打算替張儀餞行,南後便命令我們在明堂中庭跳神,就是跳三閭大夫的《九歌》,我扮演的是那河伯。姑娘你要知道,我是一位舞師啦,我是頂喜歡三閭大夫的歌詞的一個人。嬋 娟:哦,是那樣的,後來怎麼樣呢?釣 者:快到中午時分,公子子蘭來叫我們到中庭去,準備聽南後和三閭大夫的指示。我們到了那兒,看見南後和三閭大夫兩人立在那兒。南後回頭又叫唱歌的和奏樂的通統就位,便叫我們跳《禮魂》,南後和三閭大夫便立在明堂的階墀上看我們跳神。我也記不清跳了好幾個圈子的時候,東首的青陽左房的後門被推開了,有兩位女官走出來又把前面的簾幕揭起了,悄悄地又退了下去。接著南後便命令停止歌舞。我這時候剛跳到明堂階前,我是聽得清清楚楚的。我聽見南後對三閭大夫說;「啊,我發暈,我要倒,三閭大夫,三閭大夫,你,你快,你快!」便倒在三閭大夫的懷裡去了。嬋 娟:南後病了嗎?釣 者:你聽我慢慢地說吧。就在那個時候,國王和張儀、令尹以及上官大夫在青陽左房裡出現了。嚇,就在那個時候,那南後真兇,真毒辣。一個鷂子翻身,大聲喊著:「三閭大夫,你快,你快,你快放手!你太使我出乎意外!你太使我出乎意外!在這樣大庭廣眾當中,你敢對於我這樣的無禮,你簡直是瘋子!」嬋 娟:(切齒扼腕)哎,南後竟這樣,竟這樣的陷害先生!釣 者:她跑到國王懷裡去,國王也就大發雷霆,罵三閭大夫是瘋子,叫令尹和上官大夫兩人把他押下去,撤了他的官職。三閭大夫的衣裳冠帶,聽說都是當著眾人自己撕毀了的。嬋 娟:(愈見切齒,欲泣)這,這,先生一定是很危險。釣 者:真的啦,那樣的毒辣,連我們旁觀者的腦子差不多都震昏了。嬋 娟:(愈見切齒,欲泣)先生一定很危險,一定很危險!(飛奔沿著城牆跑下)漁 父:唉!想不出竟有這樣冤枉的事啦。釣 者:其實事情也很簡單,只要當場問一下便可以弄明了的。但我們的國王在盛怒之下,全然不想問問我們當場的人——當場的人並不少,我們跳神的是十個,還有唱歌的和奏樂的。他不想問問我們,三閭大夫申訴了幾句,他也全不理會,生搶活奪地便加上了一個**宮廷的瘋子的罪名。漁 父:這怎麼受得了呢?不瘋也會瘋的!釣 者:你沒有當場聽見,三閭大夫在被押走的時候,說的那幾句憤激的話呢。漁 父:他是怎樣說的?釣 者:他說:「南後,我真沒有想出你竟這樣的陷害我!我是問心無愧,我是視死如歸,曲直忠邪自有千秋的判斷。你害了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我們楚國,是我們整個兒的中原呵!」他這幾句話真是把我們全身的骨節臟腑都震撼了。漁 父:就連我現在都還聽得毛骨悚然呢。釣 者:後邊有人來了,回頭再講吧。[二人沉默。[屈原由左首登場,冠切雲之高冠,佩陸麗之長劍,玄服披髮,顏色憔悴,與清晨在橘園時風度,判若兩人。頸上套一花環,為各種花草所編製,口中不斷謳吟,時高時低。步至橋頭略略佇腳,欲過橋,但又中止,仍沿著濠堤前進。[斷續可聞之歌詠乃《九章》《惜誦》詞句,唯前後參差,不相連貫,蓋此時《惜誦》章正在醞釀之中,尚未達到完成境地。屈 原:我言行一致,表裡如一,事實俱在,我雖死不移。要九折肱才能成為良醫,我今天知道了這個真理。晉國的申生,他是孝子,父親聽信讒言,讓他死了。伯鯀耿直而遭受死刑,滔滔的洪水,因而未能治好。吃一塹便能夠長一智,我為什麼不改變態度?丟掉梯子要想攀上天,我和做夢一樣地糊塗。我忠心耿耿而遭禍,始終是不曾預料。我超越流俗而跌跤,自惹得人們恥笑。(反覆謳吟,俯首徐行,行至垂釣者前)釣 者:(起立)三閭大夫,你不是三閭大夫嗎?屈 原:(初不加以理會,繼乃含慍地)我不是三閭大夫,我已經不是三閭大夫了!釣 者:是的,先生,請你恕罪,我是知道的,剛才有位嬋娟姑娘在這兒來找過你啦。屈 原:你是什麼人?釣 者:我是黃河的神。屈 原:(以為受了玩弄)哼,你!沒靈魂的!釣 者:先生別生氣,我是今天跳你《九歌》中的河伯的人。屈 原:今天的事你是在場啦。釣 者:我最能明白先生,你那一腔的冤屈。屈 原:唉,我多謝你。(拱手)我算第一次受到了真正的安慰。釣 者:我扮演河伯正跳到階前,南後對你說的話我聽得最清楚。屈 原:唉,我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那樣的陷害我!釣 者:屈原先生,那原因我倒是很知道的。屈 原:你知道的?你怎麼會知道?釣 者:先生,你被他們強迫走了之後,國王和南後還和那張儀談過好一陣的話呢。屈 原:他們談了些什麼?釣 者:哼,那張儀真是一個姦猾小人!從前他在我們楚國做過小偷,偷過丞相家裡的璧玉,我看是千真萬確的。他真是一個巧言令色的小人。屈 原:他究竟說了些什麼?釣 者:他當著楚王和南後面前,把南後恭維得無以復加,說她是巫山神女下凡,說她是天下第一,國色無雙,把楚王和南後都說得不亦樂乎,而且他還中傷了你呢。屈 原:在他是必然的,我屈原就是他張儀的眼中釘啦。他又是怎樣中傷我?釣 者:他說,他得見了南後一面,才明白你為什麼要發瘋了。屈 原:哼,真是下流!是這樣看來,分明是張儀在和南後通同作弊啦。釣 者:我也正是這樣想,而且有充分的證據。他把國王甜著了,國王便高興得昏天黑地,他說:「張儀先生,我佩服你,你說屈原是偽君子,一點也不錯。我也再不聽那瘋子屈原的話了,我決定和齊國絕交,決定和秦國要好,接受商於之地六百里。……」屈 原:(心氣漸見和平起來)是這樣看起來,完全是張儀那小子在興妖作怪啦。釣 者:我也正是這樣作想。我看一定是那張儀,看見國王聽信你的話,不肯和齊國絕交,所以就想用女色來打動國王,同時也是威逼南後,要她在國王面前毀壞你的信用。你的信用毀壞,他的奸計也就得手了。屈 原:一點也不錯,哼,我們的楚國便被這小偷偷去了!(厲聲叫出)啊,南後,我們的國王,你們怎麼那樣的愚昧呀![楚懷王、南後、張儀由橋頭步出,衛士八人稍隔一間,隨後。楚懷王:(偕餘人步至橋前隙地,手指屈原)哦,那瘋子還在那兒罵我們啦!南 後:(急急獻媚)你不要生氣,我們叫他來問問吧,逗逗瘋子,是蠻好玩兒的。楚懷王:啊,很好。(回顧衛士)你們走兩個去,把三閭大夫請來。衛士甲、乙:(應命行至屈原前)三閭大夫,國王請你去。屈 原:(喜形於色)好的,我就去。(回顧,向釣者)剛才多謝了你。釣 者:希望先生保重。[屈原偕衛士甲、乙至楚懷王及南後前行垂拱禮,唯對於張儀不加理會。南 後:(含笑)三閭大夫,你那花環是哪個送給你的啦?屈 原:是我自己編的。南 後:好不送給我?屈 原:南後喜歡,我願意奉獻。(取下奉上)南 後:(接受以戴於頸上,故作種種姿態)啊,這是多麼美麗,多麼芬芳呀!這比任何珠玉、瓊琚的環佩還要高貴,我自己就好像成了湘夫人,成了巫山神女啦。(突然呈出狂態)是的,吾乃巫山神女是也,三閭大夫。你剛才向我求愛,你現在又送我花環,你準備什麼時候和我結婚?[楚懷王及張儀均笑。屈 原:(頗窘)南後,請你不要以為我是瘋子,你不要中了壞人的詭計,我並沒有瘋。南 後:是的,你並沒有瘋。我知道你是誠心誠意地愛我,我也誠心誠意地愛你啦。我要請求上帝,封你為巫山山神,你可高興吧?(轉眼向天,拱手而訴)啊,上帝,我赫赫明明的上帝,下神乃巫山神女,皆因有南國詩人,三楚才子,姓屈名平字原者,迷戀妾身,神魂離散,務求上帝憐鑒,封之為巫山十二峰之山神土地,以便與小女神朝朝暮暮為云為雨。[楚懷王及張儀益笑。屈 原:(更窘)我誠懇地請求你,南後,你不要降低了你的身份。南 後:是呵,我的身份是很高的。哦,我想起來了,吾乃大舜皇帝之妃湘君湘夫人是也。可憐的大舜皇帝呀,你的靈魂失掉在蒼梧之野,你怎麼在這兒飄蕩呀?……(一轉眼覷著屈原)[楚懷王、張儀捧腹絕倒。屈 原:(忍無可忍,怒叱張儀)張儀!你這盜竊璧玉的小偷。有什麼值得你笑!你這賣國求榮的無賴,你這巧言令色的小人,有什麼值得你笑!你的下體挨過打的瘢痕還在吧?有什麼值得你笑![楚懷王與南後仍笑不止,張儀則愕然。屈 原:你曾經在我們楚國做過小偷,偷了我們令尹家裡的璧玉,你挨過好幾百板子,你忘記了?[楚懷王與南後仍笑不止,張儀無言。屈 原:你曾經到蘇秦那裡去討過口,你該還記得?你叫你老婆看過你嘴裡的舌頭,看被打掉了沒有,你該還記得?你生為魏國之人,而且是魏國的公族餘子,你跑到秦國去便慫恿秦國征伐魏國,你跑回魏國去又勸誘魏國去投降秦國,你簡直是不知羞恥的賣國賊!你連你自己的父母之邦都要出賣,你何所愛於我們楚國?你是最陰險的秦國的姦細!你叫我們和齊國絕交,那才好讓你們來各個擊破啦!你說要獻商於之地六百里,誰個能夠相信你的鬼話![楚懷王與南後止笑,漸就嚴肅。張 儀:(頗含慍怒)屈先生,我希望你講求一下禮節,假如你不是瘋子。屈 原:哼,瘋子!你這讒諂面諛的小人!你在國王面前說過的話你怕我不知道,你在南後面前說過的話你怕我不知道,你把我們的國王當成了什麼人?你把我們的南後當成了什麼人?你把我當成了什麼人?張 儀:(搶著說)我把你當成著病人!屈 原:(不等他說完,亦搶著說)你說要為國王去尋求周鄭之間的美女,你說南後是巫山神女下凡,你說我是為了南後而發狂,你這無恥的讕言,你這巧言如簧的挑撥離間,虧你還戴著一個人的面孔!(略停,調整呼吸)[楚懷王與南後無言,楚懷王時而瞥視南後,有欲發作之意,但見南後無表示,則復隱忍。張 儀:(故示鎮靜)你發泄夠了吧!我是在國王和南後面前,不願意和你這病人多作糾纏,你是愈說愈不成話了!屈 原:不成話?你簡直不是人!你戴著一個人的面具,想殺盡中原的人民來求得秦國的勝利,來保障你的安富尊榮,你怕我沒有看透你?你離間我們齊、楚兩國的邦交,好讓秦國來奴役我們,你怕我沒有看透你?……張 儀:哼,你口口聲聲要說齊國好,當然有你的理由。據我所知道的,你死了的太太是齊國人,似乎還丟下了一位陪嫁的姑娘跟著你,而且齊國近來也送了你很多賄賂啦。屈 原:哼,你這信口雌黃的無賴!要你才是到處受賄,專門賣國的姦猾小人!你怕我不知道嗎?你昨天晚上都還領受了我們南後一千五百個大錢啦。南 後:(決然)簡直是瘋子,滿嘴的胡說八道!楚懷王:(大發作,向衛士)你們把他抓下去!把他抓到東皇太一廟裡去,要鄭太卜監視著他,不要讓他出來興妖作怪![衛士甲、乙、丙猛烈上前,將屈原挾持著。楚懷王:你們把那沙鍋蓋子給他摘下,把那撥火棍子給他拔掉![另衛士二人扯去屈原之切雲冠,解去其長劍。屈 原:大王,你是始終不覺悟嗎?楚國的江山社稷在你一個人身上,你不要使我們若敖氏的列祖列宗,斷絕香煙血食呀!楚懷王:(愈怒)趕快!趕快把他抓下去![衛士乙、丙挾持屈原上橋。屈 原:我受侮辱是絲毫也不芥蒂的,我是不忍看見我們的祖國,就被那無賴的小偷偷了去呀!(下,尚聞其聲)皇天后土,列祖列宗,我希望你總有悔悟的一天呀。……南 後:唉,簡直是瘋子,滿嘴的胡說八道!(向張儀)張先生,今天實在對你不住嘍。楚懷王:實在是使你太受了委屈。張 儀:客臣是絲毫也不介意的。貴國失掉了這樣一位文章家,我倒覺得很可惜呢。南 後:其實倒也尋常,近來出了一批青年文章家,似乎比他還要高明些呢。張 儀:是哪幾位名手,倒很想見識見識。南 後:像宋玉、唐勒、景差這一批人,我覺得都很有希望。他們將來的成就會比這位瘋子還要高超些呢。楚懷王:不錯,我也早聽見說過他們的名字,我一定要提拔提拔他們。張 儀:提拔青年文章家不用說是很要緊的,不過,我倒有一點意見。我這意見早就是想到的,到了今天我才迫切地感覺著有推行的必要。南 後:張先生的高見何妨對我們說說呢?張 儀:我是覺得,文章家總該專門做文章,不好來干預政事的。南 後:是的,一點也不錯。文章家一談政事,總是胡說八道。楚懷王:好的,我今後要照著這個意見辦,我要絕對禁止文章家談政事!假使有人要談,我一定要把他抓來關在東皇太一廟裡!我們現在慢慢回城去吧。(開始走動)[南後、張儀及衛士六人隨後。自楚懷王等出橋以來,道上頗有來往行人,俱畏縮避道,集於堤上觀望,人數不宜太多,但亦不宜太少,可酌量情形而定。嬋娟突由左首急驟入場,蓋已沿繞城濠,將城環走一遍,跑入場後,見楚懷王、南後諸人,突然止步。南 後:(早瞥見,指之示楚懷王)這就是張先生所說的那個陪嫁丫頭了。[諸人均止步。張 儀:才只十六七歲啦,難怪得。楚懷王:頂多也不過十八歲。南 後:(招嬋娟)嬋娟,你來。[嬋娟瑟縮地走近,但仍留有間隔而立定。南 後:你在做什麼?嬋 娟:我在找我們先生,我沿著這城牆跑了一轉,都沒有把他找著。南 後:你哪裡找得著他,他瘋了,早就跳進水裡面去淹死了!嬋 娟:(大吃一驚地)先生淹死了?南 後:可不是嗎!我們剛才在東皇太一廟的門前,看見好些老百姓把他的屍首從一個池塘里打撈了起來。真也是怪可憐見的呵。嬋 娟:(哭出)南後,你說的是真話?南 後:怎麼不是真話?你不相信,你看他所剩下來的這把寶劍和這頂切雲冠啦。(指衛士一人手中所持者示之)他解在岸上,我們替他揀了來,還有一雙草鞋,我們便沒有要了。(忽然想起)哦,對了。還有這個花環呢。(從頸上取下)我看你戴倒是很合適的。(順手為之戴上)嬋 娟:(傷心痛哭)啊,南後,那麼你簡直把他害死了!先生,先生呵,你說別人家陷害的不是你,但結果還是把你害死了!南後呀,你真忍心啦!你為什麼要把先生害死?要把那麼好的一位先生害死?你,你真忍心呵!…… 南 後:(大笑)你這丫頭大概也是發了瘋吧,你怎麼會說是我把先生陷害了的?你要當心啦!嬋 娟:南後,你不要駭唬我,我現在一點也不怕你了。是你把先生陷害了的,是你,是你,一百個是你。南 後:哈哈,今天真好玩兒,真是暮春天氣瘋狗多呀。嬋 娟:你老是愛說,這個是瘋子,那個也是瘋子,你所做的事,你怕沒有人知道嗎?你是不是多少還有點良心呵?你假如還有點良心,你要知道你所犯的罪是多麼的深重呀!楚懷王:(欲發作)這個丫頭,我可不能忍耐!南 後:(慰止之)童言無忌,你讓她說,蠻好玩兒的!嬋 娟:(激昂地)哼,你把人當成玩具,你把一切的人都當成玩具,但你要知道,你所犯的罪是多麼深重呀!你害死了我們的先生,你可知道這對於我們楚國是多麼大的一個損失,對於我們人民是多麼大的一個損失呀!(語氣轉沉著)天上就只有一個太陽,你把這個太陽射落了!你把他吃了,永遠地吃了。(又轉激昂)你這比天狗還要無情的人呀,你總有一天要在黑暗裡痛哭的吧!永遠痛哭的吧!楚懷王:這個小潑婦,我實在不能忍耐!南 後:(再慰止之)你不要著急,你等我再問她一些話。(問嬋娟)嬋娟,你年紀青青的女孩子,為什麼學得這樣潑辣?你口口聲聲說我陷害了你的先生,到底我是怎樣陷害了他的呢?他發了瘋,侮辱了我,還要說是我陷害他嗎?嬋 娟:哼,你怕你做的事就沒有人看見,就沒有人知道。你在先生面前明明說你頭髮暈,你要倒,要先生扶你,待你一看見了國王,你就反轉身來栽誣先生,你怕沒有人聽見你的話,沒有人看見你的動作嗎?南 後:(生怒)你在信口開河!誰個看見,誰個聽見?嬋 娟:總有人啦,你是在大庭廣眾之中做的事啦!南 後:是誰造出了這樣的謠言,誰個告訴你的!嬋 娟:有那樣的人告訴我。南 後:究竟是誰,你說,你說!嬋 娟:我說了,你好再去陷害人!南 後:你不說就是你在造謠生事!我要割掉你的舌頭!嬋 娟:唔,你就割掉我的頭,我也不給你說。南 後:(握嬋娟頭髮)究竟是誰?你說!你說!你說!嬋 娟:盡你把我怎樣我也不說。南 後:你怕我真的不能割掉你的舌頭?嬋 娟:你割好了,盡你割,我早就不願意見你這樣的人!你割好了!(把舌頭伸出)南 後:(向衛士之一)你把那寶劍遞給我![衛士遞劍。南 後:(拔劍出鞘)究竟告訴你的是誰?[此時釣者在堤上從人群中挺身而出。釣 者:(大聲急呼)是我!是我呵!你不要殺那可憐無告的人,你來殺我!楚懷王:(大怒)去把那傢伙捉來。[衛士二人奔去。釣 者:(仍大呼不輟)你陷害了三閭大夫的話,是我對她說的。剛才三閭大夫說的話,也是我對他說的。你們來殺我!來殺我!南 後:(亦大怒)你是什麼人?釣 者:(在二衛士挾持中,仍不斷叫罵)我親耳聽見你向三閭大夫說你頭髮暈,我也親眼看見你倒在了三閭大夫的懷裡,你就忘記了在你的周圍還有很多的人啦,——跳神的、奏樂的、唱歌的!你白白地殘害忠良,你是上了那張儀的當呀!南 後:哼,又是一個瘋子!把嘴勒住,抓進城去!(納劍入鞘)[二衛士如命,挾持釣者進城。嬋 娟:哦,南後,原來你是受張儀指使的呀!南 後:也把她的嘴勒住,抓進城去!(向嬋娟)哼,我要讓你這丫頭多受活罪,再把你剁成肉醬![又有衛士二人如命,將嬋娟挾持進城。[楚懷王徐徐向城門走去,餘人相隨。楚懷王:(向張儀)張丞相,我們楚國的瘋子太多了,今天實在冒犯了你。張 儀:(走著)啊,豈敢豈敢,瘋子多,是四處皆然的,不過我真佩服我們南後呢。(向南後)南後.你真是精明呀!尤其是封鎖瘋子們的嘴,那是最好的辦法。南 後:多承你誇獎。楚懷王:是的啦,封鎖住瘋子們的嘴,免得他們胡說八道,擾亂人心。……[此時公子子蘭與宋玉由城門出場,趨至楚懷王與南後前行垂拱禮,餘人暫時佇腳。南 後:(指宋玉示張儀)張先生,這就是我剛才說的,青年文章家的領袖,宋玉了!張 儀:哦,生得蠻俊秀啦!和公子子蘭就像兄弟一樣。南 後:是的,我也很喜歡他。子蘭,你們要到什麼地方去?子 蘭:我是專誠來迎接父親和母親,有點事情要向母親請示。南 後:你有什麼事?子 蘭:就是這位宋玉小哥,他不願意再在先生那兒住,我打算把他引進宮裡去做伴啦。南 後:那是很好的。楚懷王:(向南後)你看,好不就讓他做我們的左徒?(開始行動) 南 後:年紀太輕了,恐怕別的文武官員要說話啦。(向宋玉)宋玉,我想收你為我的小臣,你高興不高興?宋 玉:小臣實在是萬分榮幸。(拜手謝恩,同時並拜謝楚懷王)楚懷王:(高興)這孩子委實可愛,我們可以收他為義子啦!……(入城)[餘人均隨楚懷王而入。[群眾留於場上未散,均翹首望著城門表示敢怒而不敢言之態。守四角網之漁父,木立堤上,忽然掉過頭去,頓了一腳,「哼」了一聲。(幕下) 【第五幕】[夜,月光皎潔。一帶宮牆,於正中偏右處放置一木檻,嬋娟被囚於檻內,衣貌已頗狼藉,花環零亂,仍在頸上。[衛士甲於檻之附近,執戈看守,往來盤旋。公子子蘭與宋玉沿牆壁由右首出場。此時宋玉已改著華麗之服裝。衛士甲:(驚覺)誰呀?子 蘭:我是子蘭公子!宋 玉:(同時)公子子蘭啦![衛士甲直立,靜侍。子 蘭:那嬋娟姑娘的囚檻是放在這兒的?衛士甲:是,就在這兒。子 蘭:我有幾句話要同她說,你可以方便一下。衛士甲:是,公子是可以隨便同她講話的。不過要請原諒,因為我有看守的責任,我不能夠離開這兒。子 蘭:那是用不著道歉的。[二人走近囚檻。子 蘭:是不是可以暫時放她出來一下?衛士甲:只要有公子擔待,我想是可以的。子 蘭:那就把她放出來一下。衛士甲:是。(取腰間鑰匙將開囚檻)嬋 娟:(在檻內)不,我不出去!我不願意接受任何人的恩惠![衛士甲躊躕,回顧子蘭。子 蘭:嬋娟,你又何必呢。聽說你挨了鞭,周身都打傷了,出來舒展一下也是好的啦。嬋 娟:不,我不願意接受任何人的恩惠!宋 玉:不必那樣倔強吧。嬋 娟:我不願意同你講話,我不願意見你。你們走開,不要挨近我!子 蘭:好的,不要那樣虎聲虎氣的。你不願意出來也不勉強,我只想同你說幾句話,並不多麻煩。[衛士甲讓開,在檻之右側稍遠處佇立。嬋 娟:我是說過的,我不願意講話,也不願意見誰。(說罷將兩手緊覆顏面,頭向下)子 蘭:講不講由你,見不見也由你,我們來是完全出於好意的。[嬋娟姿態不動,無言。子 蘭:嬋娟,我是一心想救你,我也不能在這兒多作逗留,我只直截了當地向你說幾句話。(稍停)我希望你能夠 對我說,你是喜歡我。即使你心裡不真是喜歡也不要緊,只要你聽從我的話,在我的身邊服侍我,我立刻便可以向母親說,把你饒恕了,母親是一定許可的。你究竟願不願意?[嬋娟姿態不動,無言。子 蘭:(稍停後)你說吧。只要簡單地說一個字都可以。只是說「願」或者「不」,就只這樣簡單的一個字啦,你說吧,你請說吧。[嬋娟姿態不動,始終無言。子 蘭:(更委婉地)你不肯說,就請把頭動一下也好啦。或者點一點,或者搖一搖,我是絕對尊重你的意志的。[嬋娟姿態不動,毫無表示。子 蘭:唉,簡直就跟石頭人一樣啦。宋 玉:嬋娟,我知道你現在恐怕頂不高興我,不過我也想盡我的一份友誼。你對於公子子蘭的好意是不好辜負的。你自己恐怕還不知道,你的命運說不定就只有今天這一個晚上了。我們楚國的慣例,斬決囚犯是在清早行刑。下午捉著犯人的時候,罪輕的便丟監,罪重應該斬決的便囚在檻里,等到明天清早再推出去斬首示眾。你怕還不知道吧,同你一道抓進城來的那位舞師都下了監,而你偏偏囚在了檻子里。可見南後是一定要處死你的。你也未免太倔強了。你罵了南後,又罵了國王,怎麼不遭大禍呢?現在公子子蘭的確是一片誠心,他放下了他的公子的身份來請求你,我看你是不好那麼執拗的。[嬋娟絲毫不動。宋 玉:(停了一會兒之後)嬋娟,你即使把你自己的性命看得很輕,但我知道你是把先生看得很重的。先生的命運同你也是一樣啦,他得罪了南後,又得罪了國王,而且又在國王和南後面前侮辱了顯貴的國賓。我是知道的,先生的命運怎麼也延長不過明天!子蘭公子此刻來救你,其實也是想救先子蘭此刻來救你,其實也是想救先生。只要你答應了公子的請求,公子可以立即在南後面前講情,不僅你可以得救,先生也是可以得救的。這一點我是可以保證的。(稍停)我看,假使你不放心,你盡可以把救先生這件事作為交換條款啦。(迴向子蘭)公子,你覺得怎樣?我看嬋娟可以向你這樣提出,便是要你今天晚上便從南後那裡得到赦免先生和嬋娟的手詔。假使今天晚上你能得到那手詔,她便允許你。假使得不到手,那就沒有話再說了。你看怎樣呢?子 蘭:我是沒有什麼的。只要看嬋娟怎樣。宋 玉:(又向嬋娟)嬋娟,你是聽見的啦,你的意思是怎樣呢?這是最近情理的辦法了![嬋娟仍絲毫不動。宋 玉:唉,你怎麼總不表示態度呢?你把頭點一點呢,搖一搖呢。[嬋娟仍絲毫不動。宋 玉:沒有辦法,簡直是比先生還要頑固。你自己的性命不要緊,難道看到先生死到臨頭都還不想搭救嗎?嬋 娟:(如水破閘門般地痛哭出聲,並責罵)你們這些沒靈魂的!先生死都死了,你們還在這兒假惺惺!宋 玉:(出乎意外)唔,先生死了?子 蘭:誰對你說的?嬋 娟:(哭)誰對我說的?就是南後對我說的。子 蘭:媽在什麼時候對你說的?嬋 娟:她在東門外看見我的時候。宋 玉:怎麼樣死的呢?嬋 娟:是跳進東皇太一廟前的池塘里淹死了的。宋 玉:南後看見他死的嗎? 嬋 娟:南後說:看見老百姓們把他的屍首打撈起來了,南後還把先生的切雲冠和長劍拿了回來,又把先生戴過的這個花環給了我。(示二人以花環)這就是先生剩下的唯一的遺念啦!(說罷大哭)啊,先生,先生,你是白白被人陷害了!別人家輕易地殘害了忠良,出賣了楚國,白白地把你陷害了。我知道你是死不瞑目的,死不瞑目的呀!……[宋玉與子蘭二人亦慘然無言者有間。衛士甲:(前進數步)子蘭公子,好不讓我說幾句話?子 蘭:你有什麼話要說?衛士甲:三閭大夫並沒有死,我知道得最清楚。南後的話是說來騙她的。嬋 娟:(止泣)什麼?你說什麼?衛士甲:嬋娟姑娘,我勸你不要傷心,你的先生並沒有死。我是保護國王和南後去游東皇太一廟的一個人。哪有三閭大夫跳水的事啦?完全是假造的。我們回到東門的時候,還看見三閭大夫在城濠上大聲地叫出「國王呀,南後呀,你們怎麼那樣的愚昧呀!」真是太不湊巧,端端就在那時候,我們走到東門大橋。他的話便被國王聽見了。宋 玉:後來怎麼樣呢?衛士甲:國王很生氣,立刻要我們去把他抓來,還是南後出了一個主意,說:逗逗瘋子玩兒,是蠻有意思的。因此國王便叫我們去把他請了來。宋 玉:請了來怎麼樣呢?衛士甲:請了來呀,我們的南後便一直和他開玩笑。不過三閭大夫的裝束也很稀奇,他戴著一頂高帽子,佩著一把很長的寶劍。脖子上還戴著花環——就是嬋娟姑娘戴著的那個了。南後開始向他把花環要了來戴上,便裝起瘋來。一會兒是裝巫山神女,一會兒又裝湘君湘夫人,老是把三閭大夫來開玩笑。國王和那位秦國的什麼丞相張儀便笑得個不亦樂乎。逼得三閭大夫對於那位秦國的丞相大罵了一場呢。宋 玉:哦,原來還有那麼一回事?[嬋娟此時改變神志,注意諦聽,表示十分關心。衛士甲:哎,那罵得可真也是不亦樂乎。他罵他是小偷……宋 玉:(向子蘭)對嘍,從前張儀是在令尹家裡偷過璧玉的。衛士甲:他罵他是賣國求榮的奸賊。他是魏國的公族餘子,跑到秦國去便叫秦國征服魏國,跑回魏國去又勸魏國投降秦國。他罵他連自己的父母之邦都不愛的人,哪裡會愛我們楚國。我看三閭大夫這番話實在說得挺有道理啦。宋 玉:後來又怎樣?衛士甲:後來他又罵他愚弄國王,愚弄南後,想離間齊國和楚國的邦交,好讓秦國來漁人得利。他罵他是秦國的間諜,罵他簡直不是人。宋 玉:張儀怎麼樣了?衛士甲:張儀被罵得啞口無言,只是無賴地說三閭大夫死了的夫人是齊國人。並且還說到嬋娟姑娘上來了呢。……子 蘭:他說嬋娟姑娘怎樣?衛士甲:他說嬋娟姑娘是陪嫁貨,自然也是齊國人。接著便說屈大夫是受了齊國的賄賂,吃了齊國的大錢啦。宋 玉:我相信先生一定是很生氣的。衛士甲:不錯,屈大夫真是大生其氣。他便罵張儀才是四處受賄的姦猾小人,罵他昨天晚上還受了南後一千五百個大錢。宋 玉:南後為什麼要送錢給他呢?衛士甲:那我怎麼會知道。不過經屈大夫這樣一提,南後便大生其氣,她說:簡直是瘋子,簡直是胡說八道!於是國王便叫我們把屈大夫抓起來,把他的帽子摘取了,寶劍拔掉了,押送到東皇太一廟裡去了。宋 玉:是呵,我們原是聽說關在東皇太一廟的啦。嬋 娟:你這話是真的?衛士甲:(含慍)我要騙你做什麼呢!你該是聽見的,那位釣魚的人出來替你說話的時候,不是說過,你說的話是他告訴的,剛才三閭大夫說的話也是他告訴的嗎?看那情形,恐怕是……嬋 娟:(有所恍悟)唔,是的,恐怕我走了之後先生來,先生走了之後我又來的。子 蘭:好了,話還是說回頭吧。我是不好在這兒久留的。時間也不允許我久留。嬋娟,先生是還在,我自信有本領救你,也有本領救先生。就看你的態度怎樣。嬋 娟:我的態度怎樣?我的態度就跟先生一樣。先生說過:我們生要生得光明,死要死得磊落。先生決不願苟且偷生,我也是決不願苟且偷生的!這就是我的態度!子 蘭:好的好的,算我枉費了唇舌。我們恭喜先生成為烈士……宋 玉:嬋娟,也恭喜你成為烈女啦!嬋 娟:宋玉,我特別的恨你!你辜負了先生的教訓,你這沒有骨氣的無恥的文人!宋 玉:隨你怎麼罵都好,各人有各人的路,不好勉強的。公子子蘭,我們走吧。子 蘭:(行而復返)嬋娟,你究竟怎麼樣?嬋 娟:我決不服從你!你們要救先生,偏偏要拿我來做交換品,你們簡直是禽獸!子 蘭:(拉著宋玉轉身便走)好,我們走,我們走!簡直不成話,受不了,受不了!……[二人由原路下。[舞台沉默,衛士甲復如前往復躑躅。[有頃,月光消失。一更夫手提紅燈,執柝,由右首入場。更 夫:(自語)嚇,天氣變得好快,怕要有雷雨啦。衛士甲:現在什麼時候了?更 夫:我要準備打三更了。衛士甲:就快半夜了嗎?更 夫:可不是![更夫走過,衛士甲忽有所思,凝視其背影,欲呼而止者再。俟更夫已下場,衛士甲終於決心呼出。衛士甲:打更的朋友,你轉來一下。更 夫:(內聲)什麼事呀?衛士甲:有點事同你商量。[更夫上。更 夫:有什麼事呀?衛士甲:請你過來一下。更 夫:(走至衛士甲前)你究竟有什麼事呀?老兄!是不是要出恭呵?衛士甲:是,就是打算要登登坑。這宮廷里的鑰匙通在你老兄身上嗎?更 夫:(向腰間拍了拍,起金屬之聲)哼,到了晚上來,我們一個更夫比國王還要厲害。國王就要出宮,也非得啟稟我們不可啦。衛士甲:對你不住,要請你老兄幫我代理一下。借你的燈來用一用。更 夫:不過,你要快點兒才行呢。老兄,我是有職務之人,把更頭弄遲了,要受處分的啦。(以燈授之)衛士甲:(接燈後,卻將燈與戈均插放於檻次。在身上搜索)糟糕,沒有方便的東西。更 夫:真的,要快點呀,老兄!衛士甲:對你不住。(出其不意地,將更夫頸子用兩手套上)[更夫一時氣咽。衛士甲:(見更夫氣咽後,將其衣帽脫下,復取其鑰匙與擊柝之具,然後一面打開囚檻,一面向嬋娟)嬋娟姑娘,我要搭救你。請你一點也不要躊躇。乘著這月黑的時候,你裝著打更的,我們一道跑出城去。我們去救三閭大夫。嬋 娟:你為什麼要殺他,未免太殘忍了吧?衛士甲:姑娘,你不知道。這是我們的一種法術,叫做「活殺自在」。他並沒有死,回頭我要把他救活轉來的。你趕快出來。[嬋娟勉強出檻,雖身受鞭傷,但尚能行步,衛士甲解其鎖鏈,以更夫衣帽授之。衛士甲:你趕快改裝吧。哦,你身子不方便,我幫助你。(為之戴上更夫之帽,將為穿衣,欲取去其花環)這個可以丟掉了。嬋 娟:(急止之)不,我要的!就把衣裳套在這上邊好了。[衛士甲如囑為之穿衣,一面用鎖鏈將更夫之手反剪,一面更以衣物緊勒其口,拖入檻內,鎖好,再隔欄按其頸而活之。衛士甲:(向更夫)老兄,對你不住,我們真正出宮去了。[嬋娟提燈,擊柝,徐徐由右首下場。衛士甲隨之下。(幕下)【第六幕】[東皇太一廟之正殿。與第二幕明堂相似,四柱三間,唯無簾幕。三間靠壁均有神像。中室正中東皇太一與雲中君並坐,其前左右二側山鬼與國殤立侍,右首東君騎黃馬,左首河伯乘龍,均斜向。馬首向左,龍首向右。左室為一龍船,船首向右,湘君坐船中吹笙,湘夫人立船尾搖櫓。右室一片雲彩之上現大司命與少司命。左右二室後壁靠外側均有門,左者開放,右者掩閉。各室均有燈,光甚昏暗,室外雷電交加,時有大風咆哮。[靳尚帶衛士二人,各蒙面,詭譎地由右側登場。靳 尚:(命衛士乙)你去叫太卜鄭詹尹來見我。衛士乙:是。(向湘夫人神像左側門走入)[俄頃,一瘦削而陰沉的老人,左手提燈,隨衛士乙由左側門入場。靳尚除去面罩,向鄭詹尹走去。靳 尚:剛才我叫人送了一通南後的密令來,你收到了嗎?鄭詹尹:(鞠躬)收到了。上官大夫,我正想來見你啦。靳 尚:罪人怎樣處置了?鄭詹尹:還鎖在這神殿後院的一間小屋子裡面。靳 尚:你打算什麼時候動手?鄭詹尹:(遲疑地)上官大夫,我覺得有點為難。靳 尚:(驚異)什麼?鄭詹尹:屈原是有些名望的人,毒死了他,不會惹出亂子嗎?靳 尚:哼,正是為了這樣,所以非趕快毒死他不可啦!那傢伙慣會收攬人心,把他囚在這裡,都城裡的人很多憤憤不平。再緩三兩日,消息一傳開了,會引起更大規模的騷動。待消息傳到國外,還會引起關東諸國的非難。到那時你不放他吧,非難是難以平息的。你放他吧,增長了他的威風,更有損秦、楚兩國的交誼。秦國已經允許割讓的商於之地六百里,不用說,就永遠得不到了。因此,非得在今晚趁早下手不可。你須得用毒酒毒死了他,然後放火焚燒大廟。今晚有大雷電,正好造個口實,說是著了雷火。這樣,老百姓便只以為他是遭了天災,一場大禍就可以消滅於無形了。鄭詹尹:上官大夫,屈原不是不喝酒的嗎?靳 尚:你可以想出方法來勸他。你要做出很寬大,很同情他的樣子。不要老是把他鎖在小屋子裡,你可讓他出來,走動走動。他戴著腳鐐手銬,逃不了的。鄭詹尹:(遲疑地)你們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呢?靳 尚:(含怒)你這是什麼話?鄭詹尹:我覺得你們把屈原又未免估計得過高。他其實只會做幾首談情說愛的山歌,時而說些嘩眾取寵的大話罷了,並沒有什麼大本領。只要你們不殺他,老百姓就不會鬧亂子。何苦為了一個誇大的詩人,要燒毀這樣一座莊嚴的東皇太一廟?我實在有點不了解。靳 尚:哈哈,你原來是在心疼你的這座破廟嗎?這燒了有什麼可惜?國王會給你重新造一座真正莊嚴的廟宇。好了,我不再和你多說了。你燒掉它,這是南後的意旨。你毒死他,這是南後的意旨。要快,就在今晚,不能再遲延。南後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你儘管是她的父親,但如果不照著她的意旨辦事,她可以大義滅親,明天便把你一齊處死。(把面巾蒙上,向衛士)走!我們從小路趕回城去![靳尚與二衛士由左首下場。[鄭詹尹立在神殿中,沉默有間,最後下出了決心,向東君神像右側門走入。俄頃,將屈原帶出。鄭詹尹:三閭大夫,請你在這神殿上走動走動,舒散一下筋骨吧。這兒的壁畫,是你平常所喜歡的啦。我不奉陪了。[屈原略略點頭,鄭詹尹走入左側門。[屈原手足已戴刑具,頸上並系有長鏈,仍著其白日所著之玄衣,披髮,在殿中徘徊。因有腳鐐行步甚有限制,時而佇立睥睨,目中含有怒火。手有舉動時,必兩手同時舉出。如無舉動時,則拳曲於胸前。屈 原:(向風及雷電)風!你咆哮吧!咆哮吧!儘力地咆哮吧!在這暗無天日的時候,一切都睡著了,都沉在夢裡,都死了的時候,正是應該你咆哮的時候,應該你儘力咆哮的時候!儘管你是怎樣的咆哮,你也不能把他們從夢中叫醒,不能把死了的吹活轉來,不能吹掉這比鐵還沉重的眼前的黑暗,但你至少可以吹走一些灰塵,吹走一些沙石,至少可以吹動一些花草樹木。你可以使那洞庭湖,使那長江,使那東海,為你翻波涌浪,和你一同地大聲咆哮啊!啊,我思念那洞庭湖,我思念那長江,我思念那東海,那浩浩蕩蕩的無邊無際的波瀾呀!那浩浩蕩蕩的無邊無際的偉大的力呀!那是自由,是跳舞,是音樂,是詩!啊,這宇宙中的偉大的詩!你們風,你們雷,你們電,你們在這黑暗中咆哮著的,閃耀著的一切的一切,你們都是詩,都是音樂,都是跳舞。你們宇宙中偉大的藝人們呀,盡量發揮你們的力量吧。發泄出無邊無際的怒火,把這黑暗的宇宙,陰慘的宇宙,爆炸了吧!爆炸了吧!雷!你那轟隆隆的,是你車輪子滾動的聲音?你把我載著拖到洞庭湖的邊上去,拖到長江的邊上去,拖到東海的邊上去呀!我要看那滾滾的波濤,我要聽那鞺鞺鞳鞳的咆哮,我要漂流到那沒有陰謀、沒有污穢、沒有自私自利的沒有人的小島上去呀!我要和著你,和著你的聲音,和著那茫茫的大海,—同跳進那沒有邊際的沒有限制的自由里去!啊,電!你這宇宙中最犀利的劍呀!我的長劍是被人拔去了,但是你,你能拔去我有形的長劍,你不能拔去我無形的長劍呀。電,你這宇宙中的劍,也正是,我心中的劍。你劈吧,劈吧,劈吧!把這比鐵還堅固的黑暗,劈開,劈開,劈開!雖然你劈它如同劈水—樣,你抽掉了,它又合攏了來,但至少你能使那光明得到暫時的一瞬的顯現,哦,那多麼燦爛的、多麼炫目的光明呀!光明呀,我景仰你,我景仰你,我要向你拜手,我要向你稽首。我知道,你的本身就是火,你,你這宇宙中的最偉大者呀,火!你在天邊,你在眼前,你在我的四面,我知道你就是宇宙的生命,你就是我的生命,你就是我呀!我這熊熊地燃燒著的生命,我這快要使我全身炸裂的怒火,難道就不能迸射出光明了嗎?炸裂呀,我的身體!炸裂呀,宇宙!讓那赤條條的火滾動起來,像這風一樣,像那海一樣,滾動起來,把一切的有形,一切的污穢,燒毀了吧!燒毀了吧!把這包含著一切罪惡的黑暗燒毀了吧!把你這東皇太一燒毀了吧!把你這雲中君燒毀了吧!你們這些土偶木梗,你們高坐在神位上有什麼德能?你們只是產生黑暗的父親和母親!你,你東君,你是什麼個東君?別人說你是太陽神,你,你坐在那馬上絲毫也不能馳騁。你,你紅著一個面孔,你也害羞嗎?啊,你,你完全是一片假!你,你這土偶木梗,你這沒心肝的,沒靈魂的,我要把你燒毀,燒毀,燒毀你的一切,特別要燒毀你那匹馬!你假如是有本領,就下來走走吧!什麼個大司命,什麼個少司命,你們的天大的本領就只有曉得播弄人!什麼個湘君,什麼個湘夫人,你們的天大的本領也就只曉得痛哭幾聲!哭,哭有什麼用?眼淚,眼淚有什麼用?頂多讓你們哭出幾籠湘妃竹吧!但那湘妃竹不是主人們用來打奴隸的刑具么?你們滾下船來,你們滾下雲頭來,我都要把你們燒毀!燒毀!燒毀!哼,還有你這河伯……哦,你河伯!你,你是我最初的一個安慰者!我是看得很清楚的呀!當我被人們押著,押上了一個高坡,衛士們要息腳,我也就站立在高坡上,回頭望著龍門。我是看得很清楚,很清楚的呀!我看見嬋娟被人虐待,我看見你挺身而出,指天畫地有所爭論。結果,你是被人押進了龍門,嬋娟她也被人押進了龍門。但是我,我沒有眼淚。宇宙,宇宙也沒有眼淚呀!眼淚有什麼用呵?我們只有雷霆,只有閃電,只有風暴,我們沒有拖泥帶水的雨!這是我的意志,宇宙的意志。鼓動吧,風!咆哮吧,雷!閃耀吧,電!把一切沉睡在黑暗懷裡的東西,毀滅,毀滅,毀滅呀![鄭詹尹左手提燈,右手執爵,由湘夫人神像左側之門入場。鄭詹尹:三閭大夫,你又在做詩了嗎?你的聲音比風還要宏大,比雷霆還要有威勢啦。啊,像這樣雷電交加的深夜,實在可怕。我連廟門都不敢去關了。你怎麼老是不去睡呢?是的,我看你好像朗誦了好長的一首詩啦。你怕口渴吧。我給你備了一杯甜酒來,雖然沒有下酒的東西,請你潤潤喉,也好啦。屈 原:多謝你,請你放在那神案上,手足不方便,對你不住。鄭詹尹:唉,真是不知道要鬧成個什麼世界了。本來是「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的,這個體統也弄得來掃地無存了。連我們的三閭大夫,也要讓他戴腳鐐手銬。三閭大夫,這腳鐐手銬假如是有鑰匙,我一定要替你打開的啦。可恨的是他們把鑰匙都帶走了啊。屈 原:多謝你,這腳鐐手銬我倒並不感覺痛苦,有這些東西在身上,倒反而增加了我的力量,不過行動不方便些罷了。鄭詹尹:我看你的喉嗓一定渴得很厲害的,這酒我捧著讓你喝。還要睡一睡才能天亮呢。屈 原:多謝你,我現在口不渴。我本來也是不喜歡喝酒的人。回頭我口渴了,一定領你的盛情好了。請你不要關照。鄭詹尹:(將爵放在神案上)慢慢喝也好。其實酒倒也並不是壞東西。只要喝得少一點,有個節制,倒也是很好的東西啦。屈 原:是的,我也明白。我的吃虧處,便是大家都醉而我偏不醉,馬馬虎虎的事我做不來。鄭詹尹:真的,這些地方正是好人們吃虧的地方啦。說起你吃虧的事情上來,我倒是感覺著對你不住呢!屈 原:怎麼的?鄭詹尹:三閭大夫,你忘記了吧,鄭袖是我的女兒啦。屈 原:哦,是的,可是差不多一般的人都把這事情忘記了。鄭詹尹:也是應該的嘍。她母親早死,我又干著這占筮卜卦的事體,對於她的教育沒有做好。後來她進了宮廷,我更和她斷絕了父女的關係。她近來簡直是愈鬧愈不成個體統,她把把你這樣忠心耿耿的人都陷害成這個樣子了。屈 原:太卜,請你相信我,我現在只恨張儀,對於南後倒並不怨恨。南後她平常很喜歡我的詩,在國王面前也很幫助過我。今天的事情我起初不大明白,後來才知道是那張儀在作怪啦。一般的人也使我很不高興,成了張儀的應聲蟲。張儀說我是瘋子,大家也就說我是瘋子。這簡直是把鳳凰當成雞,把麒麟當成羊子啦。這叫我怎麼能夠忍受?所以別人愈要同情我,我便愈覺得噁心。我要那無價值的同情來做什麼?鄭詹尹:真的啦,一般的老百姓真是太厚道了。屈 原:不過我的心境也很複雜,我雖然不高興他們的厚道,但我又愛他們的厚道。又如南後的聰明吧,我雖然能夠佩服,但我卻不喜歡。這矛盾怕是不可以調和的吧?我想要的是又聰明又厚道,又素樸又絢爛,亦聖亦狂,即狂即聖,個個老百姓都成為絕頂聰明,你看我這個見解是不是可以成立的呢?鄭詹尹:這是所謂「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話啦。屈 原:不,不是那樣。我不是要人裝傻,而是要人一片天真。人人都有好脾胃,人人都有好性情,人人都有好本領。可是我自己就辦不到!我的性情太激烈了,我自己也覺得有點偏,要想矯正卻不能夠。你看我怎樣的好呢?我去學農夫吧?我又拿不來鋤頭。我跑到外國去吧?我又捨不得丟掉楚國。我去向南後求情,請她容恕我吧?她能夠和張儀合作,我卻萬萬不能夠和張儀合作。你看我怎樣辦的好呢?鄭詹尹:三閭大夫,對你不住。你把這些話來問我,我拿著也沒有辦法。其實卜卦的事老早就不靈了。不怕我是在做太卜的官,恐怕也是我在做太卜的官,所以才愈見曉得它的不靈吧。古時候似乎靈驗過來,現在是完全不行了。認真說:我就是在這兒騙人啦。但是對於你,我是不好騙得的。三閭大夫,像我這樣騙人的生活,假使你能夠辦得到,恐怕也是好的吧。我們確實是做到了「大愚若智,大拙若巧」的地步,呵哈哈哈哈……風似乎稍微止息了一點,你還是請進裡面去休息一下吧,怎麼樣呢?屈 原:不,多謝你,我也不想睡,請你自己方便吧。鄭詹尹:把酒喝一點怎麼樣呢?屈 原:我回頭一定領情的啦,太卜。鄭詹尹:你該不會疑心這酒里有毒的吧?屈 原:果真有毒,倒是我現在所歡迎的。唉,我們的祖國被人出賣了,我真不忍心活著看見它會遭遇到的悲慘的前途呵。鄭詹尹:真的啦,像這樣難過的日子,連我們上了年紀的人,都不想再混了。屈 原:大家都不想活的時候,生命的力量是會爆發的。鄭詹尹:好的,你慢慢喝也好,我還想去躺一會兒。屈 原:請你方便,怕還有一會兒天才能亮呢。[鄭詹尹復提著燈籠由原道下場。[大風漸息,雷電亦止,月光復出,斜照殿上。屈 原:啊,宇宙你也恬淡起來了。真也奇怪,我現在的心境又起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變換我想,畢竟還是人是最可親愛的呵。不怕就是你所不高興的人,在你極端孤寂的時候和他說了幾句話,似乎也是鎮定精神的良藥啦。(復在殿中徘徊)啊,河伯!(徊徘有間之後,在河伯前佇立)請讓我還是把你當成朋友,讓我再和你談談心吧。你知道么?現在我所最擔心的是我的嬋娟呀!她明明是被人家抓去了的。她是很尊敬我的一個人,她把我當成了她的父親、她的師長,她把我看待得比她自己的性命還要貴重。(稍停)她最能夠安慰我。我也把她當成了我自己的女兒,當成了我自己最珍愛的弟子。唉,我今天實在不應該拋撇了她,跑了出來。她雖然在後園子裡面看著那些人胡鬧,她雖然把我的衣裳拿了一件出去,但我相信那一定是宋玉要她做的,宋玉那孩子,他是太陰柔了。(將神案上的酒爵拿起將飲,復擱置)唉,這酒的氣味,我終竟是不高興。河伯,你是不是喜歡喝酒的呢?你現在的情形又是怎樣?我也明明看見,別人也把你抓去了。你明明是為我而受難,為正義而受難呀。啊,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報答你的好呵!(復在神殿中徘徊)[此時衛士甲與嬋娟由右首出場。屈原瞥見人影,頓吃一驚。屈 原:是誰?嬋 娟:啊,先生在這兒啦,我嬋娟啦!(用盡全力,踉蹌奔上神殿,跪於屈原前,擁抱其膝,仰頭望之,似笑,又似乾哭)屈 原:(呈極凄絕之態)啊,嬋娟,你怎麼來的?你臉上怎麼有傷呀?你怎麼這樣的裝束?嬋 娟:(斷續地)先生,我高興得很。……你請……不要問我。……我……我是什麼話都不想說。我只想……就這樣……就這樣抱著先生的腳,……抱著先生的腳,……就這樣……死了去吧。[屈原不禁潸然,兩手撫摩著嬋娟的頭,昂頭望著天,如此有間。[嬋娟始終仰望屈原,喘息甚烈。屈 原:(俯首安慰)嬋娟,我沒有想到還能夠看見你,你一定是逃走出來的,你是超過了死線了。你知道宋玉是怎樣嗎?嬋 娟:(仍喘息)他……他跟著公子子蘭……搬進宮裡去了。屈 原:那也由他去吧。誰能夠不怕艱險,誰才可以登上高山。正義的路是崎嶇的路,它只歡迎勇敢的人。……那位釣魚的人呢?嬋 娟:聽說丟進監里去了。屈 原:(沉默一忽之後)嬋娟,你口渴吧?[嬋娟點頭。屈 原:(兩手移去,將案上酒爵取來)這兒有杯甜酒,你喝了它吧。[嬋娟就爵,一飲而盡,飲之甚甘,自己仍跪於地,緊緊擁抱著屈原的兩膝,昂首望之。[屈原以兩手置爵於神案上之後,仍撫摩其頭。俄而,嬋娟臉色漸變,全身痙攣。屈 原:(屈膝俯身,以兩手套其頸,擁之於懷)啊,嬋娟,你怎樣?你怎樣?嬋 娟:(凝目搖頭)先生,……那酒……那酒……有毒。……可我……我真高興……我……真高興!(振作起來)我能夠代替先生,保全了你的生命,我是多麼地幸運呵!……先生,我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兒,我受了你的感化,知道了做人的責任。我始終誠心誠意地服侍著你,因為你就是我們楚國的柱石。……我愛楚國,我就不能不愛先生。……先生,我經常想照著你的指示,把我的生命獻給祖國。可我沒有想到,我今天是果然做到了。(漸漸衰弱)我把我這微弱的生命,代替了你這樣可寶貴的存在。先生,我真是多麼地幸運呵!……啊,我……我真高興!……真高興!……屈 原:(緊緊擁抱著嬋娟)嬋娟!你要活下去呵!活下去呵!嬋娟!嬋娟!……嬋 娟:(更衰弱)……啊,我……真高興!……(喘息與痙攣愈烈。終竟作最大痙攣一次,死於屈原懷中,殿上燈火全體熄滅,只余月光)[屈原無言,擁著嬋娟屍體,昂首望天,眼中復燃起怒火。[衛士甲在前直靜立於殿下,至此始上殿至屈原之前。衛士甲:三閭大夫,請你告訴我,那酒是誰個送給你的?屈 原:(回顧,含怒而平淡地)是這兒的太卜鄭詹尹。(說罷復其原有姿態)衛士甲:哼,就是那南後的父親嗎?我是認識他的。(急驟地向左側房屋走入)[屈原仍如塑像一般,寂立不動。[少頃,衛士甲復急驟而出。衛士甲:三閭大夫,請你容恕我,我把那惡人鄭詹尹刺殺了。在他的身上還搜出了一通密令,我念給你聽:「太卜執事:比奉南後意旨,望執事於今夜將狂人毒死,放火焚廟,以滅其跡。上官大夫靳尚再拜。」密令是這樣,因此我也就照著南後的意旨,在鄭詹尹的床上放了一把火。這罪惡的神廟看看也就要和那罪惡的屍體一道消滅了。屈 原:那很好。我還希望你幫助我,把嬋娟安放在神案上,我們應該為她舉行一個莊嚴的火葬。衛士甲:待我先解除先生的刑具。(解除其刑具)嬋娟姑娘穿的還是更夫的衣裳,應該給她脫掉啦。屈 原:(起立先解嬋娟之衣)哦,戴得有這樣的花環。(更進行其他動作)衛士甲:(一面幫助,一面訴說)先生,這還是你編的花環呢。在東門外被南後給你要去了,後來南後又給了嬋娟姑娘。她一身都是挨了鞭打的,你看這手上都有傷,臉上都有傷,鞭打得很厲害。南後更打算明天便處死她,把她裝在囚檻里,由我看守;……夜半將近的時分,你的兩位弟子宋玉和公子子蘭走來勸嬋娟,要她聽從公子子蘭的要求,做他的侍女,他們便搭救她。但是嬋娟始終不肯。……她所說的話和她的精神太使我感動了,因此我就決心救她。從宋玉口中聽說先生今晚上也有生命的危險,所以我也就決心陪著她來救你。……我們是從宮中逃出來的,就是用了一點詭計把一個更夫來頂替了嬋娟。在我替她換上更夫裝束的時候,嬋娟姑娘她還堅決地不肯把你這花環丟掉呢![二人已經將嬋娟妥置於神案,頭在左側。屈 原:(整理嬋娟胸部,自其懷中取出帛書一卷,展視之)哦,這是我清早寫的《橘頌》啦。我是寫給宋玉的,是宋玉又給了你吧!嬋娟,你倒是受之而無愧的。唉,我真沒有想出,我這《橘頌》才完全是為你寫出的哀辭呀。衛士甲:先生,那麼,你好不就拿給我念,我們來向嬋娟姑娘致祭。屈 原:好的,你就請從這後半讀起。(授書並指示)一首一尾你要加些什麼話,也由你斟酌好了。[屈原移至嬋娟腳次,垂拱而立,左翼已有火光及煙霧冒出。衛士甲:(立於屈原之右,在神案右後隅,展讀哀辭)維楚大夫屈原率其僕夫致祭於嬋娟之前而頌曰:呵,年青的人,你與眾不同。你志趣堅定,竟與橘樹同風。你心胸開闊,氣度那麼從容!你不隨波逐流,也不故步自封。你謹慎存心,決不胡思亂想。你至誠一片,期與日月同光。我願和你永做個忘年的朋友。不撓不屈,為真理斗到盡頭!你年紀雖小,可以為世楷模。足比古代的伯夷,永垂萬古!——哀哉尚饗。[屈原再拜,衛士甲亦移至其後再拜。禮畢,衛士甲將帛書卷好,奉還屈原。屈 原:現在一切都完畢了,請問你叫什麼名字?衛士甲:先生,你不必問我的姓名,我要永遠做你的僕人,你就叫我「僕夫」吧。屈 原:你今後打算要我怎樣?衛士甲:先生,你怎麼這樣問我呢?屈 原:因為我現在的生命是你和嬋娟給我的,嬋娟她已經死了,我也就只好問你了。衛士甲:先生,楚國需要你,中國也需要你,這兒太危險了,你是不能久呆的。我是漢北的人,假使先生高興,我要把先生引到漢北去。我們漢北人都敬仰先生,受了先生的感召,我們知道愛真理,愛正義,抵禦強暴,保衛楚國。先生,我們漢北人一定會保護你的。屈 原:好的,我遵從你的意思。我決心去和漢北人民一道,就做一個耕田種地的農夫吧。你趕快把服裝換掉啦。那兒有現成的衣帽。(指示更夫衣帽)衛士甲:哦,我真糊塗,簡直沒有想到,幸好有這一套啦。(換衣)[火光煙霧愈燃愈烈。屈 原:(高舉手中帛書)啊,嬋娟,我的女兒!嬋娟,我的弟子!嬋娟,我的恩人呀!你已經發了火,你把黑暗征服了。你是永遠永遠的光明的使者呀!(執帛書之一端向嬋娟拋去,帛書展佈於屍上)(幕徐徐下) [幕後唱《禮魂》之歌:唱著歌,打著鼓,手拿著花枝齊跳舞。我把花給你,你把花給我,心愛的人兒,歌舞兩婆娑。春天有蘭花,秋天有菊花,馨香百代,敬禮無涯。【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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