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文看秦檜

老文看秦檜

文久遠 2012年3月25日

在中國歷史上，岳飛是最著名的悲情英雄，現存個人專屬廟宇幾十座，每年香火祭祀不絕；秦檜則是最著名的反面角色，四大漢奸他排首位，十大奸臣他踞中心，七座岳飛廟祠配有秦檜的跪像。歷史形象如此不堪，以至於清朝進士秦澗泉在杭州岳飛廟留詩曰：「人從宋後少名檜，我到墳前愧姓秦」。那麼，秦檜到底犯了什麼滔天大罪，才能得到如此惡名呢？！

我先簡單介紹秦檜其人其事。

秦檜（1090年－1155年），字會之，江寧（今江蘇南京）人，他的父親曾任靜江府古縣令(今廣西永福縣境)，家產只有幾百畝田地，算是宋朝基層官員，小地主階層。所以秦檜青少年時志向並不高，在做鄉村教師時說：「若得水田三百畝，這番不做猢猻王」。但計劃沒有變化快，秦檜在宋徽宗政和五年（1115年）考取進士後，補密州教授；娶妻王氏為熙寧年間宰相王圭的孫女，也是童貫的乾女兒。秦檜有了學歷資格，又有了嬌妻背後的權勢錢財，要開始做大事了。

概括起來，秦檜做了三件罪惡滔天的大事。

宋金和議。

靖康元年(1126年)，金兵進攻宋朝京城汴京(今河南開封)，要求宋徽宗割讓三鎮：太原、中山(今河北定縣)、河間，身為職方員外郎的秦檜，提出了加強防守，爭取少割地等談判策略，得到宋欽宗賞識，升職為殿中侍御史、左司諫；靖康之難後，金朝得知秦檜反對立張邦昌為傀儡後，順便把秦檜全家擄去和宋徽宗、欽宗作伴；聊天伴讀之餘，秦檜順便為宋徽宗修訂和議書，為金朝第二次伐宋元帥左監軍、右、左副元帥完顏昌寫出致宋高宗勸降書；魯王完顏昌、忠獻王粘罕認為宋軍漸強，金軍力疲不能攻取江南，和議才是最好的結局；而秦檜有主和意向，「委曲順從」，是宋金和議最佳調停人選，於是在1130年底把秦檜放回。

秦檜南歸後，對趙構提出「南人歸南，北人歸北」的和議方案，以及魯王完顏昌的「求和書」，為趙構描繪出宋金對峙、偏安江南的政治局面，深得趙構賞識。趙構的主和意向有了支持者和執行者，高興得連覺也睡不著，說「檜朴忠過人，朕得之喜而不寐。蓋聞二帝、母后消息，又得一佳士也」，迅即任命秦檜為宰相，並逐漸形成了以秦檜為首的主和派，前後執政十九年。其後的十幾年間，宋金打打停停，軍政力量此長彼消，終於在1139年正月雙方「和議」：金朝把陝西、河南等地「賜」給宋朝，宋向金稱臣，每年貢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金朝歸還已死在五國城的宋徽宗和皇后的棺木；1141年農曆11月，宋金又簽定紹興和議，割讓唐州、鄧州以及商州、秦州部分給金朝，宋金東以淮河，西以大散關為界。

殺害岳飛。

秦檜是主和派首領，岳飛只是主戰派的重要將領，兩人並無私人恩怨。但岳飛屢次干預軍政大事，挾軍自重，妨礙和議大局，深為宋高宗所忌；加上金兀朮把殺死岳飛作為和議前提，岳飛自然成為宋金和議的犧牲品。在宋高宗和秦檜的合謀下，先下十二道金牌從前線召回岳飛，再明升暗降解除岳飛軍權，再以誘騙手段將岳飛下獄，紹興和議後見無政治動蕩，再以莫須有罪名賜死岳飛。

結黨營私。

宋高宗主和，秦檜為主和派首領，自然排斥主戰派文臣武將，{宋史.秦檜傳}說：「士淹滯失職，有十年不解者。附己者立與擢用。自其獨相，至死之日，易執政二十八人，皆世無一譽」；湊齊主和派文武團隊，自然要謀取私利，在《續資治通鑒》中，亦列舉秦檜四大罪狀：「國之巨蠹，竭民膏血。賣官鬻爵、開門納賄」，歸結起來都屬結黨營私；方式呢？「監司、帥守到闕，例要珍寶，必數萬頃乃得差遣」，「臘月生日，州縣獻香送物為壽，歲數十萬」；結果呢？其積蓄財富足可敵國，「其家富於左藏數倍」。

俗話說惡有惡報，此話放在秦檜生前卻不靈光。秦檜兩次為相，享盡榮華富貴，享年66歲，死後封申王，謚忠獻；但好景不長，秦檜死後幾十年，厄運就開始了：1206年4月，宋寧宗追奪秦檜王爵，改謚謬丑；1208年，史彌遠又奏請宋寧宗，復秦檜王爵、贈謚號；1513年，明朝當時的杭州府都指揮使李隆用銅鑄造了秦檜、秦檜妻王氏及万俟卨三人的跪像置於岳飛墓前，旁邊有聯曰：「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清朝為滿洲族建立，漢族人全是奴才，更增漢族人對岳飛的景仰，對秦檜的鄙視，喜劇說唱中，經常拿秦檜說事兒，漢奸已成定論；民國時期，日寇侵華，汪精衛投敵，秦檜又成了賣國賊的典型。加上洪承疇、吳三桂、汪精衛，秦檜為四大漢奸之首；慶父、趙高、梁冀、董卓、來俊臣、李林甫、秦檜、嚴嵩、魏忠賢、和珅，秦檜為其中之一。

但在我來看，以上事例根本不足以構成秦檜的罪名罪證，現代社會也有必要對秦檜作出新的評價。

從秦始皇開始，中華民族經歷了一個由西往東、經南向北的民族融合發展過程。以民族為紐帶的利益集團力量此消彼長，相互碰撞。某個民族政權覺得自己還行，就提兵策馬，衝擊其他民族政權的地盤，燒殺搶掠，無所不為；雙方打不動了，則握手喝酒言和，簽訂停戰協議。力量基本平衡，雙方劃地為線，各管各的；某方力量佔優，弱者則要割地賠款，低頭跪地謝罪，民族關係一塌糊塗，怎一個亂字了得！！！漢高祖戰匈奴，始有白登之圍，和親之舉；漢元帝為撫慰匈奴，亦送昭君出塞；唐太宗與突厥結「渭水之盟」， 先嫁衡陽公主給突厥，又把弘化公主嫁給吐谷渾可汗，再嫁文成公主給吐蕃松贊干布；唐中宗再嫁金城公主給吐蕃贊普尺帶珠丹；宋遼相峙，而有1104年的澶淵之盟，雙方結為兄弟關係；宋金相峙，又有1139年和議，雙方結成君臣關係；1141年有紹興和議；1161年有隆興和議，金宋改為叔侄關係；1208年有嘉定和議，金宋卻改成了伯侄關係。真要細算，先後有較為強大的匈奴、鮮卑、羌、突厥、回紇、吐蕃、吐谷渾、女真、契丹、党項、蒙古、瓦刺、韃靼、滿洲等民族政權衝擊過漢族政權，先後建立過幾十個少數民族地域性政權，元、清兩個大一統政權。直至清帝溥儀退位，中華民國成立於世界民族之林，才有「中國」概念；新中國成立，56個民族才變成56朵花，共享國土資源。既如此，此間宋高宗、秦檜與金朝和議，怎成漢奸罪證？！如此置漢高祖、唐太宗於何地？！此後幾十年間，宋金歇歇打打，維持南北對峙局面，只能說明宋高宗、秦檜的和談意志、策略、結果經受了歷史的考驗，變成了歷史事實，也間接說明了岳飛等主戰派不自量力，所說所為缺乏現實性。

秦始皇建立秦朝，確立君主專制、中央集權、郡縣分治、多民族共存這種國家模式，皇帝就把軍、政、經、文等主要權力集於一身；漢朝董仲舒又把儒家學說政治化，提出天人感應、三綱五常理論，皇權就在理論上處於至高無上的地位，文臣武將也就有了「伴君如伴虎「的通俗說法。儘管在不同的歷史片段中，皇帝、文臣、武將、宦官、後黨等政治力量在朝廷中所佔比重不同，但皇帝始終佔主導地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岳飛既然有干預軍政、擁有家軍、妨礙議和三大罪因，宋高宗、秦檜以莫須有罪名殺他也就理所當然；和議既成，偏安已定，秦檜借題發揮，「名為詔獄，實非詔旨」，以各種罪名打擊迫害主戰派文臣武將，也是當時官場一貫風格。宋高宗在秦檜死後也坦承：「講和之策，斷自朕志，秦檜但能贊朕而已，豈以其存亡而渝定議耶？近者無知之輩，鼓倡浮言，以惑眾聽，至有偽撰詔命，召用舊臣，抗章公車，妄議邊事，朕甚駭之。自今有此，當重置典憲」。既有此說，岳飛之死怎能歸罪於秦檜，延禍於秦王氏及執行人万俟卨？？？！！！

至於結黨營私，古已有之，於今為烈，用句時髦辭彙，叫做「制度性腐敗」。就中國歷史而言，秦朝刑法極嚴，存世不長，無重大貪腐事例；其後歷朝歷代，均有巨蠹貪官案例。漢有梁冀、蘇逢吉，晉有王愷，唐有楊國忠、元載，宋有蔡京、賈似道，元有阿合馬、哈麻，明有劉瑾、嚴蒿，清有明珠、和珅，此輩黨群勢力時或蓋過皇權，貪腐手段千奇百怪，財寶田地無以計數，居所園林精美雄奇。秦檜與之相比，不過是小巫見大巫，何以獨責秦檜？！其他人逐漸淡出歷史，秦檜何以臭名更盛？？！！岳飛空有雄心壯志，雖有軍功勝績，卻未能給宋朝增添尺寸土地；秦檜審時度勢，為君分憂，使江南人民安享數十年太平，何以岳飛踞劍安坐，享祭祀香火近千年，而秦檜則攜妻跪地，受擊打唾罵數百年？？？！！！

歷史在發展，社會在進步，觀念也要隨之更新，否則就會造成思想混亂。民國有五四運動，新中國有文化大革命，都試圖掃蕩中國的傳統文化，建立起與當時社會相適應的觀念體系，並以這種觀念體系重新解讀歷史。由於這兩次運動帶有強烈的政治色彩，並沒有從歷史的角度、哲學的高度、當時中國的需求力度去改造中國的傳統文化，闡述真實的歷史過程，從而給我們留下了沉重的歷史包袱，秦檜即使其中的一個典型案例。

要不要重新來一場文化革命呢？什麼時候、採用何種方式鋪開呢？可能性如下：

某年某月某日，春暖花開，陽光普照，北京香山某座別墅中積聚著一群七十八十歲的學術權威。握手寒暄、遞煙泡茶後，按資歷地位排序坐下，最具權威者提出是否要重新解讀歷史、改造傳統文化問題，經過三天兩夜的間斷性討論，結果出來了：「在……下，為了……，現決定重新編寫歷史百科全書、各級各類歷史教材；鑒於文久遠先生在秦檜一文中重新提出文化革命概念，特允許其撰寫{秦檜}條目」。

第二天，美麗的西子湖畔某五星級酒店內，召開了一場任務發布會。一群五十六十歲的院長校長部長們齊聚會議大廳，不準抽煙，可以喝茶，為如何分配文化革命任務展開了熱烈討論。但沒有結果，也不可能有結果----誰都認為自己單位有實力承接這個偉大而光榮的任務，誰手下都有一幫可以在中國範圍內排上名號的磚家叫獸，誰怕誰呀！！！沒有新辦法，最後還是採用老辦法，按學校排名分任務，按磚家叫獸已有學術成果及領域分課題，總體任務五年內完成，教材類成果由教育出版社統一出版發行，其它類成果由社會出版社統一出版發行。

一個月後，眾多三十四十歲的講師助教們忙開了，圖書館雞飛狗跳，舊塵亂飛；電腦旁煙熏茶淡，十指翻舞。歷時五年，文化革命資料撰寫任務總算完成，全部採用精美紙張印刷出版發行，法律規定嚴禁電腦盜版電子光碟流行於世。後人翻開{秦檜}評價條目，只見上面寫道：

「……。秦檜年少好學，進士出身，精書法，善詩文；審時度勢，迎合君意，順應民心，兩度與金朝議和，不惜殺岳飛以換取南宋20年偏安江南局面。其後宋金相峙近百年，足見其見識卓遠，謀略得當，實為宋高宗得力臂助。其貪腐結黨事，與前賢后進相較，不足道也。其功如此，其過式微，岳飛何功何德，能讓秦檜跪於其膝下數百年？？？！！！特許拆除岳飛廟所有秦檜跪像，並許秦檜後人供奉秦檜坐像」。

後附有文久遠感慨贈聯：

君為趙構，江山本非吾所有，來之不易，守之維艱，偏安江南願已足；

臣是秦檜，社稷篤定民所養，戰則當勝，和則持難，權止淮河心亦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