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式父母為何喜歡以愛之名干涉成年子女的生活?|Lens新知

Lens按:中國的父母總是覺得對子女有很多責任,相應地,也有很多權力,即使在子女成人之後,也不時干涉他們的生活,反正「都是為了你好」。  在學者孫隆基看來,「西方人的代際關係是強調"斷裂』的……他們整個教養子女的方式,就是為了讓下一代成為獨立的、完整的「個人」而設計的。如果為了感情而不願子女們離開自己,並去造成他們對自己的過分依賴,就等於是害了他們。中國人則是要求下一代完全向上一代投降,並且認為只有做到完全認同的地步,才稱作是"孝』。」  這個雖然不再是普遍現象,但每當類似的典型話題出現時,仍能看到,認同者眾。

  人對權威的第一次反應,是在家庭中發生的,因為家庭是人出生和成長的地方。人在長大了以後,對社會權威抱持的態度,往往是對家庭權威反應的一個持續。中國人既然在政治生活方面也搞家長式的統治——在上者必須像親子一般地去「親民」,在下者對在上者「撫養」之恩則必須心懷感激,把心也交給它——因此,中國人從小在家庭中養成的對待權威的態度,就成為了解中國人政治行為的一個關鍵。  西方人的代際關係——尤其是工業革命以後的代際關係——可以用弗洛伊德提出的「弒父娶母的心理糾結」(Oedipus Complex)的概念概括之。

  弗洛伊德用一個古代希臘的神話來說明這種代際關係。根據這個故事,忒拜(Thebes)地方的國王萊尤斯(Laius),在自己的兒子還未誕生以前,就聽到預言說:他在長大了以後必定會弒其父娶其母。因此,當王后生下了俄狄浦斯(Oedipus)後,他的父王就欲先將其致於死地。他把俄狄浦斯的腳刺穿,拋在荒山野嶺里,讓他自己去死。不料,棄嬰卻被人撿回去撫養。當他長大了以後,當然不知道生父生母是誰,因此在回忒拜途中就為了一次衝突而將老頭子殺了,並且還接收了他的王位和王后。  用這個神話來說明西方人的代際關係,當然只是比喻性質的。它只是象徵性地說明:西方人的代際關係是強調「斷裂」的,每一代在成長了以後,都完全地建立了自己,讓自己的「性」全面萌芽,同時將老的一代完全淘汰,將他們所佔據的地位完全地接收過來。此外,為了讓自己獨立的人格出現,還必須在成長過程中將上一代對自己性格的塑造逐漸剷除,以便讓「自我」浮現——而這也是把「自我」建設成為一個強大的內省基地的唯一途徑。  因此,每一代都有自己存在的合法地位,都能讓自己的潛能完全盛開,而且都有自己這一代的新風格。為了做到這一點,就必須使每一代都成為不受到上一代牽扯的獨立單元。這種安排所付出的代價,當然就是代際的不和合。這種傾向,與每一個人為了確立自己的「個性」而形成對抗性人格的措施,是具有文化結構上的關聯性的。

  因此,西方人——特別是美國人——的代際關係並不是很和諧的,兩代之間也不是很親的。在20世紀60年代以後,這種傾向就更為顯著。在美國,當兒童到了十三四歲,即將轉入少年期之時,亦即是他的個性即將形成的關鍵時刻,與父母鬧矛盾的情形就特別嚴重,有時甚至會到視之如寇讎的地步。到了十八至二十歲左右,下一代就多半會遷離父母的家庭,自尋個人發展的途徑。在有些情形中,一旦分手就互不往來,連婚喪大事也不與聞。當然,並非所有的情形皆如此。有不少人與上一代的感情仍然是很好的,但是一般都是出自心中的真感情,而不是一種承擔義務,或者在社會觀眾面前表演的「孝道」。在這類情形中,代際關係就演變為在「人格平等」基礎上的友誼關係了。  這種斷裂式的代際關係,並不是下一代單方面要求的。上一代對兒童教育的方式,也是為未來的這個斷裂鋪路。與中國父母讓未成年的子女與自己一起睡的習慣不同,西方人從小起就訓練子女獨睡,使他們不要出現常常與別人「在一起」的需要,以便培養獨來獨往的精神。此外,與中國人將成年人「兒童化」的做法不同,西方人往往用對待成年人的態度對待兒童,以便造成「人格平等」。這種種措施,都是準備與下一代斷裂的。一對美國家庭中的父母告訴我:「我們並不將子女當作是私產,他們只是上帝暫時託管給我們的。」

  因此,他們整個教養子女的方式,就是為了讓下一代成為獨立的、完整的「個人」而設計的。如果為了感情而不願子女們離開自己,並去造成他們對自己的過分依賴,在西方——尤其是美國——那樣的社會中,就等於是害了他們。顯然地,整個新教文化是訴諸大腦皮層左半部的功能,因此強調的是個人對自己的理性組織。他們一代對一代的教養,也是去培養這樣的人。為了這個目的,就必須將人情的因素相對地減弱。結果,就自然造成了代際不親的關係,以及整個社會人情水平的低落。

  以上為美國人代際關係之一斑。至於中國人的代際關係,則可以在名列「二十四孝」之首的舜的故事中,找到一個象徵式的比喻。舜的神話在結構方面與俄狄浦斯神話十分類似,但是結局卻完全相反。  大舜的神話說:舜是一個很有才幹的人,也是很有德行的人,因此遠近馳名,結果就遭致了他的父親瞽叟的妒恨。為了打擊他,不讓他好好地發展,就常常無緣無故地將他毒打。而舜總是採取逆來順受的態度,遇見還吃得消的小棍子,他就含著淚水,用身體去承當;遇見實在吃不消的大棍子,他就只好逃到荒野里去,向著蒼天號啕痛哭,向已經亡故的母親呼籲。他的這種「孝心」以及他的賢名,後來傳到了帝堯的耳中,就準備讓他做王位繼承人,並且還把兩位女兒嫁給了他。  結果,反而更加使瞽叟嫉妒得咬牙切齒,而舜的那位自己發展不起來的弟弟象,對舜的成就也嫉妒萬分,而且還垂涎兩位美麗的嫂夫人。於是,這兩位平均主義者就串通了計劃將舜謀殺掉。他們一共試了兩次,都因為舜有神助而不得逞。然而,耐人尋味的是:在每一次謀殺計劃中,舜都預知其陰謀,卻不拒絕他們的擺布,並乖乖地步入他們預設的圈套中;在兩次謀殺不逞之後,又當作事情沒有發生過一般,仍然以「做好人」的方式維持家庭的和諧。舜因為能以孝感動天之故,才會出現奇蹟而免於難。因此,也就成為了「二十四孝」之首。

  在任何人類的社會中,代際關係總是緊張的。因此,下一代的成長,對上一代既定的權威地位總會形成一種威脅。然而,對這個問題的解決方法,東方與西方卻提出了不同的途徑。西方人讓每一代都能夠完全確立自己,因此就必定將上一代排開,而代際關係也必定成為斷裂的。對這種安排,上下兩代都不會有異議,因為大家都有機會輪流當上一代和下一代。既然每一代都想樹立自己獨立的人格,因此就必須將上一代對自己的影響逐步解除,而自己也不想去過分地把意志強加於下一代身上。  至於中國人對代際矛盾的答案,則是要求下一代完全向上一代投降,並且認為只有做到完全認同的地步,才稱作是「孝」。因此,他們以「肖」與「不肖」來定義「孝」與「不孝」,而「肖」就是相似的意思。結果,當然越推越古,演變成為崇古心態。這當然又是中國文化中「和合」傾向在作祟。因為強調「和合」,才不準有「斷裂」之事出現。

  此外,中國人又是搞「仁者,二人也」,「個體」基本上沒有合法性,它必須由外力加以制約,才能下定義。因此,不論是上一代與下一代,都必須把「自我」抹殺掉,而擺出處處以向自己下定義的對方為重的姿勢。例如,在傳統中國,一個人儘管可以搞發家致富,但是必須一方面說是為了「光宗耀祖」,另一方面說是為了子孫的生活打算,就是偏偏不能說是為了自己這一代。為了將自己的努力合法化,說是為了上一代,結果當然是維持了父權對自己的制約作用。至於把自己的努力說成是為了下一代,則是把下一代當作是不能自力更生的人,因此就維持了下一代對自己的依賴感,延續了自己對他們的控制——因此基本上與以「親民」做基礎的專制主義的邏輯相同。這種自己的努力是為了他人的邏輯——也是今日中國人集體主義的「文法」規則。  結果,中國人的每一代都不是盛開的花朵。每一代在被上一代抹殺了以後,又去將下一代抹殺,並且還將自己被社會大眾平均了的個性,一代一代地傳下去,結果,做到「跟大家一樣」,與政治權威一致,與越古越好的古代認同。這種安排,是保證中國歷史「萬古如長夜」的最佳方式,而永遠也不可能像西方那樣,每一代都展現波瀾壯闊的新事物、新境界、新天地。  文章選自孫隆基所著《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中信出版社出版  文章標題為編者所加,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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