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作家眼中的江南四大名城

說起江南的城市,大家都不會太陌生。不過和以前多為談江南歷史、談區域經濟或文獻整理等不同,這次上海交通大學媒體與設計學院副院長劉士林,在人文大講堂上和讀者交流的是,現代作家眼中的江南城市。劉士林說,以作家的眼光看江南城市的興衰與變遷,不只是比一般的學術研究多了些人文情懷。這份充滿人文色彩與價值的思想史與文化史遺產,為當代長三角重建江南文化提供了重要的參照。 江南城市「四大名旦」及其現代命運 江南名城眾多,不能一一道來。但把南京、杭州、揚州和蘇州稱為江南城市「四大名旦」,應該不會有太多的歧義。了解了它們在現代進程中的興衰,也就基本上把握住了江南城市群變遷的規律和特點;剖析它們獨特的性格、氣質與悲劇性的內在衝突,也就大體上參透了江南城市群的文化矛盾與命運讖語。 要想深入了解現代作家江南城市書寫的意義,首先需要對古代城市有一些規律性的認識。經濟史學家曾將中國城市分為「開封型」與「蘇杭型」,前者的核心功能是政治與軍事,歷史上的北方都城與軍事要塞城市都屬此類。後者的核心功能是經濟與消費,江南城市也包括其他區域的商業中心城市屬於這一類。 但另一方面,在權力資源和意識形態高度集中和專制的古代社會,「蘇杭型」城市根本不可能獨立自主地發展和演化,而只能在政治與經濟的夾縫中「苟全於世」。江南城市最基本和最深層的性格與氣質,就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積澱、生成的。 我把它稱為「欲罷不能」和「欲說還休」。一方面,由於雄厚的經濟實力,必然要求在上層建築上有所建樹,因而歷史上,「蘇杭型」城市就如同喜歡「紙上談兵」的古代書生,它們總是會不由自主或半推半就地捲入政治鬥爭的漩渦;但另一方面,由於政治與軍事均不是江南城市的所長,每一個想成為政治中心的城市,最後都難逃「是非成敗轉頭空」的悲慘宿命。這時,真正能夠安慰和吸引它們的,就不再是「聞雞起舞」和「中流擊楫」的英雄事業,而是「自作新詞曲最嬌,小紅低唱我吹蕭」的文人情懷,或「鈿頭銀笆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的世俗快樂。杭州和南京:與政治中心的距離決定態度 在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是杭州和南京。 南京與杭州曾分別是吳文化區與越文化區的政治中心,在歷史上也有過稱霸一時、與列強相頡頏的光榮歷史。由於這樣的地位與歷史,這兩個城市的政治與軍事衝動,在江南城市群中也是最突出的。以元初、清初為例,在中原和北方的「關西大漢」都紛紛放棄抵抗之後,在人們印象中一直軟綿綿的江南「才子佳人」,卻會成為在軍事是抵抗外族入侵、在文化上捍衛夷夏之別的主力軍。 從深層說,這與江南城市文化中深藏的「政治情結」有關。但實際情況正如我們在歷史上反覆看到的,江南每一次抗爭的結果,無不是以自身的失敗而告終。久而久之,在江南城市中就形成了一種節奏緩慢、溫柔富貴、「躲避崇高」、沉迷於日常細節享受的詩性生活方式與遊戲人生態度。這是江南城市最終選擇「不談政治」、「尤厭言兵」的江南詩性文化理念,也是歷史上很多士大夫對「南朝」、「南宋」、「南明」進行聲色俱厲的道德批判的主要原因。 儘管都以江南詩性文化為基本價值取向,但由於在地理、人口、歷史、生活方式、文化心態、性格氣質等方面的差異,南京與杭州在城市文化上又表現出微妙的不同。 與政治中心的距離和在歷史中形成的不同態度,是同屬江南的杭州和南京在性格與精神氣質上表現出很大差異的主要原因。它們在一般的江南城市社會與文化研究中,即使不是被完全忽視,也基本上不受重視。正是在現代作家的江南城市經驗與話語中,這種最感性、也最本質的「細節真實」才大白於世。 以杭州為例,郁達夫寫過一篇《杭州》,他最欣賞的不是儒家的政治抱負和入世理想,而是明朝人高濂寫的一本叫《四時幽賞錄》的閑書。郁達夫用吳自牧的「臨安風俗,四時奢侈,賞觀殆無虛日」來概括杭州的城市性格和文化。 由此出發,就比較容易理解為什麼南宋不可能收復北方領土,因為杭州的城市生活與文化太富有詩意,過於溫柔富貴,很容易使人意志渙散、意亂情迷。這種城市文化性格當然是有缺陷的。 但是反過來也可以想一想,與北方和中原常見的金戈鐵馬和朔風凜冽相比,這種生活儘管不夠崇高、悲壯和氣吞山河,但難道不應該是一切奮鬥和犧牲的真正目的嗎? 南京就不一樣了。南京給我的感覺就是「陰」和「沉」。在這個城市的歷史和記憶中,充滿了太多的挫折和無奈。南京就像一個被剝奪了爵位的廢帝或廢后,一方面,儘管在顏面上仍不失大家閨秀的莊重和整飭,但由於建立在對內心失敗和絕望的壓抑之上,因而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真正陽光起來。這是南京「陰」、不透明的根源。 另一方面,廢帝或廢后畢竟又不同於普通人,他們曾有過的輝煌和壯觀,也使每個遊客都無法從心裡小看,這是南京的「沉」、有內涵的根源。 這兩種性格與氣質相互纏繞在一起,並不是真正的「深沉」品性,在行為上很容易走極端或劍走偏鋒。具體說來,向上的一路是走向禪宗的「寂」、「無」。 在現代作家中,把這種性格寫得最精微的是朱自清,在他的散文《南京》中有一段寫玄武湖:「這裡的水是白的,又有波瀾,儼然長江大河的氣勢,與西湖的靜綠不同。最宜於看月,一片空濛,無邊無界。若在微醺之後,迎著小風,似睡非睡地躺在藤椅上,聽著船底汩汩的波響與不知何方來的簫聲,真會教你忘卻身在哪裡。」 而向下的一路是走向反文化的「肉」與「身」。南京人愛以「大蘿蔔」自況,本義是說南京人的樸實與缺心眼,這與操著吳儂軟語、文化到了極致的蘇杭人是根本不同的。像蘇州評彈或越劇《紅樓夢》中的兒女溫情,在南京文化中不僅不存在,甚至還經常是南京大蘿蔔們嘲笑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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