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窗風雨夕》:愛情在秋天的輓歌
[摘要]前世,絳珠草靠神瑛侍者澆灌的甘露才得以存活;今生,神瑛侍者下凡投胎為寶玉是主動要來歷練人生的,而絳珠草只是為了向他報恩才隨之而來。這是一種追隨的關係。他們註定不是同來,不能同歸。
文/曹雅欣
《秋窗風雨夕》(節選)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已覺秋窗秋不盡,哪勘風雨助凄涼。
淚燭搖搖穘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
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
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資料圖 圖源網路)
一、木石前盟終虛妄
在《紅樓夢》第四十五回里的這首《秋窗風雨夕》,其實比二十七回中的《葬花吟》更接近黛玉的命運走向。黛玉,就是一個被造化精心培育的靈魂,披染著如秋一般的耀眼與哀愁,美好至斯,卻已將逝。就像是,秋光美麗如許,卻轉眼即枯,秋夜耿耿之長,卻轉眼天涼。
所以,《葬花吟》是黛玉的過程,而《秋窗風雨夕》是黛玉的結局。
讀《秋窗風雨夕》會讓人意識到,原來苦遇風霜的花顏,在春日裡的一切掙扎,最終都在一步步走向魂斷秋歌。當秋雨濕透寂寞黃昏的時候,再回頭看那些辛苦的來時路,這才發現,葬花時節其實還是溫暖的,至少那時候有春光的和煦相送,就像是,黛玉在那時的傷感里還有知己寶玉的相陪。書中二十八回就寫道:「那林黛玉正自傷感,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難道還有一個痴子不成?』想著,抬頭一看,見是寶玉。」在林黛玉最脆弱、最敏感的時候,有最知心、最契合的那個人剛好相伴,這是一種多麼奇妙而幸福的體驗!寶玉的痴心,做陪著黛玉的痴情。
因為有知心人的陪伴和參與,黛玉的葬花,縱使悲苦卻不是孤獨,黛玉的眼淚,縱使傷悲卻沒有浪費。但是在生命的秋殺之際,黛玉卻不得不獨自走向終結。
黛玉卻不得不獨自走向終結(資料圖 圖源網路)
寶玉和黛玉二人之間的悲劇感,不僅在於無法終成眷屬,一種更深刻的悲劇還在於:
前世,絳珠草靠神瑛侍者澆灌的甘露才得以存活;今生,神瑛侍者下凡投胎為寶玉是主動要來歷練人生的,而絳珠草只是為了向他報恩才隨之而來。書中第一回就寫明,絳珠仙子曾說:「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這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呢?這是一種追隨的關係,絳珠仙子全部的意義就只在神瑛侍者身上。所以這就註定了,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黛玉與寶玉的關係,都只能是一個對另一個的依附和償還,而不可能是相生相伴。當絳珠仙子把眼淚還盡後,她來人間一回的任務就結束了,就要一個人啟程,從人世抽離;而神瑛侍者作為寶玉,那時的紅塵歷練還未結束,還將繼續。他們註定不是同來,不能同歸。
因此,曹雪芹從一開始就讓人看到了結局,那就是:
黛玉終將在某一天孤獨走向死亡,而不允許有愛人的陪伴。
死亡,正如一張通往未知的船票,不設雙人坐席。
木石前盟終虛妄(資料圖 圖源網路)
二、絳珠淚盡隨風逝
《紅樓夢》的最偉大之處,恰恰就在於它具有這種徹徹底底的悲劇意識,這在中國文藝史上幾乎絕無僅有。我們的民族習慣把花好月圓作為永恆的停頓,排斥出現與心理期待不相符的結局。所以在傳統藝術里,幾乎所有劇目都要自欺欺人地加上一個令人安慰的喜劇結尾:
無論是《西廂記》里張生高中榜首、迎娶崔鶯鶯,還是《牡丹亭》中杜麗娘還魂重生、與新科狀元柳夢梅被御前賜婚,或是《梁山伯與祝英台》里梁祝二人同赴了黃泉也要再化蝶成雙,乃至《長生殿》中,身死馬嵬坡的楊貴妃也能與唐明皇人神相會……喜劇或鬧劇式的結尾往往是我們傳統上不能免俗的創作套路,總要為故事人物編織理想化的際遇,即使明知那是極為牽強的程式化的安排。
直到《紅樓夢》的出現,才終於徹底打破了這種心理習慣和敘述假象。
我們看到,曹雪芹在故事開篇,就設定好了林黛玉人生的終極目的,就是「還淚」,也就是第一回里絳珠仙子說的,「我也去下世為人,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所以作者清楚地告訴讀者:黛玉的一生,註定要在哭泣中度過,她註定要以苦為樂,註定以悲終年。
而這反而是曹雪芹大膽又高明之處。我們試想,有哪一個作者,能夠做到,敢於在故事開篇就擺出結局,卻依然能讓讀者興趣不減地細讀過程呢?
也有人說,《紅樓夢》並非是中國唯一的悲劇,比如《三國演義》《水滸傳》,對於故事的主角來講,結局都是悲劇。但是,只有《紅樓夢》的悲劇意識是最徹底的、最完全的。曹雪芹不是在寫個體人物的悲情,他是寫出了整體人生的悲哀、整個天道輪迴的悲憫。他寫:
一個家族再強盛,也如舟行海上,具有隨時傾覆的不安全感;
一個社會再富強,也會藏污納垢,充滿瞬間分崩的危機感;
一段人生再富貴,也可能只是剎那芳華的不確定性;
一種人性再高貴,也會承受屢遭踐踏的無力感。
甚至,我們所說的這所有的一切,家族、社會、人生、人性,本就都是虛幻的、是暫時的、是轉瞬成空的,世間萬物,就是一場對於幻滅感的經歷。
寶黛的相逢不是走向緣聚,而是緣散(資料圖 圖源網路)
所以,曹雪芹反而會是最達觀的作者。真正的不憂不懼,是走過了夜的黑,接受了路的前方註定日落,可是不影響腳下精彩。就像曹雪芹經受過童年的鼎盛和後來的家道中落,但是在他最落魄清貧的人生時段,依然奮力投入到《紅樓夢》的創作中,這裡面每一筆的書寫,既是他的辛酸,也是他的幸福。他領悟到了人生本質的悲觀,反而呈現出了一種達觀。
我們再看《紅樓夢》。《紅樓夢》里有很多悲劇:家族的悲劇、個人的悲劇、興衰的悲劇、榮辱的悲劇,等等等等。而愛情的悲劇在於:註定了黛玉與寶玉的相逢,不是走向團圓,而是走向分離,不是走向緣聚,而是走向緣散,不是走向歡笑,而是走向淚乾。
他們的相逢,就如同黛玉葬花時曾經觸景傷情的那些春花的命運一樣:掙扎吧,在苦海里無論怎樣翻騰也必將被命運吞沒;生長吧,一株脆弱的花草無論恩遇多少雨露也必將在寒秋枯萎。
那麼,這種無可避免的命運性的悲劇非常接近古希臘神話的悲壯,就像《俄狄浦斯王》那個故事,俄狄浦斯無論再怎樣努力,也逃不開註定要弒父娶母的命運安排。而黛玉和寶玉,他們的相愛越是熱烈,就越是要讓黛玉淚灑相思,淚灑越多、也就越會讓她的獨殤早日來臨。
如同陷在沼澤,所有掙扎的動作只是帶來更快的沉沒。
《秋窗風雨夕》開篇就喻示著「秋花慘淡秋草黃」,秋殺時節無可挽回的生命落幕、愛情落幕、希望落幕,黛玉一首詩寫盡萬事萬物的最終歸宿。
絳珠淚盡隨風逝(資料圖 圖源網路)
三、神瑛獨釣寒江雪
寶玉、黛玉的愛情正值誤會重重時,黛玉吟得《葬花吟》,寶玉、黛玉的愛情已經趨於穩固時,黛玉寫了這首《秋窗風雨夕》。我們將這兩首詩詞作比,就可以讀出,《葬花吟》中黛玉的悲泣,還含著她極大的憤慨與自傲:「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這裡面有多少矜持,多少高傲!而她在《秋窗風雨夕》中,只有無可奈何的哀傷和不得不直面命運判決前的平靜:「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是在自我解脫地勸慰著:哪裡沒有悲劇呢?哪裡沒有花落呢?
這是已經看破,已經認命,是與其掙扎,不若接受。
《秋窗風雨夕》寫於黛玉病中,也是寶玉、黛玉正值兩情相悅中,所以詩中不再負氣了,卻有負累了。之前是負氣於寶玉為何辜負自己的情;現在是負累於與寶玉的愛情該如何結局。黛玉作《葬花吟》,是她一種負氣的表達,而寫《秋窗風雨夕》時那種對於傷逝的無奈,應該是黛玉在冥冥中對於未來的宿命,有了預感和接納。她已經隱約地明白,縱教情深,奈何緣淺,縱然花香,不耐秋霜。
詩中最後一句:「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在這首詩的最後,黛玉完全沒有了《葬花吟》里對「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埋怨,她知道,如果連生命里那些風刀霜劍的磨難、那些風雨交加的困難也都枯竭停歇了,那就是她的命途盡頭、就是她的淚盡將歸。到時,黛玉的眼淚沒有了,卻將換寶玉來淚眼滂沱,淚濕她的斑竹和窗紗。「已教淚灑窗紗濕」,要換寶玉用眼淚來續寫他們之間那已經無望的故事,那將是這個故事的尾聲,是屬於寶玉一個人獨白的結局。
神瑛獨釣寒江雪(資料圖 圖源網路)
書中寫,黛玉作完這首詩,剛剛擱筆,寶玉就一步踏了進來,當時寶玉的形象是,頭戴箬笠、身披蓑衣,被黛玉笑作像是漁翁。那時寶玉還不知道,他此刻一步踏入的,正是他們的愛情在秋天的輓歌。
終有一日,他將被放逐在刺骨的寒冬,正像孤舟蓑笠翁,獨釣生命盡處的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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