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探春,被作為工具使用的人的孤獨感

不管那個中秋夜有多無聊,探春都必須安靜地坐在那裡,等待被注意,被發現,被感動,維持乃至提升她在榮國府高層心中的地位。

探春,被作為工具使用的人的孤獨感by 閆紅

  (一)    曹公善寫節日,通過節日來寫繁華,寫喜悅,也通過節日來寫蕭條,寫凄涼。第七十六回的中秋節,是曹公細細描述的最後一個節日,鳳姐生了病,寶釵已經搬走,唯有賈母王夫人們還在強打精神張羅宴席、賞月、說笑話,但風光不再,那笑話通通變了味,每個人,都笑得很疲憊。    賈母還在強撐著,到了四更,她四下里一看,姑娘們都已散去,只剩一個探春。賈母笑道:「也罷。你們也熬不慣,況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頭可憐見的,尚還等著。你也去罷,我們散了。」    賈母說得沒錯,靜靜地守在一旁的探春,的確有點可憐見的,別的姐妹若不耐無聊的宴席,大可以走開,唯有探春不可以。    迎春一向不受長輩待見,在榮國府里存在感極差,惜春性格孤僻,在長輩心裡也沒有什麼分量,極度邊緣的人物,倒落了個來去自由,反正她們不在也沒有人會注意到;黛玉和湘雲,都極受賈母寵愛,被愛就可以任性,此刻,她們聯袂逃席,正在花園裡談詩對韻。    探春與她們都不同,在長輩眼裡,她比迎春、惜春分量重,南安太妃訪問榮國府,賈母選了黛玉、寶釵、寶琴、湘雲之後,又對鳳姐說:「再只叫你三妹妹來陪吧」,明顯對她高看一眼,惹得迎春的嫡母邢夫人大為不悅。    但另一方面,探春的這番待遇,不像黛玉、寶釵她們,天生就有,她作為庶出的姑娘,先天不足,須以後天努力來彌補,賈母的一句命令輕描淡寫,我們卻不知道,探春奮鬥了多久,才得以和黛玉寶釵她們坐在一起,接待尊貴的太妃。    所以,不管那個中秋夜有多無聊,探春都必須安靜地坐在那裡,等待被注意,被發現,被感動,維持乃至提升她在榮國府高層心中的地位。這些年來,她一直是這麼做的,只是,這一次,她也許更寂寞一點。    (二)    賈家是大戶人家,大到人心疏離,各自為政,大到隨著資源流向的不同,在主子之間也分出了階層。如果說寶玉是貴族中的貴族,探春就是貴族中的草根,她的母親趙姨娘雖然以主子自居,在芳官她們眼裡卻是「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    賈母一個不高興,對趙姨娘兜頭就啐,王夫人通常情況下對趙姨娘都是愛答不理,鳳姐三天兩頭當面數落呵斥,有時甚至是當著探春的面。要強如探春,一定非常痛苦,更加痛苦的是,這些都是趙姨娘咎由自取。    好在,當時的媵妾制度,可以幫助探春和她母親切割開來,妾算半個主子,妾所生的孩子,則歸於嫡妻名下,是明公正道的主子。也就是說,探春雖然出自趙姨娘,她卻可以對自己說,她的母親是王夫人,她的舅舅是王夫人的哥哥九省檢點王子騰,至於趙姨娘和她的親戚們,都是奴才。趙姨娘讓她拉扯自己時,探春近乎冷酷地說:「哪一個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又說:「誰家的姑娘們拉扯奴才?」    理論上說,這個說法一點沒問題,但是世事大多不能與理論嚴絲合縫,趙姨娘首先就不答應,「必要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來翻騰一陣,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    王夫人也不能完全接受,鳳姐說她心裡將探春看得和寶玉一樣,只是「面上淡淡的」,但翻遍紅樓,看見了王夫人的「淡淡的」,並沒看見「心裡卻是和寶玉一樣呢」。    王夫人不會像關心寶玉那樣關心探春的起居飲食,更不會把她摟在懷裡撫愛摩挲,對於趙姨娘所生的這個閨女,王夫人器重多於疼愛。不過對於探春來說,這種器重已是難得,是她從趙姨娘製造的泥淖里走出來的可能,探春在極力切割和趙姨娘的關係的同時,也在用心經營她和王夫人的關係。    四十六回,賈赦想收了鴛鴦做小妾,賈母得知大怒,看見王夫人在旁邊,便遷怒於她,劈頭蓋臉地一通罵。李紈見氣氛不對,忙將姊妹們帶出去,但探春卻是個有心的,「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賠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麼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裡的人,小嬸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一句話說得賈母轉怒為喜,又把王夫人好一通誇,我們且不評論賈母的領導水平,只說當此際,王夫人對探春該是怎樣感激。    探春通過自己的能力、勇氣、尤其是積極向王夫人靠攏的姿態——她幫王夫人講話時,並不是仗義執言,而是清楚地意識到,「這正用著女孩兒之時」,一個「用」字,使兩人的關係如上下級——贏得了王夫人的信任,在鳳姐生病時,探春被臨危受命,管理偌大家庭的經濟事務。    (三)    探春迎來了最風光的時代,卻也有可能,她進入了最痛苦的時代。    她奉命管家,大權在握,是包括寶釵、李紈在內的三駕馬車中的核心,連趙姨娘都覺得自己的春天到了。但她也因此碰觸到自己這個在外人看來風光體面的家族的真相,發現它已經站在危險邊緣,自己縱然能夠通過「包產到戶」等舉措稍作彌補,但究竟是回天無力。    通過探春的眼睛,榮國府里的經濟問題一一暴露出來,多項重複浪費是其一,其二在於管理者出於各種顧忌的不作為。比如,小姐們有一筆胭脂水粉的費用,但買辦以次充好,從中漁利,小姐們只好拿了月例銀子自己找人另買。給買辦的這項費用是筆冤枉錢,但鳳姐還不能裁掉,一旦裁掉,就會有人說她苛待小姑子,榮國府支付的,其實是鳳姐自己的維穩經費;再比如,大觀園裡的花草樹木,都可以產生效益,鳳姐何嘗不了解,但如果她像探春那樣承包給老婆子們,園子里的一草一木別人都動不得,丫鬟小姐都受到限制,鳳姐必然又遭非議。    歸根結底,榮國府最大的問題在於,它已經走上末路,但賈母王夫人們卻不能接受這一點,她們用末世有限的資源,不管不顧地維持盛世的繁華。管家林之孝建議裁人,鳳姐也向王夫人建議過,王夫人卻說,賈家的小姐們雖有不少丫鬟侍候著,但「只有一兩個像樣,其餘的,竟像廟裡的小鬼」,她向鳳姐描述林黛玉母親賈敏昔日的體面:「那才是金尊玉貴。」    可是,她難道不明白今非昔比四個字的意思?榮國府也許曾經是一艘豪華游輪,眼下,它已經裂了縫,進了水,在逐漸下沉,船上那些能夠做決定的人,卻依舊掩耳盜鈴,有這樣一些或麻木或貪婪或愚蠢的上級,探春縱然心志再高,又有何用?    所以,在第七十四回里,我們可以看到,她對這個家,那種深刻的失望。面對著鳳姐們的抄檢,她沉痛地說:「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地來了……」說著,不覺流下淚來。    她的眼淚,是為那即將敲響的喪鐘而流,作為賈府里的草根貴族,她起起落落,體會到的比誰都多,她曾經那麼希望靠近賈府權力的最核心層,靠近之後,感受到的,卻是最深的失望。    (四)    到了這裡,探春似乎可以活開了,她打了邢夫人的陪房,又嚴厲批評了王夫人的抄檢行動,她把高層統統得罪了,從此後,她應該無須再那麼謹慎,積極地向她們靠攏了。但是在第七十六回的這個中秋夜,姐妹們紛紛離去,她依舊安靜地守候著榮國府史上最為乏味的宴席,等待賈母發下話來。    這是探春的悲哀,就算她洞察了、了解了、絕望了,她又能怎樣?她仍然要在這個體制內混,即使那樣激烈地表達過心聲,過後,依然只能隨波逐流,希望自己繼續被重視,有更好的發展。她說:「我但凡是個男人,我早走了。」她不是可以隨時離開的男人,她還得依託這個家庭,只是,在宴席的角落裡,注視著中間那些人的表演時,她的心,當不再那麼熱切,有的,更多的是悲涼。    有無數像探春這樣的局內人,比外人更了解大廈將傾,一定也有過像探春那樣激烈沉痛的片刻。但有什麼辦法呢?大家都在一條船上,如果你不能乘一葉扁舟離去,「小舟從此逝,江海任平生」,你就還得在這艘破船上,將日子按照常態過下去,如果不,你自己就會瘋掉。    所以,日子還在繼續,你繼續對同僚微笑,跟上司問好,參加沒有必要的飯局,像等死一樣,等待那結果的來臨,只是,在那些黑暗的宴席上,你再努力,也無法讓心靈依附於那虛假的繁華,注視著宴席最中央的人,會有什麼,像夜霧,像流水,漫上心頭,那宴席有多歡樂,你的心就有多寂寞。當然這種寂寞,是賈母們不可能了解的。

作者:閆紅騰訊·大家專欄作者,作家,著有《誤讀紅樓》《她們謀生亦謀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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