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小說《長恨歌》與「愛麗絲」故事的微妙關係

我重讀王安憶的長篇小說《長恨歌》時,在第四章「愛麗絲公寓」稍稍做了些停留。

小說《長恨歌》寫作於1994年,迄今也有二十多年時間了。歷來討論《長恨歌》的文章,總是多多少少提到張愛玲,好像《長恨歌》是張愛玲小說的延續。這也是我一直以來的疑惑之處,比如為什麼我們在討論《長恨歌》的時候幾乎不討論白居易?小說開篇就出現了好幾處白居易與其《長恨歌》的符碼,「流言」一節直接就出現了唐明皇與楊貴妃,寫流言「好像要改寫歷史似的,並且從小處著手……敢把皇帝拉下馬」。李主任飛機失事以後,失魂落魄的王琦瑤在鄔橋與阿二對詩,也是既有《長恨歌》也有《琵琶行》,值得注意的是引《長恨歌》的句子是在楊貴妃死後。而鄔橋一段,鬼氣森森,「外婆說的那鄔橋,也是個老東西,外婆生前就在的,你說是個什麼年紀了?」「生前」,我們當然可以理解為出生前,但是也可以當外婆已經是個故人了。

王安憶曾在多次演講里提到《長生殿》,只是說楊貴妃是「飲食男女」的情態,很愛吃醋。這與張愛玲《我看蘇青》中稱讚「唐明皇的愛她,沒有一點倦意」,心意還是很不一樣的。王琦瑤儘管口中都是新女性的口號,但內心「慕強」,小說里提到一點,「出走的娜娜是她們的精神領袖,心裡要的卻是《西廂記》里的鶯鶯,折騰一陣子還是郎心似鐵,終身有靠。」恐怕多的是懷疑和嘲諷的意思。

另一個疑惑之處,則是王琦瑤進入愛麗絲公寓後的描寫。走進去「洞開一個天地」,「假如能揭開愛麗絲的屋頂」,是「女人國的景象,女人的天下」。愛麗絲公寓還有一個特點,「就是鏡子多,迎門是鏡子,關上門還是鏡子。床前有一面,櫥裡邊有一面,浴間裡頭是梳頭的鏡子,梳妝台上是化妝的鏡子,粉盒裡的小鏡子是補妝用的,枕頭邊還有一面,是照牆上的影子玩的。」

中國小說里「鏡子」是極其常見的道具,可以闡釋的空間巨大,佛教的鏡子,道教的鏡子。鏡子可用來諷喻、可以用來贈別、可以用來當法器,也可以凝視自己、凝視歲月(白居易也寫了非常多的與鏡子有關的詩)。但愛麗絲公寓里的鏡子,恐怕還是與「愛麗絲」本身的關係大一些。王琦瑤第一次走進愛麗絲公寓的時候,「注意到那盞布景里的電燈,發出著真實的光芒,蓮花狀的燈罩,在三面牆上投下波紋的陰影。這就像是舊景重現,卻想不起是何時何地的舊景……有點熟進心裡去的意思……是往下掉的」。我就很疑惑,「掉」到哪裡去?而《愛麗絲漫遊奇境》開篇就是愛麗絲從兔子洞裡面鑽進去,筆直向前,然後突然向下,掉進了一口深井。故事是怎麼寫的呢,「要麼是井太深,要麼是掉下去的速度太慢,反正她一邊往下掉一邊還來得及環顧左右,琢磨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先往下看看,想知道自己要掉到哪裡去,可是太黑,什麼也看不清……『得啦!』愛麗絲自言自語,『像這麼往下掉一次,摔下樓梯真不算事!家裡人會認為我好勇敢喲!可不是嗎?以後就算從房頂上摔下來,我也提都不提啦!』往下掉,往下掉,往下掉,掉進無底洞了嗎?『真不知已掉下去多深了?』」所謂的「洞開一個天地」的愛麗絲公寓,是具有童話色彩的,洞的緣起大概是「兔子洞」。

我們可以在此體會一下「往下掉」與女人命運之間的關係,小說里程先生回老家以後,蔣麗莉去找他,當時他們已經是差不多要結婚的意思,蔣麗莉心裡有說不出的空,「一顆心便無底地往下掉」。那麼除了《愛麗絲漫遊奇境》,其實還有另一個續篇叫做《愛麗絲鏡中奇遇》,愛麗絲公寓里的鏡子,我想還是從這個童話裡面來的。這裡面有一些充滿童真的表達,很有意思,比方說,愛麗絲威脅小貓咪你要是不乖就把你扔到鏡子里去,然後鏡子變成了薄霧,愛麗絲自己走了進去,它強調的是,鏡子里的世界和現實世界一切都是反的,顛倒的,看的書上的字,也是反的,利用的是這樣一個性質來講故事。這是一個文本互涉。

王琦瑤與鏡子的關係太密切了。解放後有一次王琦瑤去燙頭髮,也是看到鏡中的自己,當然看到的不是現在的自己,而是過去的自己,後來還有嚴師母把王琦瑤帶到家裡,在卧室的穿衣鏡前給她看一塊做大衣的絳紅衣料。王琦瑤從鏡子中看到床頭柜上的煙斗,心中又浮現了在愛麗絲公寓當情婦的日子。誠然,女性的「妝鏡」是常常被文學、電影利用的道具,鏡子是女性藉以自戀形貌與自審處境的媒介。妝鏡也就是心境。王琦瑤們住進愛麗絲的境遇是什麼呢,王安憶也寫到了,「心意的墓穴」。

劉易斯·卡羅爾的這兩個童話故事傳播非常廣,實際上也是含有嘲諷、批評和譴責的。十九世紀後半期的大英帝國維多利亞王朝,好像很繁榮,但是以比較正統的批評的觀點來看呢,它的繁華又是可疑的、有侵略性的等等,與上世紀四十年代的上海「東方巴黎的璀璨是用暗托起來的」彷彿是同構的。英國有一個卡羅爾童話研究者就曾說「卡洛兒的《愛麗絲漫遊奇境記》和《愛麗絲鏡中奇遇記》兩本書,都是敘述聰明伶俐的愛麗絲在荒誕的藪地遊歷的情形。但是這個荒誕的藪地不在他處,恰就是英國傳奇式的維多利亞王朝有教養的紳士太太們天天處於其間的燈紅酒綠的世界……」(王林《「愛麗絲」故事的中國之旅》)

《愛麗絲漫遊奇境記》第一個中譯本是1922年趙元任翻譯的,《阿麗思漫遊奇境記》,書名據說是胡適改定的。續作《愛麗絲鏡中奇遇》,第一個中譯本也是趙元任翻譯的,但清樣在1932年日本轟炸上海時被毀,1968年在美國出版,周作人寫過推薦。而1928年,沈從文也曾經花了三十天時間,創作了長篇童話《阿麗思中國遊記》,是現代中國兒童文學史上最早的長篇童話。我想,小說《長恨歌》與「愛麗絲」故事在中國的接受史肯定是有些微妙關係的。

本文刊2017年12月5日《文匯報 筆會》,原題「奇境的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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