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葛劍雄談譚其驤:為老師立傳,也要實事求是
葛劍雄澎湃新聞:可以說,燕大研究院是譚其驤學術生涯的起點。顧頡剛、鄧之誠等對譚其驤影響頗大。譚先生後來有沒有跟您談過燕大的老師?葛劍雄:顧頡剛和鄧之誠當然是對譚先生影響比較大的老師。在燕大時讀書時,譚先生和顧頡剛先生就兩漢州制的問題進行了反覆討論,1931年顧頡剛開設的「《尚書》研究」一課中,本來是要解決《尚書·堯典》一篇的著作年代問題,譚先生兩次去信向自己的老師商榷,都得到了認真的回信,最後顧頡剛將這四封信加上自己的附記,印發給全班,可以說是這場討論決定了譚先生的學術方向。譚先生在燕大研究院時就取得了很多成績,顧頡剛評價說:「他在燕大研究院畢業生中應列第一。」譚先生完成論文答辯時,距離畢業時間還有一個學期,當時輔仁大學教中國地理沿革史的柯昌泗不辭而別,鄧之誠就向代校長沈兼士推薦了譚其驤,上了一個學期的課後,反響很好,輔仁大學就續聘下去了,鄧之誠又讓他在燕大也兼同樣的課。還有,當時的師生關係也很好。鄧之誠非常喜歡譚先生,經常邀請譚先生就住在自己家裡,食宿都是他供給。鄧之誠本來就很有錢,在城裡有自己的公館,當時教授的待遇也非常好,他們很少會講到生活上有什麼難處。但是門戶之見還是有的。比如1935年的時候,譚先生他曾經想是不是要到廣東的學海書院應聘,洪煨蓮(洪業)就勸他說趕快去,因為你不是美國哈佛出身的,沒有拿過博士學位,在燕大你是兼任講師,臨時的,一直沒轉為專任,將來會有很多阻力,所以還是離開比較好。洪煨蓮是基金會的負責人,他後來到了哈佛,最後也沒給他教授職位,也是門戶之見。
譚其驤澎湃新聞:執教浙大是譚其驤人生中的一段重要履歷。浙大學風對譚先生有何影響?葛劍雄:1940年初,譚先生離開北平到浙大史地系,當時浙大校長是竺可楨。1980年底譚先生當選中國科學院地學部委員,是老的學部委員投的票,他和我說過這些人幾乎全是浙大同事,因為對他了解,這才能順利當選。當時有46位學部委員都是老浙大的,新浙大一個都沒有,所以後來還有人專門開會說浙大的辦學經驗。浙大的學風對譚先生當然有影響,所以他後來到了上海暨南大學就很不習慣。有一次國民黨三青團要求他給一個學生打高分,他說這個學生上課都不來——實際上這個學生是三青團的骨幹一類,經常有任務,但譚先生就堅決拒絕。浙大就不存在這個情況。他在浙大專任教員的時候,史地系主任是張其昀,對他很好,把他聘去後提職稱也很快,譚先生說張其昀對他有知遇之恩。重慶那邊一度想聘他去,他不去,寧可待在遵義這麼小地方。但譚先生和張其昀在政治理念上完全不同。譚先生的助手呂東明,是當時遵義地區共產黨的最高領導,系主任張其昀和校內國民黨的負責人有所聞,不過這一點對他還是尊重,譚先生也為呂東明想方設法做掩護。所以他們政治上有分歧,但是不影響私人友誼、不影響學術。浙大就是這個風氣。後來譚先生專門寫過一篇文章講到杭州的學風,開始我準備收到《長水集》中,但譚先生說這篇文章會得罪人的,因為他說浙大應該發揚求實求是的作風,實際上是有所指的。後來做續編的時候把它放進去了。浙大這種自由民主的風氣對譚先生還是有影響的。
張其昀澎湃新聞:1949年前後,譚其驤對去留問題有何考慮?葛劍雄:張其昀和國民黨的關係很好,和蔣介石是同鄉,但是張其昀走的時候為什麼都不跟著呢?第一,大家認為我們都是教書的,共產黨來了也照樣教書;第二,壞到國民黨這樣,難道還有比它更壞的黨嗎?抗戰以後生活水平普遍下降,特別是到後來貨幣貶值,民不聊生,教授也沒辦法過日子。我寫過一個例子,每次發薪水的時候,大家都等在財務的門口,有自行車的都放在門口,一拿到錢趕緊騎上車去買東西,最快的速度過去可能買到一百斤米,譚先生不會騎自行車,家裡也沒人能騎,當時還年輕就是直接奔過去,這時候大概只能買到八十斤,再慢一點走過去的,那些錢可能就貶值到只能買六十斤了。所以大家都認為國民黨是人心喪盡了。現在的人都不太了解情況。譚先生的學生裡面有去台灣的,有的是年輕教師,有的是參加了三青團,和國民黨有點關係的,其他大部分人都不走的。連我們以前第六宿舍看門的老劉,原來是浙大史地系的聽差,就是打掃衛生什麼的,他也沒去台灣,我問你怎麼沒去,他說當時哪有多少人去。我一個同學他父親在招商局,1949年的時候全家走到台北了,他媽媽一直在吵,說這個地方又窮又苦,男的女的都住集體宿舍,房子都沒有,一定要回去,最後坐末班輪船回上海的,一到上海交通斷了。到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們一家倒霉了,被說成潛伏特務,到了台灣為什麼還回來,他們說你們不知道,台灣苦得不得了,那麼苦的地方誰願意去啊,結果別人堅持說他們肯定是有特殊任務才回來的。——大家現在都不了解歷史。我問譚先生,他說這個很自然,當時誰走了?我又沒加入過三青團,而且對共產黨也沒有偏見和敵意,為什麼要去台灣?澎湃新聞: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是譚其驤最重要的學術成就。那麼,在主持這個項目的過程中,譚其驤遇到了哪些比較大的困難?葛劍雄:這個主要是政治上的。首先你不能夠違背史實,必須要自圓其說,另外上面的指示說得都不明確,但真正等到事情來了,就要強調政治上的問題,上面一旦決定,你就不能改變。譬如說,為了反對「修正主義」,地圖上一條界線劃在這裡,如果有年輕人提出應該畫大一點,你如果反對那就是賣國,這是最麻煩的。另一方面,這是政治任務,不需要考慮條件,你要人,那麼就有人。當時方國瑜先生還關在牛棚里勞改,但是因為上海通知他開會,馬上就叫他去,上火車的時候他還不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原來是到上海開會了,一結束,又把人家送回牛棚。我記得我來的時候,上海市委撥一百萬,當時的一百萬,不得了了。而且,像地圖集封面要用布料做的,馬上到倉庫里把布料找好,我們還看到好多布放在裡面。你要什麼有什麼,因為這是毛主席布置的。所以在「文革」中間,有人想出來要恢復這個項目,張春橋馬上同意,就開始找譚先生和一批人繼續做。所有的人只要是參加這個任務,就可以不下鄉——這是毛主席的任務。但是毛病也在這裡,比如說歷史上和越南(安南)之間的界線,方國瑜先生主張畫到最南邊,譚先生主張畫到最北邊,方先生手下的年輕人主張畫在中間,外交部最後裁定畫在中間,這沒有辦法。當時編修地圖時需要什麼地方資料,只要發文件到全國各地方,地方上就得老實地把資料收過來。這個工作當然很忙,譚先生也習慣了,通宵達旦是常有的事,但最麻煩的還是政治上的,有些事情不講道理,上面定了就定了。
《中國歷史地圖集》 澎湃新聞:有一種說法是,譚其驤先生能在中國歷史地理學上取得這麼大的成績,除了天賦外,跟同一時期侯仁之、史念海等先生實際上也有一種學術競爭的關係,您以為這種說法是否有道理?葛劍雄:這完全是年輕人拿現在的心態來看當時,他們各人有各人的一塊天地,根本不存在這個問題,像侯先生主要搞北京,1958年以後深入實際,對一些沙漠地區作了實地考察;史念海主要是西北,後來文化大革命他進了牛棚,陝西省軍區因為戰備的需要,給了他吉普車,讓他搞軍事地理,他後來就專門弄這一塊。歷史地圖集也曾經找他們合作的,譚先生就叫史先生和他一起做,北京部分就請了侯先生,所以不存在今天想像的那種競爭關係,況且他們也不在一個單位。比如說當時歷史地理學會的專業委員主任是侯仁之,因為他在北京,大家也覺得是完全合理的,侯先生本身又是到英國拿的地理學理學博士,他和地理的關係更密切,他和地理的關係是因為本身學科的密切,譚先生關心地理是因為人事的密切,所以竺可楨做科學院副院長,一度要拉他到科學院。他們之間不存在什麼競爭關係。史先生後來一度擔任陝西師大副校長,還有行政這一塊的工作。如果比行政職務,史先生最高,而且他還有民主黨派的職務,所以不存在你說的這種關係。譬如當科學院的院士,史先生的專業因為不能算理科,而侯先生和譚先生當了,當選了院士譚先生根本不知道,登了報以後才知道的。
中國歷史地理學的「三駕馬車」譚其驤、侯仁之、史念海(左起) 澎湃新聞:譚其驤與李永藩有一段「失望的婚姻」,這對譚其驤治學有何影響?李永藩在書中是個偏負面的形象,多說其缺點,有的材料也顯示她對學生的關心。您接觸過這位師母,印象如何?葛劍雄:那當然影響很大的。我自己也寫了,這是家庭問題,特別到了解放以後把它政治化了,就很麻煩。李永藩本身精神有點不正常,當時中國又不講心理治療——其實我提到過浙大就有個醫生講,她是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但大家都不承認,她自己也不承認,所以從來沒有接受什麼精神治療。到了政治化時代就麻煩了,比如說她去寫匿名信,說譚先生組織反革命小集團,這個問題復旦一開始當作大案來辦,後來才發現是她搞出來的。如果不是政治化的社會環境,她最多也就是想到生活上面的事。以前我很奇怪譚先生日記在外地記的部分都是全的,留在上海時只有大的事情才有日記,其他很多事日記上找不到的,後來才知道很多日記都給譚師母偷掉、撕掉了,最後譚先生也不敢記日記了。她一看到日記里記了一個女人的名字,那肯定要鬧翻天。有一次楊度的女兒在北京缺一個高的痰盂,請譚先生從上海帶去,給她發現,不知道鬧了多久,鬧得譚先生在辦公室不肯回家,後來多少同事勸了他回去。
譚其驤夫婦與子女。1940年代中期攝於杭州。「文革」中間,白天外面斗得熱鬧,晚上回家還要鬧到半夜,這個對他影響非常大的,但是譚師母也的確有積極的方面。比如有一次,譚先生告訴我,她勸譚先生早點睡覺,譚先生說我文章沒寫好,然後她就幫譚先生一起找材料。又比如說譚先生寫《元朝的水達達路和開元路》這篇文章,他告訴我索引就是譚師母幫忙做的。所以這人也不是本質上壞,就是精神上不是很正常,而且有妄想、偏執,再加上特殊的政治環境,她經常罵人家「你是資產階級思想」,亂套帽子,「反右」的時候把她也定為右派。其實她哪有什麼反黨呢,她就是覺得坐班太苦,受不了,就編了個順口溜,結果當作反黨言論,運動一來她就不去上班了。感覺她是一點苦都沒吃過,在家做太太,不去工作了,到後來右派改正了,還把她工資恢復到原來的,白拿這個錢。當然這是特殊情況。我們這一代人知道,在一個特殊的政治環境中,本來家庭的糾紛、瑣事也會政治化,這個對譚先生壓力就比較大。所以譚先生從牛棚里出來,有人訓話給他說:「你的老婆很反動,你回去要好好教育她。」但她的確也幫了譚先生忙,比如譚先生家裡的書沒有損失,有人要來抄家,譚師母就說:「你們敢動?毛主席叫他畫地圖,要是影響了他畫地圖,你們擔得了責任嗎?」別人一聽這話就不敢動了,所以只好把他家裡的書全部貼上封條,一本沒丟,這個時候只有譚師母這樣的人才能嚇住別人,她撒潑人家誰都怕,這都是特殊情況。我跟她關係是很好的,她自己講一輩子信的人就兩個,一個是呂東明,他是地下黨,還有一個就是我。我從當譚先生助手開始,一直到她失去知覺,她都認為我是值得信任的。我也跟別人講,她這樣的人,你們要順從她,不要跟她鬧,有的時候實在不對的,也可以陽奉陰違,不要和她正面衝突,盡量從她的角度考慮。李永藩臨終前不久,兩次拉著我的手哭,把以前一串從來不願意交給別人的鑰匙給了我,感覺交給我她才放心。我拿了以後馬上離開房間交給她家人,說鑰匙給你們啊,一邊跟她說鑰匙在我這,實際上我沒拿——我拿了怎麼講得清楚呢,不過她一直以為鑰匙在我身邊。有一次我就問她,你鑰匙給我,那裡面有什麼東西呢?她說她不記得了。有時候她一邊哭一邊跟我說,她有很多錢,我問在哪裡呢,她想不起來了,最後我叫學校開了證明,她可能存錢的地方、可能用的名字都寫上,虹口周圍幾個地方都跟著她去轉,一直沒找到。譚先生他們也覺得,錢都是她管的,私房錢萬把塊總有的,結果都沒找到。她這個人熱情時熱情得不得了,她留你吃飯你如果不吃她就生氣,覺得你瞧不起她。但反過來,她要趕你走就當面說,比如說譚先生有親戚來了,她就說:「怎麼還不走啊,要留在我們家吃飯嗎?」弄得譚先生很沒面子。我為什麼要寫這些呢?一方面是我覺得寫老師,要說明譚先生做學問就是在這樣一個複雜的環境里成功的,你不能一點不講。不像現在有的傳記,明明鬧了幾次離婚之類的都不寫,這是不對的。另一方面,通過這些事情,也反映出這一代人所處的政治背景,家庭里的事動不動就要扯到什麼反革命上去,這也是特殊環境的誘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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