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憑什麼一路坐莊大殺三方

畫事君說有次一個朋友在朋友圈裡發牢騷,說現在的美術評論家寫的東西都不堪入目,為什麼還有人重金請他們寫。我回復說,因為郁俊寫得太慢了啊!這篇文章就是這位郁俊寫的,此君學文出身,後來跑去畫畫,人品有趣,學識不俗,但因為女朋友的關係,竟然認識很多名牌包,我認為此舉拉低了逸士風骨。筆頭子真是交關好,今天請看他談中國畫如何一路坐莊大殺三方,當然,人家本身有個很文藝的題目叫「流轉的繁花」什麼什麼的。此文談山水,談中西,談「看起來像塊王致和」的李唐。通透有趣。話說,你們看完這樣好文,別忘了給他打賞啊。

此文應《知中》(也就是以前的《知日》雜誌)所邀而寫,浙江有追求的文化人真了不起,力量雖然單薄,卻做出了令人驚艷的好東西,何況薦頭者,美院劉正傑老師也,謝謝他,我本一介草民,多次仰賴他的青目,才能做點事情。編者要求,本文主旨說說中國山水畫,但我本意,並不承認有「中國畫」這麼高能的一個東西,畫就是畫,無所謂中國西方,因為我們是一家人,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好比人類,根據各種版本神話,一對兄妹亂倫的結果,不要看今天地球上這麼多億人口,後來弄出來種種胖子啊黑人啊穆斯林啊女博士,那是為了方便頭腦簡單者的粗暴劃分。

《鵲華秋色圖》元 趙孟頫 紙本設色 縱28.4厘米 長93.2厘米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中國傳統畫論,八個字非常重要,安身立命之本錢,叫「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師造化得心源,絕非坐在家裡面拍腦殼子就能搞定,都得有竅坎,辦法。「得心源」牽涉到風水面相,並非本文主旨,暫且不論,那麼中國人畫畫,什麼時候有了一點「師造化」的資本呢,其實挺晚的,要到東漢,發軔於地中海的羅馬造型藝術,跑跑到了阿拉伯,跑跑過了犍陀羅,一路東遷,抵達最終目的地——洛陽和開封(日韓繪畫因此先天不足)。經過熏染的中國藝術家,才大規模擁有技術、能力和勇氣直面現實,而在這之前的繪畫實物,比如說郭沫若胡扯過的兩幅帛畫,或者曾侯乙墓各種手辦周邊上的漆畫,固然已經得了「心源」,作為迷信用品拿來占卜,十分合宜,但在表現技巧上,幼稚得很。前段時間,偶然看到陳丹青三三說顧愷之之優秀,以為西方所不及(大意),那是情懷多於讀書的誤解,仔細看看比較忠實的摹本,就曉得那種春蠶吐絲的細細勾線,衣紋間的層層烘染,無一不透露著西方繪畫技術的二手消息。

顧愷之 《女史箴圖》(局部)

中國人厲害的地方,是接受了這套外來技術以後,迅速做到無敵的程度。真么叫品味,就是迅速做對選擇題,而且一以貫之。歸根結底,倒不是「師造化」和別人有什麼不同,倒要感謝有了這個「心源」。直到今天,中國累積了那麼多的文化問題,但是在繪畫上,代有才人,依舊無愧天下第一,因為根子沒有斷過。為什麼西方斷了?怪五百年前的文藝復興,對他們自己的繪畫傳統,進行了一些改動和側重,方向出問題了。薛寶釵陳述:娘胎裡帶一些熱毒。例如要求透視科學,所有邊緣線,交到一兩個點上,直接把人當木頭,怎麼能體會到事物的精深處?常理來講,哪有二貨這麼看世界的?歐洲最偉大的肖像畫,《阿爾諾芬尼夫婦》,你去交,隨便哪根線,不可能在一個點上,這才是真實的視覺體驗,義大利人貌似科學的理論影響下,藝術家對單獨的,局部的魅力,專註程度會讓位給所謂「整體」規劃,完了,局部一旦不講究,畫不能看。所以,一般貼文藝復興名頭的畫我不太喜歡看(同樣標籤的酒店更不能住),十六世紀很多名頭小一點的南歐畫家,已經被洗腦,不懂視覺藝術全靠在細節里表達自己,他們想和前輩不同,揚名立萬,只好去弄風格主義,靠獵奇吸引人。巴洛克洛可可一路下來,愈變愈奇,風氣大壞。只有十七世紀的荷蘭人,對南歐警惕,守得住正脈,把精力放在細節的體味上,成為西方美術史最傑出的贏家。

《阿爾芬尼諾夫婦相》 揚·凡·艾克 1434年 82X59.5cm

那麼美術史上從未輸過的大贏家,中國人,憑什麼一路坐莊大殺三方的呢?因為中國美術,雖然起手平平,不過從三國魏晉以後,基本沒有走過什麼彎路,一是本身文化里,就崇尚對自然的專註;二來是對線條的講究深入骨髓。所以短短百年,已經規模恢弘,隋時已看見端倪,到唐朝,則氣象萬千,有不可一世的樣貌了。今天流傳下來的唐畫,已經非常罕見,有也不在華人圈,在華人圈也不在大陸,在大陸也不見得是山水,發掘出了山水壁畫,也未必能好好保護,即使是在大陸發掘出的唐代山水壁畫或流傳有序的唐山水捲軸,還有最要緊的問題,不一定畫得好。倒是一些北宋宮廷組織的,對之前晉唐名跡的摹本,非常珍貴,也體現了很高的水準,比較忠實地呈現出原貌。這個山水,不是西方的風景,老外沒進化好,頂多就就是直面自然去硬幹,不懂得人的眼睛和手,是可以裁剪景物為我所用的道理(心源啊心源)。歷來畫山水都說「宋元宋元」,實際「宋」和「元」,不太一樣,宋畫,尤其是北宋,血脈上直接從唐演進過來,味道氣息,幾無二致,只在精粗上區分。

夏圭 《西湖柳艇圖》立軸,絹本,淺設色 縱107.2厘米,橫59.3厘米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唐畫,從現有資源上來看,主要是氣壯,派頭大,全景式,寬銀幕電影一樣,審美接近《阿凡達》布景,但是在具體山水細節的表達上,還比較簡單粗暴,勾一勾,填顏色,大點子。北宋對唐朝山水畫的氣象,那是照單全收,但是由於崇尚坐照格致,對自然的精微之處,體察和表現的更為準確動人,具體就在皴法的大量實踐上。李郭董巨和荊關三派巍然,令後人高山仰止,由於具體地貌的不同而藝術上涇渭分明的三家,後繼者雖然曾經在大量的時間內推崇董巨,不過李郭卻是實際上的技術主流,從趙孟頫開始,直到當代陸儼少,山水畫的本格技術流,一定落實在筆意連貫,造型奇詭,趣味蒼茫的李郭一脈上。這是中國山水畫的必然選擇,也是後來山水審美趣味分野的真正主因。

董源 《溪岸圖》 五代,絹本、設色,縱221.5厘米,橫110厘米

根據六百年來通行的說法,山水畫中的文人一脈,盛唐之後有王維,五代北宋有董巨,這算南宗,此說法個人覺得:可疑得很。王維的水墨真跡,非常稀罕,遠遠看到氣息好點的印刷品,也藏在海外,不能親睹。至於有名的長卷雪景,不要說唐,連能否夠到明早期,都是個問題,所以基本沒有佐證。董源現在有兩個權威版本,夏景山口待渡、瀟湘、夏山都在國內,算一個,其中夏山畫得很不好;溪岸算另一個。按照董其昌累累題跋,板上釘釘,肯定前一個是巍巍正宗,但是排除董其昌的雜音,當然也算是偉大的雜音了,是不是更多內行越來越覺得溪岸可能更貼近原本董源繪畫的實質呢。巨然的秋山問道,開門大件流傳有緒,雖然是水墨,不過絹本屏障,全景式構圖,層層積染,樹木奇偉,繁茂蒼潤,分明也受到了李郭一派的影響才有這樣的取向,和他的老師,無論是哪一種面目的董源,都有不小的差距。

巨然 《秋山問道圖》五代,絹本,墨筆,縱165.2厘米,橫77.2厘米。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那麼除了技術上的流變傳承以外,其實美術史上所謂的大事件,往往有許多看起來不怎麼起眼的因素來決定。歷史一再的證明,影響繪畫趣味的最大因素,其實不是畫家和藝術風潮,而是材料。唐宋時的造紙技術,和明清迥異,紙張是小橫幅,做工很細,砑得很平整,一般都是用來寫字,畫畫的用的少。買單的主兒人家要富麗堂皇,紙上味道不夠,大效果起不來,無論是誰,徽宗,李公麟,李嵩,傳的那幾張紙上畫,開不開門另說,沒有懸掛的可能,就是手裡面的小玩意兒。直到南宋初,還是一派老風氣,李唐那張萬壑松風,現在看起來黑得像塊王致和,其實原本也是青綠,堅硬如鋼針的黑松林中,今天還是能隱隱看見礦物顏料的痕迹。

趙佶 《臘梅山禽圖》 縱82.8厘米,橫52.8厘米

台灣故宮博物院藏

中國真正山水畫趣味的改變,要從馬遠夏圭開始。這麼說吧,其實對於這種清淡淋漓的水墨趣味,唐宋早期畫巨幅的大師們,怎麼可能不知道,只是人家沒有把這個當做正經事業來追求,好比面對釋迦牟尼這樣的大神,你跟人家講南北宗,頓悟漸悟前三三後三三,這不是笑話么。但不可避免的,改變還是到來了,此乃藝術史之必然,也是後來一切奇怪面目的最初緣起:一來尺幅變小,不再追求全景,也不曉得是不是和偏安局面有關,畫畫可能真可以體現時代氣質;二來南宋開始,造型上的嚴謹慢慢讓位於適度簡化,這樣就給了水墨趣味足夠的空間。黃賓虹對國畫皴法的「拖泥帶水」非常反感,認為是很惡俗的事情,其實所有水墨趣味的生髮,無一不是從這四個字得來。

南宋 馬遠 《月下賞梅圖》

初學國畫的時候,老師教授墨法,墨法簡直就是魔法,按照陸儼少先生的說法,一張畫畫完,邊上一杯清水,要依舊碧綠爽清,才叫功夫。具體做法是把筆洗得乾乾淨淨,裹足清水,甩甩干,筆尖上蘸一點濃墨,一筆下去,左右生髮,把墨由濃到淡畫完了,再重複以上的動作,直到完成。這樣所謂的墨分五色啊,墨彩換爛啊,都可以躊躇滿志的搞定。不過說句三十幾年老油子的內心真實感言,不這麼弄,也能把畫畫好。比方說武林秘籍《避邪劍譜》,第一頁上寫著「欲練神功必先自宮」,等你割完了,第二頁上又寫道「若不自宮,也能成功。」

2015/4/30郁俊撰於古北宋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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