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廖凡學武和劇作真相 | 正午
廖凡的角色是一個詠春高手,北上搏名。我和他有個約定,看拍攝結果,打得好,說是「詠春」,打不好,叫別的,編個拳名。開機後,遇到自報門戶的台詞,均拍了兩套話。
殺青日,我通知他:「詠春。」廖凡的武術課
文|徐皓峰
理性是總結能力,往往總結的不對。感性是豐富性,汪洋大海。
弗洛伊德認為潛意識原始盲動、痛苦罪惡,如大氣層外的茫茫宇宙,平時等於不存在,但剎那隕石襲來,對人生造成傷害;榮格反叛師說,認為潛意識是智慧寶庫,可惜被正常意識屏蔽,一葉遮目不見泰山,我們的理智讓我們失去了伊甸園。
感性優於理性,音樂可做驗證。音樂不從小學起,這輩子便會錯失音樂,樂器是彈的,音樂是用手感理解的,兒童的手是音樂之門。再資深的唱片發燒友,再勤力的音樂廳常客,僅靠耳朵感受的音樂,就還不是音樂,是音樂的水中倒影。
吳清源說,八歲學圍棋已太晚。人對棋的感性,最佳開發時機是四到六歲,錯過了,便一生棋感平庸。棋感,如拉小提琴的手感。程曉流說,聶衛平憑著棋感好,掌控大局,已足夠遙遙領先,遇上難纏的趙治勳,被逼急了才算一算。算得吃力,比趙治勳耗時長,說明他大多數時候不幹這事。
我能導演武打片兼任武術指導,源於十五歲曾經習武,雖然放下已久,但這份少年感性,讓我常得天助,拍攝條件有虧,武打設計無法完成,卻生急智,想出一個易操作的新動作,甚至更具視覺效果。
開機前,廖凡訓練時間僅兩月,我向他保證:「你失敗了,就是民國武林的失敗。」
他知我誇張,但選擇了信任我。
之前,我有過一次成功範例。導演《箭士柳白猿》時,訓練出了趙崢,他是話劇演員,無武術基礎,兩月後可和真正高手於承惠對搏長槍。有香港影人看過此片,以為他是武術運動員,反誇他會演戲。
於承惠成名於1983年的《少林寺》,李連杰正一號,他反一號。他原在山東武術隊,從事套路表演,看到老隊員們跟體操運動員一樣,年過三十歲,便技巧退化,等同普通人。他跟我說:「我那麼熱愛武術,付出這麼多,一過三十,就什麼都不行了,那我還追求什麼?」
出於不甘心,他去民間訪傳統武術,訪到一位民國時代山東國術館的師父,之後又轉學多師,修行實搏武技,年過七十仍功力不墜。
一次劇組小範圍聚餐,於老要結賬,我攔他。一搭手,我倆都本能地把手伸到對方肋下。於老肋下肌,堅實得如摸在馬背上,勤練不輟的標誌。
聽到安排了長槍對搏,他拒絕用劇組準備的槍桿,用自己的。長槍對於武人,類似戲班演關公。關公戲,要上香禁語,娛樂事里出了敬神事。老派武人都敬長槍,長槍最練功夫、最顯功夫,於老有根用了三十年的槍桿,已泛紅色。
於老很關注跟他對槍的人,劇組人也覺得該是於老這級別的高手,才對得起這場戲。當我告訴是位話劇演員,正在勤學苦練,於老沒評價,可能很沮喪。
看過趙崢練槍的視頻,於老說話:「兩月練不到這樣,此人有十年槍齡。」
我把趙崢送到八卦門,進行站樁、走樁訓練,先有了習武人身形,再教他一種速成槍法。於老練的槍法叫岳武穆十三槍,形意門、太極門練的槍,以腰使槍,所向披靡的發勁,一碰便將敵兵器打飛。
十三槍是功力型槍法,招法簡單,不以招克敵,以勁克敵,勁不好練,悟性不佳,往往虛耗歲月。
幸好還有趙子龍十八槍,燕青門和三皇炮錘所練。燕青門從事天津碼頭搬運,糾紛一起要群毆,三皇炮捶門押送鏢車,遇上土匪要開戰,都需要大量人手,必須速成,學了就得能參戰。
燕青門名宿張克功晚年由我二姥爺照顧,我的十八槍源於此,沒學全。《箭士柳白猿》中,趙崢亭閣練盲槍,蒙眼打四人,是這殘本十八槍。
十八槍是技巧型槍法,腰勁很難練,腳脖子好練,便避重就輕,以轉腳替代轉腰,發勁大差不差,所以可速成。趙崢視頻是仰角拍的,腳部不顯,瞞過了於老眼睛。
開機後,趙崢一日說:「沒瞞住。」
昨夜於老帶著煙酒零食,來趙崢房間聊天,一片友好中忽然要求搭手,將趙崢挑飛,跌到床上。於老一戰心安,悟到自己戲份,在我動作設計之外,獻出兩個轉腰槍技,實拍時漂亮得驚了現場。
他倆的對槍戲,趙崢轉腳行槍,於老以腰運槍,十八槍和十三槍技法分明,趙雲對岳飛。
廖凡的角色是一個詠春高手,北上搏名。我和他有個約定,看拍攝結果,打得好,說是「詠春」,打不好,叫別的,編個拳名。
開機後,遇到自報門戶的台詞,均拍了兩套話。
殺青日,我通知他:「詠春。」
《師父》以械鬥為主,應稱「劍戟片」。劍——短兵器,戟——長兵器,「劍戟」二字概括所有兵器,日本武士題材電影也叫劍戟片,少有徒手格鬥。拳打腳踢是香港特色。
古代軍營不訓練徒手格鬥,因為戰場用不上,兵器都沒了,還打什麼?拳打腳踢沒法反敗為勝,只有被殲滅的命運。
明朝抗倭,戚繼光編了一套拳,編好又怕給士兵增加負擔,空留下拳譜,沒用於訓練。於志鈞考證,戚繼光放棄的這套拳,遺落民間,成了今日的陳氏太極拳。
日本武士是軍官蛻變的公務員,軍事集團佔地成功,轉成政府,軍官轉成公務員。武士習武保持軍隊舊習,劈劍刺戟,少練拳腳。徒手技不屬於武士階層,柔道是捕快練的,空手道是漁民練的。
中國武術諺語「拳成兵器就」,拳練好,兵器就會使了。日本武士正相反,劍戟練好,也會了徒手打。
不是武術體系差異,是政治不同。日本沿襲漢唐觀念,男子佩刀是禮儀,家家有劍戟,宋元明清都民間禁武,不許私藏兵器,想練也沒有,只好練拳。
詠春門僅有兩件兵器,六點半棍和八斬刀,《師父》表現的便是這一刀一棍。棍有甄子丹的前科,觀眾可做比較,刀無先例,是廖凡的新天地。
詠春拳一般教學流程是:1、第一套拳小念頭、黐手(類似太極推手);2、第二套拳尋橋、大半套木人樁、六點半棍;3、第三套拳標指、全套木人樁;4、八斬刀。
詠春門披露,李小龍學第二階段時離港去美,斷了師授,木人樁不全,標指、八斬刀未見。一個肄業生,已可在世界封神,可想詠春的水深。
訓練廖凡,本末倒置,直接是八斬刀。
詠春得梁紹鴻贈藝,八卦掌則是少年所習,明白冷暖。我偷機了,對廖凡講詠春拳理、做八卦訓練。
又得感謝燕青門和三皇炮捶門了,他們爭碼頭、開鏢路發明的種種速成法,太適合訓練演員,我又借用了一法。
廖凡課程,便如是。
有人說,導演分兩種,一種是懂畫面的導演,一種是不懂畫面的導演,但憑著編劇功底或指導演員的經驗,在攝影師的輔助下也能完成電影。我說,世界上只有一種導演——懂畫面的,所謂第二種,就不是導演,是個票友。
劇作真相電影製作流程中,有三處,不是電影效果——故事板、影片定剪、劇本定稿。
九十年代的中國電影製作少有故事板,導演的分鏡頭少有畫面,鏡別大小、是否運動等畫面要素由文字標示。受好萊塢影響,我們也開始畫故事板——把整部電影畫成小人書。著名典故是,沃卓兄弟籌拍《駭客帝國》,沒人能聽得懂他倆說的故事梗概,於是請人畫成小人書,製片方看得高興:「故事很棒。你倆怎麼說不清楚?」於是投資。
導演工作最重要的是鏡頭設計,體現風格,決定藝術成就,怎會委託給故事板畫家來完成?
導演面對的是影院觀眾,故事板畫家面對的是資方和製片方。故事板的視覺邏輯是連環畫式的,雖然當今連環畫借用了許多電影手法,畢竟還不是電影。
我上大二,高年級畢業,一師兄送我厚厚一摞《城市獵人》漫畫,說:「這樣設計鏡頭,你能勝過所有人。」
看後,知道師兄走偏了。
《城市獵人》的動漫與漫畫也不一樣,電影與連環畫不是一個視覺邏輯,一個是觀影一個是閱讀。故事板的最大功能是讓資方通順地理解故事,對項目有信心。
故事板無法指導創作,不屬於導演,屬於製片。
故事板,作為畫面太簡單,線描,稍微塗塗明暗。而現場拍攝,導演從監視器里看到的才是畫面,電影畫面是綜合性的,除了線條,還有色彩、情節細節、演員表演。電影表演是高度畫面化的,沒找准景別,好表演就顯得糟糕。
導演也會畫電影畫面,即分鏡圖。即便是早年混畫家圈的希區柯克,所畫分鏡也是寥寥,構圖得現場確定,紙上沒法完成。黑澤明有「拍不成電影,我就先畫下來」的勵志名言,電影雜誌愛做黑澤明分鏡畫和成片畫面的對照,影迷們讚歎「完全一樣」。
畫里有什麼,電影就拍了什麼,內容一樣——在外行人眼裡,就是完全一樣。從專業角度看,構圖不同,光影不同,就根本不一樣,對攝影沒指導意義啊。所以黑澤明的分鏡畫,只能叫氣氛圖。
分鏡圖,即便是攝影師,也得邊看邊聽導演解釋,兩人在監視器上揣摩確定,況且還有這個畫面和下一個畫面的組合問題,為降低交流成本,老道的攝影師是先拍了再說,不跟導演糾纏。
電影不是繪畫,導演是個現場藝術家,創作流動畫面的人。工作性質,決定了導演可以不看故事板、不畫分鏡圖,現場藝術家的意思是,像拳擊手上拳台,好壞是上台打得如何。現場構圖的能力,來自長期的畫面素質培養,而不是因為執行了畫草圖的程序。
有人說,導演分兩種,一種是懂畫面的導演,一種是不懂畫面的導演,但憑著編劇功底或指導演員的經驗,在攝影師的輔助下也能完成電影。我說,世界上只有一種導演——懂畫面的,所謂第二種,就不是導演,是個票友。
電影的世俗性太強,憑著專業之外的因素也能成功,世上有很多有名的票友。但票友就是票友,不能稱為「一種」。
電影定剪,還不是電影,只是導演確定了畫面組結方式,沒有聲音,就還不是電影。
電影的節奏、氛圍很大比例是由聲音決定的。畫面是體格,聲音是氣質,杜琪鋒的《槍火》去掉音樂後是一部拖沓的電影,音樂讓它有了「調皮的認命者」的妙味。
導演沒法對未做完的事負責,觀者也沒法對未做完的判斷。但人們喜歡看聲音缺欠的定剪,表示:「沒完成沒關係,我看過很多電影,可以自行補充。」
不要信任這種許諾,與專業素質無關,生理決定的。看電影,是綜合印象,沒人能把自己的視覺和聽覺分軌。即便補上參考音樂和關鍵音效,也是螳臂擋車,無法避免他人對你電影的誤判。
因為觀感不良,人會有很多意見,提出重大的劇情修改。其實,源於某一個環境音令他不舒服,或一句台詞沒聽清,但作為生理的人,是總結不出來的,只會想「我為何不舒服?一定是劇情有問題。」
組織人看定剪,現今是後期製作的重大步驟,讓資方驗收,讓宣發部門和一二影院經理「拯救這部電影」。
原是導演工作中的一個可有可無的環節, 找幾個專業的熟人,幫忙檢查有無剪輯技術的紕漏,聽聽觀感,有助於導演的自我判斷。因為是熟人,導演了解每人的審美趣味,對他們的反應也有判斷,不會迷惑。這些談話,是秘而不宣的,是導演個人的事。
現今請的看定剪者,多是導演不認識的人,審美習慣和思維方式莫測,他們會誤判,導演也會對他們的反應誤判。
一些電影經過反覆論證修改,信心百倍地投放市場,不料觀眾反應天壤之別。說明程序不科學,以看定剪的觀感作為依據,便會怎麼改怎麼錯。
好萊塢試映,請人看的是聲畫完備的成片。源自導演誓死抵抗製片方的修改意見,相持不下,便辦幾場試映,以觀眾反應為裁決,等於扔錢幣猜正反面,「別爭了,聽天由命」。
試映觀眾不是少數幾個審美獨特的資深圈裡人,是常規影院人數,三四場,如法院陪審團一樣,經過挑選組合,保證觀影反應屬於常人。《教父1》《獵鹿人》《苔絲》便是這樣賭贏的。
好萊塢試映,保護了導演。
世上很多人,都在寫劇本。編劇界,常聞拖稿逸事,理由無外乎電腦被竊、家人病危、自己摔傷,想像力之匱乏,令人為他們難過。
偶有新招。某君在交稿日失蹤,三周後,夜敲導演家門,懷揣一支牙刷:「能否借宿一宿?」進門翻冰箱,幾日未食的餓容。告知真相,因一樁陳年情事,三周來遭仇家追殺------
導演不為所動:「我現在就殺了你。」
拖稿,出於厭惡。敘事要遮遮掩掩、輕重緩急,劇本的靈魂是取捨,但編劇大多無權做這事,淪為素材提供者。
劇作不等於見聞,劇本是深度而非廣度,但大家潛意識裡的理想劇本是晚報合訂本,應有盡有。選編劇,先要面談。拿下預付款的秘訣是,導演說個事,你能列舉出三件類似的,便會贏得信任。某君入行後沒寫成一個完整劇本,四處列舉,靠拿預付款,也買車了。
橋段不能拼湊,一湊即死。三個好主意湊在一起,一定是壞主意。
古龍有本小說《那一劍的風情》,代筆之作,將古龍以往小說的橋段集中在了一起,看得人毛骨悚然。好橋段是在一個故事裡自然生出來的,有前因後果,如同腦袋長在身上。此小說,則是一堆腦袋簇著,無身無腳,狀如鬧鬼。
沒人認為它是古龍最好的小說,但它是我們追求的劇本。
觀眾常有疑問:「既然肯花上億元請明星、建場景,為何不花點錢請個好點的編劇?」其實花了,甚至價格不菲,但劇組高層一日有閑,上網觀片,學了個橋段,於是全毀。
跟韓國電影人交流,他們熱愛金庸,告知我在九十年代之前,亞洲大部分國家都沒有版權這回事,金庸作品飛速翻譯成韓文,痛快了幾代人,造成韓國武俠小說特徵——俠客只在中國活動,如出現韓國地名,韓國讀者會很不習慣。
當金庸在韓國能拿到錢了,我們仍習慣性地見不得他人的好,好就直接拿來。有人諮詢過:「稍作改變的偽裝都不做,一點剽竊的羞恥心都沒有么?」回答:「有。但怕改了就不好了,原樣保險。」
器官移植,會產生抗體,況且是三個心臟、四隻眼的移植法。
希區柯克告訴特呂弗:「我們行業里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外行。」後來,特呂弗成了大導演,認為希區柯克的處境比他好,說少了。
其實都懂行,只是不懂得尊重導演。
特呂弗認為,好導演都有放棄署名的衝動,將導演一欄署上「所有人」。人們不會要求小說家、音樂家聽取所有人意見,但人們會這樣要求導演。
導演是最不被信任的人,說導演壞話是劇組風俗,科波拉拍《教父1》、他女兒拍《迷失東京》,都是各部門小工起鬨,差點喪失了導演權。
按佛家觀念,小說和電影創作都是「行門」,在行動中獲得正念,保證導演行為順暢,他才能達到思維準確。得容許導演做些無用功,浪費點錢,等他活動開。
導演越犯低級錯誤,說明他想找的東西越好,起碼不同以往。科波拉父女同命,「找准」階段,一片「我們的導演不會拍電影」的喧囂。
不要擔心導演浪費錢,過一段時間,他自己就能調整過來,精準了自然不浪費。對導演盯得過緊,導演束手束腳,遲遲進入不了精準階段,勢必越拍越多,每筆錢都省,但都花得不到位,總賬上反而浪費。
電影前期策劃得越完美,前景越堪憂。討論得越充分,劇本越寫不好。
集體討論,敲定一個主意後,勢必造成「這是共識」的心理,實寫時不敢超越。集思廣益,開闊思路,但沒有分寸感。藝術品質的高低不是思路廣,是分寸感,實寫實拍,才能獲得。
常有人問:「寫作時的靈感和原始構思發生衝突時,該如何選擇?」——這是外行話,寫作者會毫不猶豫地拋棄原始構思,不存在糾結問題。
因為寫作時思維程度深,構思階段思維程度淺。很多作家在生活里都是不動腦的人,生存技巧就是不說話,少惹事。看作家,只能看他的作品,他小說中的智商比他生活里高好幾倍。
編劇的痛苦在於,人人能看懂的好劇本,往往不是劇本,是一個像小說、素材、公告的怪物。
比起詩歌小說,世上更多的文字是公告。《昭明太子文選》不單是文學名著,主要是官場必讀書,唐朝時,普及到日本、朝鮮的官場,因為總結出三十七種文體,大部分為政府公告體例,不熟悉沒法做官。
寫詩歌小說,則要像防敵一樣,避免公告的概括性和邏輯性,支離破碎才是詩歌小說。斷處,讀者自會補上。概括性和完整性不能在文字上完成,應在讀者腦海中完成。指導小說初學者,幫他們刪就好,刪去五分之四,能有個直觀感受——噢,小說是這樣的。
詩經楚辭那麼多感嘆詞,為時不時斷一下敘事,不讓人拘束在字里。文有虛詞,曲有韻——韻是暫停,曲子斷斷續續才好聽,不斷無名曲。
但多數人用公告之法寫小說,以讀報的方式讀小說,常有「真棒,幾乎是報告文學!」的贊語。社會信息含量多,並不等於藝術價值高。小說的藝術價值在於洞察不同時代的人類處境——我們活在什麼局面里?局面就是命運,小說的美感是揭示命運,而非論證和評判。
電影是具象畫面,但概括性驚人。小說寫一人經濟窘迫,幾個細節才能讓讀者有感受,讀到他襪子有洞、捨不得花錢洗澡、自卑的眼神,才能感受到窘迫的力度。電影拍一個細節,對觀眾就有力度了,另兩個細節便不用拍了。
視覺的概括性大於文字,所以電影鏡頭要比小說詩歌更「斷斷續續」,四處留白,才有鏡頭美感。一覽無遺,觀眾會煩,總接受重複信息,誰受得了?
快過觀眾腦子的,便是好剪輯。
快,不是剪輯速度快,幾格一個鏡頭,一個撞車用了七個鏡頭,視覺上迅雷不及掩耳,但觀眾還會不耐煩,因為看一眼就明白了,不就是撞車么?
觀眾以生活經驗看電影,良馬見鞭影而馳,眼睛看到一點,腦子就全明白了,所以不能按照生活邏輯剪輯,否則剪得再快也還是慢的,慢來慢去,觀眾就失去觀看興趣了,你的剪刀快不過人腦。
電影要讓觀眾「追著看」,但電影劇本得迴避電影特性。
讀者和觀眾是兩種人。電影劇本不是用電影手法寫的,是小說手法,甚至是文章手法,因為導演、製片不管多專業,看字就還是個讀者。況且劇本多是給外行人看的,用於「小心求證、博採眾長」,指望他人讀劇本時產生電影觀感,一定遭重創。
按照電影手法寫,會被指責「沒寫完,沒力度,看不懂」,所以編劇要寫許多累贅重複的東西,賣好於常人的閱讀感。
導演要知道編劇的苦衷,工作的第一步,是將劇本刪減得誰也看不懂,拍成了則會簡單易懂。許多電影讓人看不懂,因為畫面用的是文字邏輯,層層論證的方式。劇本能看懂,拍成電影反而看不懂,由於視覺強大的概括性,一下看懂了,可你還在論證補充,便信息混亂了。
很多時候,觀眾不是沒看懂,而是給搞糊塗了。
我是自己寫劇本自己拍,總給自己騙。寫出一場好戲的成就感,是文字快感,但我常忘了,以為就是電影了。
本文節選自徐皓峰新書《坐看重圍——電影<師父>武打設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7月出版。下周即可在書店或網上購買。請粉絲們踴躍購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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