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70後」女作家的新鄉土敘事丨劉瓊

日前,《大風》先後入選《人民日報》2016年度五部文學作品推薦、2016「收穫文學排行榜」長篇小說榜、中國小說學會2016年度長篇小說排行榜,受到各界一致好評。

十年求生史,四代人漂流記。

最卑微的小人物,眾聲喧嘩的多聲部敘述。七十年,四代人,淪落、遷徙、改名換姓、奮力圖存、尋祖覓蹤、自我放逐……

漏洞百出的謊言掩飾著求活的艱辛,被謊言包裹的憤怒演化成異常的性格,怪誕的舉止引發異常的風波,祖宗的烙印無形中鐫刻於子孫的血液。憤怒、迷茫、抑鬱及尋覓,歷史車輪悄無聲息地向前,這四代人的生活、性格以及各自的下落,經由他們各自的講述,斷續成為完整。生存成為信念,沉重和眼淚變成一種機智,甚至變成一種滑稽,風雲變幻似乎在他們身上看不出痕迹,但是,每一道紋理都寫著:命運和中國。

《大風》:「70後」女作家的新鄉土敘事

文/劉瓊

老實說,現有的大量的鄉土書寫與中國鄉村現狀並不匹配:一是不能真實地再現鄉村現實的複雜性;二是敘事陳舊,墮入模式化和淺表化。

解決第一個問題,應首先解決作家自身的認知。今天的鄉村無論貧窮還是富裕,都不能擺脫「21世紀」和「中國特色」這個時空背景。上世紀末以來,時代變革和歷史轉型對中國社會產生了巨大深刻的影響,其中鄉村變化最明顯。傳統的中國鄉村,詩意、安穩,也閉塞、保守、貧窮。遭遇激變後的鄉村,還有詩意和安穩嗎?還閉塞、保守、貧窮嗎?作為寫作者,哪怕只是寫一個角落,也應看到鄉村整體現實。整體經驗的匱乏,導致許多鄉土寫作簡單粗暴,對鄉村現實進行著錯誤想像和傳播:鄉村毀滅,現代文明和農耕文明二元對立。而這反過來又會加深整個社會對鄉村現實的誤讀。

文學寫作中的認知度,表現為文學處理現實經驗的能力。時至今日,在先鋒寫作將鄉土敘事寓言化改道之後,我們終於再一次意識到,對複雜現實的忠實表現更加考驗寫作的能力。從鄉土書寫獲得突破這個角度,我要對幾位「70後」女作家近年來的表現致敬,無論是「認知」還是「技術」,她們都很出色。這其中,便有李鳳群。

李鳳群,1973年生於安徽無為。2000年開始創作長篇小說。2006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魯迅文學院第十四屆高研班學員。曾獲江蘇省第三、四屆紫金山文學獎、安徽省首屆魯彥周文學獎、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安徽省文學新星獎、「2013年度青年作家獎」等。在《人民文學》《收穫》《十月》《大家》《作家》等刊物發表長中短篇作品百萬字。著有《邊緣女人》《如是我愛》《非城市愛情》《背道而馳》《大江邊》《顫抖》等多部作品。

在中國社會向小康社會努力的進程中,鄉村問題和農民問題始終是重要問題。如果我們對農村社會有所了解,就會明白,今天這個問題比較起四十年前甚至更加複雜。複雜性一部分來自農村社會客體改造推進的困難,一部分來自農民主體分層的加劇。

什麼是農民?依靠土地及其生產方式謀生的當然是農民,進城務工者雖然暫時脫離土地,但他們的住房、親人和精神歸宿還在土地上,他們是不是農民?他們還想回來嗎?還回得來嗎?身份和身份感是最大的政治,既是經濟來源,更是精神構成。農村社會最終呈現狀態決定著中國社會的前途和命運,對於農民的存在感、幸福感和發展權利,今天的失語和誤讀,都是罪過。

李鳳群的長篇小說《大風》,可以看作是一部關於中國農民身份和身份感的寫作。

書名:《大風》

作者:李鳳群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6.07

這部作品打破了家族史慣常的線性時間敘事模式,採用穹頂式空間敘事策略,「身份」是穹頂結構的頂點,從不同的方向,用不同的敘事角度,書寫一個家族四代人身上延續下來的,不同形式的對於身份的追求、選擇以及痛感。隨著時間和事件的流逝,痛感在不同主體間轉移,痛感的動力、緣起也在轉移,反擊痛感的方式也在轉移。四代人各自立場和視角,差異的聲音,混合為一部江心洲農民命運交響樂。其明確的主體旋律是,在時間和時代的局限面前,人對自身命運的把握和反抗,主要表現為對空間的搬移和選擇。面對「身份」這一敏感、「形而上」、重要的生命經驗,《大風》放棄了傳統鄉土敘事的寫實模式,採用心理敘事乃至魔幻寫實的敘事策略,這種復調講述方法便於人物命運的空間搬移,表現出對比、疊加和混響效果。

梅子傑,是這部長篇小說里最奇怪、最有意味的存在。作品中,梅子傑是第一個也是出場次數較多的講述者。他是江心洲張家第三代張文亮的私生子。他從一出生就沒有合法身份,他的存在似乎一直被張家忽視,這種「身份感」的曲折,讓他的講述具有超越年齡的滄桑和寬諒。張家第二代張廣深是關鍵人物,他經歷張家整個家族的身份巨變——從地主喬裝成赤貧的農民,他的姓名被父親由梅學文改成了張廣深。第一章,五歲的張廣深半夜被父母從床上叫醒,一家人喬裝改扮後出逃,一路坎坷,最後隱居在烏源溝,父親變成老農張長工,母親裝扮成啞巴,經歷劇變,張廣深成為傻子。這個傻子張廣深後來成為江心洲上富裕農民許家的上門毛腳女婿。傻大黑粗的毛腳女婿因為貧窮被嘲笑,後來成為不斷虧本的小生意人。整部作品裡,張廣深的講述最具有歷史感,並且語氣是怒氣沖沖,戲劇性強。最平和的講述人除了第四代張文豪之外,就是張文亮。張文亮按理說不應該平和,他的身份本身有兩重困惑:一是倫理困惑,隨母親姓許後又被改姓張;一是政治地位和經濟前途困惑,以致拋棄女朋友,逃離江心洲和鳳凰鎮,尋找新的生活。張文亮的女朋友生下私生子,這就是作品裡第一個出場的梅子傑。梅是張家的本姓。張文亮還有一個婚生子張子豪。看張文亮的前史,他應該是被施以唾棄的人。但是,從張文亮的處境、出路和經歷,他是我們這個時代許多脫離了土地的農民的命運或經歷的一個縮影。為了擺脫一眼看得見前途的固有生活,他們付出了情感代價、道德代價、倫理代價、尊嚴代價,換來了城市身份,換來了經濟地位,心態表面上基本平和了,但路途中經受的傷痛無法避免。不同歷史時期的四代人看起來在為不同的身份煎熬,關鍵詞只有一個「生存」:土改時期的第一代是保全生命的生存,江心洲時期的第二代是姓氏的生存,開坪、上海時期的第三代是經濟身份改善的生存,鳳凰鎮上的第四代是倫理身份的生存。

在江心洲與陸地之間的鳳凰鎮江壩上,未被認可的私生子和他被遺棄的母親在此卑微地生活。遺棄他們母子的張文亮就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嗎?我這麼說,似乎滿紙都是質問。其實不是。在經濟身份改善後,大家都在老太爺的聲音召喚中回到了江心洲,回到了生命的家園,這是隱喻的完成,也是李鳳群對鄉土生活經驗的認知。寫作是作家對於現實世界和人生經驗的認知和處理,《大風》這種處理看起來有理想主義色彩,其實是對現實的清醒——返鄉在個別農村正成為一種潮流。作品對於鄉土的體認和建構既是新鮮的、反常的,又是有倫理和邏輯依據的,是可信的。

我注意到李鳳群,完全是因為她前幾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大江邊》。一個幾乎名不見經傳的「70後」女作家,平地驚雷,突然拿出一部長江流域農民百年家族史。它的出色不僅是人物獨特、經驗罕見、痛感強烈,而主要是在豐沛細膩的女性書寫之外,表現出令人驚訝的「雄性」氣質:文字粗糲、有力、筋骨凸現,彷彿每個字都是咬緊牙關寫出來的,此其一;其二,結構清晰流暢,線索交叉繁多,節奏卻張弛不亂,把控能力強。在《大江邊》里,李鳳群為中國當代鄉土寫作提供了一個獨特的文學空間和地理空間:江心洲。

江心洲是距離陸地不遠的凸出於長江水面的小片土地,因為面積小,連島都算不上,但是由於長江下遊人口多土地少,人們被迫選擇上「洲」生活。比較起陸地,江心洲是不宜生存的生存之所,生產資料匱乏,生活貧窮、孤獨。它既是被主體離棄的角落,又是時代風潮裹挾下的鄉土,在李鳳群的文字里,江心洲成為獨特的文學意象和隱喻,是傳統生活和生產方式的一類博物館。江心洲是李鳳群的鄉愁,也是她用文字建立的精神鄉土。我以為《大風》會承繼《大江邊》已經被激賞的文風,然而,作家完全拋棄了《大江邊》,這部《大風》對於李鳳群來說是「空穴來風」。

事實表明,一個吸引人的敘事一定存在技巧之外的追求,這就是敘事狂歡後的意義沉澱。李鳳群作為一個鄉村走到城市的「70後」女作家,鄉村生活只是前經驗,但《大風》卻寫出了當下經驗和文化實質,這很不簡單。

《大風》寫到鳳凰鎮和上海,這是空間移動後的新空間,但江心洲仍然是做出道場的螺螄殼,四代農民都集合在江心洲上,作品的開頭和收尾也都落在這個點上。與《大江邊》質樸有力的敘事風格相比,《大風》變洋氣了。所謂洋氣,是因為《大風》不像李鳳群,倒像福克納。如果說《大江邊》是代入主體情感的宣洩和抒情,《大風》則刻意與人物保持距離,企圖通過隱喻式的寫作,向一種先鋒寫作靠攏。在這個保持距離的敘事中,價值傾向、情感傾向甚至倫理傾向都暫時擱置,而講述中的調侃和戲謔,還原了相對客觀的人物關係和人物狀態。用多維視角和多維坐標透視現實,講出真實,這的確是福克納式的陰謀。當然,不是福克納式的復調就一定高級,也不是川端康成式的抒情就一定落後。每個故事都應該有匹配的講述方式。

看到《大風》這副洋氣的模樣,我也似乎不應該感到奇怪。與李鳳群只有短暫的兩面之緣,寥寥數語間,她的敏感而直接甚至熱烈的氣質給我留下深刻感受。她讓我想起了南方街頭常常栽種的泡桐樹,泡桐吃水,成長很快,紫色的大花一樹一樹,一雨過後落花委地,踩上去是厚厚的質感,倒不那麼覺得心疼。隔著寬寬的太平洋,這兩年,李鳳群離開江城南京,旅居美國,但旅居美國不是李鳳群寫作變洋氣的必然理由,《大風》的文風寫作,再次證明李鳳群是個野心勃勃的女作家。野心勃勃,對於一個寫作者,當然是必須的。

我願意向許多人推薦《大風》,還有《大江邊》,是因為在我成長的空間,我也屢屢看到江心洲,江水漲起的時候,遠遠看去只有影影綽綽的房頂,江水退去的時候,那裡是綠樹紅磚。我也認為,李鳳群寫出了一種現實。

還有,無論是《大江邊》,還是《大風》,江心洲都不是孤島,連接它的有渡船。也許,我們還可以從這個層面來理解。

(作者系《人民日報》海外版文藝部評論版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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