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能猜出的謎,我們很快就瞧不起」|詩人艾米莉·狄金森隱居之謎

文/ 劉彭媛

今天是艾米莉·狄金森逝世130周年。狄金森是美國19世紀最傑出的女詩人,她因詩藝聲名遠播,同時本人還是「謎」的代名詞。她的詩歌晦澀難懂,常「把自己藏在花里」引誘讀者玩捉迷藏的遊戲。這位乖僻的貴族老小姐傳奇又隱秘的生平所帶來的迷惑,比之她的詩作也不遑多讓。

艾米莉·狄金森by Mark Alexander

狄金森和惠特曼齊名,與《呼嘯山莊》作者艾米莉·勃朗特並稱,一生創作了近1800首詩。20世紀的詩歌大家,諸如T·S·艾略特等無不受到她的影響,一系列女詩人更是將她奉為詩歌王國中的「太后」。美國著名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對她極為欣賞,認為「除了莎士比亞,狄金森是但丁以來西方詩人中顯示了最多認知原創性的作家」。

與身後盛名相對,艾米莉·狄金森生前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家庭婦女。她是父親的麵包師,母親的貼身護士,每日忙於操持家務,很少外出,終身未婚。艾米莉秘密地創作,千方百計阻擋窺視的視線,只有極少數人閱讀過她的作品,同住一個屋檐下的親妹妹維尼對艾米莉的詩歌創作也一無所知。在艾米莉的有生之年,公開發表過的詩作只有十餘首,且均為匿名;寄出的詩歌僅有幾百首,而她的收信人也很少能真正的理解與讚賞這些傑作。比起她的詩名,她的古怪和神秘反而更受當時人們的關注。

WillemKoekkoek

她為何選擇隱居?又為何連作品都吝於公開出版?她對嫂子蘇珊的感情是不是愛情?她所愛慕的男人是誰?清心寡欲的隱居生活如何與天才和恆久不滅的激情共存?是什麼在為囿於一隅的她提供源源不斷的火花?

有太多謎團圍繞著艾米莉·狄金森,一些解開了,另一些仍在研究。有趣的是,這位喜愛謎語詩的女詩人曾在四十歲時寫道:「我們能猜出的謎/我們很快就瞧不起」。

緣何隱居?「我輕鬆愉快走上大路,/我健康自由,世界在我面前,/長長褐色的大路在我面前,指向我想去的任何地方。」在惠特曼為民主與自由大聲疾呼的時候,同受愛默生影響的艾米莉卻走了迥異的道路。她轉向內省與精神,她的自由在一個限定的範圍內施展。

Housein Virginia (Castle Hill) by Theodore Robinson

艾米莉於1830年12月10日,出生於美國馬薩諸塞州阿默斯特小鎮的一個上層家庭。父親愛德華是個保守又頑固的輝格黨人,被看作是阿默斯特的最後一位「士紳」。他曾擔任州參議員和眾議院議員等職務,在鎮上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她的母親也名為艾米莉,是個敬畏丈夫的傳統婦女。艾米莉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哥哥奧斯丁投身小鎮和學校的建設,妹妹拉維妮亞與姐姐一樣獨居在家,是艾米莉的忠實保護者。

艾米莉少年時期在祖父創辦的阿默斯特學校接受中等教育,此後又到離家不遠的霍利約克女子學院就讀。因病退學之後,艾米莉漸漸減少外出,過起隱居生活。在長達20多年的隱居歲月里,她幾乎足不出戶,喜愛身著一襲白衣,在花園裡勞作、幹家務活、或作詩寫信消磨時光。偶爾,她會到隔壁哥哥和嫂子家串門,或去近鄰家小坐。狄金森從未出過國,只有一次離開馬薩諸塞州,當時父親帶著兩個女孩遊覽了華盛頓和費城,妹妹維尼樂此不疲地參與社交活動,艾米莉卻很高興能因病免於這些「樂子」。

艾米莉不僅很少外出,對來訪的客人也有所顧慮。有記錄顯示,在60年代中後期,艾米莉會站在「微開」的門的另一側與來訪者說話,無怪乎有人聲稱自己跟詩人談了話卻「沒有真的見到她」。70年代,艾米莉「以她可以控制的方式」參與社交活動。她拒絕大多數訪客,剩下的少數也要預約,而且總有特定的儀式。她的一些交往行為還頗具少女心,比如,女作家伯內特來吃午飯的時候收到一個小盒子,裡面擺著「一隻精美的三色堇葉,上面放著一首奇妙的小詩」。

三色堇Kathleen Schilling

艾米莉的隱居並非斷絕一切外界往來,而是一種被家人嚴密保護的生活狀態,這更多地源自她的自主抉擇。艾米莉本就體質羸弱,長年受肺部結核病困擾。何況不同於活潑的妹妹維尼,她向來對「一種沒完沒了的你來我往,浪費思想和情感,隨後又不得不去修復和更新」的社交活動敬而遠之。她習慣與精選的少數人相見,隨後沉浸在精神的世界裡,享受分離後的思念。一首詩表達了她對交往的看法:

靈魂挑好自己的侶伴———

隨後———就把門關———

對她那神聖的多數———

從此再不露面———

不為所動———她發現車駕———停在———

她那低矮的門前———

不為所動———哪怕一位皇帝跪在

她的門墊上面———

我知道她———從一個泱泱大國———

單單把一人挑選———

從此———把她關注的閥門封鎖———

如同磐石一般———

(蒲隆譯)

隱居生活的背後,社會與家庭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當時的美國女人沒有選舉權,也不被認為應該在公眾場合拋頭露面。父親愛德華認為女人應該呆在家,並過於重視子女的安全與健康。如果父親和哥哥都不在家過夜,就一定要配備一個信得過的男人保護家人,作為「家庭保鏢」。艾米莉擁有一條名為「卡洛」的紐芬蘭犬,這樣她偶爾出門就有大狗護衛。艾米莉曾誇張地寫道,「父親因為我遲遲未歸而大為焦躁——媽媽和維尼都在流淚,生怕他會殺了我。」或許可以揣測,艾米莉漫長的、持續到20餘歲的「小女孩時期」,與這樣的家庭環境也不無關係。另外,艾米莉的母親的纏綿於病榻,需要有人長期看護,也增加了詩人隱居在家的意向。

除此之外,也許這種維持簡單社交關係的隱居傾向,也涉及到了叔本華所闡釋的因素:「一個人自身擁有的越多,別人能夠給予他的也就越少。正是這一自身充足的感覺使具有內在豐富價值的人不願為了與他人的交往而做出必需的、顯而易見的犧牲」。為何拒絕發表?自1858年起,艾米莉開始整理並保存自己的詩作,她用7年時間製作了40個精緻的小冊子,還整理出10批未縫製成冊的詩歌,共計800多首。但這些詩稿冊只是她的個人珍藏,直到女詩人逝世後才被「發掘」。此前沒人任何人意識到它們的存在,艾米莉也沒有留下任何關於這些「藏品」的隻言片語。

TheReader by Jean-Honoré Fragonard

在她幽居的一生中,艾米莉給朋友們寄送詩歌,卻少有見報者。這並非因為發表作品的艱難性,恰恰相反,她做編輯工作的朋友們非常樂意提供這種便利。艾米莉對發表是拒絕的,發表之於她,「如同天空對於鰭」。儘管如此,在艾米莉有生之年仍然有十餘首詩歌見諸報端,其中有一些是邀稿者的盛情實難推脫,更多的則是被「因愛而盜竊」。艾米莉對這種盜竊行為深惡痛絕,密友蘇曾坦白說,一首「愛的偷盜」,「差點讓親密的朋友決裂。」

19世紀美國的保守派人士通常認為最好的作品是私下流傳的。這符合父親對得體女人的一貫要求,艾米莉本人也贊同這種方式。因為「發表,是拍賣/人的心靈」,「不可讓人的精神/遭受價格的辱沒」,她更希望作品在有品位的朋友之間閱讀和分享。有好幾次,她質問女作家海倫·亨特·傑克遜怎麼能忍受「把靈魂印在紙上」。

誰來點燃詩人的火花?

愛默生提出,詩人是代表美的君主,美的藝術目的不在模仿,而在創造。艾米莉無疑是一位精神殿堂的能工巧匠,情感挫折與對親密關係的渴望是她力量的源泉。

從上學時期開始,艾米莉就表現出對朋友極大的依賴,並逐漸形成貫穿一生的交往模式——「總是尋求親密,卻遇到層層阻隔」。詩人一直在留意是否有值得交往的人出現,可是能被她選中的人很少,更悲哀之處在於,她不斷失去他們,或被他們忽略。

在那些為她提供火花的朋友們中,蘇珊是極為重要的。據統計,在艾米莉高產的1853-1856年中,就有多達73首詩歌是獻給這位25年的好友與住在隔壁的嫂子。火熱與痴情的詩句讓一些研究者誤以為蘇與艾米莉之間有戀情關係,事實並非如此。艾米莉看重蘇、依戀她,是因為蘇是精挑細選的那一顆:

我把露珠兒灑落—

卻把晨光帶走—

從長夜漫天的星河

唯獨挑這麼一顆—

蘇啊—天長地久

(蒲隆譯)

蘇可以成為有品味的聽眾,然而艾米莉不滿足於此,她渴望控制,要求詩情與情感上雙重的共鳴。但蘇珊有自己的社交野心以及一大家子需要看顧,根本無法回應。於是她們形成了一種奇妙的關係,艾米莉全心全意地渴望、卑微地追求,甚至於以詩人的幻想創造出「蘇茜的精靈」,蘇則疏遠冷淡、高高在上。正是這樣的矛盾激發出艾米莉的創造力,一首接一首的詩歌被送到隔壁的常青藤。

更有力的點燃艾米莉的,是她並不真正熟悉的男性朋友。在艾米莉生活的時代,「知性的女孩們通常會把崇敬的、熱忱的友情獻給比她們年長的男人。」艾米莉曾與四位男性朋友通信,稱他們為「主人」或「導師」。這幾位男士或為她提供詩歌上的指導(通常情況下她感謝,卻並不真正接受),或給予艾米莉無法從自家獲得的、來自男性的支持。

60年代初期是艾米莉創作最為旺盛的時期,一組1861-1862年的詩作表達了深切的痛苦與對一位無名男子的依戀,這引發了研究者的廣泛注意。有限的資料將對男主角的猜想集中到牧師查爾斯·沃茲沃斯身上,但沒有直接的證據證明這一點。現實生活中,詩人對這位「我『小女孩』時期的牧羊人」的了解也十分有限,他們或許只見面了三次,兩人或許都情緒激動,但從無親熱舉動。沃茲沃斯頗有社會名望,婚姻完美,家庭和睦。艾米莉深知這段感情的不可能,在現實痛苦的驅使下,她潛入詩歌的世界謀求安慰,一再返回這段情感發展和深化其中潛藏的因素,並幻想兩人最終在天堂重聚。

TheStarry Night by Vincent van Gogh

誰是艾米莉鍾情的男子,這個問題並不重要。如同「蘇茜的精靈」,艾米莉所愛的歸根到底只是她想像中的伴侶,內心的掙扎、絕望、孤獨和痛苦最終被詩人的創造力轉化為璀璨的藝術。她內心渴望的關係完美卻無法擁有,像天堂一樣讓人嚮往,正是這種幻想為她建立起真實而強大的自由王國。在一首緬懷勃朗寧夫人的詩中,艾米莉寫道:「黑夜——感覺是美好的。」

艾米莉去世很久之後,她的侄女回憶說,在她的成長過程中被奧斯丁不斷引導著,遠離孤獨和內省。詩人的哥哥希望「在他家中不要再有孤獨的詩人。」

(主要參考資料:阿爾弗雷德·哈貝格著,王柏華、曾軼峰、胡秋冉譯《我的戰爭都埋在書里——艾米莉·狄金森傳》,圖片來自網路)

⊙ 文章版權歸《三聯生活周刊》所有,請勿轉載,侵權必究。


推薦閱讀:

日本人很驚訝:我們竟是世界頭號妓女出口國
全國幸福指數排名新鮮出爐,我們如何提升幸福感?
我以為我們關係不錯——是的,只是你以為
我們的緣分真的結束了嗎
警惕戰略盲區:我們為何常常錯看小國(完整版)

TAG:詩人 | 隱居 | 我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