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煬帝雄才不遜唐太宗 荒淫殘暴為後世污衊

(本文摘自:《中國皇帝的五種命運》 作者:張宏傑 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書案左首,架著一把名貴的古銅鏡。每當讀書倦了,楊廣就攬起來,和鏡中人對視。一股壓抑不住的英氣破鏡而出,照亮了他的雙眸:從俊朗的眉毛到挺拔的鼻樑,從光滑的皮膚到鮮潤的雙唇,每一根線條都千斟萬酌,每一個細節都經得住推敲。很明顯,這不是隨手捏就而是精心設計的面孔。他百看不厭。(《隋書·煬帝紀》:「上美姿儀,少敏慧。」)

在內心深處,楊廣一直覺得自己有兩個父親:一個是人間的楊堅,另一個是天上的上帝。

天上的父親給了他幾乎一切他想要的:

他被安排銜著金湯匙出生,並且投生在北周重臣隋國公楊堅的府第。還沒出生,府里已經給他千挑萬選出數十名的奶媽和僕婦,準備了成百上千的玩具、童衣和飾物。從懂事起,他的身邊就跟隨著龐大的僕從隊伍,隨時準備滿足他每一個小小的需要。他的一顰一笑,都是無數人關心的中心。

除了俊秀的外表,上天還賜予他超乎常人的聰穎。七歲那年,他寫出了平生第一首詩歌,歌詠長安灞河兩岸的旖旎風光。這首詩從老師手中流傳到文人學士圈中,立刻為他贏得了「神童」的美譽。後來他成了到他為止的歷代皇帝中最博學、最富才華的一個,隋代文學史上留下了他許多首優美的詩篇。

人間的父親當然對他更加疼愛。保姆懷中那個粉紅色的小臉上燦爛的笑容,似乎有一種天生的魔力,在第一瞬間扯「偏」了父親楊堅的心。越長大,這個孩子的聰明、懂事、可愛就越讓他感覺到父親的驕傲。作為一個很少承認錯誤的人,楊堅卻不能否認他對這個孩子「於諸子中特所鍾愛」。做隋國公時,楊堅重金為這個孩子聘請了國內最博學的老師,做了皇帝後,他乾脆把原來打算用為丞相的王韶任命為楊廣的師傅。從楊廣自少年起接受的一系列任命中,我們可以一目了然地讀出楊堅對他的特殊器重和苦心培養。開皇元年(581年)二月二十六日,在楊堅開國稱帝僅十二天之後,年僅十三歲的楊廣就被封為晉王,並被任命為并州總管,授武衛大將軍稱號。并州為當日防備帝國最危險的敵人突厥的戰略要地,封楊廣於這樣的要衝,當然是為了讓他儘快成長為帝國的藩屏。十八歲那年,晉王在并州表現出的才能被皇帝認可,於是皇帝召他回朝中,實習宰相之職。從此之後,帝國內最重要或者最關鍵的職務幾乎都是屬於這個兒子的。當突厥欲圖南下時,楊廣被立刻調回并州,繼續屏擋突厥。由於南方全部反叛,楊廣又被迅速從并州總管調為揚州總管。雖然任命皇子擔當要職是隋文帝的整體政治籌劃,雖然這些職務實習性成分居多,然而在五個兒子當中,楊廣的屢次任命無疑是最風光的。

從懂事開始,楊廣就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上帝的寵兒。在他眼裡,這個世界幾乎是專為他而創造的。他來到人間,就是為了玩一場叫做「人生」的快樂遊戲,為了像父親那樣收穫萬眾的崇拜,盡享人生的每一點滴美好。他有充分的理由這樣認為,因為很少有哪個生命樂章的序曲能這樣燦爛。

然而,天心永遠不可能徹底被凡人所了解,命運的安排往往是讓人費解的,它給了楊廣一切,卻唯獨忘掉了最關鍵的一樣:恰當的出生順位。在他前景輝煌的命運之路上,橫亘著一個巨大的陰影:兄長楊勇。

自從西周時起,中國政治權力的傳遞就一直遵循著一個明確的原則:「立嫡以長」。大隋天下的未來主角,應該由他的長兄楊勇扮演。

「嫡長制」最有效地保證了皇族內部權力延續的有序,杜絕了皇族間的競爭,所以被聖人稱為「百王不易之制」。然而,這個制度的合理性是那麼禁不起推敲。誰都知道,出生順位與治國才能沒有什麼邏輯上的聯繫。正是這個制度導致歷史上幼童、白痴、昏庸之徒不斷登位。為什麼要把帝國的前途囚禁在這樣一個弱智的規定里呢?

相信在一千四百年前,楊廣和他的其他兄弟們都是這樣想的。

降生在政治旋渦中的楊廣兄弟對政治的興趣幾乎是天生的。在過去的幾千年里,政治幾乎是一個中國男人實現自我的唯一途徑。在他們的視野里,只有政治,才能體現一個人的生命價值;只有權力,才能賦予男人以非同尋常的力量和尊嚴。混合了鮮卑族和漢族血液的楊氏家族的男人們生命力都非常強健,「蓋世英豪、兒郎虎豹」這句唱詞用在楊堅家裡異常貼切。楊堅其餘的四個兒子,都像餓狼渴望鮮肉一樣,對皇位垂涎三尺。雖然文筆出色,楊廣從來沒想到要當什麼文學家。那樣的前途對一個皇子來說幾乎是一種恥辱。

在楊堅稱帝、五兄弟同日封王之後,楊廣就感覺到兄弟們之間的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這些從小在一起嬉戲打鬧著長大的兄弟看對方的眼神里都多了一絲陰冷和提防。南北朝時期的政治,是中國歷史上最富陰謀和血腥色彩的時期之一。為了爭奪皇位,政治上層一直在鉤心鬥角、相互殺戮,而皇族間的兄弟相殘是高層政治中最常上演的劇目之一。從這一刻開始,楊氏兄弟倏然驚覺:生在帝王之家,就是活在狼群之中,也許有一天,不是自己殺掉其他兄弟,就是其他兄弟殺掉自己。

既然生活在狼群之中,強壯、敏捷、狡猾就是競爭的資本。楊廣堅信自己具備這樣的天賦。雖然一個個野心勃勃,但其他兄弟都是碌碌之徒,只有楊廣從楊堅身上繼承了一個政治家所必需的基本素質:城府、機敏和悟性。

一般來說,豪門子弟都免不了一些共同的毛病:驕縱狂傲、眼高手低以及缺乏自制能力。可楊廣似乎是個異數。

也許是因為師傅們教育的成功,也許是因為他過人的悟性,他從小就表現出非同尋常的自制力,舉止端凝,「深沉嚴重」。其他兄弟多是典型的紈絝,為了一時之欲,多違父母之意:長兄楊勇缺乏心機,行事放縱,老三楊俊性格軟弱,奢侈無度;老四楊秀則性情暴烈,甚至「生剖死囚,取膽為樂」(《北史·列傳第六十三》)。只有他對父母之命奉之唯謹。父親提倡節儉,他便衣著樸素,用度有節。母親性奇妒,最看不得男人好色,他則與正妃蕭氏舉案齊眉,恩愛有加。

從很早開始,他就已經學會設計自己,雖然出身天潢貴胄,他卻善待下人,從無驕縱之色。「大臣用事者,皆傾心與交」,「敬接朝士,禮極卑屈,由是聲名籍甚,冠於諸王」。父親楊堅印象最深刻的是這樣一個細節:史萬歲是國之名將,開皇十七年他遠征雲南回朝時,分別路過秦王楊俊所在的成都和晉王楊廣所在的江都。兩個王爺對史萬歲的到來都很重視,親自接見。不過秦王關心的是向史萬歲索要征戰中虜獲的奇珍異寶,而晉王卻「虛衿敬之,待以交友之禮」,與他探討軍國大事。楊堅見二人情好,乃命史萬歲乾脆留在晉王身邊,督晉王府軍事。(《隋書·煬帝紀》)

開皇九年(589年),在隋帝國最重要的一次戰爭———為統一南方而進行的平陳戰爭中,年僅二十歲的楊廣被任命為五十萬大軍的最高統帥,引起舉國矚目。這次戰爭是他正式登上帝國政治舞台的亮相之作,楊廣深知這是樹立自己形象的千載難逢的機會。事實上,他的全國性聲譽就是在此刻建立起來的。腐敗的南朝不堪一擊,平陳戰爭勝得輕鬆愉快。攻滅南朝之後,楊廣首先命屬下收取陳朝政治檔案和典章文物,「封存府庫,金銀資材一無所取」,「秋毫無所犯,稱為清白」。由此「天下皆稱廣以為賢」,「昆弟之中,聲譽獨著」。(《隋書·煬帝紀》)

二十齣頭的他成了隋帝國風頭最健的政治明星,這個皇子的賢能實為歷代少見。在楊廣刻意表現自己的背後,隱藏著誰都讀得懂的動機:雖然嫡長制原則橫亘在面前,但熟讀歷史的楊廣知道,「換太子」這樣「大不韙」的事,在歷史上並非沒有發生過。

從一定程度上說,中國歷史不是一部人的歷史,而是神或者鬼的歷史。構成前者系列的是文武周召、孔孟程朱、諸葛亮、文天祥這些天縱神聖、料事如神、頂天立地、完美無瑕的形象;構成後者系列的是夏桀商紂、秦始皇、曹孟德、秦檜這些窮凶極惡、無惡不作、頭上長瘡腳底流膿的角色。中國歷史中的人,身上往往充斥著「神性」或者「獸性」,唯獨缺少「人性」。而在這些「鬼」當中,隋煬帝楊廣是面目最醜惡的一個。

在老百姓的傳說中,楊廣原本是終南山間一隻巨鼠轉世,所以淫猥貪婪,無惡不作。這個古今惡人排行榜中的Top1幾乎集中了人類所能有的全部邪惡品種:淫蕩、貪婪、狡詐、陰險、自私、冷血、殘暴、血腥、昏亂……他犯下了幾乎人類所有能犯下的罪行:「謀兄」、「淫母」、「弒父」、「幽弟」、「逆天」、「虐民」……

之所以被潑上了這麼多層污垢,一切都起源於他犯的第一個「錯誤」:「奪嫡」。

在今人看來,對皇位的渴望並不能被認為是一個錯誤。作為一個受到器重的皇子,楊廣對皇位的「非分之想」,其實屬於一個人的正常慾望範圍。從能力、才華及素質看,楊廣確實比他的兄弟們更適合當這個皇帝。在所謂的「奪嫡」過程中,楊廣所做的主要是竭力表現自己的能力而已,用今天的話來說,這是一種良性競爭。

然而,在古人看來,對皇位動念,本身就是楊廣的大罪。換句話說,問題不在於楊廣進行的競爭是不是良性,而是他根本不應該參與競爭。

在傳統中國,每一個人生下來,身上都系著一個無形的標籤,叫做「名分」。遵守名分,是人生守則中的第一款。用李斯的那個著名寓言來比方,生在倉里的老鼠註定會一生吃白米,而生在廁所里的老鼠註定一生吃手紙。不守名分,是一個人所犯的錯誤中最危險的一個,因為名分關乎社會穩定。商子說:「一隻兔子在野地里奔走而百人逐之,並非是兔子可以夠這百人來分,是由於名分未定,誰都可以來爭。賣兔者滿市,卻沒有人敢不給錢就拿,是由於兔子有主,名分已定。所以定名分,才能天下大治;名分不定,必將天下大亂。」

中國文化推崇的最高價值是穩定。江山永固,萬世不變,是統治者最大的利益關切。這就註定了它是一種反競爭的文化,因為競爭往往帶來混亂和動蕩。「雄心、進取」這些我們今天看來非常雄性、英武的辭彙,在過去卻是非常錯誤和不祥的。聖人說,如果大家都「各安其分」,那麼社會就不會起衝突,天下就會永遠太平祥和。通過這種方式實現的穩定肯定是壓抑和缺乏活力的。然而過去的中國人卻樂於忍受。由於對競爭的恐懼達到了變態的程度,他們寧可要嫡長制的草,也不要自由競爭的苗。如果哪位皇帝或者皇子膽敢挑戰立嫡以長的原則,不但在當時他要受到大臣們的強烈反對,在死後也必將成為人們全力攻擊的對象。

由於以勤儉著稱的隋文帝被傳統史學立為「基本正確」、「主流是好的」好皇帝,所以攻擊的矛頭就集中對準了楊廣。他們以楊廣為主角,編造了一個又一個匪夷所思的故事,以證明楊堅選擇楊廣是多麼的錯誤。

出現在《隋書·煬帝紀》中的楊廣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平陳戰爭勝利後進入陳宮,尋找陳叔寶那個著名的寵妃張麗華。據說相見之後,楊廣色心大動,「欲納為妃」。幸虧老臣高熲殺了張麗華,避免了這個「狐狸精」禍亂大隋。

編造這個故事的動機當然是為了證明楊廣本性好色。然而這個說法根本經不住推敲。傳統史家也承認,楊廣是一個善於蟄伏、處心積慮的人。平陳戰爭對他來講是樹立自己形象的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必然會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張麗華並非一般的女人,這個妓女出身的女人在那時以淫蕩、邪惡、奸詐為全國所知,並被認為是陳朝滅亡的罪魁禍首之一,她的結局是戰爭勝利後舉國關注的一個焦點。在這種背景下,即使二十歲的楊廣有性錯位(在史書中我們並沒有見到其他例證),喜歡一個孩子已經十五歲(張麗華所生的被立為太子的深時年十五)的半老徐娘,也不至於做出如此駭人聽聞的事來———那豈不是自絕政治生命?

與《隋書》記載不同,同樣於唐初修訂的《陳書》和《南史》都明確記載殺張麗華的命令發布自楊廣而不是高熲。《陳書》記載:「晉王廣命斬貴妃,榜於青溪中橋。」而《南史》則說:「晉王廣命斬之於青溪。」

雖然取代楊勇在理論上幾乎是不可能的,楊廣卻一直有一種直覺:自己會成為大隋朝新的主角。理由只有一個,因為從小到大,他一直是那麼幸運。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機會,他就會做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天賦的聰明讓他很清楚怎樣能達到目的:那就是像一隻老狼一樣蟄伏,然後在恰當的時候迅猛出擊。他對自己的毅力、耐心和敏捷有信心,就像對長兄楊勇的愚蠢有信心。

作為具有鮮卑血統的楊氏家族的長子,「普六茹·見地伐」(楊勇的鮮卑名字)最鮮明地繼承了胡人的天性。史稱這個比楊廣大兩歲的王子「性寬厚」,才智尚可,品質不惡,然而卻毫無政治敏感和政治才華。他「率意任情,無矯飾之行」。父親崇尚節儉,他卻大手大腳,不惜代價四處淘弄國內最好的獵鷹、寶石和馬鞍;父母都是極重門第之人,母親獨孤氏尤其對「生活作風」問題看得很重,他卻正眼也不看父母為他娶的正妻,跑出去和那個妖媚的工匠之女雲氏野合生子;父親敏感多疑,他卻公然和社會上的豪俠流氓來往,甚至允許他們身帶刀劍出入宮廷……每當又聽到太子的什麼「醜聞」,楊堅都會下意識地想起遠在江都的次子:太子如果能趕上老二一半,他也就放心了。

平心而論,除了這些不謹之處而外,楊勇並無什麼顯著的過失。然而,從這些小過,可以看出此人心智粗疏,以至於他找卜者算父親的死日的事都能傳到文帝耳中。如果登基,此人也必是一個昏庸之主。

楊廣早就知道,楊勇很難把這個太子做得一帆風順。儲君這一職位其實乃天下至難居之地。在太子達到可以接班的年齡之後,皇帝的長壽就是對太子利益的損害,儲權與皇權的矛盾不可避免地在皇帝和太子之間形成一種微妙的心理影響,這就是古代的皇位接班人沒有幾個有好下場的原因。楊廣深知這種心理影響對父親的作用,這頭老獅子是在一系列的陰謀中登上皇位的,他不但具有普通人所不具有的鐵腕、果斷,更具有尋常政治人物所沒有的對陰謀的敏感,「猜忌苛察,乃至子弟,皆如仇敵。」(《資治通鑒》卷一百八十)在這樣的人面前當太子,沒有特殊的天分一定會翻船。

果然,在太子二十歲左右,發生了這樣一件意味深長的事:那一年的冬至,大臣照例要給皇帝行禮。考慮到與日漸年長的皇太子搞好關係的必要,許多大臣從皇宮出來又紛紛趕到太子東宮,於是形成了不約而同百官畢集的場面。

正在休息的楊堅突然聽到東宮中隱隱傳來朝樂之聲,不禁十分奇怪,立刻命人出去問是怎麼回事。

太監回報:太子見百官畢集,就令左右盛張樂舞,接受朝賀。

本來喜氣洋洋的楊堅立刻面如冰霜:這是禮法所不允許的。他那顆對權力異常敏感的心立刻緊縮起來,腦海里馬上浮現出一系列不祥的辭彙:「勾結」、「攀附」、「政變」、「逼宮」。他知道,即使太子沒有不臣之心,然而難保沒有小人,如同當初勸他奪北周帝位一樣,捉摸皇帝的寶座。

史書說,由此之後,皇帝對太子「恩寵漸衰」,對太子的不滿屢屢現於辭色。皇帝召集身邊的重臣,與他們探討更換太子的可能性。雖然這一想法被大臣們勸阻,但皇帝的內心已經被帝國高層悉知。

消息很快傳到了晉王府,楊廣知道在這種形勢下他要做的是什麼,一個是一如既往地用出色的表現來做老大的反襯;另一個是看準時機,對楊勇這塊搖搖欲墜的石頭輕輕加上一把力。

這兩方面他都做得很成功。在統一江南之後,楊廣就任江南總管。他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工作中,整整十年間沒有好好休息過。他的統治手腕也非常高明。他放棄了歧視南人的高壓統治,從尊重南方文化、尊重和延攬南方精英人物入手,穩定江南人心。在他不遺餘力「廣搜英異」之下,南朝幾乎所有知名人物都成了晉王府的常客。他主動學習南方方言,儘力資助文化事業,很快贏得了江南上層的人心。在他治理的十年中間,占帝國半壁江山的南方經濟迅速復甦,社會安定,百姓安居,一次叛亂也沒有發生。南方士人這樣稱讚他:「允文允武,多才多藝。戎衣而籠關塞,朝服而掃江湖。……繼稷下之絕軌,弘泗上之淪風。」(《隋書·煬帝紀》)

晉王的個人生活也十分檢飭。他的節儉在諸王之間是出名的。人們來到晉王府,見不到古物珍玩,見不到鮮姬美妾,上上下下衣著都很樸素。因為無暇留心絲竹,王府里的樂器上都蒙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史書記載:皇上及皇后每次派遣太監宮女們到楊廣府中辦事,無論地位高低,楊廣必與蕭妃在門口迎接,「為設美饌,申以厚禮;婢僕往來者,無不稱其仁孝」。(《資治通鑒》卷一百七十九)這種連今天每個科級小官僚們都精通的政治技巧,楊廣夫婦當然會滴水不漏。他雖然遠在江南,卻借不多的進京機會,用人際能力和金錢在朝臣中構築了牢固而秘密的人際關係網。通過這個網路,他在南方所收到的稱頌聲傳達到楊堅耳朵里時被放大了數倍。在帝國政治高層,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認為,像楊廣這樣條件出色的皇子歷史少見。如果是這個皇子接楊堅的班,大隋天下會更有保障。

而在南方不斷傳來對楊廣的讚頌之聲的同時,楊堅與楊勇的父子關係卻形成了惡性循環。因為感覺到自己的失寵,楊勇情急之下,錯招頻出。他不斷派人去打探父親的消息,窺測父親的行止,然而由於行事不謹,探子居然被隋文帝抓住,文帝氣憤地說:「朕在仁壽宮居住,與東宮相隔甚遠,然而我身邊發生纖芥小事,東宮必知,疾於驛馬,我怪之甚久,今天才知道是怎麼回事!」由於提防太子篡位,皇帝增加了數倍警衛,晚上睡覺怕不安全,居然從後殿移到了前殿。事情發展到這個程度,許多大臣都預感到,楊勇確實沒有什麼希望了。

得知這個消息,楊廣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他找了個借口,進京面聖,和母親獨孤氏進行了一次密談。在密談中,他說,長兄楊勇不知何故,近來頻頻挑他的錯,甚至屢次揚言要除掉他。前一段,晉王府潛進一個刺客,剛剛跳入王府就被抓住了,雖然百般拷打也不吐口,但是他猜測可能是太子派來的。

楊廣知道他的這番話會起什麼作用。獨孤後當晚就把楊廣的話告訴了楊堅,並且指出,楊勇與雲氏野合所生的孩子很有可能不是楊家的骨血。如果楊勇繼了位,楊家的基業最後就要傳給這個不明不白的孩子……

楊堅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怕老婆的皇帝,皇后的「枕頭風」對帝國政治來講,常常是一場颱風。

在野史傳說中,還有另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它被創作出來主要是為了表現楊廣的心機深刻,同時又冷漠無情。《資治通鑒》記載,在被立為太子之後的第三年,皇后獨孤氏駕崩。太子楊廣在皇帝及宮人面前悲痛欲絕,好像活不下去的樣子。背地裡卻飲食言笑如常。每天他表面上只吃素米,實際上卻偷偷命人取鮮肉肥魚放在竹筒中,以蠟封口,裹在衣服里送進來。

確實,為了皇位,楊廣是老謀深算的。一定程度上的「矯飾」,是政治家必備的素質之一。然而,「母死不悲」的傳聞無論如何都不合常理。從現存資料及傳世詩文看,楊廣是一個非常重感情的人。他在文字中表現出的對朋友對親人的繾綣情深,相當動人。更何況,他又是獨孤後最喜歡的孩子,母子感情非常融洽,從未有失和的記載。楊廣之被立為太子,獨孤後的「枕頭風」起的作用是相當關鍵的。楊堅晚年,猜忌心日益朝變態的方向發展。在如履薄冰的太子位上,母后是比父皇還要堅固的保護傘。以人子之常理推之,楊廣此時不可能不哀痛於心,從小錦衣玉食的他何至於在此時突然饞起大魚大肉來?

其實,查遍《隋書》及《北史》、《陳書》等正式史料,均未見此記載。以嚴謹著稱的《資治通鑒》的這一記載竟然是采自野史小說。正統史家對楊廣的不遺餘力的醜化到了不惜犧牲自己著作學術水平的程度。

開皇二十年十月九日,大隋長樂宮文華殿里,群臣畢集,氣氛嚴肅。皇帝楊堅面色沉鬱地端坐在龍椅上,左首跪著長子楊勇,右首跪著次子楊廣。他們身後,是黑壓壓的大臣們的頭。楊堅沉默良久,說了聲:「宣!」於是,站在他身邊的內史侍郎薛道衡高聲朗讀起手中的詔書:

自古太子,常有怙惡不悛的不才之人,皇帝往往不忍心罷免,以至於宗社傾亡,蒼生塗地。由此看,天下安危,繫於儲位之賢否,大業傳事,豈不重哉!皇太子勇,品性庸暗,仁孝無聞,親近小人,任用姦邪,所做的錯事,難以具述。百姓者,天下之百姓也。我雖然愛自己的孩子,也不敢以一己之愛傷害天下百姓的福祉,聽任勇將來變亂天下。勇著即廢為庶人,以次子廣繼之!

群臣們都把頭匍匐得很低,他們知道,廢掉培養了二十多年的太子,皇帝的心中一定不能平靜。不過,在內心深處,多數的大臣認為這一天對大隋王朝來說也許不是災難性的日子,而是一個幸運的時刻。

頭低得最深的是新太子楊廣。雖然對自己的幸運一直有自信,楊廣在江南的十年間心裡一直是忐忑的。畢竟,挑戰嫡長制原則是中國政治傳統中最「大不韙」的事。不管他將來統治能否成功,他們父子都會因在無「大過」的情況下「易儲」和「奪嫡」而受到歷史永遠的指責。父親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走這步棋。事實上,有一段時間裡,特別是在楊勇為楊堅生了一個健康的長孫之後,楊廣幾乎已經放棄了競爭儲位的希望。他已經開始安排自己的後路,一度做好了以一個恭順親王了此一生的打算。

像其他幾次奇妙的體驗一樣,在這個特殊的時刻,他心裡再一次充滿了對命運的感激,這次非同尋常的心想事成再次讓他感覺到自己與上天的神秘聯繫。在向父親謝恩叩頭時,他其實也是在向上天行此大禮。雖然已經做了足夠的心理準備,楊廣還是沒有想到他會如此激動。是啊,三十年的生命,其實只為等待這一時刻!他人生之路上那塊最大的阻路石終於被掀開,他的未來看起來是那樣瑰麗誘人。巨大的幸福感讓他心神激蕩,簡直把握不住自己。

然而,內心的激蕩從來沒有出現在他的臉上,人們看到成為太子後,楊廣變得比以前更加謙恭、和氣了。新太子與前太子在東宮中的所作所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在進入東宮前,博覽經史的楊廣已經總結出做太子的秘訣:儲權是世界上最不穩定的權力。一個明智的太子應當主動把自己當成老皇帝意志的囚徒。他不應該沾染任何可能危及皇權的事,不結交外臣,不干預國政,沒有任何引人注目令人竊竊私語的舉動。只有極度的小心、恭謹、謙退乃至一定程度上的違心、作偽、裝聾作啞作為儲權與皇權間的潤滑,才能使衝突不至於傷害到自己。

在冊立太子大典上,為了表示自己的節儉和謙退,他請求免穿與皇帝禮服相近的太子禮服,並且請求以後東宮的官員對太子不自稱臣。楊堅欣然接受。

成為儲君之後,他閑居東宮,以讀書、寫詩、禮佛為務,處處事事看父皇臉色行事,不越藩籬一步。原來那個熱心政事、精力充沛、一天也閑不著的江南總管如今突然變成了閑雲野鶴,優哉游哉。他本是非常虔誠的佛教徒,對佛理佛法深有研究,此時既有閑暇無處打發,乾脆靜下心來編撰了二十卷《法華玄宗》。那個因到晚年變得更加多疑乖戾的父皇正忙著大開殺戒,屠殺、廢黜、關押了一大批不放心的權臣,其中甚至還有他的四弟蜀王楊秀,卻從來沒有把懷疑的目光投到這個息心佛域、參玄悟道的太子身上。

古往今來的太子,沒有幾個能比楊廣做得還成功。事實上,從懂事起,他就習慣了緊張的滿負荷的生活節奏,東宮歲月表面上看起來悠然自得,實際上這種生活對他來講是最大的折磨。在寫給最好的朋友、正在北部邊疆備戰的將軍史祥的一封信里,他不經意間流露了自己的一絲落寞:

「近者陪隨鑾駕……備位少陽,戰戰兢兢,如臨冰谷。……比監國多暇,養疾閑宮,厭北閣之端居,罷南皮之馳射。……親朋遠矣,琴書寂然,想望吾賢,疹如疾首。」(《隋書·列傳第二十八》)

不過,他只是把這絲寂寞寄托在文字中,在老皇帝面前,他的表情從來都是安詳凝重。楊廣深知,他所有的任務只有一個,就是等待。

像以往一樣,對楊廣關愛有加的命運並沒有讓他等太長時間。

在楊廣成為太子後第三年的大隋仁壽四年(604年)六月,一個隱秘的消息溜出仁壽宮那厚厚的宮門,迅速在隋帝國蔓延:六十四歲的當今皇帝楊堅病了。

皇帝的病情屬國家最高機密。當這個機密成為普通百姓悄悄談論的話題時,每個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跡象越來越明顯。七月初七,老皇帝的病已經被證明不治,他召百官入宮「訣別」,與百官「握手歔欷」。《隋書·何稠傳》記載文帝臨終前的細節說:文帝把楊廣叫到床前,用手摩挲著楊廣的脖子囑咐說:「何稠用心,我付以後事,動靜當共平章。」

這個細節流露出了這對天家父子少見的天倫之情。

楊堅得病、病重直到死亡的過程,史書都有明確記載。從這些史料看,老皇帝的死是從容的、安詳的。一直到死,楊堅都確信他的帝國所託得人。

然而,為了證明楊廣繼位的非法,後世的編史者卻把楊廣整個前半生傳奇的高潮定位於「篡位」。據說在楊堅病重的時候,這個野獸終於撕開畫皮,露出了猙獰的面目。他迫不及待地幾乎就在父親身邊強姦了父親的妃子,也就是自己的後母,然後又揮刀殺死了父親,關押了自己的弟弟,宣布自己即位。由此完滿完成了「謀兄」、「淫母」、「弒父」、「幽弟」這一系列經典罪惡。

這實在匪夷所思。

在那幾天里,楊廣當然是全帝國心情最緊張、最複雜的人。不管內心是否如野史小說中所說的盼著老皇帝早一天咽氣,至少在皇帝訣別了百僚,全帝國都知道皇帝熬不了幾天的時候,他沒有任何必要像傳說中的那樣提前謀殺父親。在這些天里,他的全部身心都必須調動起來,力求完美地扮演孝子的角色,儘可能多地待在老皇帝身邊,親自端水嘗葯,衣不解帶。另外,需要他做的事還有很多。一方面他要代理老皇帝處理積累起來的日常政務,一方面要籌備、計劃、拍板老皇帝的醫療以至規模巨大、頭緒紛繁的國葬事宜,同時,更重要的,他還要掂量、分析、捉摸各派大臣的內部爭鬥情況及心理,特別是掌握各地武力的調配情況,以防止國家大喪之際出現任何變亂。據內線報,他最小的弟弟已經連日招兵買馬,準備動手。一個人的精力無論如何應付不了這麼多的事情,連日睡眠不足,面容迅速消瘦,兩眼布滿血絲,說話偶爾前言不搭後語都應該是正常情況。

在這個時候,楊廣怎麼會不著四六地打起父親寵妃的主意以致鬧出了強姦案來?

香風密密帷幕重重的後宮是民間歷史愛好者的筆觸掀開時間之簾後最熱衷探究的地方。這些離奇的情節,主要是由野史作家貢獻的。在《大業記略》中,記載了這樣一段繪聲繪色的傳奇故事:

高祖在仁壽宮,病重,楊廣侍疾。高祖晚年最喜歡的美人,唯陳、蔡二人而已。楊廣乃召陳美人於別室,美人既還,面部有傷而頭髮凌亂,高祖問之,陳曰:「皇太子為非禮。」高祖大怒,咬指出血,召柳述、元嚴等,要換楊勇當太子。楊廣於是命楊素、張衡進毒藥。楊廣選了三十個健壯的太監穿上女人的衣服,衣服下面藏著刀槍,立於宮內道路邊,不許尋常人入內。楊素等既入,而高祖暴崩。

另一種野史《通曆》中記載得更為離奇。它說楊廣試圖強姦文帝寵妃就發生在楊堅與百官舉行別儀式的重大時刻。隋文帝死亡的情形更為具體詳細:

張衡進入殿內,拉住皇帝,不知怎麼回事,只見血濺屏風,老皇帝慘叫之聲達於戶外,崩。

簡直成了一部強姦暴力片。

這些野史,把那個善於蟄伏、長於自製、強毅隱忍、雄圖大志的楊廣描寫成了一個急吼吼的多年沒有親近過女人的色情狂。於眾大臣聚集、舉國聚焦的焦點之地,權力授受的關鍵之時,演出這極可能毀自己二十年積累的奪嫡成果於一旦的愚蠢下流故事。楊廣再愚蠢,能有此乎?

也許正是因為考慮到這一點,所以雖然這是醜化楊廣的最好武器,正史也不敢直接使用。事實上,就連用力搜集煬帝的反面材料以為批判的唐太宗君臣,也沒有一人指控楊廣弒父。試想,如果果有此說,則李唐起兵之時,何不以為宣傳材料?

關於楊廣的故事就是這樣漏洞百出,存在太多邏輯上的硬傷。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明顯不合常理的傳說,卻被人們津津樂道了千餘年。我們不得不說,楊廣是古往今來被歷史學家們侮辱和損害的人中最嚴重的一個。然而,「謀兄」、「淫母」、「弒父」、「幽弟」不過是羅織的開始,在以後,還有更大的罪名等著他。不過相對於曲折驚險、色彩豐富的前半生傳奇,他後半生的故事顯得平鋪直敘、色彩單調。這個原本被描述成狼一樣堅強狡詐的人在登上皇位後立刻變得豬一樣昏聵糊塗。在位十四年,他所做的最主要的事就是在深宮中變著花樣地不停宣淫。除此之外,他所做的其他事也無一不是離奇荒唐的:僅僅為了一次旅遊,他動用數百萬人修建了大運河;因為算命人的一句話,他就拋棄了長安,跑到洛陽另建新都;為了滿足毫無必要的虛榮心,他舉全國之力三次打高麗……總而言之,他用盡一切辦法毀滅帝國,並終於成功地把自己送上了斷頭台。

與後世讀者想像的不同,老皇帝死去的前後,整個大隋王朝的空氣中充斥的不僅僅是緊張,還有幾分興奮,或者說得更明確點兒,是期待。人們期望著這個三十六歲、才名廣播的新皇帝把初興的大隋帝國帶向更大的繁榮。新皇帝即位不久後做的兩個小小決定,使他們更加堅信有理由這樣期待:

即位不足四個月,從洛陽傳來消息,楊廣平陳時帶回的俘虜陳叔寶去世。雖然是一介俘虜,然而畢竟曾經做過皇帝,按理應由現任皇帝確定一個謚號,以定其一生功過。

楊廣翻遍《逸周書·謚法解》,反覆斟酌,挑出了一個字:煬。《謚法》雲:「好內遠禮曰煬,去禮遠眾曰煬,逆天虐民曰煬。」

這是所有謚法中最壞的一個字。

楊廣認為,只有這個字,才能充分表達他對前手下敗將的輕蔑和鄙薄,也才能提醒自己不要像這個敗家子一樣荒嬉無能、腐敗亡國。

另一個細節是,在挑選新年號時,新皇帝圈定了古往今來年號中最大氣磅礴的兩個字:大業。

整個大隋天下,沒有幾個人了解這個政治新鮮人(Fresh Man)心中的夢想。

在普通人眼裡,父親楊堅的功業已經達到了極盛:四海一統,天下太平,國力昌盛。開國之君似乎沒有給繼承人留下多少創業的空間。然而心高氣盛的楊廣卻不這樣認為。在他看來,「素無學術」的父親為人行政目光短淺、器局狹小,因此他的統治表面上成績斐然,實際上存在著許多重大缺陷。

先從小節數起。父親的第一個缺陷是過於嚴苛。因為過人的勤政節儉,老皇帝楊堅在中國史上留下了很高的聲望。然而,仁壽年間的大隋臣民們感覺到更多的卻是老皇帝晚年變本加厲的猜忌多疑。也許是因為老年的人格改變,越到暮年,楊堅越擔心大隋天下的安全。為了震懾天下之人,他用刑越來越酷。一開始是「盜邊糧者,一升已上皆死,家口沒官」,後來甚至發展到「盜一錢已上皆棄市」的程度。(《隋書·刑法志》)百姓舉手投足便有可能觸犯刑法,弄得怨聲載道、人心惶惶。

許多成功的兒子都是踏著父親的屍骨建功立業的。楊廣知道,剛剛登基的他要務是爭取民心。而父親的錯誤正是自己的機會。

一上台,楊廣就下令重修《大隋律》,文帝晚年制定的酷刑全部取消。用酷刑來維持統治秩序的做法在楊廣看來太小兒科了。楊廣稱聖人之治應該「推心待物」,所以他「每從寬政」,新的《大隋律》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寬大的法律之一。歷代王朝均規定,犯謀反等大罪,父子兄弟均斬,家口沒官為奴。楊廣認為這條法律太不人道。他說:「罪不及嗣,既弘於孝之道,恩由義斷,以勸事君之節。」新的《大隋律》斷然取消了連坐之罪,開創了中國法律史的一個獨一無二的先河:廢除了對謀反大罪的連坐。(《隋書·刑法志》)這是中國法制史走出的極為重要的一步。可惜這一步到了唐代又退了回去。

相對嚴酷,楊廣更反感的是父親的吝嗇。隋文帝是中國歷史上最善於搜刮的皇帝,他一再巧立名目,提高稅率,壓得老百姓喘不過氣來,甚至饑荒時也捨不得打開倉庫救濟百姓。楊廣認為,這實在不是人君應有的氣度。即位之後,他即大赦天下,普免天下全年租稅。在位十四年間,他多次寬免百姓租稅,一再降低稅率。

隋文帝「素無學術」,對文化十分輕視。晚年甚至認為學校沒有什麼用處,各地學校,均予廢除。楊廣即位不久便恢復了被隋文帝所廢除的各級學校。並且發布詔書,宣布帝國的文化方針是「尊師重道」,「講信修睦,敦獎名教」。(《隋書·煬帝紀》)

楊廣初政的這些舉措,輕而易舉地贏得了天下百姓和讀書人的擁護,也迅速在大臣們中間建立了威信。看來,當初文帝選這個「天下稱賢」的王子為儲,是何等的明智啊!新皇帝的仁慈、慷慨、文雅的形象隨著這些政策傳遍了帝國,頌揚新皇帝仁德聖功的奏摺一再呈進到楊廣面前。

對於大臣們呈上來的充滿了諛詞媚語的奏章,楊廣只是淡淡地掃一掃,嘴角浮現出一絲不容易察覺的嘲笑:怎麼,這麼幾下簡單的初級政治招式,就值得稱頌為什麼「聖王之治」、「堯舜之業」嗎?

真是燕雀焉知鴻鵠之志哉!

古往今來還沒有比楊廣更自負的皇帝,《隋書》記載,皇帝自負其才學,每每傲視天下之士,曾對侍臣說:「天下人說我當皇帝純粹是因為血統嗎?其實假設令我與士大夫們考試選拔,當為天子的也是我。」

東宮三年,楊廣等得太苦了。在別人看來,三年的時間並不算長,而在他看來,每一天都是對他這個不同尋常的生命的巨大浪費。而對他生命的浪費,就是對大隋臣民利益的無可彌補的損失。

整個大隋天下,沒有幾個人了解這個年輕皇帝心中的瑰麗奇譎的夢想。

在楊廣看來,父親政治的最大漏洞就是沒有完成帝國精神上的真正統一。從表面上看,父親治下的大隋天下四海安寧,人民樂業。其實,帝國的統一像一張紙一樣一捅就破。東宮三年,不,早在坐鎮江南的十年里,他已經無數次地對帝國政治進行了全盤推演。剛一登上皇位,新皇帝醞釀已久的政治構想就井噴式地變成令人目不暇接的一道道詔令,隨著驛馬的賓士,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傳遍遼闊的國土:

仁壽四年十一月初四,即位僅僅三個月,楊廣下令徵發數十萬民工,在洛陽以北挖掘一道長逾千里的長塹,用於預防突厥騎兵南下,以拱衛規劃中的新都。十七天後,即十一月二十一,他又發布詔書,公布了營建東都的計劃,命令大臣們勘測土地,調集物資,開始籌備。第二年三月十七日,興建命令正式下達,數百萬民工被徵調到洛陽,隋帝國開國以來最大的工地一夜間出現在洛河邊上。在這道震動全國的命令剛剛下達四天之後,開鑿大運河的命令也正式發布,百餘萬民工從家鄉出發,奔赴通濟渠。又過了九天,新的命令傳來,六名大臣被派往江南,建造萬艘巨船,以備五個月之後的南巡之用……(《隋書·煬帝紀》)

政治機器運轉的節奏一下子加快起來,整個帝國都明顯感覺到了新皇帝的亢奮。帝國政治旋律從文帝晚年的陰鬱緩慢一變而成為高亢急切。

一道道詔令叫大臣們有點措手不及。輕閑慣了的他們從未遇到過這樣多的任務劈頭蓋臉地砸下來的情況。誰都沒有想到,那個「深沉嚴重」、以謹慎著稱的晉王,寶座還沒有坐暖就拋出這麼多巨大的規劃。每一項規劃都代價巨大,事關全局。這是不是過於急躁唐突?

楊廣卻一點也不認為自己過於急躁。事實上,他心中的設想才不過公布了十分之一。不論多麼幸運,一個人待在皇位上的時間畢竟是有限的,而他心中規劃的政治任務也許要一個普通帝王三輩子才能完成。在楊廣看來,自隋朝向上溯源,歷史上出現的偉大皇帝只有三位:秦皇、漢武,加上稍遜色些的光武帝。如今,他楊廣「以天下承平日久,士馬全盛,慨然慕秦皇、漢武之事」,「天才」加上難得的歷史機遇,使自己完全有可能「奄吞周漢」,建立一個「兼三才而建極,一六合而為家」的王朝,實現「日月所照,風雨所沾,孰非我臣」的政治理想,在歷史上寫下自己偉大的名字,成為「子孫萬代莫能窺」的千古一帝。為了在有生之年完成這一理想,他必須只爭朝夕。

應該說,大隋臣民遇到了自己這樣的皇帝,是他們的幸運。但是,庸眾們短時間內理解不了自己的政治藍圖,這也在意料之中。對他們進行一些詳細的解釋是必要的。他多次召集大臣們召開御前會議,滔滔不絕地解釋自己的政治構想,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的口才這樣好。

他說,從表面上看,父親治下的大隋天下四海安寧。其實,帝國的統一併不牢固,隋朝開國到現在已經發生了四次重大的叛亂,多數發生在新統一地區。這標誌著南方與北方在精神上還沒有真正統一,帝國各部並沒有真正融合。

他提醒大家,歷史是有慣性的,從平定江南到現在,大隋王朝的統一僅僅十二年。在此前,是從漢末開始的近四百年的分裂時期。在這四百年間,由於中央權力的削弱,地方貴族勢力獲得了極大的發展,形成了中國歷史上獨一無二的門閥士族政治。幾個世家大族聯合起來,就可以更換皇帝。他們一旦失和,又必然會烽火連天。分裂的勢力如同一列高速行駛的火車,經隋文帝的初次剎車,雖然勢頭大大減緩,但勢能還十分巨大。到隋初之時,貴族勢力仍時時威脅著皇權,他們沒有一天不準備著進行陰謀,伺察統治漏洞,有太多的人還在做著劃地自治、黃袍加身的夢。

他指著壁上懸掛的隋王朝地圖說,在這種形勢下,長安這顆釘子已經挑不起新帝國的政治平衡,因為它距江南和山東過遠。剛剛發生的楊諒叛亂就證明了這一點。聽說楊廣登基,這個一直也渴望皇位的弟弟立刻舉起了叛旗。叛亂髮生在山東一帶,由於長安「關河懸遠」,等消息傳到首都,兵亂已經發生了近一個月,給山東地區造成了巨大的破壞。遷都到處於南北結合點上的洛陽,可以一舉調整帝國的政治重心,極大地加強帝國對南方和山東潛在反叛勢力的控制,大幅提升隋帝國的國家安全係數。

而開大運河的功用比遷都將更加長遠。雖然已經統一,南北方之間卻如同剛剛通過手術聯結在一起的器官,不斷發生排異反應。近四百年的分離使得南方和北方形成了明顯的差別。南方經濟富足,北方卻土地貧瘠。南人認為北人都是雜種,粗鄙無文;北人則視南人為被征服者,膽小懦弱。兩地相視,幾如異族。事實上,沒有多少人認為大隋的統一會持續多長時間,習慣了戰亂與紛爭的臣民們在下意識里還在準備應付下一場背叛、政變或者改朝換代。

楊廣用手指在地圖上從南到北用力划了一下:要使帝國的統一從形式升華為精神,就需要一個溝通南北的大動脈,不但可以促進南北的物質交流,更可以促成南北的文化融合。只有這樣,整個民族才能神通氣爽、血脈貫通。

而建設一條貫通南北的大運河就是最好的渠道。

楊廣說,偉大的時代需要偉大的創意。遷都與開河,必將把父皇留下的基業提升一個層次,把隋帝國的萬世之業置於更開闊、深厚、堅固的地基之上,後世萬代都將會記住他們這一代人的功績。

十一

史稱楊廣「發言降詔,辭義可觀」(《隋書·煬帝紀》),玉樹臨風的年輕皇帝站在玉階之上,舉止瀟洒,口齒伶俐,顧盼自雄。楊廣的口才和雄辯征服了群臣。大臣們也不能不承認這確實是高瞻遠矚的產物。大臣們對這個年輕人開闊的政治眼光、不凡的政治想像力和巨大的政治魄力不禁刮目相看。

一場轟轟烈烈的舉國建設運動在隋帝國開展起來,整個帝國都被皇帝灼熱的雄心所烤灼著,烤灼得有一點疼痛。大臣們感覺跟不上楊廣的工作節奏,所有工作人員都不得不跟隨皇帝夜以繼日地加班加點。皇帝每天都不斷詢問工程進展情況,不斷親自查看圖紙、督促進度。

在國內諸項大工程的前期工作安排得差不多了以後,楊廣又開始了馬不停蹄的巡視。他最瞧不起的就是那些淹留深宮的缺乏男人氣的君主。他曾把南朝滅亡的原因歸結為「江東諸帝多傅脂粉,坐深宮,不與百姓相見」(《資治通鑒》卷一百八十一)。他先是舉行了規模巨大的南下江都活動,一方面為大運河一期工程剪綵,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視察他離開四年後南方的發展情況。從南方回來,他又率領五十萬大軍出塞,巡行北方草原,意在陳兵耀武,以堅突厥內附之心。從那之後的十四年,這個精力充沛的男人待在宮中時間只有四年,其餘大部分時間是花在巡遊的路上。他遠赴涿郡(北京),親自考察進軍高麗的路線。他出巡青海,了解吐谷渾王國的情況……即使在巡遊路上,他也沒有一天停止處理政務。這個精力充沛得令人驚訝的皇帝在長時間登高涉遠之後,每天還要看奏摺到深夜。在巡遊期間,他還不斷地關注工程進展情況,發布一個接一個重大的命令,推行一項又一項重要的改革。事實上,他應該登上中國皇帝勤政排行榜而不是「好色排行榜」。他實在是沒有多少時間用來與更多女人談情說愛,卿卿我我。自十四歲與江南大族之女蕭氏結婚,直到他去世,他始終與元配如膠似漆、情投意合,這在歷代帝王中並不多見。

十二

如果以不帶任何偏見的眼光來看隋煬帝的這兩項政治構思,我們不能不承認這確實是雄才大略的構想。

然而,在古代史家眼裡,這些舉動正是隋煬帝的罪惡紀念碑。

隋煬帝修建東都的理由在他的詔書中說得已經很充分了。這篇全文載於《隋書》的詔書論證充分、言辭得體,十分明確地從地理、經濟角度說明了遷都的必要性。可是千餘年來,這篇詔書都被視而不見,隋煬帝的高瞻遠矚被後世史家解讀為神志昏亂。比如《資治通鑒》即採用野史的說法,認為隋煬帝修建東都是因為聽信了一個術士的一句胡言亂語:

隋煬帝剛剛即位,術士章仇太翼對他說:「陛下是木命,居住在西方不祥。讖語有云:『修治洛陽還晉家』,所以陛下應該修建洛陽為首都。」隋煬帝深以為然。……下詔於伊洛建東京。

而修建大運河的理由,被曲解得更為可笑。《開河記》稱,由於「睢陽有王氣」,隋煬帝為了防止此地造反,鑿穿「王氣」,遂興此大工。另一種更為流行的說法是,楊廣此舉,僅僅是為了方便到南方遊玩。

楊廣地下有知,一定會不解這些歷史學家究竟與他有何深仇大恨,如此不放過任何一個誣衊他的機會。

其實,歷史學家們與隋煬帝沒有私仇,他們有的是公憤。因為在他們看來,繼「不守名分」之後,楊廣又犯了第二個大錯:「多欲好動」。

十三

「欲」在中國人眼裡是一個充滿邪惡氣息的危險辭彙。在它充滿渴望和張力的外表背後,潛伏著不可預知的懲罰和災難。在中國文化中,時刻標識著對「欲」的警告:

酒是穿腸的毒藥,色是刮骨的鋼刀,氣是下山的猛虎,錢是惹禍的根苗。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懸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

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的分歧從某一個角度來說就是貧窮文化與富足文化的區別。希臘—羅馬文明產生的背景是富足而不是貧窮。貿易船隊源源不斷地從海外給希臘帶來巨額金幣,而羅馬帝國則靠對外擴張來攫取驚人的財富。富足的經濟背景使他們對生活的看法與當時的中國人截然不同。西方文化肯定慾望。希臘人主張人在有限的年華里應該大膽地追求享樂。他們不吝於建築豪華的浴室,聘請最好的廚師,購買許多奴隸來服侍自己。他們花巨資建起容幾萬人的劇場,為市民發放看戲津貼。羅馬人則有比希臘人更大的競技場、斗獸場、公共浴室與神廟。這些建築大多以大理石建成。羅馬人似乎生來就為了享受,他們每年的節日加起來長達三個月。公元106年,圖拉真在羅馬城慶祝達西亞戰役勝利,慶祝活動居然長達一百二十三天。在西方文化中,慾望是快樂的源泉,是人生的動力,是豐富這個世界的畫筆。

而中國文化是世界上最恐懼慾望和敵視慾望的文化之一。中國文化的底色是貧困,數千年來一直在貧困和人口壓力中掙扎的這片土地確實承載不起太多的慾望。荀子說:「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無爭。爭則亂,亂則窮。」和羅馬人提倡消費主義相反,為了「牢籠天下、防止競爭、預防混亂」,也為了讓更多的人能夠維持最基本的生存需要,這片土地產生的聖人只能提倡一種節慾的人生觀。朱熹斷然說:「飲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慾也。」也就是說,滿足自己的溫飽是一個人的權利。不過,在達到溫飽之後還奢求美味,那就屬於罪惡了。

確實,在物質供應持續匱乏的情況下,最高統治者的政治舉動經常會給天下蒼生帶來巨大的痛苦。帝王們營建宮室、四齣巡遊、奢侈浪費,背後的代價常常是民不聊生、轉死溝壑。中國歷史學家據此認為,一切與皇帝的「欲」和「動」相關的事情,都是巨大的危險。「游觀」、「田獵」,這些離開皇宮的事情,都是皇帝的大忌。從春秋戰國時候起,我們就不斷地讀到勸諫君主遠離遊獵、停止興作的著名文章,比如《子虛》《上林》之賦,以及魏徵的《十思疏》。「改革」、「興作」在中國文化中,都是極其危險的辭彙。貧困文化是一種沒有進取心的文化。對大部分中國人來說,政治的精髓是保持穩定,穩定高於一切,省事優於一切,「清靜無為」是最高的政治追求。如果能把社會束縛在固定的軌道上,使天下世世代代一成不變地按照聖人規定的禮法原則運轉,那是一個王朝最理想的政治狀態。現實即使千瘡百孔,多一事也永遠不如少一事,拖延和不作為是保證危機不爆發的最好辦法。不興革,忌擾民,是傳統政治的一個重要原則。

在這種文化背景下,做皇帝的一個主要任務,就是熄滅自己體內的慾望,抑制住四肢好動的衝動,「端居垂拱,面南而治」。孔子說:「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然而,楊廣卻不這樣認為。事實上,在楊廣看來,父親最大的功績是給他留下了一個異常富裕的統治基礎。在父親的辛勤聚斂下,在他登基之際,大隋王朝的財政實力居歷代之冠。蘇軾稱:「漢以來丁口之蕃息與倉廩府庫之盛,莫如隋。」《通典》記載文帝時天下富足情況時說:「隋氏西京太倉,東京含嘉倉、洛口倉,華州永豐倉,陝州太原倉,儲米粟多者千萬石,少者不減數百萬石。天下義倉,又皆充滿。京都及并州庫布帛各數千萬。而賜賚勛庸,並出豐厚,亦魏、晉以降之未有。」到隋文帝末年時,「計天下儲積,得供五六十年」。

從小錦衣玉食中成長起來的楊廣對財富的看法與父親不同。在父親看來,最重要的是如何把財富聚斂起來。在楊廣看來,更重要的是如何把這些錢花出去,並且花得漂亮,花得值得。

十四

做皇帝的感覺真是太high了,藩王雖然也權力巨大,卻根本不能與皇帝相比。皇帝是天下萬物的主人,是人間的上帝。坐在龍椅上,一個人幾乎可以實現他身體內所有的慾望,不管這個慾望多麼富於挑戰。在即位後的前幾年,楊廣每一天都是在興奮中度過。雖然他以前也以精力充沛著稱,然而權力這劑興奮劑讓他的精力又提高了一倍,夜以繼日的工作絲毫也不使他感覺疲倦。雖然每天睡得很少,第二天醒來後他仍然精神抖擻。他感覺自己的大腦像是開到了最高擋的馬達,思路異常清楚,反應異常迅捷,想像力、創造力異常出色,一個又一個想法爭先恐後去跳進大腦,千萬條思緒如同飄雲般迅速掠過。

幾十年的隱忍過去了,他現在要的是盡情享受。權力對他來講就是最大的享受。用自己的意志來任意改造河山,在他來講是一種如同藝術家在畫布上淋漓潑墨般的超級享受。事實上,只有揮動巨大的權力之柄,才能帶來與他的身軀相適合的運動量。所以,不管任務多麼繁重,他從來不會皺眉頭。除此之外,作為中國歷史上興趣最為廣泛的皇帝,他決不放過世界上所有的新奇和美好。他擁有世界上最好的味蕾,最敏銳的耳朵,最挑剔的眼睛,最洶湧澎湃的慾望。作為上天的寵兒,他到這個世界上來的目的,就是享盡生活的瑰麗和壯闊。

他現在可以做一切他喜歡做的事。事實上,他也幾乎做了所有他想做的事。他是中國歷代帝王中最熱愛旅遊也是唯一一個到過西部的人。他率十幾萬大軍穿越海拔近四千米的祁連山大拔斗谷,飽覽了由雪山、草地、浩瀚無垠的荒漠構成的西部風光。他從小就對自動裝置十分感興趣,登基之後,他令人建造了一座裝有許多自動裝置的圖書館。這個圖書館一共十四間,所有的房門、窗子及窗帘都安裝有自動裝置。當人進入時,門會自動開關,窗帘也會自動開合。他還命人製造過一個機器人,模仿自己一個寵臣的模樣,「施機關,能起坐拜伏」。他對外部世界充滿了好奇,「召募行人,分使絕域」,遣使遠至中亞、波斯等地,了解那裡的風土人情。對南方煙波浩渺的大海他也十分神往,曾三次派人前往那時還是未知島嶼的台灣探險。(袁剛《隋煬帝傳》)

他經常冒出奇思異想。他聽說吐谷渾的波斯馬放牧在青海草原,能生龍駒,一日千里,就入雌馬兩千匹於川穀以求「龍種」,後「無效而罷」。就像黃仁宇所說:「如此作為,縱是為傳統作史者視為荒誕不經,今日我們卻從此可以揣測他富有想像力,也願意試驗,並且能在各種瑣事間表現其個人風趣。」(黃仁宇《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

然而,上述的每一件事,都令後世的史臣們搖頭不已。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好奇心」、「探索欲」、「創造力」、「新鮮事物」等辭彙都不是正面的。它們與另一些可怕的辭彙緊密相連:「不安分」、「破壞性」、「顛覆」。

十五

因為有錢而且有閑,希臘和羅馬貴族才有多餘的精力來發展自己多方面的興趣,靜靜地坐在莊園里進行學術研究,在求「實用」之上來「求真」,從而發展起「奢侈」的西方科學和哲學。因為對財富的毫不諱言的熱衷,才有了西方人的擴張心態和進取精神。因為受「慾望」的蠱惑,在「省力」、「好玩」的推動下,西方的科學技術才不斷發展。

而在中國,作為一個皇帝,「興趣廣泛」絕對是壞事。富足文化與貧窮文化的差別之一,就是好奇心在富貴文化中有正大光明地存在的權利,而貧困文化認為基本生活需要之外的東西都是無益的。在今天看來,作為少有的對技術改進與發明提供大力支持的皇帝,楊廣統治期間是中國歷史上為數不多的工匠與技術專家們可以大展才華的黃金時期。大運河、趙州橋等著名工程即在此期間完成,而玻璃、可攜帶式水漏計時器等後來得以廣泛應用的發明,也出現於此時。然而,在傳統文化中,那些技術與發明都被認為是「奇技淫巧」。所謂「奇技淫巧」,就是超出了人們基本日常需要的精巧工藝品。就如同吃飽是天理,吃好是人慾一樣,能滿足實用是天理,追求省力好玩就是人慾了。在實用主義的中國人看來,這種「無用」僅僅是滿足人們智力和好奇心需要的東西,是沒有任何價值的。雍正皇帝的觀點代表了大部分中國人的看法:「於器用服玩之物,爭奇鬥巧,必將多用工匠以為之。市肆中多一工作之人,即田畝中少一耕稼之人,此逐末之所以見輕於古人也。」(《清世宗實錄》卷七五)

而楊廣對外部世界的強烈興趣則更為不祥。如同中國的地理環境一樣,中國文化是一個封閉自足的體系。大至天宇,小至塵埃,一切都已經有了聖人給出的板上釘釘的解釋。從根本上說,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麼「新鮮事物」。一切探險、好奇,唯一意味的就是「浪費」、「不安分」、「危險」。所以,中國文化提倡的是「父母在,不遠遊」,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是「百動不如一靜」。

史學家認為,楊廣的慾望是危險的火種,必將燒毀王朝的前途。

十六

史家對楊廣的非議並非全無道理。應該說,顯赫的功業並不能掩蓋楊廣政治中的致命缺點。就像史家一再提示人們的,他身上有著太多貴公子的氣息。

那個曾經刻意以儉樸示人的王子被時間證明是歷史上最講究排場的皇帝。事實上,楊廣最瞧不起父親的,就是他那守財奴般的節儉。豪奢是錦衣玉食中長大的人的天性。沒有幾十道山珍海味擺在面前,在楊廣看來就不叫吃飯。不修建覆壓數里、隔離天日的宮苑,在他簡直就沒法遊玩。沒有幾十万旗幟鮮明的軍人跟從,那簡直就不能叫出巡。在政務之餘,楊廣又創建了由三萬六千人組成的巨大儀仗,「及輅輦車輿,皇后鹵簿,百官儀服,務為華盛」。(《資治通鑒》卷一百八十)每一次出巡,他都要由這衣飾絢麗的三萬六千人前呼後擁,後面還要攜帶十餘萬甲胄鮮明的龐大軍隊。

也許是文人氣質的體現,他對形式非常迷戀。形式對他來講主要是能力、威嚴、與眾不同(與眾多帝王不同)的體現。在內心深處,他覺得只有這樣前無古人和近乎完美的巨大、煊赫、雄壯,才能配得上他這個古往今來最有才華、最富雄心、最高瞻遠矚的皇帝。端坐在形制奇特、高大華麗的輦車中,俯視道路兩旁數十百萬官員百姓在帝王的威嚴前匍匐戰慄,他心安理得。

毫無疑問,大業前期,他是整個大隋帝國,甚至是整個中國歷史上最幸福、自我意志最舒張的人。他絕不委屈自己,不守陳規陋習,絕不浪費自己生命中的一分一秒。他活著,就是為了把自己的雄心最大化,把自己的快樂最大化。他是真正的「天之驕子」。然而,年輕皇帝很少想到,他「自我實現」、「燃燒生命」,把自己變成一個「大寫的人」的過程,是建立在老百姓們的血汗之上的。帝國的百姓越來越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他們不關心國家大事,不了解新的政治高層的雄心與藍圖。他們只知道換了皇帝之後,勞役負擔一下子加重了。

在皇帝快節奏的工作帶動下,國內的幾項大工程都在大幹快上,「多快好省」。周長近六十里的新都竟然僅僅不到十個月就出現了輪廓,而大運河的一期工程通濟渠用時更短,這段千餘里長、四十步寬的河道,僅用了一百七十一天!(劉善齡《細說隋煬帝》)

我們完全可以想像在楊廣的峻急嚴厲之下,大臣們會採取什麼樣的手段來完成任務。為了獲得皇帝的嘉獎,營建東都工程負責人把民工分為三班,晝夜不停。修治運河督工更急,男人在工地上幹活,女人也被徵發來負責炊制伙食。本來政府規定每人每年參加勞役最多一次,時間最長不超過一個月,然而大臣們早已經開始一年兩次,甚至三次地徵發民工。嚴格的工期要求,以打罵為主要手段的嚴厲監工,長時間、超負荷的勞動,惡劣的伙食,加上醫療、勞保設施的缺乏,已經導致大批民工生病甚至死亡。史書所載「僵仆而斃者十四五」,「死者十五六」(《隋書·食貨志》)當然是誇大其詞,但相當高的死亡率是不可避免的。

在錦衣玉食中成長起來的人觀察世界的角度是有盲點的。在醞釀規劃時,楊廣考慮了財政平衡、物資儲備、技術難題,卻獨獨沒有考慮那些提供勞役的底層民眾的承受能力。從出生開始,楊廣視力所及,都是奇珍異寶、雕門繡戶;所交遊的對象,都是王公貴族、名爵顯宦;所關心的事情,都是軍國大事、人事升遷。他的生活圈子從來沒有踏出過貴族圈一步。僅僅是在打獵途中,他遠遠望見過普通民眾居住的低矮草屋,卻從來沒有產生過進去看一看的興趣。在眾人呵護下成長起來的人心中往往過多地裝著自我,給其他人留下的位置太少。那些骯髒、「愚蠢」的底層人,在楊廣眼裡和他們這些貴族根本不是同一類物種,他們存在的意義僅僅是給他們提供糧食、布帛和勞動力。他認為免除這些民工家庭的國家租稅,就已經是浩蕩的皇恩。面對大臣們奏報上來的民工死亡率過高的奏摺,楊廣只是用眼角淡淡一掃,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每一個雄才大略的帝王的豐功偉績都是建立在平民百姓的巨大付出上,歷史就是這樣寫成的。

十七

幸運之神並沒有被他那風馳電掣般的進取速度甩下,到現在為止仍忠心耿耿地跟在他身邊。自古及今,沒有哪個帝王的事業進展得如他那樣順風順水。從即位起,大隋天下連年豐收,諸項大工程都進展神速,隋帝國在楊廣的領導下「凱歌行進」,皇帝的廢寢忘食、百官的辛勤工作與老百姓的巨大付出見到了效果。大業五年,他迎來了碩果累累的收穫之年,剛剛年屆四十的皇帝喜事連連、春風得意:一座嶄新的都城奇蹟般地聳立於中原,這個新城周長六十里。規劃大氣,氣宇不凡。宮城內殿閣高聳,金碧輝煌;洛陽市裡甍宇齊平,外碼頭上舳艫萬計,整個城市榆柳交陰、通渠相注。楊廣正式命其名為東京。

大運河的巨型工程已經接近尾聲。兩千里的運河已經將黃河和長江溝通,這是有人類以來從沒有實現的奇蹟,它必將成為全國經濟價值最高的黃金水道。

朝廷設立的國家圖書館藏書達三十七萬卷,創中國歷代之最,楊廣親自主持編纂圖書三十一部,一萬七千卷。科舉制正式確立,大隋文治成就顯赫。

也就在這一年,隋朝大軍攻滅西方強國吐谷渾,在其故地設置了鄯善、且末、西海、河源四郡,正式將西域東南部地區納入了隋朝版圖之內。自漢武帝以來,還沒有人立過如此輝煌的武功,隋朝疆域擴大到極點。

已經連續四年大赦天下,多次普免錢糧,可是財富仍然滾滾而來,人口不斷高速增長。這一年的統計數字彙報上來,隋朝疆域共有五百九十個郡、一千二百五十五個縣,朝廷控制的民戶達到八百九十萬戶,全國統計出的人口四千六百零三萬人。《資治通鑒》說:「隋氏之盛,極於此矣。」

要明白這個數字意味著什麼,只要與號稱中國第一盛世的「貞觀之治」做一下對比就可以知道了:「貞觀時代的田地開墾量只有隋代的三分之一弱,貞觀十七年的戶口不到三百萬,還不到大業年間的一半。」

面對著大臣們送上來的連篇累牘的讚美和歌頌,楊廣心安理得。撫摸著自己胳膊上仍然年輕的肌肉,他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秦始皇只留下了長城,他卻將給後世留下功在萬代、遠比長城更有實用價值的大運河。漢武帝遠通西域,可是卻從來沒能把青海變成帝國的一部分。隋帝國的人口數量,已經創了歷代之冠,國家財政實力也遠過秦漢……到現在為止,他已經可以算是歷史上最偉大的帝王之一了。在工作之餘翻閱史書時,他止不住地經常想,未來的歷史學家會用什麼樣華麗的辭藻來描繪自己取得的這些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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